第36章 疑窦又生
第36章:疑窦又生
他为我装扮完,看着我道:“很好看。像个偶人,比偶人还好看。”我没有应声,他迟疑了片刻,捉起我的双手,道:“其实我不想说话,但你不说,只好我说了。”
我垂首聆听,看着自己纤细的手腕被他牢牢扣住。
“言语大多数时候是无力的,除了欺骗和夸大,一点力量都没有。我比你更不信世人嘴里的言语,有时亲眼所见都未必是真实,何况言语?我的气话你不要往心里去。”
他晃了晃我的手,停住说话。他要我回应,于是我闷声道:“陛下说的都对。”
他僵了下,握紧我的手道:“在我三十多年的岁月里,还从来没有如此失态过……”他也说不下去了,即便到了无可挽回的局面,他也不可能坦言自己的过失。
“不说了,放开气劲,让我再感知一下。”
我依言,他把脉。那修长漂亮的手指搭在我腕上,仿似搭住了我的来日。我慢慢抬头,端详他的神色。明亮的晨光和车厢的幽暗,齐具在他身上,光与影加之大片的玄衣,营造出一种混杂、压抑的静美。我就坐在他对面,却觉着我们之间失去了距离的尺度。曾经以为的接近其实就远离,正如我隔绝着外界的冷漠,他也释放着海市蜃楼的诱惑,而现在我们之间难以用距离来衡量。远隔银河的呼应孤寂,和天狗食日的相互吞噬,只有这两种距离,两种都是。
“比昨日好些了。”他号完脉,并未放手。
我望着那双恢复平静、深不见底的丹凤,攥紧双拳憋出一句话:“绝不放手?”
他又加了一把握力。我咬牙艰难地道:“我也有不是……我不想再这样下去……”我竭力放松自己,将话说顺了。
“我也想揍你一顿,咬下你几块肉,将你待我的种种尽数还你。可那不行,我与你是不同的。”我吸了口气,沉静地道,“我们有了孩子,外面还在打仗,现在我别无所求,只望我们的孩子能安然出生,他以后的日子没有苦痛,没有战争。我会陪伴你,追随你,臣服你,请不要再疑我伤我,给我一片安宁的天地,哪怕是幽囚我于地宫。”
说完后,我感到一身轻松,分明还在他掌中,我却觉得自己飞了。飞出了马车,飞出了平原,飞过了盛京轩昂的宫殿,飞过了大杲辽阔的地界。纠结的情感,辗转的思绪,再无法束缚我。如果心不自由,何处不是地宫,何处不是囚笼?如果命运是残酷血杀的,以暴制暴只会迷失自己被暴力同化。叶少游当日说得对,临难而不失德,天寒霜雪,方显梅之国色。我已然失德,那么所能做的,就是踏空倒飞,无论是飞在天上,还是飞在地狱,我都飞着。
“不会的。”他捧起我双手,放在唇边亲吻。
我们的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从前,他体贴入微柔情款款,若非战争期间,他确实繁忙,不然他肯定会做得更细致。他一手操办了煎药喂药和我的饮食,只要有空闲,就搂着我扯些闲话。但他也知道一时半会儿很难再敞开我的心,所以他说得很谨慎,不逗风流只述温情。
“其实我知道你顶喜欢我送的第一件衣裳,那件三色的,黑的红的白的,但有了后几件后,你就不肯穿它了。三个孩子里,你最喜欢的是士衡,我远远瞅过你们几回。你对云庄和梦得时常微笑,但对士衡几乎不笑。”他以指间在我手心里打转道,“你就是这样的,越是喜欢就越往心底放,跟个闷葫芦似的,谁都不知道葫芦底里藏了多少好东西。”
“春天你喜欢赖在我怀里多睡一会儿,可我不得不上朝,你就会背转身继续睡。夏天你不喜欢凉快,越热越好,或是下大雨暴雨,你会探手雨中,手在雨中,心跟着也淋雨去了。秋天你数着桃子,在我看不到的时候、地方,偷着笑。而到了冬天,你就会莫名忧愁,据我猜测,你该是出生在冬季,每一年冬日来临,你就觉着自己老了一岁。可惜你从不与我说,你出生在哪一日,我也不想问。只要你在我身旁,每一日都可以是新年,每一日都可为你庆生。”
我无力地软到在他身上。他全都说中了,不知他暗地里观看了我多少次,而这些话他过去从不与我说。我觉着不安,他的手又放到了我的腰际,像蛇一样蛰伏,而蛇的毒牙我还记忆犹新。
盛京再远,也有一日可抵,孕期再长,也有一日将分娩。可我不知道,我的坎坷何时才能终结,他还会不会再打我,会不会再伤害我。他仿佛深情地将我抱起,一路就那样的公然抱我穿过了宫廷,抱入了月照宫。
玉阶反射出明亮的白光,春树低下触手拥吻花草,一群宫人盛装两排,跪地相迎我们的归来。胥红跪在队伍之首,她口中呼的是:“恭迎陛下和娘娘回宫!”
我诧异地望着面不改色的西日昌,何时我又被改了称呼?带着疑惑,我被他抱入殿堂, 苏堂竹已等候良久。我被放到榻上,苏堂竹面色凝重地为我把脉。总算西日昌的医术没有落下,苏堂竹吁出一口气,道句无妨,但之后他的话我听着怪怪的。
“娘娘不宜过劳,忌伤情多思。娘娘的修行孕期需止,饮食也需忌口。”往下又是一堆这个不准那个必须,算是会诊了。
“你盯着些。”西日昌听完后道。
苏堂竹称是,便告退了。西日昌在场,他是不会与我说亲近话的。
“我可能还要去次西秦。”西日昌慢悠悠地道,“把你交给小竹我很放心。”
我靠在榻上问:“南越那边无事了吗?”
