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各按花命

    第34章:各按花命

    “陛下搬空了户部的仓库,我也知道打仗需要钱粮,但盛京不比寻常城市,一旦盛京运转不良,就会举国不安……”

    “还能维持多久?”我打断了他的话。

    “三个月。”

    我斜他一眼,沉声道:“三个月就叫你如此慌张了?”

    周怀梦反问道:“三个月后若战事不休,我们该如何?”

    我缓缓道:“等几日你就知道了,以陛下的细心,断不会空了盛京。”

    周怀梦似懂非懂。他擅长的只有精打细算的理财,比之白公垂,缺不少人情练达。我又不能对他明说,如今的盛京并非大杲的权力中心,从盛京的主人离开的那一刻起,盛京就只是名义上的王都。我们这些留守的臣子,管的只是稳住,守住,听从配合前线调令。说得难听点,盛京在西日昌离开之后,就只是交通站。

    “但你说的也不错,未雨绸缪总不是坏事。眼下是开春,三月后还是夏季,离秋收还有段时间。周大人,按你的经验,什么地方夏季最为肥美?”

    周怀梦当即眼光一亮,“这正是我先前的打算,西门大人,晟木纳以北,有着无数的牛羊。”

    “还是那句话,等几日再作决定。”我估摸西日昌到南方后,就会重新下达部署。我们在盛京贸然决议,未必称他心。

    打发走周怀梦,苏堂竹从宫外而返。几年的官场历练,和长期跟随西日昌的点滴影响,使他非常明白西日昌的打算。

    “师兄不跟周大人说个明白,只因说了他也不明白,一说还耽搁时辰,所以师兄下了调令就走了。”苏堂竹正色道,“西秦那边肯定打了,但南越还说不准。”

    我们正说到主攻西秦、严防南越的暂时局势,慕西雁忽然来报:“大人,鸾凤宫有动静。有位南越侍女溜出宫被隐卫抓获。”

    “终于忍不住了吗?”苏堂竹笑了一声。

    “走,去看看!”我起身。

    我们到了鸾凤宫的庭院,被抓的侍女已交由侍卫看管。

    “大人,她身手不错,大致有清元后期的修为。”一侍卫恭敬地禀告。

    “加强守卫。你们去吧!”我疑惑地看着脚边绑跪的侍女,若说清元的修为,不高也不低,但往日我也好西日昌也好,还有若干大杲的隐卫为何识不破她身怀武功呢?

    苏堂竹显然也持此怀疑,我们对视一眼。他沉吟道:“世间奇术多是去了,或许她修的武技也同我们罗玄门的匿气之术一般,能收敛气劲。”

    “二位大人,既然落到你们手里,只求一个痛快,休想叫我说什么武技!”

    她不开口也就罢了,她一开口我与苏堂竹更加疑惑。我站在苏堂竹前侧,仔细端详她,一手却在背后对苏堂竹做个手势。

    “你叫什么名字?”我上前一步问。

    她抬起头来,一脸的鄙夷。“你就是传闻中的西门大人吧?”

    “是啊!”压着我的话音,她身上所绑的绳子突然断开,充斥着气劲的断绳向我面门飞来。我偏肩避让,她已扑上前来。庭院霎时笼罩杀气一片,她的修为绝不仅于清元期!

    我沉着应对,接下她一掌,身子随即被她击退三步。

    “西门大人只有这点能耐?”她冷冷嘲笑。她的面容如当日答喜一般,看不出年龄,“原来靖王说的是真的,大人伤重,修为难复。”

    苏堂竹挺身而出,挡我身前。

    “一个上元,一个清元。一起来吧!”女子眸中闪过得意之色,“昌帝就不给大人留下几个修为高强的隐卫吗?”

    “你是故意失手被擒?”苏堂竹惊讶地问。

    “我是故意被擒,但二位大人就不会是故意的了!你们大杲的隐卫呢?怎么不来保护西门?要知道西门大人再次被擒的话,就没那么容易逃脱了!”

    苏堂竹笑了笑,道:“你想让隐卫全到这儿救援西门,你南越就可真正跑出报信者吗?”

    女子的笑容消失,翻掌道:“抓住你们也一样可以!”

    我的手印早在苏堂竹的掩护下缔结,苏堂竹一闪身,她迎面的就是我所能施展的最强手印。周遭的景物突然巨变,庭院的冬景蒙上了一层轻纱,恍恍惚惚如同梦境。

    女子变色,向前的攻势陡然换了撤离,但为时已晚。

    “黩!”我轻吐一音,梦一般的庭院骤然变幻成地狱。气场锁定在她身上,她僵直了身躯,周身皮肤翻滚,由白转红,红的是血肉。被天一诀气场锁定,就等同踏入了地狱。

    “清元……”这是她的遗言。清元期的我力毙了准武圣的她,这叫她死不瞑目。一堆血肉扑扑落地,她的死相不比林季真好看多少。

    “小猪,你还好吗?”苏堂竹扶住倾尽全力的我。从发现气劲藏匿的疑点开始,我与他就认同了这女子是位高手,而她顺着我们的话自认另有奇术隐匿气劲,则实了我们的疑惑。除了罗玄门的匿气之术,天下能藏匿气劲修为的只有一种人,身具准武圣以上修为的强者。

    “我还好!”我喘息着。慕西雁能放心仅有我与苏堂竹二人,只因我这个清元期很强。又因明面上仅是清元武者,更具迷惑性。

    “你……”苏堂竹却捉着我的手腕,欲言又止。

    “我怎么了?”

    “小猪!”苏堂竹终于鼓足勇气,轻轻在我耳边叹道,“你有身孕了!”

