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笛仙之葬
第35章:笛仙之葬
我在他怀中轻颤,原来侯熙远说的这件事是真的。当年兄长以为我被打死,他才舍了生志,直到死前,他都不能释怀。他替我受罪,就是希望我能活着,活下去,而我死了,他便了无牵挂。
西日昌拭去我的泪,低低地道:“高兴的事我才想对你说。这件事我也不好受,想到你早就许配他人,我就想灭了彝族。”
西日昌和衣搂了我一夜,南越军没有夜袭,而我们也无法安睡。我总觉得他还有什么没说,但悲伤已经太重,连我自己都不愿再探听下去。
清晨,西日昌突然翻身起床,我跟着他站到了窗前。他推开窗户,漫天的纸花飘扬。白色冥纸纷纷扬扬,如同雪花,带着诡谲的幽冥鬼气,散落浔阳。
“真会造势!”西日昌冷笑一声,手持“逆龙斩”奔向了城头,我从琴盒中取出“永日无言”紧随其后。
站在城门上,看得更加清楚,南越军士借助风向变更,大撒纸花。这真真讽刺,南越王不许花重入葬南越,南越军士却在为他撒花祭祀。
浔阳的城门沉重而开,按照昨天西日昌的部署,大杲的军队迅速在城前列阵。第一遍战鼓在城头响起,弓箭手和藤甲兵严阵以待。
我终于有了点战场上的感觉,那曾经响彻脑海的鼓韵,一声声敲打出戎马倥偬,撞阵冲军的气势,冲淡了漫天的纸花。
陈留王徐罡风一身白袍,远远出现在视野中。几乎是同一时间,大杲与南越双方下达了进攻的军令。飞舞的纸花被漫天的箭矢取代,咆哮的战马和砍杀声很快响彻浔阳城前。
西日昌一手按在我肩上,沉声道:“你只有一个任务,破了叶叠的笛曲。”
我点头。
“乱军之中,自己小心。”
我再次点头。
“去吧!”他一推我后背,我轻盈地从城头飘落。玄衣飞扬,怀中的“永日无言”仿似感到了战场的气氛,带着我沉重往前。
我穿过大杲军士的阵势,不需他们相让,我的身法足已越过所有障碍。飞箭与我擦身,战刀在闪,又黯然。我很快抵达了二军交锋的前线,寻常军士根本砍不到我,当我蹿身之后,就很少再有人来惹我。武者的身法令他们畏惧。
我逐渐明了西日昌说我不属于战场的原因,我的出现是如此突兀,甚至有南越军士见了我后,停顿了片刻手中的利器,而停顿的代价是死亡。无数人在我身旁倒下,更多人在我身旁厮杀。鲜血倾洒在新生的野草上,飞溅到我的玄衣上。我低头看到裙摆上西日皇族的族徽,再看身处的战场,我恍然明白了红日白泪的意思。
在战场上,太阳不是红的,要突破血光的笼罩,只能以敌人悔恨的泪光来洗刷。我伫立在战场中央,亲见大杲军士的勇武。同样是拼死作战,南越军士阵亡或悄然无声或绝命呼喊,而大杲军士却带着满足的笑容卧倒沙场。单以军力而论,大杲确实骁勇天下。
我不想杀人,只凭着灵巧的身法,闪避在刀光剑影中。而我也谨记,我任务只是破了叶少游的笛曲。不久,南越军队开始后退。在上官飞鸿的命令下,大杲军队没有追击,纷纷退到了我身后。笛曲在二军各自后退的嘈杂声中幽幽响起。依然是无名笛曲,却平添了份怨恨,不再催人入眠而在扰人神智,逼人疯狂。我叹了声,世间在变,人也在变。
我指压宫弦,“永日无言”在二军中发出了第一声响,沉重而伤感。笛音骤然消散,我没有用气劲,只以二指拨一弦。食指和中指不停重复相同的动作,不停地拨弹。这正是当日我与叶少游结伴七重溪时,我对侯熙元的弹法。上弦下弦,一抑一扬,一清一浊。
四周安静下来,天地之间只有简单的韵律,沉重转到悠扬。无须繁多的变化,最简单的乐音畅响世间最朴素的情感,回忆。
战争不该与笛仙有关,战争是我这样罪孽深重的人用来洗刷悔恨,再增加更多悔恨的场所。音武不该与杀戮有关,乐音不该与毁灭有关,当年的笛仙总想要说服我,而今我已领会。失去了最亲爱的亲人,失去了阳光下的日子,仇恨,是找不回来的。
我收了指,叶少游一身素衣,出现在我面前,神情复杂地盯看着我。
“黎姑娘!”
“叶少游!”
我们喊了彼此,而后却相对无言,只有裹挟着血腥的春风呼啦呼啦吹过。当世二位音武者的对持,无人上前打搅。
“他杀了花重!”过了不知多久,叶少游咬牙道。
我道:“花重自己不想活了,他不想看到类似今日的一幕。”
“跟他脱不了干系!”
我默然。
叶少游握紧笛子道:“他的野心,路人皆知。你何苦为虎作伥?”
“那你又在做什么?”
