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情弦之外
第33章:情弦之外
我也提起一把长剑,试了下锋芒,比起大杲军士们所有的兵器,稍微次了,但在当年,确实算上利器了。
西日昌丢下铠甲,“走,去看看花菊子。”
我随他往里去,不久听见了里面的动静。又穿过连接排序的五道拱门,我见着了花重,他正忙于案牍。案上的文纸各类书籍堆得乱七八糟,而花重听到我们走入,头也不抬,只笔走龙飞,不知道在写什么。
“陛下!”一旁几个侍卫和工匠放下了手中活计,起身行礼。这几人的身后,我看到了几具古怪的器物。
西日昌示意他们继续,对我道:“你看到了吗?那就是燮国的秘藏武器,可惜他们没机会用了。他们留着后手,我大杲前辈们也留有后手。那就是速度。谁也想不到,大杲的铁骑军在之前所有战役中表现的攻城速度都是刻意放慢的。一个时辰,在纥吕还来不及准备完全之前,大杲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占了燮都。”
我很快就明白了西日昌的意思。纥吕本不应败,但他败了。燮示敌以弱有其用意,譬如说诱骗他国,凭仗着秘藏武器,待战局关键时刻反败为胜。由此而推,燮真正的敌人并非大杲,燮王及纥吕迟迟不动用地宫下的武器,是怕过早惊动对手,这就给了西日皇族一统北方的机会。他们没有料到,区区一个游牧民族,不仅打通了北方的城池,还在燮都爆发了一场速度之战,而他们真正的对手一直在观望,并没有动手。期望战役获胜最大化的燮最后惨败,输得憋屈输得冤枉。让纥吕让燮王朝饮恨的还是他们自己。
若他们开始就放手一搏,大杲不可能获取那么多北部城池,而燮面临的就是另六国的或围攻或忌惮。以一对六胜负难论,但总比被大杲灭国来得强。可是他们太相信自己的能力,太执着全局的胜负。或许还有别的因素,结局是燮败了,真相也随之湮没。现在西日昌告诉我的,就是大杲单方面的判断。
西日昌带我继续向前,随着通道的变窄,光线也越来越暗,直到一段路只有一颗夜明珠照明,地宫的面貌全然改变。血色暗纹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惨青色,青森森的纹路风格也截然不同,粗犷挥洒,又行云流水,不仅遍布脚下和两面墙,连顶上也绘了。
“这位地宫设计者,应是位画师。”我边走边说。
西日昌笑了笑,道:“你知道燮王朝如何区分好人坏人?”
“你说。”
“很简单,以貌取人。长相俊美的是好人,丑陋的就是坏人。”
“有这么简单?”
“哦,复杂点还有,面庞白的是正义的,黑的就是邪恶的。”
我无语。这评判标准颇似西秦的鼻祖。西秦人就爱以貌取人,能在西秦身居高位的,无一不容貌过人。老贼、李雍,还有纳兰冠英无不如此。倘万国维生在西秦,也许只能当街头混混。
“以貌取人的风气,历来就有。”西日昌想了想,道,“鹏国有位君主,应该是鹏宗王吧,他貌丑,有次接见别国使臣,宗王让手下代替了,他自己充作侍卫,站在一旁。结果使臣回国后道,宗王貌美无双,不过他边上的一个丑侍卫气度不凡,若不丑,该是位将军。可笑吧!”
“还好。”
“黎国有位仁王。”西日昌慢悠悠地道,“貌极丽,身手也不错。”
我黯然道:“黎仁修死于貌美。”
“哦,你家的事。”
黎仁修是我黎族最早的君王之一,英武能战,貌美。有一回他遭刺客暗杀,他手刃三名刺客,只是脸上受创,坏了容貌。是时,医师为他治疗包扎,他不听医嘱,扯下面上伤布,流血不止而亡。
这是我黎族的秘闻,西日昌能随口道出,显见做足了调查考证的事儿。但这不是可笑,而是可悲。
“其实你的先祖黎仁修并非亡于面伤。黎安初为何而死,他就为何而亡。”
我一惊,停下脚步,问:“你说什么?可有凭证?”
西日昌道:“天一诀的秘密,我查了几年,才稍有眉目,却是如何都想不到,这真正的答案就在我们住的宫殿之下。”
他大步往前,我急忙跟上。眼前已到了一处阶梯,往下,深邃幽暗,灰光蒙蒙。
“这里很危险,如果将地宫看作一个人,那这里就是他的腹地。”西日昌沉声道,“若非有花重,这腹地就是一座墓地。花菊子啊,正是这处墓地的钥匙。”
“怎么说?”我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阶梯过后,是一座诡异的石室。我们进入的是石室最大的石门,室中另有七门,七道石门上分别雕刻着与来时入口相近的鬼怪妖兽。也许是久不见天日,又或隐藏得太深,我总觉着这些门上的饰兽很刺目。
“八卦你我都知,但我没兴趣深研,你有兴趣吗?”
我摇头。“花先生就在演算那些?或许唐长老也有兴趣。”
西日昌笑了笑,忽然问道:“天一诀有多少外篇?”