    我怔住了。

    “你有师兄的孩子了。”苏堂竹再次轻声言语,却似用尽了浑身气力才说出来。

    我头脑空白了片刻,然后挣脱苏堂竹的手道:“我们去看看徐端己那还有没有跑出来的人!”

    不理会苏堂竹的惊诧,我径自出了庭院。

    如我所料,慕西雁等隐卫在付出了一死三伤的代价后,又擒获了一位南越侍女。那侍女见我和苏堂竹安然,不禁骇然。南越人打的好算盘,派出一位准武圣伪装被擒,偷袭于我。在她们的计划中,我一旦遇袭,宫中的隐卫和侍卫都会赶来救援,无论能否擒住我,第二位侍女就可乘乱而出。

    “大人,如何处置?”慕西雁问我。

    “杀。”我漠无表情地道。

    “你不得好死……”

    一侍卫已手起刀落砍下了她的头颅。在这个当头,不容我仁慈。我沉静地又颁布一个血腥的命令:“除了徐端己,鸾凤宫所有南越人,全部杀了!”

    慕西雁等人执行杀令后,苏堂竹担忧地望我,望着我的腹部。

    我平静地道:“你是想说,我怀有身孕,该积点德是吧?”

    苏堂竹点头。

    我反问:“适才若被那女子得手,等待我们的是什么?”

    苏堂竹忧愁地皱起眉头。他的眉毛这么多年过去还是星散稀疏,也只有皱起来的时候,凝成两道墨线。

    “这是你师兄留给我杀的。”他要我和从前一般狠毒,只是他不知道我有了身孕。

    鸾凤宫里很快传出女子的悲惨绝命声。不久后,慕西雁回到我身边。“只剩三人,公主与二位宝林。”那两位宝林是西日昌管了田乙乙后派去的。

    我点点头,“指派可靠的宦官十名,日夜看紧着。”

    我们正说话间,徐端己快步而出,面色苍白,发丝散乱。她跑到殿前,怔怔地望着我。

    我对慕西雁和他的手下道:“你们先下去吧!”

    “是。”

    苏堂竹尴尬地看了眼丹霞公主,也跟着慕西雁走了。

    “西门!”徐端己定了定神后喊我。

    “公主殿下。”我微微躬身。能在西日昌眼皮底下过了几年,最初还颇受宠爱,徐端己值我敬重,她至少连我都瞒了过去。

    “现在我们才算真正相识吧!”她盯着我问,“这就是你真正的容貌?”

    “是的,公主殿下。”我心下有些失望,莫非这就是女子,最关心的是对方的容貌?

    “当日我落靖王之手,公主莫非没有见过?”

    徐端己摇摇头,叹道:“王兄叫我不要看,如今我才知为何。”

    “为何?”

    徐端己幽怨地道:“你自己不知吗?”

    “我的容貌并未胜过公主。”

    “原来你真不知道!”徐端己长长吐出一口气道,“你确实很美,若说姿色,也与我不相上下。但你怎么会不知道呢?你看过自己的面容吗?你的眉梢,你的唇角无一不像啊……”

    我忽然明白她说的什么意思。我与西日昌长久相处,容貌气质上多少带了他的韵味。这或许就是俗话所指的夫妻相。

    我闭了闭眼,而后睁开道:“我不会杀你,你安分地留在这里。只要可能,日后我会替你进言,让你离开盛京,也算还了往日你的礼遇。”

    徐端己苦笑道:“我还能离开这儿吗?父王将我嫁入大杲,就是舍弃了我。倘若我能获得昌帝的宠爱或许还有些用处,可昌帝的眼里除你之外有别的女子吗?”

    我冷冷听着,并不觉真情。以徐端己的心智,反复夸赞着另一个女子,述说着自己可怜,除了迷惑没有别的可能。

    “我也知西门你不信我,不过看在往日我待人处事还不算太差的分上,容我在你跟前说几句话。”徐端己凄苦地道,“我们同样身为女子,嫁了男人后还有出路吗?何况我们嫁的是君王……”

    “公主殿下究竟想要说什么?”我打断了她的话。

    徐端己咬着唇道:“我想请大人放了田乙乙。”

    “为什么?”

    她叹道:“她只是个刁蛮惯了的女子,也不会武艺。大人将我的侍女屠杀干净,我身边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如何支撑这异国后宫的度日如年?”

    “很遗憾,我帮不上你。”我转身。

    田乙乙早被苏世南带去了边境,派什么用我不知道,但我不能告诉她。

    “大人,请听我一言。”

    我停下脚步,“有话快说。”

    “大人可曾听过盛极必衰?”

    “那又如何?”

    徐端己低低地道:“大人哪,身为绝顶武者的你为何会驻不住容颜?等待大人年老,色会如何?”