西日昌道:“暂时稳下了,再打也无所谓。陈留王死了,靖王就算想以身犯险,南越王也不会答应。”
我心不在焉地应了声,他挨坐下来,盯着我道:“不要转了话题。”
“哦?”
他抚着我的手背道:“小竹的那点心思,别说你不知道。”
我蹙眉,却见他笑得自如,“我从来都知道,在他头一次唤你小猪前,我就已经知道。我抽了他好几日,命他男扮女装,他都忍了,为的不是听我这师兄的话,而是你。”
我心一惊,他早就看出来了?在那么早以前?
“但我从不介意。”西日昌温和地道,“你这样的女子生来就是被男人宠,受众人瞩目的。多一个小竹不多,少一个小竹不少。”
他似乎在解释他并非容不下任何一个与我亲近的男子,可这解释站不住脚。他可能已经忘了,苏堂竹被他折磨得遍体鳞伤,还被逼着接近我骗取天一诀。与嫉恨无关,这是他心底的冷酷和残暴。越是他亲近的人,他便越会无情对待,而那些他打心眼蔑视的人,反而能得一个痛快,或者被杀或者置之不理。平日他掩饰得很好,只因他眼底也根本进不了几人。
西日昌顺着我的手抚上了我的脸,安静地道:“你是女子,你只能以女子的眼光来看自己,所以你不知道你的这张脸对男人来说,多么诱惑。冷艳并轻佻,锋利还率真,魅惑又纯澈,难怪靖王一见你的脸就乱了方寸。可是,那只是你冷漠的样子。其实你情感非常丰富,拥有无数动人的面容,不过那些面容都只属于我一个人。恨也罢,痴也好,哭和笑一样动人。”
我再次确定他的言辞有毒。好的坏的都叫他说去了,不是煽情之极就是歹毒之至。我磨了下牙,有种痒痒的感觉。
他收回手,微微一笑。
陪了我一会儿,他便去接见群臣了,无数压制的政事等他处置。
他离开后,胥红前来送汤药。我吃完后,若无其事地问了句:“今日为何改称我娘娘了?”
胥红奇异地反问:“娘娘不知吗?陛下前些日册封你为贵妃。”
我的脸抽了下。胥红还以为我不高兴,连忙道:“侍中这个官职终究不比贵妃来得尊贵,我也一直为娘娘委屈,好在陛下终于正了娘娘的名分。”
我木然放下了药碗。后宫里的女子都以妃嫔的身份为尊,但贵妃、皇后,或者卫尉、侍中,对我而言都是一样的。
这是西日昌第二次赐我贵妃的名号,他再次调整了我的位置,借此向我表达他的心意。
胥红又道了几句小别重逢的话,才小心翼翼地问:“娘娘有了身孕,今日还侍驾吗?”
我叹了声。侍不侍候,他都会来找我。
我甩了甩头,慢慢伏倒在床榻上。胥红为我盖上了被子,而后退走。
我昏昏沉沉地睡到入夜,醒来的时候,他还没来。在胥红的服侍下,我用了晚膳。我再次瞟了胥红一眼,她秀美的面容不复早年的娇嫩,身上也再没有当年胥嫔的娇气,她已然是一位的宝林。我只能想到自己身边的人,其次是认识的那几位。孙文姝、蒋琼英相依为伴,柳妃操持着后宫杂务,白、邱二妃有皇子傍身,她们的日子都不算孤苦,可后宫里还有更多的女子,她们无依无靠,各有期盼。相比她们,我这个长期霸占西日昌的卫尉、侍中、贵妃是幸运的。
我又叹了口气。
“在感伤什么?”西日昌无声无息地来了。
胥红叩拜后离去。西日昌盯着我的眼道:“忌伤情多思,把那些烦躁的心思都抛了,有什么不如意都说出来。”
我默了片刻问:“为何又封我贵妃?又住这儿?”
西日昌哑然失笑,“就为这事吗?我还以为你会高兴的。”他挨着我坐下,柔声道:“原本侍中不过是虚职,如今你有了身子,就不该操劳,来日我们的孩子也要个名分。哪有侍中大人给我生孩子的?回来路上我就想好了,先回贵妃的位,西门贵妃。等西秦那边了结,孩子生下后,再抬后位。我的皇后,可不能成日价打打杀杀,压镇后宫就够了。说真的,我现在倒后悔了,把你召到浔阳做什么?不就多死百十几号人吗?要早知你有了身孕,别说召到浔阳,连宫廷都不让你出半步。我等这个孩子已经等了这么多年,你不知道我现在心里有多高兴。”
我凝望着他的脸,清风爽朗的,是很高兴的样子。
“我也很高兴……”我喃喃道。这高兴并非高兴,掺杂了太多情愫,却非要扭成高兴。不管如何,我都该暂时抛开一切,怀着一份好心情来度过这段时日。
西日昌搂着我,在我耳畔细细碎语,“男孩也好女孩也好,都不许长得像我,要像你。”
“为何?”
西日昌佯装喟叹一声:“像我就太好看了,像你还冷点,旁人就不敢多瞧!”