叶少游自嘲道:“在作孽。”
我无奈地仰头望天,叶少游是清醒的,他与我一样地无奈。天光白亮,红日白泪,而我们无泪可流。
我们很难得信念相近,却各有立场,各为其主。我们也都知道,无法说服彼此。时间仿佛冻结,春暖花开凛然转为春寒料峭。
叶少游的碧海潮澜指向了我。曾经以为再见将陌路的叶少游成了对手,而再见将为敌的侯熙元却成了与我定过婚约的西疆友族。我心叹一声造化弄人,嘴上淡然道:“你不是我的对手,也不该出现在这里。”
叶少游苦笑道:“明知不敌,还是要挣扎。若连这一挣的勇气都没有,黄泉之下将愧对故人。就让我死在你手下,此生就无憾了。”
话毕,他持笛猱身而来,竟舍了音武,以笛为武器,点挑我上三路。他的动作在我眼中是迟缓而可笑的,同为清元期的我不知要比他高多少。我抱着“永日无言”从容地闪躲,笛风破空,尽是破绽。
我们身后的军队卷土重来,他们绕开了我与叶少游的中央场地,继续残酷的战争。
我仿佛能听见叶少游心底无声的哭声,我一边让着,一边问道:“你究竟为谁而战?”
他不答,只是拼命地攻击。我摇摇头,我只能拖,他也只能拖,而浔阳战役的结局早已注定。我们都只是徒具其表的陪衬。
战士身死战场,武者亡于刀剑,可我们都还有另一个身份,我们是乐师啊!我们该在临川汇音上一较高下,该于高山流水间合音畅弹,可现在我们居然沉闷地一个打一个跑,而且还一点都不可笑。周围的兵戎狰狞,我们各自身后远处的主帅都在看着。悲沉的乐章环绕在四周,我也在问自己,我究竟为谁为战?
浔阳城上响起第二遍鼓声,突变立现。南越军队里出现了修为高强的武者。
“叶少游,小心!”我不能再陪他游斗,我空出一手迅速缔结手印。
叶少游却笑了,往我手印上扑来。我避让了过去,挪身到他身后,手印拨弹在“永日无言”上。那年西日昌大婚,我已在清华池练出了单向攻击,琵琶琴音化为无形的音刃,散射入南越军阵中。一大片血花飞起,我又移回了原位。
叶少游停了攻势,握着笛子呆呆地望着一片被我残杀的南越军士。“为什么?为什么……”他口中喃喃。
“叶叠,你还不明白?她是妖女!”陈留王的声音穿刺耳膜。
叶少游慢慢地横笛于唇,我瞥了他一眼,猛然惊觉不对,这个时候他还吹什么笛子?我连忙探手夺取碧海潮澜,但是迟了片刻,一声尖利的笛音抢在我手前穿云裂石,他口中已喷出鲜血。我捏着笛子,恨不能一掌劈死这个笨蛋。
我们周围离得近的军士皆双目赤红,笛仙的这音音武,堪称恐怖,瞬间激发了人的癫狂,代价是叶少游的生命。这也正是他的目的,他以命来施展这样的音武。我隐约明了,若叶少游死于战场,死在我面前,南越与大杲的战争才真正开始。
“谁给你出的主意?”我恨恨地问。
叶少游却倒了下去。上官飞鸿用刀背拍晕了他。
“大人,你可以回城了!”上官飞鸿一手抓起叶少游,我来不及抢回,南越的又一群武者赶到了。两相选择,我只能去阻挡南越人。
玄衣一展,我眼角掠过红日白泪的族徽,琵琶声起,摧魂断魄。
曾记,曾记,人在花下葬骨。花菊子,你到底葬了什么,我把它们都挖出来吧!“永日无言”在天一诀的手印拨弹下,拔草寻蛇,激荡出掀天揭地的奇景。我面前的草地泥草腾空,与先前散落的白色冥纸,迅猛地汇成疾风。
血滴落在琴弦上,太用力,所以伤,太用情,所以痛。
南越武者们见机不妙,叫骂着退避了。我眼前气场中已然空旷,但我还是继续在弹。
葬了什么?葬了人情,葬了人心,葬了血肉,葬了傲骨。花是花草是草,与泥并无不同。黑是黑白是白,与血红一般。我们都是痴人,过力而无情,过情以忘痛。
战事暂休,我回到了洵阳治所,军士们崇敬的目光只能增添我的煞气。音武者在战场中的杀伤力委实恐怖,而更恐怖的是我的夫君,大杲昌帝甚至还没有动用燮朝武器。
我步入正厅,西日昌看了看我的手,伤得并不重。他开始只字不提叶少游,只命了苏世南为我处理手伤,接着就继续部署浔阳军队的第二步任务。果然如我先前所料,此战只是双方试探之役,南越乘大杲发兵西秦,攻打杲南却没有占到便宜。恐怕陈留王等人做梦都没想到,此刻驻守浔阳的正是西日昌自己。
不暴露真正的实力,不主动出击,令南越畏惧浔阳的守备力量,这是西日昌计划的第二步。西日昌一边说着,一边不时瞟看我,他的眸光火热。对这些不感兴趣的我,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我该如何从西日昌手中救回叶少游?向他开诚布公地要人,不仅可能害死叶少游,连我自己都吃不到好果子。
“西门不宜再上战场,此次不过是为克制对方音武者才派西门出战。”西日昌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绪,跟着有人替我问了。
上官飞鸿问:“请问陛下,笛仙如何处置?”
西日昌扫了他一眼,道:“这人现在不能死,但留着也麻烦。挑断他手筋命人严加看管,现在就去办吧!”