    我冷冷道:“和你们这样的人说话真累!”言毕,我扬长而去。身后的徐端己轻轻笑了。我觉着她的笑很恶毒,但我自己也比她好不了多少。

    回到昌华宫,我对着镜子细看自己的面容。以前在倾城苑我每天都照镜子,不是担心自己变丑,而是担忧自己变漂亮。自从跟了西日昌后,我就很少照镜子,即便看了,也只扫一眼。有侍女服侍每日梳妆,还有西日昌那双眼盯看着,我几乎没有仔细看过二十岁后的自己。

    我确实长得有些不同了,少女的稚气无迹可寻,当年的冰冷也被岁月消融。但这并非徐端己所说的不同,我紧紧盯着铜镜,目光似将镜子灼烧。那入鬓的眉梢,薄凉的唇线,像极了西日昌。我从我自己的脸上,仿佛看到了神采飞扬的西日昌。原本完全不相像的两张脸,竟有一日能神似,莫非这就是岁月赐予的恩泽?难怪徐靖未见了我的真貌后,不惜功亏一篑长远地打算,也要把我弄出宫去。

    我蹙眉,镜中的女子顿时面露煞气,与西日昌丹凤飞斜的阴狠极其般配。

    “如你所愿。”我轻声低语,离了镜台。

    他早在我身上打下了他专属的烙印,如今多一重气质的吻合,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七日后,苏堂竹收到了分别来自洵阳和唐洲的急文。他阅后,将两份文书调了个地,发放出去。洵阳暂无战事,唐洲附近十余座城池已被董舒海攻克。董舒海部的老辣强干联合拓及部的凶猛迅速,如两把尖刀,刺破了本就风雨飘摇的西秦防线。

    物资周转的事宜,西日昌也夹在洵阳急文里了,由邰茂业主管调动,发往洵阳的暂缓。这讯息意味着他最终决定不两面作战,南越边境只严防,不出击。

    收到消息后,周怀梦松了口气。不过我觉得他放心得太早,西日昌不决定开战,但南越未必也这么想。暂缓,不是暂停,我建议周怀梦不要停发南越向的物资,运还是要运的,迟缓点罢了。一向抠抠搜搜的户部大人倒也同意了,他咬着牙道:“豁出去了,一生能有几次花那么多钱?”

    我笑了,周怀梦同意是因为只要拖到秋收之季,盛京区域的物资供应就不成问题。

    战争似乎与我无关,是他不想它与我有关。我很想去西秦的战场,那儿有我的仇人,但他不准。那么我就等着,等到与我有关,等到能出现于仇人面前。如此想来,我忽然觉得自己完全被控制在他手中,即便是不共戴天的仇恨,我都忍下了,忍过了,忍到似乎被他顺手解决了也不在乎了。

    这样子还是我吗?归根结底是我自己制造的血腥不比葛仲逊差,还是长久以来养就的听命于西日昌?我很迷惑,也很忧郁。苏堂竹看了出来,他误解为这是妊娠期的正常心态,跟世间所有被告之终生不能怀孕的女人有了身孕的反应一样。他建议我出宫散散心。

    一听说我要出宫,西日梦得就缠着我不放,赖在我身上不撒手,还是西日士衡哄走了他。但是当我一上候着的马车,就见车里一对猫着的少年。

    我又好气又好笑,“把弟弟给哄走了,自己倒摸上来了!”

    西日士衡露齿笑道:“慕西雁放的,小苏大人怕我们哥俩闷在宫里闷坏了,也叫我们出来透透气!”

    西日云庄配合着微笑。

    我瞅着两人换了寻常衣裳,知道是有备而来。我感知了下,慕西雁就在附近,连带车夫都是隐卫所扮。

    “嗯,那就一起去溜达溜达。”

    “我们不会给大人添堵,我叫白大,他叫白二。”西日士衡的话令我回想起当年的常大常二。

    “你是我们的白姑娘!哦,不,白姑姑。”西日云庄红了脸。

    我摇头叹气,“明日课时多加一个时辰。”

    二人一口应下。

    战争似乎也与盛京无关。民间的消息滞后,盛京的街头巷尾一派新春景象。西日士衡两兄弟平素极少出宫,出宫后两颗心早飞了出去。西日士衡装得老成,眼瞟着窗外,嘴上却问:“西门,你像我们这般年纪,都玩些什么呢?”

    我被问倒了。十四岁前我在倾城苑学做姬人,十四岁后我被西日昌俘获,几乎没有一日玩乐过。过了很长时间,我才道:“我似乎是个无趣的人。”

    问者无心,只哦了声。我收回感慨,反问道:“殿下爱玩什么呢?”

    西日士衡收回神,想了想,道:“我在寻找兴趣。”

    西日云庄扑哧一笑,“他喜欢装!”

    西日士衡被揭了嫩底,与西日云庄扭到了一起。两兄弟玩闹了会儿,西日云庄起身整好衣衫,却碰到了车座下的暗柜。

    “这是什么?”

    我打开暗柜,取出七张面具。两人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玩意儿,眼眸一亮。

    “这是苏小太医的杰作。”我翻拣出一张寻常无奇的妇人面具,戴上后,西日云庄瞪直了眼,西日士衡点头道:“我正担心呢,西门你就这样出宫,保管招花惹蝶,到那时我和云庄就得出手给你解围,麻烦着呢!”

    我的脸一抽,冷着声道:“明日课时再多加一时辰!”

    西日士衡立刻不装了,推了西日云庄一把,后者拉着我的衣袖,学西日梦得的样,扇着一双朦胧大眼,“大人,我们还小呢……”

    “好的不学,就学坏的!”我指点他脑门。二人跟我时日长了,知我脾性,赔笑了几声,事儿就算过去了。

    马车一路穿过盛京主街,离开闹市,往北直到北门城楼下。西日云庄疑惑地问:“这不就一座破茶馆吗?”

    我道:“这是你们父皇出宫最爱去的地儿!”

    二人再无疑问,跟我往里走。依然还是当年的小二,热情地迎我们上了二楼雅座。我倒不引人注目,但二少年的容色端丽一时令茶馆大堂鸦雀无声。

    “夫人是头一次来盛京吧?”小二搭讪着。

    我心思一动,沉声道:“不错,我打西秦来,想往杲北去。不知这位小兄弟有何见教?”

    小二立时来了精神,“夫人真是有眼光,咱大杲现在可是最好的地界,而杲北就是大杲最好的地界!”