我一怔后,答:“七篇。难道这是……”
西日昌点头道:“建造地宫的这人与天一诀有关联。不过他应该不是位武者,而是位地地道道的老学究。”
“他把天一诀用于建筑地宫?”我觉得匪夷所思。
“若我没有料错,你最不喜欢修炼的就是外篇第一篇。”
他说中了。我立时了然我的武道。如果天一诀暗合的是八卦,那八卦第一卦乾卦即总纲。乾卦阳刚,刚健,自强不息。第一外篇即坤卦,坤卦明柔,地道贤生;厚载万物,运行不息而前进无疆。
因为第一外篇处处与总纲不合,一练就练岔,越练越抵消总纲的心法,我便放置一旁,转练别篇,这导致了我的过刚而不柔。
“好生生的天一诀,就被你糟蹋了。”西日昌笑道,“还是黎安初口传的时候误传了?”
他又说中了,黎安初误传,我就那么误练了。
接下来,我与西日昌仔细道了七个外篇。大半年前,我曾与他说过一回,当时他摆手道不急。现在想来估摸就是那时,他已经发现了地宫腹地的八门。这人也能忍,先摸排清楚了,再来找我核实。
西日昌思索片刻,忽然怪怪地道:“幸好你没有练全。你的天一诀是个阴谋,除了总纲和第一外篇顺序没错,后面都颠倒了。不,天一诀本身没阴谋。”
我盯着他道:“现在你倒有些颠三倒四。”
“跟我来。”他拉了我手,径自推开左首第一道门。那道门上雕刻的是七门中唯一的女魔。女魔顶生独角,嘴露獠牙也无法掩饰妩媚天生。
我心道,这是离卦,又名火卦。离明两重,光明绚丽,火性炎上。
“这是照旷。”门后一片夺目璀璨,石室纵深处堆满珠玉奢华之物。
西日昌拉我又开离卦对面的门。那道门上刻的鬼怪,七门中最鬼,难以用言辞形容是个什么玩意儿。
“无解?”我问。
他点头道:“坎卦。二坎相重,阳陷阴中,险陷之意,险上加险,重重险难,天险,地险。嗯,又名水卦。”
门开后,却是一间光秃秃的石室,其间只有一枚夜明珠照明。他拉着我走入,我四处张望,皆是粗糙的石壁,与水卦不合,倒有分无解之意。最险之处,暗藏生机,滋生万物的水又为何而险,无解。
“花重依卦像开了七门无数次,才破除了门下机关……这间最为古怪。”他感慨着拉我走到最里面。
昏黄的光线下,我看到了几张书架,书架上只有零星的几本旧书。除了书架与书,这间石室再无旁物。
西日昌取下一本递我。我翻开一看,竟是一本笔记。粗扫几眼,应是建造地宫之人手笔,记载的都是他生平琐事。他名为解道子,乃燮王朝时期一名宫廷匠师,善画。
“这人名不见经传,但你看第三十三页。”
我依言翻到三十三页,一看顿时失色。
“今闻吾友英年早逝,锥心摧肝。秋风萧瑟,木落西黎。仁修面伤而亡,必有玄故。书祸奈何?人害罪书……”我急急阅完,笔记上所书,竟是黎仁修并非遇刺后不治身亡,而是牵涉到天一诀而死。
“黎仁修死于西秦内地。不久后,解道子死于燮都。这以后,四处流传得天一诀者,即能获取天下。年代久远,如今可考证的不多,唯一能确定的是这二人都接触过天一诀,你黎族很早以前就有人因此诀身死。可惜找不着当年黎族留下的书籍记载,不知黎安初如何找回的天一诀。”
我定下神,咬牙道:“我知道!黎安初肯定找到了解道子的后人。”
幼年我虽顽劣,但家藏的族谱,和有关家族的书籍都翻看过。我记得有本奇怪的书,书上内容忘了,但最后有页图却没忘。那标记不大,幼年我只当图画看了。所有书上,只有那一本那一页上有那么一小片图。
我指着笔记的封面,道:“就是这个!”
封面上是朵梅花,与寻常梅花不同,它是四瓣的,和那页图上一个样。这应该是解道子的标记。
西日昌记下四瓣梅花后,道:“我会去查。”
我陷入了沉思,如果天一诀总纲是乾卦,为何叶少游那日吹响的无名笛曲至柔?同样衍生乾卦,如何出的一刚一柔?
“在想什么?”