我心一揪。上官飞鸿送上了碧海潮澜,西日昌接过后,一手捏断。碧玉碎落,玉落声脆。
叶少游小命暂时保住了,但手筋被挑断,笛艺就废了。上官飞鸿的副将离去后,我便如坐针毡,再也听不下去西日昌说些什么。
“世间一位音武者就够了……”
“笛仙平日无害,这回不知吃错什么药……”
等到我回过神来,西日昌正站在我面前,面无表情地望着我,而厅里人都走光了。
我笑了笑,道:“我在想花菊子。”
“哦?”
“战场上我问过叶叠,似乎有人蛊惑了他。”我心下哀叹,我是保不住叶少游全身而退,而花重早就预料到叶少游之劫。
西日昌思索道:“能说动叶叠的人必然不凡。不会是靖王,更不可能是陈留王。”
我们同时想到一人,苦喈。只有苦喈那样的人才能说服正本清源的笛仙叶叠。
“不要多想了,虽然我不喜欢叶叠,但看在你的面上,会饶他一条性命。”西日昌抚了抚我的头,“看你战场上一直容让他,真叫我讨厌。”
我将头埋入他胸膛,冰硬的盔甲,冰冷的触感。
他一弯腰,将我抱起,一边往里走一边道:“但是看到你后来殪敌英姿,我就不恼了。你为我流的血已经太多。”
我蜷缩在他怀中,伤感地想着叶少游。所有挡在西日昌面前的人都没有好下场,如果我没有猜错,叶少游还是西日昌最反感的人。从最初我从唐洲回来,西日昌就惦记上他了。说是会饶他一命,却先将手筋挑断了。
我喜欢上了一个魔王,他的骨血早已渗透了我的躯体。在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时光中,我被一遍遍一次次洗骨换髓,泯灭又新生,摧毁又重造,直到心跳脉搏系在他身上,直到成为他手中的卑微。
我无法挣脱,曾经的挣扎只使我越陷越深,我全身心地接受,却始终触摸不到无边黑暗后的那片曙光。我在战栗中努力拾起笑容,只要我们一直这样,我就甘愿陪他,直到,死掉。
次日早晨,我迟迟起不了身,身子软绵无力。昨日消耗了太多的气劲来弹奏断魂乐音,回来又被痛吃了一顿,所以西日昌没有勉强我起床。他走后,我叫出了一直隐身于幽暗的慕西雁。
“帮我去看下叶叠。”
慕西雁无声而去,眼下我能信任的只有他。陈风等人都是西日昌的心腹,而经过了木西鉴石一事后,慕西雁就成了我的人,让他去打探叶少游的状况最合适不过。我自己不能去见叶少游,更不能向西日昌要求去见,但我一定要确定叶少游的安全。
我还躺着无法下床,慕西雁就回来了。他带来了坏消息。
“叶叠被绑在刑架上,状况很不好。不止手筋被挑断,还大量失血,只被草草处置了伤口。”慕西雁迟疑了片刻,显然见到我变了脸色。
“说下去!”
“是的,大人。我听看管他的军士道,陛下即日将押他去盛京,半路上他会死,死因会是伤重不治。”
我奋力起身,慕西雁说得够明白了,这回西日昌要杀了叶少游。
慕西雁按下我,沉声道:“大人你不能去见他。”
我坐在床头,压抑着声道:“我不去救他,还有谁能救?”花重已死,叶道人远在南越,即便就在浔阳也无力救他。西日昌终究不肯放过他,又蒙骗我,竟打算让叶少游死于非命。
“大人,恕我直言。大人连自己都救不了,何况笛仙?在陛下的棋盘中,大人可走的步子被限定在宫闱。”
我怔了怔,而后问:“你有什么主意?”
“自救!笛仙的音武,足够自救。”
慕西雁一语点醒了我。叶少游的手已经不管用了,但只要能吹笛,施展催眠乐音还是能做到。当日他的无名笛曲,只有隐约的一缕气劲,微弱到可以忽略。
我支撑起身,扶墙沿桌,到琴盒边,打开后,我顿时倒吸一口冷气。只有“永日无言”,花重的短笛不见了!
我颓然跌坐椅上。慕西雁叹道:“陛下的脑筋总转得很快。”
过了片刻,慕西雁提高一度声道:“大人,你的手!”
我低头一看,不知不觉中我握紧了双拳,导致指上的伤口破裂。看到流出的血,我才觉得痛。
沉默了很久后,我缓缓道:“麻烦你再去一次,告诉叶叠,跑了后,就躲到西疆去。南越不可靠,侯熙元还可靠点。”
慕西雁沉声道:“大人,你不可去求陛下放人!这对你不利!”
在我一句话后,他打消了忧虑。
“这样也可以?”慕西雁不可思议地道。
“你在半路上接应一下。”我觉得很累,从来没有这样的急智,似掏空了我浑身的气力,“他必须活着,你把你那张面具给他吧,陛下没见过,苏堂竹不会说,就没有人知道。完事后早些回来,不能叫陛下起疑。”
“好的。”慕西雁一口应下。
但我还是低估了西日昌的敏锐,两日后的傍晚,他闯入了我的房间。
“姝黎!”
正坐在案前翻修鼓谱的我愣了愣。“怎么了?”
西日昌沉着脸将短笛丢在我面前。“叶叠在押送途中跑了!”
我拈起笛子,花重,我答应你的事已经做了。
西日昌忽然一把揪起我的衣襟,拉我起身。他盯着我的眼道:“是你做的!我说过饶他一命,你为何还要放跑他?”
我黯然,“是这样的吗?”
西日昌凝视我良久,而我不知该如何面对他的眼。后来他慢慢松开我,冷冷道:“我很好奇,你是如何做到的,怎么叫笛仙无笛而逃?”