我嗯了声,放下心来。只听他声色愉悦地道:“想当日,你这个贵妃当得可不好。虽说每日都给我看笑脸,但那笑脸真叫难看。当时我就一直偷着乐,看你装,装去吧!你可劲儿地讨好我,肚子里却装了满满一堆怨恨。不曾想今日又当了贵妃,你还是那号笑容,肚子里却装了我的皇子,姝黎,你说你有趣吗?”
我抓着他的双臂,无奈地摇了摇头,“一点都不好笑。我很无趣。”
这一晚,他说了半宿我的昨日。我的无奈过后,心底里还是淡淡地浮起一股温情。这反复无常的君王勾起了我的回忆,又一次成功地触及了我心里最柔弱的部分。
西秦战报不断,西日昌的白日很繁忙,所以我的白日就很悠闲。苏堂竹陪着我说话,柳妃也来看过我。至于其他人,暂时都没能得到允许,无法涉足月照宫。
苏堂竹唠叨了一堆后,忽然小心地问:“你与师兄在浔阳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
“哦。”苏堂竹没有问下去。
我转了话题道:“唐长老他们人呢?”从南屏之事后,我就再没见着罗玄门众人。如今我又住在月照宫里,想到当日在内殿弹的一曲琵琶,连着多日跟唐长老学万象诀,颇有感触。
“他们啊……”苏堂竹皱着眉头道,“我也一直有此疑问。我问过师兄一次,他没答我,我也不好再问。”
“苏堂竹。”我凝视他道,“再跟我说说我兄长的事,你说仔细些。”
苏堂竹忧虑地道:“我怕你听着难受。”
我笑了笑,“我知道人死不能复生,我只想缅怀一下,我保证,我不难过。”
苏堂竹低低地道:“其实我知道的也不多,那时我也年幼。上次你问得急,我后来又追忆了下,也只记得那么点儿。师傅和师兄都想救活他,但他还是死了,后来师傅也病故了。”
“他是真的想救我兄长吧?”
苏堂竹忙不迭地点头。“这个我可以作证,你兄长下葬的时候,师兄还叹了口气。好像说了句,不该死的,这样的话。”
我们没有就此事继续说下去,但我记在了心上。
苏堂竹走后,我支开胥红,叫出慕西雁。
“我与苏堂竹的对话你都听见了吧?”
慕西雁立时了然我想问什么,他道:“当年黎容的事我不知晓,如果知道他的存在,说什么都会劝他活下来。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手足残缺又如何?照样也能学我木西族的暗器。”
我谢了他。当年重要的在场人杜微和我兄长黎容都死了,老贼那是掏不到真话的,而西日昌又不愿对我道。苏堂竹不会骗我,应该就是那样吧。我试图说服自己,应该就是那样……
慕西雁想了想,又道:“罗玄门人的去向我听陛下说起过。”
“哦。”我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他们去了南越,拿着残缺的天一诀。”
我当即回过神来。“残缺的天一诀?”
“是的,陛下当日就是如此说的。”
我脑海里浮现起当年我初见黎安初,黎族满门被灭的场景。正是这惨案引发了西疆及西秦西部长久的动荡。西日昌必是打着如法炮制的毒计,将天一诀引祸到南越,借此再来一遍黎族般的惨祸。残缺的天一诀,罗玄门人虽不多,但一人持片章的天一诀,倒绰绰有余。可是,这又有一个疑点。西日昌当日千辛万苦从我手中骗到的天一诀,现在就如此轻易地送出去了吗?
慕西雁略带钦佩地道:“这也是我及木西一族所有人追随陛下的原因,陛下够狠,也非常懂得利用天时地利。不到万不得已,我还真不愿成为陛下的敌人。如果可能,只要陛下放我们西疆一条自由之路,我愿意永远在大杲皇宫当一个隐卫。”
我无言以对。慕西雁的言下之意很明显,他冀望西日昌或许会看在我的情分上给西疆一个自由。可那如何可能?为西疆之事我已触怒了西日昌,碰到了他的逆鳞。难道我开口求情,西日昌就会应允吗?
慕西雁也知道这是为难我,所以他没有直言,感叹了一声就隐走了。
两日后的晚间,西日昌不无遗憾地告诉我,他要起程前往西秦战区。
“我真舍不得走。”他搂着我道,“可是我也担心拓及。他大多时候沉稳,但陷入胶着的战役,他可能会失了耐性。我现在就他一个兄弟了……我少时遇难,是拓及所救。你知道草原上的狼吗?一头狼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一群狼,成群结队。只要人倒下去,就会被撕成碎片,然后吃个尸骨无存。那一个晚上,我身边的侍卫全部战死,拓及和我背对着背,一直杀到第二日日出。”
我微微惊讶,以前见他与拓及称兄道弟,还以为笼络的成分居多,现在看来不是。
“亲兄弟想要我的命,没有血缘关系只是萍水相逢的拓及却救了我。从那一晚起,我就只有这一个兄弟。”西日昌说得极平静,我却觉得波澜汹涌。我将手轻覆在他手背。
“听说蓼花生了个女娃,如果我们的孩子是男的,他就有正妻了。”我默默将头埋入他怀中。他跟我提及蓼花是有目的的,不然他也不会迟迟不说,直到此刻才说蓼花生了孩子。他是怕他不在,我就离开宫廷,远远地躲起来。他到底不放心我。
西日昌转了柔声道:“我们西日皇族的男人从来只爱正妻。我父皇如此,我祖皇爷爷也如此,代代如此……我也不会例外。”
一时间,我觉得喘不过气来。他的话如此沉重,像一块巨大的闸石,堵住了我的胸腔。
西日昌走得干净利落,晚间话别,清晨消失。他走后,皇宫上空阴翳的云层跟着消散,清新的风仿佛令每位宫人都浑身一轻,脚步也轻快起来。当然,这只是仿佛,即便再无心肺再无良心的人都知道,远在千里之外的战场,大杲的军士正在浴血奋战。
“其实,陛下发动的是侵略战争。”慕西雁道。
我没有应声,他顿了顿后,又道:“成王败寇,最后由胜者定义它是一场什么样的战争。倘若西疆有西秦的一半地域,局势绝不至此。”
我道:“我只是个女子,不懂战争也不懂局势。”
“没有人天生就懂。被迫着懂,随波逐流地懂,而陛下无疑天分极高。”慕西雁忽然问,“大人决定了吗?离开还是留下?”