我不敢在西日昌面前再提起叶少游,随手翻了下笔记道:“恐怕在解道子心底,天一诀是本魔书,有可取之处,更有可怕之处。如此他才建造了这么座地宫。”
西日昌凝视我道:“当日你与我道了‘照旷’、‘无解’两篇之后,我就一直心存疑惑。世间武学,哪有外篇同总纲一般深奥?你早年无师自修,如今想来,倒是幸事。你只学着能学的, 跳过了难学难解的,若换个武者,必然是一篇篇学下来,这一篇篇学下来,一个不慎就走火入魔。我道天一诀是个阴谋,这就是。你的天一诀应该被篡改过,但篡改者并没有删增篇幅字句,而是颠倒打乱了顺序。他未必是武人,却必然精通玄学。”
我们同时看那四瓣梅花,最可能进行篡改的就是解道子了。
“说天一诀不是阴谋,因它本身确是世间最强绝学。”西日昌忽然笑道,“我讨厌古人,一句简单的话就让人想到无数种可能。”
我望着石室有感而发,“是啊,这里可能就是天一诀的建筑版本。”
西日昌沉静地道:“或许纥吕不知道这里还有天一诀,但他在拥有了强大的军备、秘藏武器后,依然战败。败就败在自负、好强。”
我放回笔记,对他道:“不用我出面,那些黎族人都会听你的。”
西日昌低低道:“战争的本质是人,无论用任何方式,利益、情感总是最容易凝聚的。”
这是他对黎族人,西秦和南越人的方式。我觉着有些冷,大战的序幕将被他生生拉开。
我们回去的时候,花重不肯归。西日昌笑问了句,又找出些什么?埋头于案牍的花重随口道了句:“他人即地狱。”
西日昌微微变色,拉着我手走了。可惜当时我没有听明白花重的话,以为他是对西日昌说,等知道他是对我道,已经太迟。
他人即地狱,来自帝王权术之书。西日昌平日的言行,也时常流露出此句的影响。
权术、阴谋,弥漫血腥恐怖之气,贯穿人性黑暗、朝廷险恶。父子相残、夫妻相噬、君臣斗法、以邻为壑等等丑陋与罪恶的发生,就是他人即地狱的注解。
帝王心术,与我何干?我自然抛诸一旁。
从地宫后出来,时光过得很快。一晃到了夏季。西日昌查到了四瓣梅花。在西秦的北方,有一家规模中等的老字号商铺,制作销售各类中低档家什。他们是解道子的后人,四瓣梅花的标志已被五瓣梅花取代。当年黎安初到访,以绘有四瓣梅花的旧书得到了老掌柜的亲自接待。黎安初走后,那位年迈的老掌柜就寿终正寝了。
此事由王伯谷亲自查访,以他的眼力和能力,也只能查到这里。解道子的后人全是不折不扣的木匠和商人,所以王伯谷最大的收获,是买了一批秦风家具,转送给了邱芬。
天一诀的追查暂且搁浅,我每日的行程依旧。上午前往月照宫,教三位皇子。下午一般空闲,走走演武场,或坐坐书院,或自修。对西日昌那些繁杂的政事,我没有兴趣,有胥红伺候他就够了。
平静的时日在秋季的一个午后打破。与三位皇子共同修行的我,突破了固气期,第二次达到了清元期。正如苏堂竹所言,重修武艺的我,每拾回一个台阶,即意味着真正的修为突破。
分明只是清元期的修为,我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力量。穿梭在宫廷屋檐上,我能清晰地感知每一位隐匿在暗处的隐卫,跟随在我身后的慕西雁。秋风飒爽,吹起我三色衣裳,火红的飞鸟,皎白的飘云,比黑夜更自由的随心所欲。轻而易举的匿气,不着痕迹的身法,前一刻在殿宇上方,下一瞬就到了昌华宫偏殿旁。
偏殿里传来胥红银铃般的笑声,她的笑我听过多次,却从来没今日般那么悦耳。我在面纱后也浮起微笑,但这笑很快凝固。
“陛下……不要了……”
我闭上了双目。
头脑一片混乱,胸腔里翻江倒海不知什么滋味。那厢还在柔语,“红儿,这几年越发懂事了。”胥红呢声。
我猛然睁开眼。有什么不敢看的,他们既做了,我就看。睁大双眼,看清楚这一个每日陪伴我的女子,看清楚那一个夜夜睡我身旁的男人。
西日昌的手顺着胥红的胸脯摸上了头颈,摸上了脸蛋,轻轻捏了把道:“这几年也越发不像她了。”
我握紧双拳,这算什么?揉捏着别的女子,口中还道我?
西日昌忽然停下轻薄,低声道:“摸两把就得了,把衣裳穿好。”
胥红的笑也同我一般难看了,她呆了呆,很快整好衣裳。不仅胥红不明白,我也不明白西日昌在想什么。
西日昌以前经常对鸾凤宫的南越女动手动脚,我还能理解他是在色诱或带目的迷惑,但胥红是自己人,犯不上玩弄这套。我松了拳,冷眼瞧着。
西日昌问完胥红鸾凤宫众女情形,又问及了我。
“西门近日有没有碰过琴盒中的笛子?”
“大人从来不拿那把木笛。”
西日昌沉默片刻,“你恨她吗?”
胥红答:“不敢。”
西日昌淡淡地道:“这就好!你要记着,你只有跟着她才有前途,才能保着小命。”
胥红称是。我则更加不明白西日昌的用意。他若有心嘉奖胥红近年来的表现,可以封赏可以赞誉,胥红并没有多大的野心,只要他哄她几句,她就会死着心帮他做任何事。这摸来摸去的算什么?
西日昌低低言语,仿佛梦呓,“你那日见过她的面容,你该知道她是谁,你该清楚,就容色你也逊她几分,更不提气度。”
“是的。”胥红苦涩地道。
“你现在越来越不像她了,这样很不好。”西日昌的指头在一旁桌案上轻叩,“算了,你终究是你,世间哪能有第二个西门呢?”
到这里,我不用再听再看下去了。我缓慢后退,而后飞奔离去。也幸亏我离得远,既没被西日昌发现,退出也方便。
但我跑到廊间,却撞见了慕西雁。他似在廊下等我。
“大人。”慕西雁隐身于树荫,喊住了我。
“你早预见了?”我定下神来,问他。慕西雁曾是西日昌最重要的隐卫,他所见的隐蔽必然远多于我。他见我跑去偏殿,没有追来而等候在此,本身也说明了问题。
没有等我问第二句,慕西雁一句话就震住了我。
“胥红是陛下为大人准备的替身。”
“你说什么?”