我跪地。“请陛下恕罪。”
“怎么,你承认了?”
“不敢欺瞒陛下。”
西日昌一脚踢飞了我,“不敢欺瞒!这就是你的不敢欺瞒?”
我从地上爬起,伏地道:“对不起,陛下。叶叠当年在京城对我有恩,后花重又嘱托我,护他一命……”
我再次被踢飞,这次更重,我撞到了床沿,后背一阵骨痛。
“不要找托词!老实说,他怎么跑的?”
我苦笑了一下,靠着床跪坐道:“叶子,或纸片,笛仙都能吹奏。”叶少游曾经对我提过,他少时爱笛,他父亲不喜,折断了他所有的笛子,但看见他用叶子也能吹,才无奈地允了他习笛。所以叶少游无笛也能吹奏。
西日昌一怔,继而怒问:“你命谁去送的?”
我道:“他们都不明白,我随便塞个叶片、纸片到他怀中即可。”
西日昌走到我面前,咬牙道:“你背叛了我!”
他一把抓起我的头发,拉起我的头,恨恨地道:“你宁肯自残也不对我说有关天一诀的只字片语,可你一见到笛仙就什么都说了。你见到花重分明也看出了他为叶叠而来,你却藏着捏着什么都不说。你杀人并不手软,但一碰到叶叠,你就让来让去,连一掌打晕他都舍不得!”
我被他牵得头皮又痛又麻,不禁往他身上靠去。
“别碰我!”他当即道。我僵了身子,凝望他。他盛怒之下,无论我说什么都会被误会。为了掩盖慕西雁,我说我自己塞叶子到叶少游怀中,这一句话引了火。
“姝黎,你扪心自问,我是如何待你的,即便我要笛仙的性命又如何?区区一个笛仙,就值你背叛我吗?这些年我把你捧在手心里,只宠幸你一人,难道还不如笛仙在西秦拉你一把吗?你心里明白,太明白了,你这一生都只能与我共度,所以你遗憾不能和笛仙在一起。”西日昌冷笑起来,“你想过死,反正有我给你杀葛仲逊。你不在乎死死活活的,你只在乎笛仙能不能活。”
“不是这样的!”我觉着心口被堵住了,我从来没对叶少游动过男女之情,笛仙再好,我也不喜欢,我们根本不配。
他松开手,我跌回地上。
“那是怎么样的呢?”他坐到床边,讥笑而问。
我不知该如何说。
“说话!”他喝道。
我痴痴地望着他,一时间忘记了任何言语。
“朕生平拥有无数女人,你是最好的。朕为何不说最漂亮的,最具魅力的,而说最好的呢?姝黎,女人朕要多少有多少,朕何苦每日每夜找你睡?原因只有一个,你身体内的气场对朕有所裨益。”
我猛然回过神来,惊骇地望着他,那双薄唇继续倾吐无情的言语。
“寻常女人,哪有你那么强的?几个时辰都能坚持下来。修习天一诀的武者,最先练就的是气场,你的气场远比寻常武者的好。何况,朕要到哪里才能找到第二个与你一般,既拥有美貌又身具当世最佳绝学的女人呢?”
我抓紧了床沿,连跪坐都坐不稳。我终于明了为何每次合欢之后,他总是精力充沛,而在过程之中他也很少喘气。我也明了为何我没能同答喜一般驻住容颜。
“你该感激朕,一直对你怜香惜玉。朕只试了几次,怕你受不住就不在你身上用气劲了。强扭的瓜不甜,朕对强迫你没有兴趣。”那双丹凤仿佛冰封千里,直看得我浑身冻透。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我在床下筛糠一般发颤。
“朕以后还是只宠你一个,不会抛弃你,但跟以前有些不同了,轮到你满足朕了!”西日昌一手提起我半边肩膀,轻飘飘地问,“怎么不骂朕无耻了?怎么不狠了?”
我闭上双目,眼泪已经流了下来。这么些年过来了,难道他对我的好都是欺骗,难道他从未对我动过真情?耳畔犹响着往昔他的柔情蜜语,脑海中还烙印着他炽热纵情的身姿,难道这一切都是假的?
“取悦朕!”他此言一出,无异于刑斧落地。
泪水流入唇内是咸苦的,我站在他面前半天没动,他伸手在我面上拍了两下。“要朕动手?就没你好果子吃了!”
他误解了我,但我并不埋怨他。尽管他曾强迫我,引诱我,欺骗我,但最终还是我自己迷恋上他,清醒之极地堕落贪念的深渊。虽然他说的话未必作数,但我的都作数。他是我今生第一个最后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男人。
慕西雁悄然出现过一次,问我是否跟他走。我心知他若一走,盛京宫廷的慕西一族就难保全,而我还能忍受,无非是永被禁锢。倘我一走了之,我不知他会迁怒多少人,更不能设想他如何度日。
慕西雁叹道:“大人最好告诉陛下你有了身孕。”
我没有应声。如果我告诉西日昌的话,他也许不会再折磨我,但肯定会将我关到盛京的地宫里,那以后我就再无可能见到地面上的日光。当日他的呓语犹在耳畔:“等天下安定了,我要把你关起来……就锁在地宫里,谁都不让看……”
我每日蜷在床上,看的都是窗外的日光。温暖光亮的日光,是我这样罪孽的人最珍贵的向往。能活在阳光底下,谁愿意囚禁幽暗之中?