我一怔。他慎重地道:“大人一直犹豫不决,无非因为这些日这些年,陛下对大人恩宠之极,但大人现在也清楚了,陛下的心思很难捉摸,他随时都可能将大人从云端打入地狱。是去是留,只在大人一念间。大人还有时间考虑,等大人生下皇子或陛下回归,大人就再无法抽身。”
我恢复平静,“我会考虑的。”连慕西雁也劝我离开他,实在令我难堪。
慕西雁没继续说下去,有人来了,他隐匿了身形。
“小猪!”苏堂竹推开房门,一片阳光倾洒进来,在他身上罩上一圈光环,然而接下去的话却一点都不光明,“我们到地宫去转转?”
陈隽钟回了宫廷,西日昌去了西秦,苏堂竹空闲了。我寻思地宫有什么好转的?除了八卦之门,就是个唬人的地儿。
见我没有马上答应,苏堂竹又扯了不少借口。纵然我再迟钝也知他的心思,他乘西日昌不在又没重务,想与我单独处一会儿罢了。虽他没别的企图,但我也不能答应他,苏堂竹年纪也不小了,苏世南还指望能早点抱孙子。
“听师兄说地宫里有许多前朝的宝贝,他嫌晦气一样都没拿上来,可我还没见识过呢!”
“你自己去吧,我没兴趣。”我懒懒地道。
苏堂竹只得独自去了。
下午我与柳妃说了会儿话,休憩到傍晚,用了晚膳后,也不见苏堂竹从地宫里出来。我腹议着,以他的身法脚力,逛个几圈都够了,难不成待下面挖坑?这时一道诡异的感觉袭上心头,我猛地站起身来,对着半开的雕栏窗格喝道:“谁在外面?”
夜风轻悠悠地吹拂,即便西日昌不在宫中,皇宫的护卫依然是最高水准。上次若非徐靖未是入宫的贵宾,又知悉地下秘道,正常情况下以他的身手,根本无法从外围潜入,更不提掳走我。
压着我的话语,慕西雁无声出现我身旁,同时我还感知熟悉的几十道隐蔽的气息纷纷向我靠拢。短短几息时间内,我身边聚集了二十多位宫廷隐卫。这也是我从浔阳归来后体会到的新的武境。没有突破清元期,但这感知已超越了当日的准武圣。
依然只有风没有人声,可那道诡异的感觉却越来越清晰。慕西雁飞快地回望我一眼,那意思是他没有异常发现。
“小队分散防御。”我发令下去。隐卫除了平时不抛头露面,其护卫攻击套路同宫廷侍卫是一般的。
呼一声风响,所有的窗格都被吹开,又沉重地砸落门框上。慕西雁移前一步,半挡在我身前。
“小女娃很不错啊!”一个古怪的声音阴笑而起。
“何方高人?来大杲皇宫何事?”
古怪的声音近了,而那诡异的感觉更甚。
“咦,你只有清元的修为,如何能发现老夫?”
“慕西雁留下,所有人后退。”我再次下令,我已感知来者之强,只有苦喈能比。这样的高手,隐卫根本阻挡不了。挡不了,不如让开。
“呵呵,原来你也是罗玄门人。只是老夫奇怪,罗玄门除了西日那小王八蛋,什么时候多了你这样的女娃?”老头显身门槛上,一身污衣蓬头垢面,身材瘦矮还佝偻着背——他即便站在门槛上,身高也没有我高。
天下骂西日昌的人很多,但能在大杲宫廷里骂他的人都是死人。我心下清楚,面前是一位明显打不过的对手,何况西日昌也能算王八蛋,只是名义上必须要说说,顺从下皇室的虚伪。
“尊驾为何辱骂……”
老头立刻打断我的话:“别来宫廷里那套!老夫这回不来找西日昌,找的是苏堂竹那小笨蛋,女娃你帮老夫叫他出来。”
“苏太医暂时不在,尊驾稍后,他很快就回来。”
老头跳下门槛,往前一步就到了慕西雁面前,慕西雁微微一颤,老头一把推开他,“你,一边去。”以慕西雁准武圣的修为竟抵不住这一推,甚至连暗器都不及发出,接连后退直到撞上墙壁,砰一声,慕西雁吐出一口血来,显然已受了轻微内伤,这还是老头手下留情的缘故。
“你小子也不错!”老头居然赞了声,还安慰道,“放心,老夫不是来找碴的。”
慕西雁沉重地点头,离得近了,他也能感知老头没有杀气。
老头说完转回头笑眯眯地对着我,虽然诡异的感觉已经消失,但他笑的样子比修为更诡异。灰白的枯槁乱发,分不清污泥还是油腻的面庞,一笑还露出缺损黑黄的残牙,身上还散发着一股臭馊味,任谁见了都受不了,只是我除外。乞丐的形象而已!我将诡异的感觉抛之脑后,与他对视。
这是我所见的第三位天行者,与答喜的冷漠清傲,苦喈的道骨仙风截然不同,我似乎更喜欢这样的天行者。
早年我不明白,只以装扮乞丐来逃避追杀,此刻见到这老头,才顿悟到武道的纯粹境界——以自己的本性最适合自己的状态修炼,不在乎外物。收回目光,我尊敬地问:“敢问尊驾找苏太医何事?”