慕西雁没有再开口,黑影在树荫后倏忽而逝。他也无法再开口,作为隐卫,头一条规矩就是不得论禁中语。
我伫立在空空的回廊中,仔细琢磨之前的所见所闻。慕西雁的话能解释之后西日昌对胥红的言辞,但不能解释他的轻薄。隐卫能看见听见的,并非西日昌的全部。那个男人藏得太深,他老早就布好了局,胥红是他为我准备的一枚棋子,这枚棋子随时都等待着代替我一死,或者其他。
我能理解棋子的用意,但很难接受这样的事情。我已经把我能给予的能付出的,一切予他,为何他还不叫我看清他的真面目?他究竟还隐瞒着我什么?
我仰头望天,宫殿的琉璃瓦半拢一片天空,飘浮的朵朵白云被不停切割,送出视野,又入新云。
非我能掌控,非我能希冀,除了信仰。而我的信仰就是这片天空下的主宰,他是公平的。
在意,所以难受,无谓,则无爱憎。在我以为他完全是我一个人的时候,猛然惊醒,还有太多关于他的隐蔽我不知晓。
再次回到昌华宫偏殿,胥红已经离去。西日昌含笑注视着我向他走去。
现在我发现我其实看不懂他的笑容,我低了目光,看他随意搁在桌案上的手。修长的手一道折也没有,白皙而优美的手指令我想到,经过长期训练没有一日离开过优雅和力量熏陶的乐师。指甲被精心修剪打磨得完美无缺,指尖勾画出圆润的椭圆形。
他的手我看过无数次,他的手也无数次在我身上淋漓尽致地变化,动作。干净利落的,暧昧不清的,灵活鬼魅的,拖泥带水的。我的手速也是他手把手教会的。武者的手,帝皇的手,情人的手,重叠于一体,而在我记忆的柔弱处,还有他带血的手。那两把琵琶是他亲手为我而造,染血而就。
我走到他身旁,抬眼道:“我回来了。”
他紧紧抓住我的手腕,眸光流彩,薄薄的唇齿轻启,“今日的你似乎有些不同。”
“哪里不同呢?”
“让我闻闻就知道了。”他露齿一笑,拉我入怀。他双手贴在我后背上,将头埋入我怀中。我的胸膛能感到他的气息,好像要将我整个吸入他身体里,仿佛我的归宿就是他的身体。这应该是他的表达,我只属于他,永远属于他一人。
我的双手轻轻抚摩他的肩背,正如他对我不厌倦,我也不厌倦他的怀抱。苑边花丛同朝退,楼前宫畔春风醉,多少回相偎相依,多少次幽欢**。如梦似幻。除了强横好胜,风流多情也是男人的诠释。世间有权有势的男人哪个不三妻四妾,而帝皇更是坐拥天下美人,要这样的一个男人专一专情,是强求,也是奢望。不可能实现的现实,乃传奇。董康使尽千种手段,万般风情,以一死换了炎帝一哭,却阻隔不了炎帝宠幸别的女子。西日昌能待我如此,我应该知足。
当他横抱我入寝室,少有的白日行欢,让我的心隐生不安。那双抚摩过别的女子的手,穿插我的发间,能抚我到白头吗?他的昨日不属于我,他的明日我无法判定,只有此刻情绵长。
我很快陷入他的双手,堕入他的怀抱,我也第一次感受到钱蕙兮或者胥红或者别的被他宠幸过的女子的感受。嫉妒、怨恨他不是我一个人的,忍受、接受他不是我一个人的。只要他还在我怀中、身旁,让他一直、长久地在我怀中,身旁,就为他敞开自己的一切。
无数个滚烫的吻顺着血脉流淌,奔放。我的四肢在他的爱抚下不住轻颤,春情难遏的阵阵细吟在午后的窗帘背光下,最终化为满足的无声叹息。他的气息他的味道,毒杀了我。
当我张开双目,发现他正眯眼看我。我伸展了下躯体,挺直了腰,尽可能地使自己的身子更舒服些。
“我知道哪里不同了。”他忽然微笑。
我懒洋洋地听他继续说:“你的修为恢复了一些。这让我想到从前,清元期的你赌着气,在未央阁上瞪着我,乱弹琵琶……”我心下暗惊,我没告诉他我恢复修为,他还是知道了。
我深吸一口气,放轻松身体。其实就如此简单,接受或不。要抓紧,首先就得放开。柔弱的是女人,而我还是位武者。
我用唇封堵了他色彩艳丽情调庸俗又真实的甜言蜜语。听过好几次了,虽说每次都不同,但今时才觉得,还是不听少听为妙。
宫殿与宫殿之间,铺着玉石的间道,回廊与回廊之间,清一色雕栏玉砌。深秋的景致,落叶枯黄,经风卷舞。
我远远望着西日昌一色墨绿衣袍,明亮了宫廷的秋景,爽快的笑容仿佛永不凋落的春花。左拥右抱,倚玉偎香,好生快活。他的眼波温暖,柔和,脉脉含情。他天生的诱惑,让和他说话的花骨朵们粉面含羞,又情不自禁地向他贴近,依偎仰慕。宫廷的秋景明亮到刺目,有他的地方总是那么光彩照人。一片秋叶飘过,遮了片刻视野,然后视线模糊了。
“什么叫不得体?”
婉娘畏惧地道:“大人就不要再问了。”
我更觉有问题。“宫女的性命就如此卑贱?”