    我打赏他一枚银元,他却不收,红光满面地道:“夫人看得起我,喊我声小兄弟就足够了!哪能要夫人的赏钱?”

    西日士衡两兄弟好奇地望他,他已为我拉开了雅座的门。

    “别的不提,光看夫人带着这么俊俏的一双少爷,就是给咱大杲添好儿郎了!”小二嬉笑地瞅着西日士衡道,“小少爷,将来你就知道啦,你们娘亲带你们来大杲是多么明智!”

    西日士衡一怔,西日云庄又红了脸。我连忙三言两语打发走忒好客的小二。

    楼下又恢复喧闹,西日士衡定了神后道:“确实是个有趣的地儿!”

    我将西日昌来此的习惯一说,两兄弟果然又跟小二多要了碗粗面。看着二少年强咽下面条,我笑了。虽然两人一直受西日昌冷遇,但他们心底到底是崇敬父亲的。父亲能做到的,他们也一样会去做。

    我顺便听了下楼下的言谈,除了我们这批“冒牌货”,西秦确有不少富户迁居大杲内地,贫困的难民多跑不远。正在发生的西秦战争是男人们谈论的重点,大多数人都迫不及待地等着西秦被并入大杲的国土,另有不少人跃跃欲试向往军旅生涯。

    我们离开茶馆的时候,又发生了一段小插曲。我听见小二在我们背后道:“诸位大哥看见了吧?那位夫人肯定是西秦大户,她正打算到杲北定居。”有人笑道:“夫人我没看到,只看到好标致的一双儿郎!陈山根,你家不有一双女儿吗?若嫁那样的公子哥儿,我们就跟着沾光了!”一众哄笑。

    西日云庄直到上了马车,还面红耳赤,西日士衡好些,呸声俗,又瞥着我道:“来日小爷娶妻,那女的起码也要有西门一半的能耐。”

    我暗思,西日昌的长子果然有其父之风,美貌在西日士衡眼中不如武力。

    马车回到闹市主街,吃饱喝足的两兄弟不再拘谨,敞着车窗打量盛京景致,而我打量他俩。这一母所生两子,比之他们的父辈,感情要好得多。

    车行至拐角,一曲伤感琴音隐约传入耳畔。初听我不以为然,但听了一段,便心生疑窦。盛京城内本少乐音,即便偶尔闻之,也多粗犷豪迈,而此刻耳际幽荡的琴音委婉伤怀,又极其细腻,弹奏者必为乐音高人。

    我命车夫寻音而往,琴音戛然而止,马车停在了一家姬肆前。

    “西门,你不会带我们来此吧?”西日士衡狐疑地望着红艳香俗的姬肆门匾。我苦笑道:“这地儿我们都不能去,可是怪了……”

    “如何怪了?”西日云庄问。

    我没有答他,命车夫回去。

    一路我都在寻思琴音,仿似哪里听过,又陌生到难以辨识。到了宫门前,我忽然想了起来。那是侯熙元的琴。琴声我记得,琴曲却非当日侯熙元擅长的激荡孤绝。

    侯熙元会在盛京?西秦吃紧,作为西秦一手遮天的权贵之子,如何会出现在敌国王都?是西秦釜底抽薪的阴谋还是别有隐情?

    带着这个疑惑,我送二位皇子回宫后,与苏堂竹交代了一番,改扮男子,再次前往姬肆。苏堂竹放心不下,他不能轻易离宫——宫里不能没有主事之人——便现造了一张慕西雁可戴的面具。木西族鼻子与寻常人不同,一般面具戴着不服帖。

    我很佩服慕西雁,长年生活于幽暗的顶级隐卫,带我悄然摸进姬肆。无论隐藏的地界还是潜行的路径,慕西雁只需一眼就可判断。而他找人的方式更叫我惊讶,几乎像动物的嗅觉,他凭着本能的直觉,很多房间看都不看,只飞身掠过,仅在少数几间房前,他停了几息。后来慕西雁与我解释,我能感知武者的修为,察觉人的气息,他却能判断男女。既然我要找的是男子,那只有女子的房间,就直接忽略了。

    在姬肆内里,一座楼上最后一间房前,我们同时停下脚步。我感知到里面的是一位修为上乘的武者。慕西雁率先推门而入,浓重的酒气扑鼻而来。

    “谁啊?”一个男子声音拖拉地问。

    我走入房间,看清楚了他。果然是侯熙元,虽然样子十分潦倒,但他化成灰我也认得。侯熙元红衣肮脏,胡子拉碴,不知多久没修边幅,只有他的琴案是房中干净的所在。

    “你们是谁?”

    慕西雁关上门,站到我身旁。“你又是谁?”

    侯熙元端着酒坛,灌了一大口酒后,道:“你们进我的房间,反倒问我是谁?笑话,呵呵,真是笑话!”

    “看来你还没有醉。”慕西雁冷冷道。

    “我倒想醉,可惜……可惜……酒量太好!”

    我目不转睛地盯看他,他身上少了几分昔日的孤傲痴狂,多了分浓重沧桑。

    “你们还没说呢,你们是谁?跑我房来做什么?”

    慕西雁道:“来听你弹琴。”

    “去去!本公子没兴趣给你们弹琴。”

    “你现在这样子,跟一只落水狗没有区别。”

    侯熙元冷笑道:“你们如果是我父亲派来的,就滚吧!我是不会回去的!”

    我对慕西雁点点头,他会意地道:“你在这里花天酒地,不顾西秦危难,你不配姓侯!”