老头挥了挥手道:“扫兴……原来女娃你跟苏堂竹一般,都被西日昌带坏了。”
我笑了笑,不以为然。老头在我眼前一晃,瞬间移坐到一旁的沉香椅上。一进一退,二次在我面前显露的身法,令我隐约觉出了些什么,但又整不出思绪。他并非敌人,肯定与罗玄门有关,可看他的身手,又不似罗玄门人。
慕西雁悄然隐匿,与众多隐卫一般,隐藏于寝室附近。若动手的话,正面交锋他们讨不到好,但躲在暗处那就不同了。
老头坐定后,表情又恢复了古怪。他看我一眼,又硬将眼光投向别处,而后又忍不住再看我,如此往复。我好笑地问:“怎么了?”他依然道“扫兴”。我没有追问下去,陪他坐等苏堂竹。我命宫人送上茶点后,老头也不客气,伸出乌爪,牛嚼牡丹似的一气吞了十来个精致宫廷点心。
一壶热茶冷却的时间过去,月照宫地宫出口才传出动静。我惊异地发现我竟比老头先一步感知了苏堂竹的到来。
老头跳下椅子,吼道:“苏堂竹!还不快点滚过来!”
苏堂竹飞快赶来,老头又骂了句,他便出现眼前。
“见过师叔!”苏堂竹行礼道。
“去去,老夫早出了罗玄门,还叫个屁师叔?”
我诧异地盯着二人。老头古怪,不承认自己是罗玄门人也就罢了,苏堂竹更古怪,行的是平辈礼,口中却道师叔,而且他面色还难看之极。
“西门,这位是杜师叔,我师尊的胞弟。杜广师叔。”苏堂竹第一时间给我解释了老头的身份,但这解释更令我疑惑。杜微的弟弟?从未听说过药王有这么一位身手高强的兄弟。
“哼!西门?西日昌的妃子吗?扫兴!”杜广冷冷瞟我一眼,我这才发现他的目光投的是我的腹部。
“我师叔也精通医术,就是性子特别些。”苏堂竹已恢复了平素神情,温和带点腼腆地道,“师叔是来找我的。”
“都跟你说了,别喊我师叔!”杜广显然是个急性子,一闪身,已到苏堂竹身旁,转头对我道,“女娃,你也最好出去!老夫不碰你,你自己走!”
苏堂竹连忙跟着道:“没事的,师叔来找我切磋医术,西门你出去下,叫人看着外头就是了!”
我对他点点头,看来罗玄门还真有不少我不知的隐秘。
“别叫那些隐卫靠得太近!你也别过来!回头我跟你说。”苏堂竹不放心地又道。
我依言而行,但终究好奇二人在殿里怎么个切磋医术,分明都是空手,难道比点穴下禁忌不成?我带着慕西雁在未央阁前停下,这个距离是我能感知的边缘,至于旁的隐卫,我全部驱散了。
“你听说过杜广这个名字吗?”
慕西雁答:“从未。”
“也是第一次见到那老者?”
“是的。”
我更加好奇,静心敛气感知殿中动静。开始只知二人在说话,但离得太远,听不到任何言语,而后是极长的一段平静。我的耐性很好,一直站等。慕西雁问:“要不我过去探听一下?”
我摇头,刚想说杜广修为极高,就感知到殿中一股熟悉的波动。我惊然变色。
“怎么了?”