我能见的日光将一日少于一日,这是我应有的惩罚,我不逃避,只想多看几日春日灿烂。往后我将活在地下,伴随我的魔王,直到,死去。
战争还在继续,西秦方面十分激烈,浔阳沉寂了十几日后重燃战火。困室中的我听到了攘臂蹈厉的鼓曲,恢弘雄壮,充斥铺天盖地的豪情。鼓点一起,我便从床上跳下,赤脚站到了窗口。
这如何可能?叶叠不在,我被囚禁,世上怎么会有第三位音武者?而且这鼓音远比我的琵琶乐音宏伟,声势惊天动地,远在治所一隅的我都能听到。
我揪着心细听,逐渐从鼓曲的声响和节拍中分辨出,它并非音武,而是敲奏者本身带出的强势,如同当日七重溪上侯熙元的琴曲。鼓声响遏行云,充斥着登高一呼就能一唱百和的力量。敲击手法虽然生疏,却是一板一音,清清楚楚地显露王者之气,号动王者之师。
我怀抱自己的双臂,我会的,我能的,他也都会都能做到。一个分明不通音律的人,却能依谱打击出惊世鼓乐,这如何不叫我惊叹?
这一役,陈留王徐罡风战死,南越退兵,同时也意味着杲南防线牢不可破,短时期内,浔阳将无战事。
西日昌命人搬来了几十坛酒,送入我房中。我一动不动猫在床上看军士们走来走去,布上酒菜,旺了炭火。他们走后,西日昌很晚才来,他脱下了铠甲,带着一身酒气,坐在桌前对我道:“过来吧!”
我遵言向他走去,听他道:“不用再畏畏缩缩,朕已经想通了,犯得着生一个音痴子的气吗?来,到朕怀里。”
我疑惑地走到他双臂中,端详他似笑非笑的神情。
“看看你都成什么样了?嘿嘿……”他一手握着我伤痕累累的手臂,“痛吗?其实朕也痛,朕最喜欢的女人,背叛了朕。背叛也好,现在无所谓了,朕宽恕你。世间之事岂有十全十美尽如人意?这几日你做得很好,很听话。来,我们一起吃酒,怎么不坐啊?”
他拉我坐他膝上,端了酒碗灌我,嘴上说着语无伦次的话,但我知道他压根儿没醉。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流入胸腔,冰凉的酒水沿着颈脖淌下身躯,我呛了,他嬉笑着又倒满酒碗。
我心底无声哀叹,偏转身子,自己端起酒碗一饮而尽。旁的不去想了,有酒且醉,**无怨。我可以用不算强大却有力的双手怀抱他,可以用柔弱的胸膛抚慰他,可以用我的余生融入他漆黑却闪着微弱星芒的天地,而且我还有了他的孩子。
他的手,修长优美的手端着酒碗向我唇边递来,我并不想吃碗中的酒,我只想亲吻他的手。往日我曾领受过这只手多么温存多情的抚摩,它是如此有力,充满魅力。我的耳畔乐音悠然而起,我不得不集中精神,抗拒手的魔力,不让它轻易吸走我的唇。酒又倾洒了下来,半入迷唇,半落身躯。手搁下了酒碗,粘到了我的身体上。我们如此贴近,却有一份生疏油然而生。我再也忍不住,紧紧抓住了他的手,从指尖开始亲吻。
我将他的指头含入,又沿着指节吻上手背,西日昌呆了片刻,就开始动作起来。他抽出了手,将我抱坐到他身上,握住我的腰上下揉动。我的胸膛不停地摩过他的胸膛,火一般的情花一朵朵盛开在肌肤表层。它们释放出妖丽的艳红,一片片燃烧起来,火焰不休止的颤动伴随火花爆裂的脆响。
我的孩子,我实在没有做母亲应有的觉悟,我对不起你,因为我实在留恋地上的日光,贪恋每一刻和你父亲在一起的时光。能多一日就拖一日,能多片刻就停片刻。如果我此刻就说出你的存在,你那狠心的父亲必然会送走我,将我打入只能以夜明珠照明的地宫,而以他的敏感和偏执,只会认为我拿你作挟,拿你作免罪牌。
时日已经不多了,我的孩子,我再也拖不下去。我的身体我的全部血肉都快承受不住,你再忍几日,等到你父亲的气全消了,他就不会再那么狠。他也在一直期待你的降生,你会比你母亲更强,你会有两个聪明的大哥哥,一个淘气的小哥哥。当你出生后,乱世或许就终结了,战争应该结束了,你再忍耐一下,就会从黑暗中迎来曙光。
寒风似停了,春夜妩媚而至。西日昌无声地搂了我一夜,次日他亲自为我穿戴整齐,抱我上了回盛京的马车。在车里,他让我卧在他膝上,不时抚着我的后背。春风传送一阵阵青草味儿,一切都仿佛回到了昨日,一切又与昨日不同。我再没有挣扎,没有不甘,只有顺从,还有点疲累。
快到晌午的时候,他忽然冷不丁地问了句:“可以为我做一切?”