婉娘在我的再三逼问下,也不肯多言。她不说不代表我查不到,我从几位清华池附近守卫的侍卫那儿一番旁敲侧击,得出了一个可怕的结论。清华池是昌帝朝宫里死人最多的地儿。
虽然我已升任侍中,专职三位皇子武学,但我卫尉的影响还在,并且作为后宫的红人,我在内务府轻易查看到了我想看的文书记载。从西日昌即位始,每年冬季都有几位侍女被他赐死。我不在盛京的两年多还好,从我回到西日昌身旁,被赐死的侍女明显增多。只有徐端己嫁入大杲,我暂住清华池的那一年没有死人。而去年冬,被赐死侍女的数量竟然达到了九人之多。这次若非死者中有位才人,恐怕我永远都不知道清华池是大杲皇宫最恐怖的所在。
答案似乎呼之欲出,服侍不得体,这是婉娘能说的真话。她不能说的是,这些女子的死与服侍得体不得体无关。真相往往是残忍的,可惜我不能藏身于清华池看个分明,以西日昌的修为,只要靠近就会被他察觉。我判他已达到武圣的修为,而清华池就那么大点的地方。
视人命如草芥,这是暴君。可是在朝堂上,却不见他滥用杀伐,甚至前两年他还下达过死刑的复核令。即一个死刑犯,报上刑部后还要通过三审,最终得他批准才能执行死刑。这是珍视人命,显然与滥杀宫女不合。
他能隐藏的地方远比我多,比任何人都多。朝臣们无论言不由衷还是心领神会,都一致赞誉着昌帝的仁慈,后宫死几个侍女这样的小事不仅上不了台面,也被里里外外的赞誉所掩盖。现在的西日昌和大杲,只在等一个机会,一个可以公然发兵攻打西秦的机会。除此之外,旁的事还真的不足道。
西秦的民怨正在积攒,少数乱民起事不是他们所要,他们在期待西秦内乱。
也许我时不时地消失引起了西日昌的注意,清华池死人后,他开始不时宣我觐见。当发现我经常在未央阁发呆后,大冷的天,他在高阁上热了我一把。
激流汹涌覆盖过身躯,流淌四肢百脉化为潜流,然后蛰伏于身体深处,我感到了生命的残缺,用什么都无法弥补。
“你哭了。”他说。
我紧紧地抱住他,无言。生平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如此悲哀。
他指尖拭过我的泪,轻声叹,“眼泪?”
时光如同指缝间流失的沙砾,他的手指却能拈住。夜间,他搂我坐在拓及新近遣人千里送来的虎皮毯上,对炉温酒,与我说着话。
“我十四岁那年,母后送给我一位容貌寻常的侍女。可既然是母后送的,那必有不寻常之处。当时我还年少,对男女之事有些好奇,对姿色寻常的女子没有兴趣。母后送给皇兄的倒是位绝色,皇兄日日沉湎女色,那段日子是皇兄生平最荒废的日子。母后的做法令我费解,我知道她与父皇不同,她是喜欢我的。”西日昌停顿了下,我没有开口打断他。
“半年之后,母后告诉我们,皇兄和我的两位侍女,在入宫前都与人定过婚约,山盟海誓非君不嫁之类。皇兄觉着他被欺骗,女子不忠贞,母后没有说错,美女只是点缀权势的花朵,要多少有多少,谁更有权势,谁就会获取无数的美女无数的芳心。于是,皇兄杀了他的侍女。我本来也要杀了我的侍女,可是她对我说了一段话,做了一件事,让我改了主意。”
我蜷缩在他双臂之间,拢着自己的双膝,听着他埋藏心底最深的往事,想的却是答喜催眠我我所见的最后一幕。少年的他一身伤寒,独自一人走出冬季的阆风湖。
“她对我说,‘殿下你不觉得奇怪吗?并非绝色谈不上美人,出身贫寒的我为何会被墒太治守的公子看中?’我当时就一怔,确实,墒太郡治守的公子乃杲东有名的纨绔,如何会看中这样的女子,还情定终身。不过我要杀她,并非她与什么人定情,她被母后安排到我身旁,就是必死的结局。”西日昌叹了声,“她边说边笑了,她不笑的时候只是个寻常的,顶多算个眉目清秀的女子,可她一笑后,就成了倾城倾国的绝色。还是那一张同样的面容,突然却鲜活了明艳了,面庞上所有线条、弧度一下子全部舒展,连带浑身都充斥着不可思议的魅力,如同波澜壮阔的江水里的旋涡,可以吸引世间任何目光,再挑剔的目光也难以找到一处瑕疵。她身后的侍卫看不见她的变化,却也神情恍惚起来。宫殿里忽然变得静悄悄,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划开沉静,我说你留下,其他人都退下。我的声音也与往常不同,一抹难以形容的情愫在她的笑容下,犹如云彩的光芒闪过,又消失。她收了笑。”
“不久后我才发现,她平素不笑,就是为了一笑的时候形成鲜明的反差。这是个有本事把一分力气用出十分力量的女人。其实她还真不是个美人,她的笑若见多了,也就不稀奇了。她对墒太治守的公子笑,改变了她卑微的命运。她对我笑,救了她自己一条性命。”
酒早就温好,却没有人在意。他说的故事就像真的一样。
“她很有心计,第一次侍寝就对我流泪。”
“事情就是这样。”他不再说往事,“你很冷吗?”
“不冷。”我说,“我只是在想,我为什么老了,而你为何看上去还如当初一般模样。”
他笑了笑,搂紧我,贴着我后背道:“为我弹一曲琵琶。”
“什么曲子都可以吗?”