    侯熙元僵住了手,慢慢地一分分抬起头来,仔细端详过慕西雁后,又仔细看了我一会儿,才冷漠地道:“你们怎么知道我姓侯?你们不是我父亲派来的!说出来意,不然就留下命来!”

    这才是我所认识的侯熙元,因此我也更疑惑他到盛京的目的。

    “凭你?一个酒鬼?”慕西雁鄙夷地道,“你还是乘着没喝醉,识相地给爷弹首曲子。”

    侯熙元却大笑起来,他笑着笑着扫掉了桌上所有的酒具。酒坛酒杯噼啪哗啦碎了一地。摔了东西后,他起身盯着慕西雁道:“两年了……我在这里苦苦等了两年,终于等到了你们。”

    “等我们?”

    侯熙元手指着我们,狂笑道:“这儿是什么地方?盛京!不是我父亲的人,还有谁会来找我?找我还是来要我弹琴!这世间这地儿只有一人会!告诉我,黎黎在哪里?昌帝的宠妃,贞武皇后还是黎姝,她人在哪里?”

    我心下大骇,慕西雁沉默了片刻,而后道:“原来你真的醉了!”

    “我没有!”侯熙元大吼大叫了几声后,低了柔声道,“我知道她一定会来找我。我进不了皇宫,但她一定会出宫。只要她听见了我的琴声,她就会来找我……”

    “找到又如何呢?”

    “我就会告诉她一个秘密,一个跟她有关的秘密……”侯熙元又狂笑起来,“昌帝的女人,大杲昌帝的女人!”

    “什么秘密?”

    侯熙元斜眼道:“叫她来,我亲口告诉她!”

    我眯起眼,我并不相信侯熙元滞留盛京两年,就为了向我说一个秘密,以他的性情见到我后只会死缠烂打。侯熙元不会有别的阴谋、秘密,恐怕只是想见我一面的托词。

    我转身离去,慕西雁跟我而去。

    “慢着!”侯熙元连忙喊道。

    我脚步不停,慕西雁冷冷地丢下句话:“你继续喝吧!我们没空陪你。”

    侯熙元突然发力,跑到了门口。慕西雁一下挡在了我面前。“你要做什么?”

    这次侯熙元紧紧盯着我眼道:“你果然来了!”

    我顿时皱起眉头。

    “你的背影,还有这双眼,我不会认错!”侯熙元似笑还哭,“黎黎,你好狠的心!就在我面前,却不肯说一个字!”

    在他癫狂的话语中,我的心底仿似被触探,冰冷记忆重重包裹住的柔弱,流动出水一般的叹息。我与他没有话说,我与他没法说话。

    “元老爷,出了什么事吗?”房外有女子问话,侯熙元扫落桌面的动静引来了人。

    “没事。”侯熙元喊道,“离我远点!”

    女子离开后,侯熙元盯着我沉声道:“我等了你两年,不是来乞你怜爱,你大可放心。我侯熙元还没那么窝囊。”

    我点了点头道:“换个地方说话。”

    侯熙元冷笑道:“你何时那么谨慎了?这儿没西秦的杀手。”

    我转身推门而出,慕西雁如影随形,侯熙元也跟了出来。我找了邻街的一间空房间,慕西雁没有言语,守到了门旁。

    “说吧!”

    侯熙元径自找了张椅子坐下,他仿佛已经恢复冷静,盯看我许久后问道:“你真是西疆黎族的族长之女?”

    “是的。”

    侯熙元僵了僵脸,又问:“你可知你有婚约?你满月的时候,黎族族长为你定了一门亲事。”

    我愕然。

    “西疆三大族,黎族、彝族还有木西族,木西最早没落。你父亲不甘西疆各族沦为西秦的附庸,在你满月的时候,将你许配给彝族族长幼子。可惜黎族灭得太早,看你表情,甚至你自己都不知道。你父亲来不及告诉你,但有人能。”

    侯熙元从衣襟里拉出项链,掐断坠子,将吊坠的蓝宝石递给我。拇指大的椭圆形的宝石,闪烁着荧荧蓝光。我身后的慕西雁呼吸忽然粗了。

    “怎么?你的侍卫能认出它?”侯熙元疑惑地看着我们,“他认识,你却不识?”

    我掂着手中宝石,不重却有分量。

    “那就让你的侍卫告诉你,这是什么。”侯熙元叹道。

    我回望慕西雁,他压抑着声道:“这是木西族传承的鉴石。”

    “什么?”惊讶的不只是我,侯熙元站起身喝问,“你说什么?”

    慕西雁扯下脸上面具,侯熙元砰一声跌落椅子。“狮鼻……你竟是木西族人!”

    我将蓝宝石交给慕西雁,他双手接过,而后跪倒在地,激动地喃喃:“苍天垂怜,我木西一族今日收回瑰宝。”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问。

    侯熙元古怪地看着我二人,忽然又失心疯似的笑了。“原来他们都在骗我!骗子,一群骗子!幸而老天有眼!哈哈哈……多么不可思议的一幕,如今相逢的三人竟分别是三大族的后人!”

    我惊诧地望着他,三大族后人,那他就是彝族人了!他说我满月订亲,难道我原本许配的夫君就是他吗?

    我上前摇晃陷入疯狂的侯熙元,“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你给我清醒点!”

    侯熙元颤抖着身子,从椅上滑跪到地上,他的双手顺着我的肩膀移下,握住我的双腕,难掩悲痛地道:“黎黎,你本来该是我的……不,黎黎,你应该就是我的妻子……黎黎,他们都骗我,骗了我整整二十五年!”

    一时之间我无法言语,倒是慕西雁最先回了神,拉开侯熙元道:“侯熙元,冷静点说话!有什么一点点说清楚!”