我默默点头。
他沉默了片刻,道:“提着叶叠的头来见我。”
我倒吸一声。
“做不到吧?”他淡漠地道。
我勉力撑起身,他却按下我,轻描淡写地道:“不用了。你的底线我已经知道了。”
午间马车停了,我们在车里用午膳。我食欲不振,吃得很慢,他吃完后,下车去与陈隽钟说话。他走后,我忽然觉得恶心反胃,妊娠反应终于在我身体状况变差之后出现。我探头出背阴的车窗,吐出一口酸水。回头再看食物,却是一点胃口都没有了。
西日昌回来后,盯了我的脸。我回以倦倦一笑。
“面色很差……”他迟疑了一会儿,又道,“前些日累着你了。”
“还好。”
西日昌又看了我面前几乎没怎么动过的饭菜,挑着眉道:“你还是挑食!”接着,他矮身在车柜里翻出了一个瓷罐,塞到我手里。
“幸好来的路上,我随手带了一罐,本来打算自己当个零嘴的。”
我打开瓷罐,嫣红色的桃脯,映红了我的眼帘。
“别太感动了,我记性很好,都记着呢!”他命人收了饭菜,马车重新起程。
我捏了一块桃脯,慢慢咬咽。桃脯的滋味五味俱全。
午后我安静地躺在他膝上,不敢再俯卧不敢再动弹,只怕眩晕的恶心感破坏了这一段珍贵的安美。他捉着我的一只手,闭目养神,面容掩在车厢暗灰的光线中,空气中无数颗微尘飘浮晃动,仿佛为他的形貌添加了蛇足的注解。他的静美是暗涌积蓄的潜流,很难确定当力量突破了精控,是银河奔泻还将洪兽肆虐。我现在能确定的是他并非对我无情,但是他掩饰得很好,表达得很反常。
他握着我的手,我要的就如此简单。马车奔驰的颠簸,一**如同奔流不息的江河,带我们回盛京。回到盛京,我就与他说吧,我的君王,我们有了孩子。
晚些时候,他休息完了,拉我入怀,轻柔地抚弄我的身躯。“拿你怎么办呢?我现在又不想让任何人看到你。”
我的心一颤,忽然强烈的恶心感袭上胸腔,跃到口腔,我连忙扭身趴到车窗口。
“你怎么了?”他的手跟到了我后背,轻拍几下。我什么都没吐出,干呕了几下。他狐疑地搭我脉搏,“脉相很正常啊……”
我喘息着坐回他身旁,他又抬起我的下巴,“脸色确实不好。”
我慢慢躺倒他身上,“让我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他摸着我的头道:“别叫我等太久。”
我努力展开笑容,恶心感再次袭来,我别转面去,竭力克制泛涌的难受。不行了,我可能已经拖不下去。
“陛下……”我犹豫着,“我有事与你说……我想……”
“等等!”他忽然掀开车帘,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西秦急报!”不一会儿,来人将文书递进了车窗。
西日昌阅后,将文书捏成了纸团。我这时觉着舒适些了,转回头看他,那双丹凤在我投眼之际,瞬间从狠毒转为平静。
“叫他们继续盯着!”
“是,陛下。”
文书化为细碎纸屑,撒出窗外,宛如一群白色小蝴蝶。它们飞舞了一阵,就消失了。
我躺平了自己,西日昌问:“刚才你要说什么?”
“没什么。”还是再等等看,如果只是偶然几次恶心,我就等回了盛京再说。也不知西秦方向送来什么消息,看情形他很恼怒。
用晚膳的时候,或许是饿的,我胃口好了不少,倒是西日昌不思饮食。他细细地吃着一盅酒,大半日过去了,那一小盅酒依旧满满。
“陛下,西秦发生了什么?”我忍不住问。
他若有似无地瞟了我一眼,反问道:“你很想去西秦吗?现在还想去吗?”
我坐直了身,答:“不了。不想了。也不必去了。”我哪儿都不去了,只想陪在他身旁。
“姝黎,我给你最后一个机会。”沉默许久后,他忽然道,“说实话!”
我疑惑地望他。“你想知道什么?”
西日昌手中的酒盅被捏碎,瓷粉和着酒水血水跌落。
“陛下息怒!”我连忙上前看他的手,但是回应我的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我倒在车厢底,听到他低骂一声:“贱人!”
我摸着高肿的脸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前一刻还好端端的,为何这一刻不仅打了我,还骂我贱人?极度不安的感觉袭来,即便他因我私放叶少游而对我狠虐,也没有这样骂我。
西日昌将桌上的酒菜连盆带碗全掷到窗外,哗啦脆破声连连。
我扑到他脚下,抱住他的双腿,急声问:“陛下,到底是什么事?如果是我错了,还请陛下明示!”
“你好!很好……好……”他压抑着声,却是怒到极点,“朕生平第一次,被同一个人背叛两次,还欺瞒朕那么久!你好,你很好,你很本事!”
“我骗了陛下什么?”我完全不明白。
西日昌浑身轻颤起来,突然一把抓起我的头发,拉我到了桌上。“姝黎!不,朕该尊称你黎族族长!黎姝,难怪朕找了你族人你反应那么大,原来你早算计好了!贱人,只会背地里搞鬼,为何不明着告诉朕,你要西疆?是啊,你怕一开口朕就知道你的打算,你要西疆就是要离开!”