“是啊。”
我从他怀中起身,单薄的白绸衣摩擦出窸窣音,是他的手隔着绸衣的留恋。
琵琶声悠长,当日对罗玄门众人奏响的《花间语》,此刻乐境已然不同。点点朵朵,一望无垠的春花悄然开放。花开惜声,花落无痕。没有低沉,更无轰鸣,一声复一声,柔指滑弦。梦里落花水中映花雾里看花,世间柔弱的花草,倾吐靡靡之音。
他一眼不眨地盯看,而我从乐音中见着了玄衣飞扬的他,花影在他身旁黯然。
曾记,曾记,人在花下葬骨。语的岂不正是他?
当日未能弹奏的最后一折,如今幽然而响。他在花间魅惑众生,他在花下孑然一身,而我要将他从花泥里挖出来。
指飞腕颤,接连不断的叠音,用的不是指法,不是气劲,而是全身心的投入。
西日昌,你听见了吗?你看到了吗?你感受到了吗?给我出来,出来!你能将我从仇恨中一步步拉出,你能将我自少女变成少妇,你能将我由冷漠温到有情,你自己为何不能出来?
你还要杀多少人?你还要作多少孽?你还要制造多少悲惨?
他大笑,“这是我听过最好笑的笑话,你大约反被梦得带坏了。”
我放下“永日无言”,向他走回。他低低地道:“世间本就是地狱。你想明白了就好,不用勉强……”
我一把扑倒了他,压在他身上,掀开他的衣襟,仔细地端详。透过那片白皙的胸膛,我看不到丝毫起伏,他安静地平躺在虎皮上,枕着虎头,由我看着。
门外响起突兀的脚步声,陈风在外禀告,“陛下,西秦有消息了。”
西日昌突然坐了起来,将我的头按在他胸膛上紧贴。
“说!”
“西秦西部大乱,顾氏后人联合数名豪强谋反,蚕食西疆。”
“尽快核实。宣王伯谷、万国维还有花重速至昌华宫!”
陈风奉命而去。西日昌握住我双肩,眸光流彩道:“自我得了你后,一直都顺风顺水。你才说要陪我杀人放火,转眼就传来西秦内乱的消息。我本不信什么命说,但如今不得不信。我带你回大杲,皇兄就入彀。我放你去西秦,唐洲就攻克。我带你去晟木纳,回来就捎了花重。姝黎啊姝黎,打仗打的也是运气,你是个好运气的女人。”
我置若罔闻,整理好他的衣衫。
王伯谷和万国维还未赶到,花重那边却先传来坏消息。菊子病重。陈风道苏世南已经赶了过去。西日昌交代陈风留守昌华宫接待两位臣子后,带上了我匆忙赶去看望花重。获悉西秦内乱的喜悦从他面上消失,阴沉同夜一般深。
花重住得不远,就在宫廷外槐榴桥。虽然只要出宫就可见着,我却连着两年没有出宫门一步。两年间,我只在地宫见着他一回。
槐榴桥下,宫廷侍卫已先至守卫,我跟在西日昌身后,被侍人引入房中。苏世南正在施针,花重仰面朝天,长发披散于床榻,发色竟全灰了。衣袖之下瘦骨嶙峋,肤惨白指甲发紫。
“是朕害了你……”西日昌在花重床边喃喃。
花重勉力一笑,显然并不认同。
苏世南下完针,与西日昌到房外会话。我留在花重身旁,他难以开口,只睁眼盯我。我对他默默点头,他说的每句话我都记得。他便合上了双眼。
房外二人的言语我能听到,苏世南道:“他没有多少时间了。请陛下节哀。”
过了片刻西日昌才道:“前几日看他还好端端的……”
苏世南斟酌道:“恕臣直言,花重半为地宫耗尽心力,半为不面对南越。如今天下局势日渐明朗,花先生不想再拖命了。”
我心头发苦,花菊子谋略之阴毒,无人可及,但就是这样的一位谋士,却不愿看到天下最后的结局。荣华权重,他一度放弃又无比接近,人间善恶,他深知其味玩弄股掌。半生阴险的他,其实心底里始终向往着仁善,他对叶少游之心就是他的理想,他的理想深埋于阴谋毒计之中。他活得太明白了,选择这时候辞世,早把身后事处置妥当,早将想做的尽数都做了。
他对得起叶少游对得起南越,也对得起西日昌对得起世人。他唯一对不起的是他自己。一生无侣,生平最重的友人视他为洪水猛兽。可是,他又活得何其洒脱?来去自由,生死从容。
我很羡慕他。
三日后,花重病逝盛京。隆冬之际,雪花送葬。平素几乎不见他穿过白衣,入殓却是一身素白,秀骨清风。他的头发最终银白,如他的生命最终抽离了黑灰。西日昌亲手为他插上了那枚簪子,当日他簪花问意,后经我气劲微曲的簪子。
花重一直没有正式踏入大杲朝廷,至死他名义上还是南越士人。大杲和南越两国各界对他褒贬不一,只纠结于他是否变节,却不论他的才能。正如那枚簪子一般的委屈,但主人却从不在意。
我看见西日昌愤恨地撕破了南越的文书,能令他真正尊敬佩服的人,当世或许只有花菊子一个,而南越王竟拒绝花重魂归故里。
我拾起一地的碎纸,冷漠地道:“此后再无顾忌,撕破了接下来就收拾收拾。”
西日昌盯看我许久,才道:“你留守盛京,什么都不要管,宫里生杀由你决定。”
我也盯着他道:“我,请战西秦!”
