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梦得之说
第32章:梦得之说
白妃在屏风后发出一声轻呼。西日士衡的表情古怪,苏堂竹沉声问:“你如何知晓?”
“我如何会知晓?”姚蕾梅大笑,笑着笑着流出了泪,“尊贵的西门大人,你早就忘了,当日你在昌王府何等威风,一把宝剑,斩杀一十九女!”
我默然。
“对你来说,我们这样的婢女不过是低微的贱人,杀几个无所谓。你作为司剑大人的时候,就拥有大杲无上的权力,陛下钦赐你‘逆龙斩’,任你残杀任何人。我听钱后说过,那把‘逆龙斩’杀光了所有的钱士族人。”
“钱族并非她杀的!”苏堂竹辩解,但他的辩解更令姚蕾梅怨恨,“她杀了多少人,还在乎一个钱族?唐洲城下,她一欠欠下的就是几千条人命!”
西日士衡退后一步。苏堂竹怒了,“她不杀他们,她能活着离开西秦吗?”
姚蕾梅讽笑道:“杀了就是杀了,做了就是做了,有什么好说的?女魔头还在乎多杀几人少杀几人不成?”
我平静地道:“不错,你说的这些都是我杀的,也都是我做的。”
“听见没有?殿下?”姚蕾梅含恨道,“今日我难逃一死,死前能让殿下明白这个女人的歹毒,死而无憾!”
西日士衡无语。白妃从屏风后走出,西日士衡连忙过去她身旁。
“娘娘……对不起!”姚蕾梅泪若雨下。
白妃捂着胸,愁苦地道:“蕾梅,我终于明白为何这些年你苦修武艺,原来就是想为你姐姐泰玉报仇!”
我也终于明白,我当年杀的一十九女中肯定有姚蕾梅的姐姐。
仔细回想,姚蕾梅的姐姐就是当年修为达到固气期的三位侍女中,身手最强的,她跑得最远。那时,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只记得她是白妃的人。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我痛失亲人,又令别人痛失亲人,我心存报复,别人如何不怀恨在心?我杀了泰玉,泰玉的妹妹就要杀我。如果她真的杀了我,就会有人替我报仇再杀了她,这杀来杀去的,何时是个头?
我打断了白妃与姚蕾梅的对话,沉声道:“姚蕾梅,你想报仇的话,首先得活下来。”
几人均是一怔,姚蕾梅眼中奇光一闪。
“你既知我的身份,那也必然知晓我的身世。我早年能硬撑着活下来,甚至做乞丐、姬人都毫不在乎,那就是为了报仇。你也一样,你还是跟着白妃做一位侍女,等到你武艺大成后再来找我吧!”
苏堂竹最先回过神,他皱着眉头问:“这样合适吗?”
我对白妃道:“我不想追问下去,不少人正等着拿二位殿下遇袭的事儿做文章。这对陛下对娘娘对二位殿下的将来没有益处。好在娘娘你很谨慎,从昨儿到今日,一直没有对外言语什么。所以今日我来琼树宫,为的是调查玉镯失窃一事,如今水落石出,是个误会。”
白妃点头称是。西日士衡望我的目光有了敬意。
“我不会感激你!”姚蕾梅忽然尖利出声。
我平淡地道:“我也不需要你的感激。武者的荣辱、恩仇,只能用武力来说话。”
姚蕾梅凶狠地盯着我。
“你只有二三年时间,在这二三年时间里,你若胜不过我身边的隐卫,这一生都不再会有机会。”
“为什么?”
我当然不会告诉她原因。两年或三年,我的修为全复,起码位于准武圣后阶,到那时候,她凭什么胜我?已年过二十的她,终生都没有机会踏入武圣的殿堂。我只想她能活下去,先活下去,这是我的罪,我无法偿还已死之人,只希望活着的人能同我一样,逐渐去体会仇恨的代价。
将姚蕾梅交给白妃处置,我与苏堂竹走出了分外压抑的琼树宫。
“小猪,你不以为此事与白妃有关?”
我摇了摇头。宫廷复杂,往往将一件不起眼的小事,一个默默无闻的宫人,引发出一场惊天动地的腥风血雨。这是环境使然,如同我的命运。我置身倾城苑多年无事,但换到西日昌身旁,从来都多灾多难。
姚蕾梅只是个一心为姐报仇的女子,不难推断,她多年来只做两件事,一是修炼武艺,二就是寻机报仇。当宫内流言四起,我又恰去琼树宫,她便以为机会到了。她深知她难用一己之力对付我,所以就想利用白妃及后宫诸人。能利用到哪里,做到哪一步,她不知道。但从她只伤西日云庄的手段来看,她并非一个心狠手辣的人。
“苏堂竹,你以为一位精明果断的奸商,会养育出一位什么样的女儿?”