我恍然明白过来,定然是侯熙元到西疆弄出了动静,导致西日昌误会了。我双手抓住他揪我头发的手,竭力解释道:“不是的!不是这样的!陛下误解我了,侯熙元与我没有关系……”但显然我越描越黑,西日昌的面色越来越难看。如果说先前我放跑了叶少游引起了他身为男人的嫉恨,那么现在他误会的是我一直潜伏他身旁,伺机回归西疆而且还预谋拐带一块地界。这挑衅的已然是他身为帝皇的权威,而先前我所有的付出都被视作动机不良,所有的情感都是虚情假意。
西日昌将我摁在了桌面上,分开了我的双腿。危机感汹涌而至,我奋力挣扎,蹈手蹬脚。这个时候再不说出孩子的事,我怕就再无机会了。“陛下,你听我说,我有了……”
然而他飞速地封住了我周身的要穴,连哑穴都封住了。“朕不想再听你的谎言!”一句话让不能动弹的我如陷地狱,身上的衣裙破碎,仿佛心碎了一地,轻飘飘地落地,连声音都没有。
我怎么都没想到,我连日来的受辱,忍受的煎熬,最后没有缓解我和西日昌的关系,反而将我推向了痛苦的深渊,并且还可能连累我腹中的孩子。我只是想多待在他的身边,我只是想多挽留几日明媚的春光,但我错了,错得离谱,贪求的温存此刻化为凶残的屠刃,反复切割剁碎我的躯体我的魂魄。
在全身被下禁忌的情况下,我的身躯自发地战栗,我的双脚无意识地抽搐,我腹中的孩子似感知了我的恐慌。反胃的恶心气窜出口腔,混着我的泪水溅了出来。西日昌鄙夷地冷笑一声:“终于又觉着朕恶心了?”
“你早就被朕玩烂了!”他恶毒地道。
我停止了战栗,只觉着浑身冰冷,胸膛以下再无半点知觉。我的身子仿佛已经死去。
这就是我的男人,宠着我的时候,不惜华美的言辞来称赞我的身体,绝情的时候,我就是恶心的一堆腐肉。我到底喜欢他什么?我每次那么下贱地敞开自己由他玩弄,为的是什么?我该清醒了,他对我全部的好只基于我身体内的天一诀气场。我该醒悟了,我从来都只是他的玩物,他喜欢的时候就丢些温情,高兴的时候就扯些甜蜜。可恨的是,我竟然将自己报仇的期望寄托在他身上,明知他罪恶还义无反顾地投奔。可悲的是,我竟然贪恋他温暖又充满血腥的怀抱,清醒地一头栽入他精心编织的欲念情网。
“西秦你是不必去了,有侯熙元帮你去了。西秦你以后是永远不必去了……朕真是看走了眼,这么多年还没让你臣服,倒养出了条白眼狼!你既然不甘,不愿,为何还要为朕挡一箭?舍身以命,你够狠。你黎族每个人都够狠,都是响当当的铁骨, 怎么敲都敲不碎!当日你为何不死?跟你族人一起死了,死了干净才好!是啊,没死成,来寻仇了。寻来寻去,倒把朕骗了进去!朕自问待你不薄,碍着你的全都踢开,能点拨的尽数授你,你学得好,学到把朕都瞒了。朕宠你那么多年,要的不是这样的你!”
西日昌深吸一口气,面色似镇定了几分。“想到往日,你也并非全然无情。只是朕要的是全部的你,一点一丝全部都是朕的。朕知道你要解释,但你不可否认,你待在朕身边这么多年,还是存了谋朕的心思。姝黎,你到底是黎姝,朕喊了你那么多年姝黎,已经没有法子改口,也绝不会轻易放开你。在往后的日子,你就用身体来赎你的罪。”
我又呕出几口酸水。西日昌面孔一抽,猛然将我双腿掰到极致,我听见我的骨头发出两声脆响。赎罪,谁赎谁的罪?我赎不了我的孩子,也赎不了我自己。
“你嫌朕恶心,朕也嫌你恶心!朕还没在你身上试过手速……”他的手却迟迟没有戳进来,我的双腿久久悬空。我的孩子哭了,他流的是血。
我一动不动,最终是我的孩子救了我,但他的情况很糟糕,如果不是我依然有恶心感,我几乎以为他已经死了。
“你流血了!”西日昌盯着我道,“很细的一道血丝……不是那个……你……”
我用最冷静的声音道:“给我准备安胎药,如果你还想要我的孩子的话!”我放开气劲,递手于他。
“你……”西日昌再次一搭,后肩膀剧烈一抽,随即喷出一口逆血,溅到我身体上。他的这一口血是欠我孩子的,他差点杀了他。我才变得坚硬的心跟着软了一下,他终究是我孩子的父亲,他待我再不是,见我流血还是会停手。只是我真的受伤了,我很失望。我舍命都没换来他的真情,我付出了全部也抵消不了他的疑心,我放弃了武者的尊严女人的矜持日日夜夜将屈辱折换他的愉悦,都不能让他清楚地看到我的真心。
西日昌命陈风加急到附近城镇购买安胎药的时候,我闭上眼哀叹一声。造成目前这情况,我才是罪魁祸首。如果不是我太贪恋西日昌的怀抱,痴心妄想他会止了狂暴化了柔肠,我的孩子就不会哭,不会流血。是我这个做母亲的太自私,只想着狠心的男人,连带着自己也狠心,没有顾及孩子。我哪里有资格做母亲,如何可以去爱人?我连自己都不爱。
西日昌紧紧抱住我,他的脸贴在我的胸口,却难以温暖我的心。我们都不配有这个孩子。我们都罪孽深重,双手染满鲜血,背负无数条性命。我们都是野兽。