他起身走近我,却是甩我一记响亮耳光。我没有去捂红肿的脸,听他斥道:“你有几条命够玩?留在宫里看孩子!”
我体内血液在叫嚣在不甘,却被他接下去的低声遏制。
“你不会打仗,从来没正式上过战场。武者的决斗和战场相差太多,那不是唐洲,你也不是当年的你。你虽然杀过很多人,但战场始终是男人的战场,一位美女将领固然神奇,可成千上万个男人对着你,你有信心和能力把握他们的心理,指挥他们吗?他们也许相信你的武力,但不会信任你的战力。无论大杲的军人还是西秦南越的,在他们眼中,你只是我的女人。男人作战把家里的女人都派上了,难道家中无人吗?我大杲无人吗?我曾经确实想过派你上战场,但那是以前的你,现在的你不行。”
“那我能做什么?”
西日昌摸着我半边被揍的脸,“陪我睡觉,直到,死掉。”
我觉着他说的是真的,或许董康就这么死的。我的脸滚烫起来,他收回手,问:“疼吗?”
我摇头又点头。他道:“不要再让我打你,不许再违背我的话。我对你的要求就这样简单,除此之外,无论你要什么,我都满足你。”
他颇讽刺地道:“似乎你什么都不要,只喜欢哼哼唧唧,要不就找个地方发呆。”
“我是你的女人。”我一字字道,仿佛说给自己听。
“你是我最喜欢的女人。”他道。
我第一次听到他如此正式地说喜欢,但我并无任何微妙的感觉。喜欢这个词在他口中,同开战,仁义。任何词在他口中都臻至统一的境界,任何话在他口中都似是而非,又可反复无常。
我本来就不怎么信他的花言巧语,现在更一点不信。就算是亲眼目睹他的所作所为,都可能是假的,更不论当面的嬉笑怒骂。
我没能找到他却将自己付个干净。
他安静地坐在我腿间,如是道:“你要什么,我都满足你。”
安稳有节奏的日子被打乱,西日昌忙碌起来,我随之也忙碌起来。上午的授课被取消,从早到晚,我跟随帝皇沉浮于应接不暇的各类事务。整个大杲的中枢盛京,摘下了往年平静安详的面纱,对着同样允许被摘除面纱的我,展露了它密集高效的调控能力。
拓及带着他的部队奔赴西秦边境,邱氏撤离西秦。王伯谷与邰茂业被派往董舒海部,前者明面上负责协调晟木纳与边军,实则掌握真正的军权,没有人比王伯谷更熟悉西秦的内部情况;后者统管对战西秦所需的战备物资。
但令我惊讶的是大杲的东南部署。西日昌的嫡系亲随几乎都被派到上官飞鸿麾下。陈风父子、苏世南另加白公垂老儿。
“我军将两线作战?”
西日昌答:“未尝不可。”
虽大杲兵力强盛,但同时对两国作战,乃兵家大忌。对此,西日昌解释道:“能不战自然不战,但南越必须得防着。”
我觉着他心底其实期望着同时作战,近日他情绪的些微流露,使他与往常不同。他兴奋着,在忙碌中亢奋,在权力的巅峰上轩昂。一旦南越对大杲宣战,我敢肯定,出现在杲南边境的大杲统帅,必然是西日昌自己。上官飞鸿虽然厉害,但南越的靖王、陈留王等人也不弱。甚至就国力而论,南越强于西秦。
西日昌的兴奋只是相对的,更多时候,他冷静之极。白日他总见缝插针,灌输我如何控制朝臣。“越官必死,不当则罪”,听到他的这句话后,我恍惚想起了那日地宫花重说的话。
战争正在逼近,地狱早已张开血口。
西秦内乱的加剧,我估计少不了大杲的暗中操作。当盛京春季花开的时候,西秦已乱作一片。西秦难民正源源不断逃入大杲,而西日昌依然耐着性子,公然说着鬼话。西秦的事由西秦君王自行决断,这鬼话权势的上层没人信。
大杲宫廷的西门侍中容貌有些像已故的贞武皇后,成为了一条不起眼的消息,淹没于乱世的兵戎之中。而在大杲后宫,这件事情却极具威慑力。
贞武流传民间的故事并不真实,那些昌王时代的老人清楚地知道我的过去。当我行走于宫中,再无一人敢正视于我,甚至有宫人一见我就软了腿。
杀人如麻是贞武的过去,知我者畏我,不知我者畏风。
一日,西日梦得扯着我的衣袖,拉我到僻静处,好奇地问:“他们为什么怕你啊?”
我道:“他们怕的不是我,是我背后你的父皇。”
西日梦得摇晃着小脑袋,没想明白。“西门很好看啊,一点也不凶。”
我摸了摸他的小脑袋,自从我摘下面纱,唯一没有改变态度的就只有三位皇子。西日士衡、云庄两人早知我的身份,而西日梦得一派童真,从不怕任何人,也不识忧为何物。
西日梦得很快被宫人抱走,宫人仓皇地告退和凌乱的脚步,与那双向我挥动的小手形成鲜明的反差。
“大人,陛下召见。”大杲宫廷的侍卫倒越发对我恭敬。由此我确定,我就不是妃嫔的命,后宫与武者,本就是很难切合的两种身份。
我回到西日昌身旁,他问我:“现在可觉出徐端己的不同了吗?”