苏堂竹琢磨了半日,说不上来。我边走边道:“在其父的威压下,女儿多半谨小慎微。或许会学不少父亲的精明,但超越不了的话,就会消磨斗志失了野心。而人多少都有野心,可谨慎之人不压重注。”
“你是说白妃没问题?”
我再次摇头,微笑道:“她对我心存芥蒂,防着呢!”白妃从屏风后走出,在已知我是姝黎的情况下,她的态度一直是沉默。不过沉默也好,至少很真实。
当我回到昌华宫,陈风那边的事也做完了。多嘴的宫人各掌嘴三十,一时间后宫噤若寒蝉。
向西日昌回复后,他没做任何评价,只递来早准备好的委任。从这一刻起,西门侍中成了我新的官职。
从这一刻起,对外,大杲的仁政之名传播四海,军事上三国霸主,西秦边事被全面掌控;对内,朝廷和宫廷清除了西秦、南越二国残留大杲的暗线,聚拢了一批良臣贤士,发展国力民生,而后宫也正式落入两个女子的手中。
柳妃持后宫诸事,我成为三位皇子的业师。
说是三位皇子的业师,但二殿下腿伤未愈,三殿下年不足五岁,先随我往月照宫的只有西日士衡。
我问过西日昌,希望我教皇子们什么,他说:“看着办。”
没有标准比规定标准要求更高,而我在月照宫第一次正式面对西日士衡就碰上了个难题。在西日士衡眼里,我是他父皇的侍卫,一个失了修为的侍卫。除了这个身份,我还是他父皇的宠妃,夺了一份或许属于他母妃的圣宠。
“你能教我什么?”西日士衡坐在月照宫正殿上,一见我就发问。
我安静地凝视他,从他眼中看到了不屑、怨恨,还有丝敬畏。同他父亲一样,他如此年少就显露出复杂的情感。
“旁人不知你底细,现在我可是一清二楚,西门侍中,你凭什么成为我的业师?”
我沉吟道:“那就从殿下以为的最不可能的武艺开始吧!”
不理会西日士衡的讥笑,我转身而出。他收了笑,带了两位随侍紧跟上我。
在未央阁下,我停下脚步,解下身上裘袍,递给陈风。西日士衡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莫非那日你是骗我,你根本没有失了修为?”
“不,殿下,此刻我根本提不上气劲。”
“哼,那你教我……”西日士衡忽然打住,这位聪明的皇子已经想通,有无修为对传授旁人武学毫无影响。
“慕西雁,麻烦你一下!” 我站在空旷的平地上,对着空气道。
“是的,大人。”空气中却传来回应,令西日士衡的面色难看。他想必知晓,一个看不见的隐卫意味着什么。
“从三针开始,三,五,十,二十,三十依次递增,到百。”
“可以。”
我对西日士衡道:“殿下,看仔细了。”
我一挥手,平地周围的园林里立时射出了三道银光,不带气劲,但速度很快,隐约破风声。修为不在的我,眼力和身手还在,我压低肩头,旋身,轻巧地避开了三针。
西日士衡没真正修过武艺,但也看得出,我只压肩转身的动作,甚至两脚都未离地。他的两位随侍面无表情,却也专注看我。
五道细微的风声接踵而来,我依然只有压肩转身,这两个动作,避让了过去。嗖一声拖音耳畔划过,这次五针的声响让我听出来了,慕西雁是刻意为之。他控制力度恰到好处,同时而发,同时而至,看似简单,但要做到五针合一的声响,谈何容易?
我赞声好,西日士衡不解,他身旁的一侍卫为他解释。就在说话间,十针又来。这一次十针是从三处地方穿梭而出,我不得不移步,但动作依然是那压肩转身。针过我身,风声又糅合起来。
“厉害!”解说的侍卫赞道。
慕西雁在远处低低道:“请殿下仔细看好西门大人的动作!”
二十针几乎压着他的话音,先后而至,几乎笼罩了我周身。我心道,慕西雁也够狠的,知我无法提气,还算计了我的闪避范围,我都还没用万象诀算他的发针。不过这点程度我还能对付,毕竟他还手下留情,减缓了速度。见识过慕西格的出手,慕西雁的针发得就跟慢动作似的。
意随心动,我压肩猱身,右移一步伸展身躯,接着继续压肩转身回左步。只听那解说的侍卫道:“侍中大人看破了慕西大人的发针路线,所以出入自如。”
“她有那么厉害吗?”