我苍白着脸,向前移近半步。一点没错,那是天一诀手印的气场,而以苏堂竹的修为不可能施展。
慕西雁忧虑地望着我,我的表情必然极其吓人。
杜广会天一诀!虽然他只施展了微弱的气场,但我绝不会感知错误,螺旋的气劲徘徊在殿中。
我很想前往一探究竟,犹疑之间,殿中的气场却消失了。
“哈哈哈……”杜广长笑几声,飞矢般射出宫殿,很快消失了踪影。宫廷侍卫被惊动,我命慕西雁前去处置,而自己则去见了苏堂竹。
我快步回到殿里,见苏堂竹颓然地坐在杜广先前坐的椅上,而殿中事物并没有变化,杜广对气场的控制很精细。
“他是个医痴……”苏堂竹喃喃,“每隔几年就会来找我一次……”
我仔细地凝视苏堂竹,发现他退步了。说谎退步了。他有一张很容易令人相信的面孔,平时待人接物也温和亲切,偶尔的几次撒谎极令人不妨。但现在他遮掩不住真相,罗玄门人,西日昌的师叔竟也会天一诀。
“杜师叔不喜欢罗玄门,早年就独自修行。前一阵他在西秦深山里修炼,现在打仗了,他跑回大杲了!”苏堂竹言语流畅起来,我觉着这些是真话。
“师兄心里,他也不是我罗玄门人。没事的,这回走了,下回不知什么时候再来。”苏堂竹终于与我对视。
我默了片刻,一字字道:“把你的畏惧告诉我。”
苏堂竹一惊。
杜广的来去突然,苏堂竹的惊惶失常,无一都指向天一诀。先前我只关注杜广,而忽略了苏堂竹。现在盯着他,我想到了他初处地宫的难看面色。医痴?恐怕杜广也是位武痴。
从最早我将天一诀转述苏堂竹,到罗玄门人拿着残诀前往南越,几年过去了,杜广从未出现过,却在这节骨眼上冒出。世间没那么多巧合。
苏堂竹支支吾吾地道:“我怕师兄回来责备。杜师叔惊扰了你。”
既然苏堂竹不愿说,逼他也无用。我心念一转,“没什么,他只是来找你。我只好奇罗玄门的医术怎么个比法。”
苏堂竹解释了一通,扯得很圆。他修为总提升得慢,只因专精医术。
我听到差不多了,佯装疲倦,打个哈欠道:“哦,有什么难处一定要找我说说,即便帮不上,分个人担担也好。”
苏堂竹走后,我没有往自己寝室而去,带上慕西雁,进入了董后的寝宫。苏堂竹在地宫待得太久,他在下面必有发现。
打开幽暗的地宫入口,我深吸一口气后,纵身而入。慕西雁如影随形。
我真的不喜欢地宫,从第一次进入就厌恶。它不仅阴暗恐怖,而且还神秘古怪。从燮国兵败起,它就潜伏在皇宫之下,嘲讽着几代居住在它之上的王者。气运、国运仿佛被一只无形的黑手掌控,精算过头的纥吕因此饮恨。
我知道西日昌喜欢那幅粉红骷髅的壁画,妖艳与死亡相关,诱惑与恐惧并存,这是地宫的另一种诠释。平和温性的美丽泯灭于贪婪,富足安逸的生活磨灭血性,平庸凡常的活着永远都不会理解羔羊为何被奴役,善良如何成为枷锁。
他欺骗不了我,他存过将我关入地宫的心思。一具活生生的粉红骷髅永远生活于他的阴暗中,这是他对我最真实的情感写照。只属于他一人,只为他一人妖艳或死亡。
我从容地穿过甬道,进入无数夜明珠照耀的地宫内部。慕西雁的呼吸抒发着首次进入地宫的感慨,而他的感慨瓦解了我与西日昌的粉红骷髅契合的部分。无论是去是留,我不想再成为一个只以西日昌为中心生活的女子。
走过怪兽的腹部,我一身轻松。背负多年的沉重曾伤痛,也曾销声匿迹,现在则完全放了下来。我憎恨葛仲逊,不代表我就该为仇恨背上诸多负面的情绪,不代表我就注定陷入报仇雪恨的自我折磨中。我想,爱一个人也是一样的。无怨无悔地做了自己能做的想做的,就已足够。
往下走,步入八卦之门。我停住了脚步,慕西雁惊疑一声,“这门……”
说是八门,其实只有七门,而这七门如今却变样了,门上的图腾全被利器刮脱。不用想,肯定是苏堂竹干的。我仔细检查了门后物件,并无挪动的迹象。
“门上原本画的都是妖魔鬼怪,毁了就毁了。”我道。
“苏堂竹在想什么?”慕西雁问了句。
“我们去看看那边的入口。”我径自而走,慕西雁连忙跟上。
与我想的一样,昌华宫入口的两排壁画安然无损。慕西雁自看得默生感叹。寻常人看了那些壁画早就畏首畏尾不敢深入,地宫的入口足够唬人。
我与慕西雁原路返回。在踏出董后的寝宫前,我驻足了很久。身后是张着幽冥之口的地宫,前方是一方黯然的出口,似乎两条路都不明朗。
“大人……”慕西雁等了很久后道,“夜深了。”
我幽叹一声,“若你得了天下绝学天一诀后会如何呢?”我想我忽然明白了。
慕西雁想了片刻后答:“找个僻静之地修炼,武艺大成后再出。”
我伸出一手,黯淡的光线下,手掌纤白指头细长,如何看都不似一个顶尖高手。握紧拳头,我道:“以前我也是这样想的。”
黎明前我背上琴盒,敛神匿气悄然离开遍布隐卫的月照宫。我没有与苏堂竹话别,也没有对慕西雁言明,离开的决定很仓促,却不得不走。当慕西雁问我去留的时候,我口上犹豫,心下却并不打算离开。我真的想留在自己孩子的父亲身旁,我确实愿意为此付出我的后半生。可是,我个人的意志总难以圆满。从苏堂竹滞留地宫到杜广的突然出现,从苏堂竹的惊恐到杜广的率性而为,再联系所有过往的蛛丝马迹,一个巨大的阴谋渐渐浮出水面。横隔我命运,切断我黎族血脉的天一诀就像一张无边无际的天罗地网,黑压压地笼罩天空覆盖皇宫,逼迫我不得不走。
誓言是世间最可笑的背叛,我曾决心自己报仇雪恨,我没有做到,我曾决意留在他身边,我还是没能做到。情感是世间最坚强也最脆弱的力量,为情为爱,人可以抛却性命忘乎所有,因情因爱,人又经不住对完美的苛求,一点裂缝一丝间隙顷刻就能追根究底,挖出本就不存在的完美。
我的身法几近完美,十步一残影,若再提一分气劲,便连残影都可磨灭。可我的心若沉石,身法再轻盈再鬼魅,始终都会坠落。闪过白妃宫前的隐卫,我无声进入西日士衡的寝室,轻指在西日士衡额前一点,他立时弹坐起来,见到是我,他睁大了双眼。
我收指在唇前,示意他噤声。他的目光转到我背上的琴盒,只一眼,这聪明的少年便知道我要远走。
“大……”他一出声,我就点了他的哑穴。
“殿下,来日你将成为大杲的储君,且听我一句。二殿下和三殿下都是你的手足兄弟,明帝那样的事不要再发生。”
西日士衡点点头,却是拉住我的衣袖。我低声道:“我也有位兄长,他为我而死。虽然帝王家亲情淡薄,但你能做到,照顾好你的弟弟们。”
西日士衡投眼我腹部,又盯我双眼。我挥袖,解了西日士衡哑穴,点了他睡穴。
这是我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父辈的悲剧不该继续,而过去的悲剧真能淹没于历史的尘埃中吗?