    侯熙元颓废地坐在地上,沉默了许久才开始述说他的遭遇。

    侯熙元本是彝族族长的幼子,三岁后被抱养在侯家,西秦国师葛仲逊一直视其为日后控制彝族的重要棋子。所以当慕西雁说他不配姓侯,他就知道我们并非西秦派来的人。

    侯熙元从小被当做纨绔子弟来栽培,但是权势富贵没有迷惑住他,反倒养就了他眼高于顶的狂傲。彝族人曾找过年少的他,要他认祖归宗,他信了自己是彝族人,却不肯归彝族,也不买西秦宰相侯吉甫的账。他说他就是他自己,跟谁人都无关。彝族和侯府都拿他没辙,他过了很长一段随心所欲的日子。

    侯熙元在我离开唐洲后,调查了我的过往。这也就是他到盛京不住客栈却住姬肆的缘故。他查询我的往事,势必需要动用葛仲逊和侯府的力量,结果葛仲逊拿出了木西族鉴石,谎称那是黎族当年给他的定亲信物。

    “都是假的,全都是假的!”侯熙元悲伤地说。连定亲信物都是假的,木西族鉴石与黎、彝二族有何关联?

    “你是真的。”我沉声道,“你是真的就足矣!”

    侯熙元感动地望我,他确是我所见最真实的人。喜欢就是喜欢,喜欢就全部表达,他的这份真情虽然粗糙,却从不虚假。

    “黎黎,我要告诉你的秘密不是这个。”侯熙元飞快地闭上双眼,当那双眼再睁开后,已换了另一种伤感。

    “你的兄长,黎容,他可能还活着!”

    我当即石化。容哥哥还活着?当日我从死人堆里醒来,未及一一细看,也不敢不忍再多看一眼,就逃了出去。可我亲眼见他在老贼手中,断了四肢浑身是血,如何还能活得下来?

    “当年葛仲逊从容哥儿嘴里掏不出任何一字,眼见容哥儿就要死去,这时候却来了二人,延续了容哥儿的性命。”侯熙元低低地道,“你必然听过药王杜微的名字。”

    我不禁后退了一步,侯熙元瞅着我的眼道:“另一人正是你的夫君,大杲昌帝当年的昌王。”

    我的心顿时痛了起来。

    “他们带走了容哥儿。若干年后,南屏山上,葛仲逊隐晦地以此事要挟,换回了一条残命!”

    我慢慢软倒在地,我很想像侯熙元一样发狂地呐喊,他是骗子,他们都是骗子。他瞒骗了我多少年?他分明知道我兄长的下落,却从不提一字半句。

    “黎黎,你告诉我,当年你被李雍送给他,你是否甘愿?”侯熙元的声音直指我心,“你逃过是吧?逃到了西秦遇到了我。你报不了仇,又委身于他,把什么都给了他,连命都不要。可你得到了什么?”

    黄昏的残阳斜射入房,房里三人,一个站着,一个坐地,还有一个软瘫痪着。

    “也许昌帝另有苦衷,也许他最后会告诉你原委。但是黎黎,我要提醒你,这个男人太可怕了。”侯熙元叹了口气,“他能隐忍多年杀兄篡位,编织谎言阴谋乱世,我无法相信这样的男人会真心待你。你身上必有他要的东西,起先我以为是天一诀,但容哥儿都在他手里,那就不是了。是什么我不知道,总之你要小心。”

    慕西雁走到我们中间,左顾右盼后道:“大人,我也有话要讲。我们西疆三族,本就不隶属西秦,也不属于任何国度。历来帝皇哪个没有野心,而作为小国只是想存活于世。我木西一族投靠大杲,是逼于无奈。现在木西和黎族都已名存实亡,只剩彝族一脉,整个西疆一片散沙,西秦也不日将亡,乘此良机,我们该联合起来。昌帝欲取天下,我们分个边陲之地,应该不难。”

    我惊讶地望他。从西日昌掌缘获取一块国土,谈何容易?

    侯熙元沉声道:“不错。黎黎,你不为自己想,也要为西疆想想。西疆被奴役多少年了,换个主人还不是一样受人掌控?若木西族这位兄弟说的事成了,往后你即便还愿意跟着西日昌,他也会有个顾念。”

    我的头脑一片混乱,只见慕西雁将蓝鉴石递还给侯熙元,“你拿着它,到西疆去,我木西族人见它如见族长。他们一定会听从于你。”

    “那你呢?”

    慕西雁道:“我守护大人。”

    侯熙元捏紧鉴石,盯着我道:“黎黎,我知道你对西日昌用情已深,但有件事请一定要记住,我侯熙元会在西疆等你。”

    他不看好我与西日昌,正如我也不看好他到西疆能有所作为。听着两个男人交换彼此族人的联系方式,听着他们关于时局的推测和利用,我只觉得自己身在网中。每个人都有野心,都有欲念,他们编织一张张或大或小的蛛网,或张网以待或狰狞猎杀。情感也是一张巨大美丽的罗网,用它捕获女子的心最合适不过。

    “黎黎,这是乱世。”侯熙元道。

    “大人,昌帝没有说错,你的心到底是软的。”慕西雁道。

    我缓缓起身,整理了下自己的衣裳。

    “究竟如何是对如何是错,我无法定断。”我摸着腹部道,“我本来一直不觉得,但你们今日叫我觉得,我确实有了身孕。我有了他的骨肉,我有了孩子。”