回答西日士衡的是我躲避慕西雁三十针的动作。几乎一样的发针路线,但多出了十针,我还用老动作,险之又险地过去了。其实我有很多种方式闪避,但我演示给西日士衡的是最简单有效的方式。
“西门大人小心了,嘿嘿!”不知隐身何处的慕西雁笑了起来。我拭目以待他的四十针,不想他一发却是天女散花,竟然跳过了四十、五十依次递增的针数,直接给了我一百针。
他是故意的!我咬紧牙关,使出浑身解数,挪移弹跳斜穿速降,已然顾不上循序渐进的演示身法,怎的有效闪避怎的来。漫天的针雨,仿佛带我回到那夜南屏山上,慕西格以一对三的场景。再密集的针雨,总有空隙可寻,再危险的路途,总有立足之地。当我异常狼狈地伫立于无针的空地,所有人都沉默了。
除了西日士衡,四位武者完全能看出我的动作不带任何气劲,仅凭身法和眼力的判断,穿梭逃避了漫天的银针。其中以慕西雁感触最深,他在动手前的算计是极阴险隐蔽的,百针中有三针到最后,被其他的银针碰撞或加速或改向,力求刺穿我的衣摆,但我还是险险躲了过去。而陈风及西日士衡的侍卫则被我眼花缭乱的身法吸引,陈风还知一二,另两侍卫却是惊讶万分。
我的身法是无数次挣扎死亡线上,无数个夜晚被西日昌折磨出来的。
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我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己武力的精进。当年在盛京城外的无名山庄,我曾与王伯谷手下阿大、阿二比拼过身法。一样险之又险,心底却有底,这底缘由气劲。当时的我只是伤势未复,但气劲犹在。而现在我根本提不上气劲,在慕西雁突发的百针下,硬仗着身法的灵巧,经验的丰富,成功闪避。
当然这只是演示,慕西雁连十分之一的功力都没用,技巧也不比当日的慕西格。他只要施展慕西格三分之一的技巧,我就难看了。过我身后,钻入泥地的银针,一眼望去,银闪闪的一片。
西日士衡依然紧盯着我,眸光已比银光更亮。“怎么学?为何学?”
我平息下气息,道:“大杲武者勇武,但不是愚勇。碰上打不过的人,首先要学会避其锋芒,要学会保全性命,而后才能伺敌取胜。学起来很难又不难,殿下有失恒心和耐性就难,坚持修炼不轻易放弃就不难。在传授殿下身法前,我需要知晓殿下的体力和身体素质,这测试很简单,请殿下以最快的速度跑上未央阁,再下来。”
西日士衡抬头望了眼未央阁,道声好,便撒腿往上跑了。二侍卫急忙跟上。他们走后, 我往地上一坐,又飞快起身。罗玄门的基础心法最后有一条记载,身体疲累之时恰不能休息,这是最好提升体力的时候,同时也可充分感悟自身的修为状况。
这一起身,我突然感到了丹田那一丝气劲起了变化,它动了起来,热热地环绕小腹。我暗自提气,它缓缓上升,一丝气劲慢腾腾冲上肺腑,然后一分为二,变得更细,左右游荡。
“大人……”慕西雁第一声唤我在远处。
“你怎么了?”第二声已在我背后。
“没事。”我连忙收了游丝般的气劲。
慕西雁道:“我发百针之前想过,以大人的能力完全可以躲开。只是我忘了,大人有一段时间不与陛下切磋,体力上弱了。”
我苦笑道:“你还真看得起我。”我被他逼出全力,但也正因此,西日士衡信服了。
西日士衡一上一下后,气喘吁吁地回到我面前。我粗略估算了时间,根据他的实际状况,布置给他每日一个时辰的课业。在这一个时辰里,他的两名侍卫用小石子代替慕西雁的银针,向他投掷。他的两名侍卫出手很有分寸,也依照着我的要求针对性投掷。
开始只是一枚石子,投掷的位置只在他双肩,双臂,但西日士衡身体的协调性很好,当日就加到两枚石子,投掷的位置也多加了双腿双脚两处。
这样的训练对西日士衡来说,既能在奔跑跳跃躲闪的动作里锻炼体力,也能从中感到乐趣。砸到了有点疼,砸不到就有满足感。就算再早熟和聪明,西日士衡毕竟还是个少年。
与两位侍卫交代了下,我匆匆离开月照宫。
我找到太医院里的苏堂竹,将自己的情况与他说了。苏堂竹检查完我体内那一丝奇异的气劲,沉思半日道:“你可能要重塑修为,应该是件好事吧!”按他分析,我在面对慕西雁百针之时,因为清楚知道慕西雁不可能伤害我,所以激发的只是体内潜能,而没有爆出蛮申江那时候的超强气劲。
“不要与任何人道。”
苏堂竹粲然一笑,“是的。”我的言下之意他明白,不与任何人道,也包括了西日昌。
当我回到月照宫,已不见西日士衡和两侍卫,询问宫人,说是去画苑了。这倒奇了,父不爱书画,儿子如何会喜欢?