真实往往是残酷的,越接近真相就越能看清真相背后拖延的巨大黑色阴影。我生平第一次没有勇气去面对,如果造成黎族灭族惨案的真正凶手是西日昌,我和我未出生的孩子该怎么办?离开是我唯一的选择,我不去证实我的猜测,不去探求他的真相,保留所有的情感记忆,在我还能离开的时候离开,在我还没毁灭的时候终止。
火烫的日光烘烤头顶的时候,带着一叠面具,身着男装,我踏上了北上的旅程。西边在打仗,南方在孕育阴谋,只能往北。我多走荒野小道,白日打尖,夜晚以身法速行。我能感到我的孩子强有力的脉动,也能幻听西秦战场的厮杀。北上半月后,我买了粗劣的冬衣和弓箭。有过乞丐、盗贼的前科,这一回我打算自力更生。弓箭比想象的难学,好在我是位武者,有着足够的臂力和耐力,在山野里起初十中一二,一个月后我成功地成为了一个猎人。用自己两天的猎物换了匹老马,我踏入了晟木纳草原。
晟木纳的壮年男子多随拓及血战在西秦,但留守的杲人也很骁勇。我亲眼目睹一位老人一箭双雁,也时常见到妇人的纵马英姿。他们对我一个独行的南方人既好奇又热情,但请我吃酒的我只能谢绝,与我搭讪我只能沉默。离开晟木纳草原,进入北漠,我才舒展开来。经过一番考量,我住进了深山寒林中的一间荒弃的木屋。人迹罕至,最近的村子也距离百里。
我的老马老死在木屋里,长途跋涉和寒冷的气候耗尽了它的生命,即便我让它住进木屋,它也只有气力奋力睁开灰蒙蒙的大眼,最后看了眼我和它的新家。从它的眼里我看到了怜悯和豁达,没有对死亡的畏惧和不甘。我摸着它的头,它垂下眼睫。
我将马葬在屋后,同时埋葬的还有“永日无言”。这或许才是花重葬骨的真意,有死有生,我的孩子已经六个多月了,他将与我一样,生于冬季。
北方的秋季比南方的冬季寒冷,木屋经过简单修缮,加固围墙和铺茅草,远远看着像个住处,真正居住其中的我滋味自知。西疆没有如此严寒的气候,皇宫更是四季如春。富贵荣华的日子娇养了无数陋习,而这些奢侈的习惯如同恶劣的气候一般,很快被封冻,在孩子降生前,我需要准备的事情太多。归根结底我需要钱,足够的钱两购置过冬所需的一切。
粗陋的冬衣早换了毛茸茸的臃肿皮衣,白皙的双手粗糙生茧,背上腰际挂满各色野物,这样一副模样的我,戴着一副木讷男子的面具,踏入了漠北鸿贤小镇的铁铺。
铁铺只有父子二人,父亲是个佝偻背的瘦老汉,儿子却健壮如牛。一见我来,父亲放下了手中擦拭器物的活,起身笑问:“小哥又来修箭头?”
我应了声,将身上一半猎物,背后箭囊,一一铺放在桌上。箭是消耗品,十支箭射出去总有一两支损了箭头,所以每次到镇上来,我总先到铁铺修箭,然后再去酒店客栈卖了猎物,一圈走完,最后回到铁铺,箭也差不多修好了。
修补箭头是个简单活,所以老汉又问:“小哥放下那么多野味,想来要换弓了?”
“你如何知道?”我微微诧异。
老汉翻拣着桌上的山鸡野鸠,微笑道:“小哥的箭术比起我们杲北汉子也不差,看看这准头,都是一箭货。上回小哥来修箭老汉我就琢磨,小哥用三石的弓力道小了,使不出劲,得换个五石的。”
打铁的汉子也顺了句:“起初我也不信你这小胳膊小腿的,能用五石弓,可我老爹给我看了上回你打的那两只雁,箭头准但创口大,这就是箭飘了力道不对。”
我心悦诚服地对老汉作揖,箭术上我实际是个初学者。“老哥说得不错,我想换把合手的弓。”
老汉又要去了我背上的弓,细看后叹道:“要让贺牧大人看到你这弓,还有你连次来打的猎物,保准拉你入军营。”
我一怔,打铁的汉子停不下手,边锤边问:“怎的啦?”
老汉持弓走过去给汉子看了眼,汉子也是一怔,老汉骂道:“仔细手下活计!”
汉子又咚咚继续锤敲,瞟我一眼满是惊讶。老汉转面与我解释:“小哥,你这弓粗劣不堪,定是在南人手上买的次货。可你就拿着这么把烂弓,射猎精准,你说要叫贺牧大人知道,还不把你拉进军营?”