    侯熙元瞪圆了双眼,难以置信地望着我的肚子。

    “我的孩子孕育于乱世的腥风血雨中,孕育在权势的争锋残杀中,我这个做母亲的能做什么呢?前几天,我又杀了人。无论我愿意与否,挡我孩子父亲前路的人,我都会亲手杀了。”我感到了悲哀,清醒的悲哀。我的命运早同西日昌紧密相连,并且与有没有孩子没有因果关系。有了孩子,只叫我更明白,我会为他做什么,做到什么地步。

    “就当我今日没来过,没见过你,什么都没听到过。”我黯然,几乎迫着声道,“侯熙元,请保重。”

    说完,我再承受不住房间内压抑的气氛,夺门而逃。

    “妃子血”发出沙哑的哭声,“永日无言”不休地响着厚重的抨击声。我的眼前一片黑,我甩了甩头,再睁开眼,原来,天已经黑了。

    我深吸一口气,疾步冲入太医院,揪起苏堂竹的衣襟,喝问:“说,我兄长关在哪里?”

    太医院的人见我架势,早溜得一干二净。苏堂竹瞠目结舌地问:“你要问什么?”

    “我的兄长黎容,被你师兄关到哪里去了?”

    苏堂竹轻拍我的手,“先松开我,小猪!”

    我松开他,他沉静地问:“你确定你的兄长在我师兄手中?”

    我皱起眉头,“难道你不知道?”

    苏堂竹摇头,我失望地坐到了椅子上。苏堂竹没必要骗我。

    “跟我仔细说,什么时候,什么地儿的事。”苏堂竹冷静地问。

    我隐去侯熙元不提,将当年发生的事对他简单一说。苏堂竹听后沉默了许久,才沉声道:“我想我是知道的。”

    我立时激动地站了起来,他却缓缓道:“小猪,你别伤心。你的兄长应该已经去了!”

    我跌回了椅子。

    “当年我师尊带着师兄去了次西秦,回来后不久师尊就仙逝了。我听师兄说,师尊是为了救一个不识好歹的倔小子才会劳累。师尊年纪大了,受不得累,更受不得气。我跟师兄说,要见见那小子,师兄说也死了。那人应该就是你的兄长。”苏堂竹低声道,“如果他还活着,师兄没道理不让你见他。所以你别多想了,师兄虽然心狠,分寸还是知道的。”

    “是这样吗……”我喃喃。

    “我不知道你从何得知你兄长的事,师兄干了很多坏事,但说他坏话的人未必存着好心。小猪,要相信师兄。他不想你知道的事,你就不要去查。”苏堂竹忧郁地看着我,“你看你为了这事大动肝火,对身子不好。这些年师兄待你如何,我都看在眼里,他要再像从前一样待你,我第一个就会站出来。他若辜负你,我就算舍了一切,都会带你离开……哦,我的意思是……意思是……”

    苏堂竹语无伦次起来,我尴尬地道:“谢谢。”事到如今,很多话不用言语也彼此明了。

    “没什么。”苏堂竹飞快地换了笑脸。

    虽然我还有很多疑问,但我无法再问下去。诚如苏堂竹所言,侯熙元从老贼口中得知的真相未必是真的。

    与苏堂竹共进晚餐,席间他一直扯着闲话,我知他在哄我开怀,可惜水准很差,与西日梦得没得比。我渐渐转了心思,我将会有自己的孩子,风雨也罢,沉痛也罢,都已过去。乱世也会终结,新的生命和新的生活等待着我。也许还会有波折,但只要有自己的孩子陪伴,我想我终能克服所有困扰,渡过所有难关。

    “听说孕妇都会有恶心、呕吐的妊娠反应。”我请教道,“为何我跟正常人似的?”

    苏堂竹笑道:“不是所有孕妇都会反应那么强烈的,而且小猪你才两个月不到。”

    “哦。”我忽然想到,杜微过逝时,苏堂竹只是个孩子,如何学的医术?转念想到苏世南,我便明白了。

    苏堂竹乘我不备抓了我的手,又把了次脉,却拧起眉头道:“咦?这回怎么感不到孕脉?”

    我想了想,放开气劲,他笑道:“原来是这样!小猪,你真是个怪人,气脉改后,不用气劲就是个寻常人,啥都感知不到。”

    正说话间,侍卫来报:“大人,浔阳急件!”

    苏堂竹看过文书后,变色道:“小猪,师兄命你马上赶往浔阳!”

    “出什么事了?”我拿过文书一看,“叶叠”二字赫然入目。

    原来南越现在正在流传花重被西日昌下药毒死的谣言,叶少游不明就里,加入了南越军队。

    我虽没提过笛仙的催眠笛音,但当日动静那么大,西日昌不会不知。倘若战场上回荡叶少游的笛曲,那么仗就不用打了,将是南越一边倒的局面。我只是恼怒,直到花重去世,叶少游才知道花重对他的情深义重,而他的愧疚又被南越利用,笛仙不是笨蛋又是什么?我背着琴盒驰骋马背日夜兼程,浔阳恰是午后。远远望去,大杲最南端的边陲重镇,桃红柳绿草长莺飞,春光明媚。跑近才觉浔阳城一片沉闷,城门紧闭,城墙后隐约一排弓箭手。

    我纵马来到城下,立刻听到陈风的声音:“是西门大人,赶快开城门!”