我点头。鸾凤宫始终平静,这是不正常的。西日昌并没有限制徐端己在后宫内行走,但她却很少离开鸾凤宫,而我摘下面纱后,她更是一步未出过。
“我等着南越先沉不住气,可他们倒好,无论是他们的公主还是他们的军队,都按捺住了。”西日昌笑了笑,笑声却不好听。
他让我在这个时候摘去面纱,不啻为取下对南越的伪饰,以试探南越的反应。没有反应也是种态度,接下来该做什么,我想他已经了然。
随着我面纱的取下,我与西日昌的关系被彻底公开。昌帝不爱妃嫔只宠侍中大人,早已不是秘密。长得很像贞武,同样身具修为,导致朝堂上众臣也不敢看我,但我知道,他们眼睛没看,心却看了。
我站在西日昌身后随侍的位置,以前作为随侍出入昌华宫跟随他的左右并无感受,但现在作为侍中,一个不大却很特殊的官职,我觉着我被推向了风口浪尖。身为女子,能伴随君王登堂入室,默听朝政,就如同一堆史书中的那本红面皮的《孝敏皇后传》一样突兀。
我跟在西日昌身后退朝,想到胥红私下对我说的话,那代表了很多人的想法。胥红说:“大人俨然是后宫真正的主宰。”我斜了她一眼,她立时住嘴,手忙脚乱地为我穿衣束带。胥红和大多数人都不清楚,大杲的后宫不需要皇后,皇后的宝座被大杲真正的主宰一直当做诱饵当做铺路石。
侍中的官服穿起来烦琐,可在西日昌手底,很轻而易举地被脱卸。我觉得命运在冷冷嘲讽我,无论他为我穿上什么衣裳,到后来总要剥下的。开战在即,他的情也随之高涨,逐渐如火如荼。
我只有他一个男人,无法来衡量去对比他和别的男人有何不同。我只能以武者的标准来判断他,他很强。因为我不弱,所以他非常强。强并非是一身肌肉一身蛮力,强是一种气势,可凌驾于躯体之上,威慑心灵。
我无法拒绝他,也压根儿不会拒绝。我知道他确实需要我。或许这就是他的真实,他需要我,需要我的身体,并且从不厌倦。所谓的飘飘欲仙,满足喜悦都是幻觉,幻觉可以美到星辰在我头顶闪烁,我仿佛到了天上。
“姝黎!姝黎……”他唤醒了我,摇着我的肩头,深深地凝视我。
我没有在天上,我在他怀里。我笑了笑,他眯起眼,覆在我身上,然后继续。当他停下后,我就进入梦里。不知何故,那种时候他总是精神充沛,会说上几句无关痛痒的废话。
“等天下安定了,我要把你关起来……就锁在地宫里,谁都不让看……”
“然后我们生一个孩子……”
我迷迷糊糊地听着,糊里糊涂地想着。差不多吃了三年的药了,九花六虫丹的毒该消了吧!其实没有孩子也没关系,要生一个西日梦得这样的,我就真得未老先衰了。要有一个孩子,像谁好呢?像他又是个祸害,像我自己也够戗。
次日朝堂上,西日昌收到了来自董舒海部的急件,西秦的唐洲治守龙啸天投诚。前一阵王伯谷到边境后,限制了西秦难民的大量过境,唐洲附近城镇一下子聚集起无数逃亡难民,龙啸天吃不消了,再加上留在唐洲的大杲内应的策反,这位无能的武将就投奔了大杲。
西日昌没有再假惺惺,直截了当下令接受唐洲投诚。此时非彼时,上回是突发奇兵,并非正式宣战,而这一回一旦开始就必须到底,惺惺作态已无意义。
西日昌下旨苏堂竹留守宫廷,我为副手。另一道密旨则由宫廷隐卫执行,那就是禁锢徐端己。准备工作其实早已妥当,朝臣们都心知肚明。退朝后,西日昌便率军御驾亲征。我亲自送他出了西城门,又从半道接他往东。
一驾寻常马车里,西日昌依依不舍地把玩着我的长发。我缓缓抽出腰间“细水”,他却阻止了。
“不用了,留着女人的发,都是没出息的男人。”
我收了剑,沉默地凝望他。他突然一把紧紧抱住我,仿佛要将我整个嵌入他体内。“这次得有段时间……我其实很想带你一块儿去,但还是把你留在宫里好。”
过了很久,我才吃力地回答:“我等你回来。”我不觉得他的拥抱和以前有何不同,其实我们一直是这样,从最初到现在。他的拥抱总是很有力,他的双手也总喜欢放在我腰上。他的拥抱带着强烈的占有欲,不到我折腰不罢休。
出了东城门,我下了车,目送马车远去。北风呼啸,他是不会回头探窗的。
“大人,回去吧!”不知站了多久,耳畔传来慕西雁的声音。
我回过神来,他把偌大一个帝国王都交托于我,这担子并不轻。此时盛京的守备力量不足平时的一半,整个朝廷的力量被抽离,大杲重臣留京的屈指可数。
我翻身上马,迅速赶回宫廷。不出所料,西日昌果然给我留下了他最头大的一位臣子。掌管户部的周怀梦,在昌华宫正殿已等我多时。
“大人,你可回来了!”周怀梦不容我喘气,上来就报了一大堆物资短缺、资金匮乏的坏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