我汗颜,垂首道:“老哥谬赞了。小子就是打些野味混个营生。”
“眼下我大杲军队横扫西秦,参军是个不错的出路,唉……可惜小哥并非杲人。”
我默默点头,老汉心里明亮,跑杲北的南人多为避战,我是无心戎生的。
“不说了。”老汉放下我的三石弓,带我到库房选弓。
好歹我也算看管过昌王府兵器库的司剑,鸿贤小镇的铁铺仓库对我没有任何吸引力,只觉一堆黑黑沉沉,一片闪闪亮亮。库房里弓箭最多,也难怪老汉看破我的弓。
老汉掂了一把精美的长弓于我,一拿到手,我便知大不同我那把三石弓,不仅分量沉,弓弦也精良,更不用提制造工艺。我没有去试拉弓弦,只拿在手上把玩。
“怎么不开弓看看呢?”老汉笑问。
“这把我买不起。”我将弓递还。
“试试又不花钱。”老汉没接。
我点头,以寻常力道开弓,放开手,弓弦回复清吟一声。
老汉道声好,“这是把四石弓,看你开弓如此轻松,五石都未必合适你。”
我顿时明了老汉在试我力道,当下我留了神,只试开到六石弓,七石便只开一半。可尽管如此,老汉看我的眼光也十分惊喜。
“贺牧大人能开九石弓,他的弟子能开七到八石,但他几位都是虎背熊腰的杲北汉子,以小哥的身量能开到六石半,已经算了不得了!老汉我打铁一生,看人从不走眼,小哥必定学过武艺。”
我估计我也能开九石弓,但我能在这儿开吗?不能,所以我再次对老汉作揖,话还未说,这老油子已帮我说了:“小哥不用担忧,这杲北会个一招两式的人多得去了,就南人稀罕。老汉今日只为小哥换了把五石弓,没的说,小哥此次所猎全留下还不够,下次再补!”
我听得瞠目结舌,前面几句很暖心,最后一句却窝心。谁说杲人粗放不精明,这铁铺老汉精出油了。
越强的弓越贵,我欠了一屁股债,背着一把毫不起眼的六石弓和一袋修好的箭,走出了鸿贤铁铺。总算老油子手下留情,没拿光我此次野货,给我留了一小半,还可以去换些米粮。
出铁铺后我刻意听了下,老汉对他儿子道:“那南人的事以后莫要与外人道,世道艰难,他来漠北营生也不容易,咱们也别给人添麻烦。”“得,原来老爹担心的是这个,我还以为你担心的是欠债讨不回来了呢!”“臭小子……”
我放下心来,大步走出小镇。
再次来到铁铺,我沉默地放下一堆猎物,老汉啰唆了一堆关于射猎的事。我本不喜与人多话,但他说得头头是道,能予我狩猎不少帮助,我便认真听了。不想老汉啰唆完了,取出几个狩猎夹,结果就是我旧债刚还又背新债。
从老汉的话里,我得知他姓夏,便尊称他一声夏伯。但是当夏伯问我名姓时,我顿住了,迟疑了片刻才道:“姓朱。”
夏伯看在眼里,转了话题。“寻常猎户用五石弓就到顶了,优秀的弓箭手用的弓都在六石以上。朱兄弟若无心从军,就不要轻易在外人眼前显露你的弓力。”
“我记住了。”
夏伯笑了笑,又道:“我那没福气的婆娘有个远方亲戚也姓朱,臂力不小,箭术高强。”
夏伯的夫人早死多年了,听到这包含庇护的话,我确定夏伯不是寻常人。他既有眼力又多见识,而且他的铺子也说明了他的不寻常。寻常猎户用五石弓就到顶了,那我背上的六石弓,试过的七石弓意味着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没那么多好奇心就不会有麻烦,也不会烦恼。
我对自己说,我不想探究别人的秘密,可关乎自己的秘密要忍耐住不去探究,很难。仿佛只要一空下来,头脑就会不由自主地运作探究那黑沉沉的隐秘。如果不是孕期日久,胃口越来越好,食欲分去了不少杂念,我想我会自觉将那隐秘猜测万万次。
他早获得了天一诀,他将天一诀当做诱饵散布于西秦,他一度设计怀有天一诀的我又惊异我独创的天一诀音武……事隔多年后他再次将天一诀投掷于南越,什么叫天一诀残篇?杜广为何会施展天一诀手印,苏堂竹为何毁去地宫八卦之门?恐怕他早就拥有天一诀,早年曾一度考虑过利用我这个天一诀传承者,但不知情的杜广在我眼底下显露了马脚,而知情的苏堂竹以地宫毁门暗示了我。
这样的探究令我痛苦不堪。蓦然回首,惊觉自己的爱人就是不共戴天的仇人,而且还在清楚他不是一个善人的情况下,付出了全部的情感。过往的片段点滴成泪,冰冷如锥寒彻骨髓,冰晶闪闪密布黑暗。每个难眠的寒夜,闭上眼,我就会陷入这样的天地。前尘如梦,犹如一道谶语,预言了如今的这一幕。最初我在他的黑暗世界中幻见的点点星光,那是我的泪。它不是血红的,也并非金色的,而是闪着黑光的冰寒之泪。
我竭力不探究下去,不仅为了我自己,也为了我的孩子。无论他的父母是什么样的人,孩子是无罪的。
换了新弓,添了狩猎夹,我的猎获也增加了。还清了夏伯的债务后,我更多的时间留在了木屋里。我的身子日渐不便,再不能无所忌惮地施展身法,怀孕八个月后,我不再前往鸿贤镇,而去更近的村子换些所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