    城门后传来搬移重物的声响,而后门开,我拍马而入。陈风亲自引我往西日昌下榻的浔阳治所。一路春风萧瑟,街道清冷。浔阳的百姓早在西日昌驾临之前,被疏散了大半往它城。西日昌下的命令果然是严防死守,不与南越正面交战。

    治所正厅,我见到了一身戎装的西日昌。

    “陛下!”我行礼,而他亲自走来扶我起身,“辛苦你赶路了!”没有多余的话语,也没有亲昵的举动,他安排我入座。在军部里,他只是统帅,正如在朝堂上他只是帝皇。

    “上官将军,目下西门已到,我军不必再挂免战牌,南越人要战,我们就战。”西日昌顿了顿,又道,“他们有叶叠也只能小规模骚扰,但我们有西门,可以放开打!”

    上官飞鸿应声,但他的副将颇有异议,“请教陛下,西门侍中可敌得过笛仙叶叠?”

    西日昌瞥了我一眼,冷冷道:“西门,你可知罪?”

    我出列道:“西门认罪,叶叠的乐音武技乃西门所授。西门请将功折罪。”

    在场的浔阳将士除上官飞鸿外一片惊愕。

    西日昌笑了笑,道:“坐吧!你也想不到有朝一日,文质彬彬的笛仙会披挂上阵。”

    我配合完唱和,他就开始部署作战计划。我以前研究的鼓曲,他早分派到各支部队,而地宫里找到的燮朝秘藏武器,苏世南也命人造好,分别运到了西秦和浔阳两线。浔阳迟迟不开战,一方面有叶少游的因素,另一方面,西日昌不想南线过早打响,更不愿拉长战线。听他的意思,我军只驱赶南越军队,不攻城占池。

    西日昌部署完,各将士领命而去。西日昌这才笑吟吟地拉我去了后厢房。

    这一次,我终于听到了西日昌大口的喘气声。他紧紧压在我身上,对着神魂不在的我,断断续续地道:“被你诅咒上了,别的女人我都不要,没有你,我被阉了!”随着他的话语,我剧烈地颤抖起来,眼眶里噙着的泪再也忍不住,抖了出来。

    西日昌整好衣装,温柔地抚了下我的发,道:“军情随时变换,委屈你了。”

    我低低地应了声。

    简单地清理了下自己,我跟随他走到南城墙上,遥遥可见远处南越的营帐,点点灰白缀在苍绿之间,映衬着春景。相比之下,浔阳城头的防备未免大煞风景,军士们披坚执锐,强弩滚木随时以待,另有几样稀奇古怪的巨大铁筒架在城墙上。西日昌向我介绍道:“这便是纥吕留给大杲的火炮。很管用,长距离摧毁性的攻守重器。”

    我仔细看了下,有几分地宫所见的模样。

    “苏世南命人改动了下,这方面,他是能人。”西日昌在我背后问,“小竹在盛京还好吧?”

    我点头,“他一直待在宫里。我把鸾凤宫清了下。”

    西日昌笑了,“留着丹霞公主的命就是了,旁人无所谓。”

    “对了,田乙乙呢?”

    西日昌答:“用她拖了点时间,现在送走了。”

    我再想不出话来,安静地站在城头。我请战西秦被他所拒,而今被召至浔阳,却没有半分战意。对南越,我谈不上好坏,南越没有我的仇人,反倒有一位能算朋友的,我答应花重护之周全的人。即便没有当日花重的托付,我也不想与叶少游为敌。可我没办法,与我并肩的君王英武飒飒,落日的辉煌闪耀在他的金色铠甲上,折射出淡淡的红光。我现在想明白了,就算不召我到浔阳,西日昌也有把握取胜,就是伤亡会很大。他要保留兵力,所以才召我。

    天光暗淡了下来,西日昌对我道:“走吧,今晚不来,就是明日了。”

    我默默追随他。下城楼的时候,他回望我一眼,“累了?看起来气色很差。”

    我迟疑了片刻,还是问了出来:“你知道我兄长的事吗?”

    西日昌停住了脚步,轻声问:“你听谁说的?”

    我立刻确定,他见过黎容。我整理了下思绪,斟酌道:“我在盛京见到了侯熙元,听他说老贼当年没杀黎容,而是交给了你。”

    西日昌站在城楼的阶梯上,沉默了许久后,突然拉住了我的手,牵着我往下去。他低垂的眼眉,沉郁的神情,看得我心狂跳。黎容必然已经不在,不然他不会这个样子。

    “我不信老贼的话。”过了一会儿,我追加一句,“我把侯熙元打发走了!”

    西日昌依然沉默,直到回了治所,他都没有开口。

    我们沉闷地用了晚膳,他才对我说了往事。

    “当年我师从葛仲逊手中救下黎容,他只比死人多一口气,但他的眼神明亮,他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他用眼神对我说,离他远点,他要安静地去。他不信我们师徒别无所求。如果是寻常情况,并不能震撼我这样的人。可是黎容当时很惨,他的情形已然坏到不能再坏。受尽酷刑,四肢断残。我永远不能忘记他的那双眼,分明承受着难以想象的痛苦,他却坚持着,那需要多么坚强的意志?那次对你用绿光断魂的时候,我放过你,就是因为我从你眼中依稀看到了黎容的影子。”

    我垂首,他问:“还要听下去吗?”

    我默默点头。他叹了声,一把搂住我,道:“我真不愿告诉你。”

    黎容一心求死,以杜微的精湛医术,只能治愈身伤,无法治愈心死。黎容不进药食,拖拉了半年,病故,杜微也因此郁结,随后亡。

    “你兄长时常对着一物发呆,我将那物与他一起葬了。”西日昌顿了顿,沉声道,“你不知道,那是你满月的时候,彝族的聘礼。你被许配给彝族的族长之子,聘礼就是彝族的传世宝物,一块红玉。因为彝族红玉有辟邪怡身的效用,你幼年又贪玩,你父亲怕你弄丢了,就把它挂在了黎容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