男人是自私的,他放任自己四处留情寻花问柳,却不准女人对旁的男人高看一眼。帝皇是独断专行的,他以自己的多疑猜忌臆断一切不确定的嫌疑。对他而言,世间是丑恶的,世人无不竭力维系着仁善光亮的外表,骨子里却都男盗女娼,好一点也就寻个冠冕堂皇的借口,用以欺人骗己。他不相信正直和美好,他的信仰是他人即地狱。我现在方知花重当日是对我言,他提醒我即便西日昌再宠爱我,心底里也始终不灭墨黑到一塌糊涂的信仰。漫无边际的黑夜中,点点的星光只是贯通两极的点缀,用来烘托黑不见低的深渊,引诱人以为黑到底后还是有光亮的。而当这点点星芒不在,就会成为真正的死寂。
“起来,吃药!”他生硬地道。
我慢慢靠坐在车壁,看着那只漂亮残酷的手递上药勺,放在薄唇间吹了几下,再送至我唇前。他的唇带一抹失了妖娆的血色。
我一声不吭配合地一口口吞下汤药。最后他捏起一片桃脯,放入我嘴中。我们的目光始终没有交集。
翌日,一觉睡醒后的西日昌似乎又变回了顾全大局藏锋敛锷的君王。他奋笔疾书,一个上午就发了四道文书。两道发往西秦,一道浔阳,还有一道盛京。他书了些什么我不知道,我一直在望窗外的景色。
他发完了文书,又为我煎了药,却是叫我自己吃了。我吃过了汤药,又过了会儿,侍卫送上饭菜,他道一声多吃些,便没了下文。我们认真地吃了自己碗中的饭,菜都夹得很少。饭后,他摆弄了一会儿“永日无言”,拨了几弦沉音后,递还给我,我收起放入琴盒。他则正襟危坐,修起天一诀手印气场来。我还是望着窗外倒飞的景致,春意盎然的油亮,新绿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西日昌收了气劲,盯着我的侧面。我瞥了他一眼,继续望窗外。风吹多了,少许感凉,我抱住了双臂,他起身拉出棉被盖到了我身上,而后又坐回原位。我裹在被子里,蜷起身子,仿佛这样就能将自己缩成不起眼的小疙瘩,至少暂时我想当一个小疙瘩。我做不到在他审视的目光中,大大方方状若往素。以前曾觉着和他相处的平静时光过得飞快,现在却漫长到似乎盛京远在天边,永远都到不了。
西日昌终究忍耐不住不碰我,他挨近我,从背后连带被子环抱住我,将头靠在我肩窝上,随我一同望向窗外。我耸了耸肩,他松了些力气。我们就这样消磨了半个下午,谁都不曾主动说话。
又吃了药,又吃了晚饭,一日到晚,期间我只恶心过一次。安睡前,西日昌剥去了我的衣裳。我皱起眉头,恹恹道:“请陛下温柔些。”
一瞬间,西日昌的面色变得极其难看。他抓着玄衣,低低道:“我只想搂着,不想旁的。”
“多谢陛下垂怜。”我从玄衣里轻巧地脱了身,滑溜溜地钻入被子。他很快跟进,一手轻搭我腰际,没有紧贴。我听着身后他隐约轻叹,一时间我觉着胸口又堵住了。
误会就是如此简单,我也误会他又要侵犯我。误会的那一瞬,我的情绪也坏到极点,若非不是他的敌手,若非肚子里有他的孩子,我也想一手甩他一嘴巴。
我知道自己在为他找托词,我心底始终存着傻乎乎的执着。我确实就是个死心眼,在领教过他的毒舌和粗暴后,依然对他有着一份温柔的情怀。他是我孩子的父亲,我平生只此一回爱恋的男人。我有幸和不幸,见识了一个强大而有手腕,魅惑而祸害的男人的全部面貌。一个声音在心头轻轻唱:前欢算无己,奈何如今愁无计……
我按捺住百转千回的思绪起伏,不安宁而难以入眠。他搭在我腰上的手越来越热,我于不知不觉中,习惯性地摸上了他的手背。那一触,我心中一颤。我缩了手,却被他飞快地抓住,而后再无动作。我心头的歌声仿佛止了。我终于哭出声来,为我自己的清醒,为我痛苦的爱恋,为我所受的耻辱和委屈,放声大哭。
西日昌急忙抱紧我,我转过身去,揪着他的衣襟对着他的胸膛痛哭。他起初不知所措,然后不迭轻抚我的后背,这样的举动更令我悲痛到无以复加。暴虐和恶毒并不能使我软弱,加诸我身的痛楚只令我更加清醒,但他温柔的抚慰和怜爱的神情,比残暴更折磨,比绝情更伤害。
我哭得昏天黑地,我从来没有这样哭过,像要把自己的肺腑都哭出来,像要把过去十余年硬撑的坚强全都挥霍掉。我和世间所有寻常人一般,期望有一个温暖欢欣的家园,有疼爱自己的亲人,有志同道合的知己。和世间所有寻常女子一般,期盼有一位呵护自己的夫君,而后开枝散叶。我并非生来就喜欢决绝偏激,我并非生来就追寻幽暗漆黑!
在我的哭声中,西日昌始终未置一词,只是不停地抚慰我。所以我哭完后,往他衣襟上一擦眼泪和鼻涕,就转回身,睡觉了。
从早上开始他就一直刻意引我说话,他拨“永日无言”,他玩手印,他从背后抱住我,就是要我说话,听我说话。可我能说什么呢?我抽泣了几声,疲累入眠。
一觉睡醒后,他为我梳了长发,在我背后轻声道:“哭出来就好……”
我心灰意冷地听了。多么体恤的言语,可这恰好暴露了他将自己置身事外。他习惯于高高在上,也许把我伤得半身不遂,也就说这么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