但我去了画苑后,再次发现西日士衡确实和他老子一个德行。示意站岗的二侍卫不要通报,我踏入了大杲的宫廷画苑的描金阁。阁内挂满无数张侍女图,西日士衡在里面翻看着,刚好丢开一卷画像,同地上的几张叠铺在一起。
我定睛一看,被他丢开的那张画像非常面熟,仔细一瞧,那不是徐端己的那张吗?
再看西日士衡,他打开了一卷画像,正看得入神。
“你在做什么?”
西日士衡被我一惊,手中画像一侧,我一惊,疾步上前,夺过他手中画像。
画中人一身宫装,怀抱一把鲜红的琵琶,那不正是我吗?画师画艺高强,将当年的贵妃描绘得冷艳无双,唇边的一抹浅笑,如出鞘的利剑。
西日士衡很快恢复了平静,凝眸望我。我放下画卷,淡淡道:“你和陛下一个样。”
其实我既做了西日士衡的业师,他又知道我的身份,只要他再次开口,我就会取下面纱,但西日士衡跳过我,自己行事,从皇宫画苑找到了我的画像。这让我对西日士衡刚建立起来的一点好感,消失了。
“你生气了?”西日士衡试探着问。
我叹了口气,低语道:“好好修炼武艺,空了多去书院看看。”
他应声,除了我以外,皇子们另有教授诗书的业师。
我放下画卷,转身离去,西日士衡却鼓足勇气道:“西门!你配得上我父皇!”
我转回身,双指放于唇前。西日士衡仿佛明白似的,立时低身收拾画卷。
我回了月照宫,独身一人坐于未央阁。与西日士衡相处的几个片段,令我反省自己。我已不是少年,何故与少年一般心性?何况,我用什么身份与他计较?
一年后,春。
我不知今日第几次无奈地叹气,自从西日梦得满五岁,被送到我身边后,我的无奈就一直有增无减。
“石子丢到梦得,梦得会痛的!”一双圆溜溜水汪汪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用金子丢成不?”
“金子丢到三殿下,三殿下也会痛的!”我叹道。
“梦得把砸痛梦得的金子都捡起来,就不痛了。”大眼睛闪着金光,“把金子全给娘娘,娘娘喜欢,梦得也喜欢!”
西日梦得口中的娘娘是他生母王婕妤,三个月前刚从才人晋升。我望着西日梦得粉嫩的圆脸,实在哭笑不得。难不成要用金子把这小子炼出来?
西日云庄出了个馊主意,“用面团吧!砸不疼!”
西日梦得立刻响应,“好啊好啊!用芙蓉豆沙糕!”
一旁的西日士衡已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酱汁茄饼、月宫绿豆糕、水晶蒸饺……”西日梦得一口气说了十几道点心,喘了口气道,“这些都可以,换着丢梦得吧!”
他一副英勇就义的模样,笑倒了二位兄长,僵了我的脸。
“娘娘说,美女不能多皱眉头的,会老的!”
我的面纱在月照宫是不戴的,听了他这话后,只得掩面。我终于了解西日昌是真的喜欢三皇子了,这是个又贪财又贪吃的可爱小子。
西日梦得的口水直到侍卫端来一大堆泥巴后停止,他瞪圆双眼问:“为什么他们玩银针,梦得只能玩泥巴?”
西日士衡体恤地道:“我们也是从被泥巴砸开始的啊!”这是谎话,他与云庄开始就是两枚石子,现在分别有固气后和固气初期修为的二人再练身法,就是百枚银针的标准,而身法早已不是他们的修炼重点。
西日梦得将信将疑,开始“玩泥巴”。他胖墩墩的身子并不灵活,上来就被一块泥巴丢中脑门。其实换了别的小孩,起码能避开头部,但他看见泥巴飞来就不动了,眼睁睁地看着黑不溜秋的泥巴朝面门飞来,然后砸到脑袋。泥巴掉落地上,西日梦得放声大哭。
丢中他的侍卫手足无措,倒是西日士衡说了句:“这家伙被养坏了!一点疼就要闹腾成十分的疼!”
西日云庄应声,他与西日士衡二人以前不知被石子砸中多少次,四肢上经常淤青块块,也从未像西日梦得一样大哭小叫。
我想了想,道:“要不三殿下你拿泥巴丢他们,怎么样?”
西日梦得逐渐停了哭闹,鼓着腮帮子问:“梦得什么人都可以丢吗?”
我再次叹气,这就是祸害的小儿子,再小都精。我示意场中人配合了下,于是,一群人一窝蜂散开,目的就是让西日梦得必须跑近了,才有丢中的可能。西日梦得追了一阵,丢光手里的泥巴又回去拿,一来二去的,小脸通红,却眉飞色舞。几位侍卫给足了面子,让他丢中了,西日云庄也假装不小心被砸中了胸口。
等西日梦得跑不动了,我提起他的衣领,不叫他一屁股坐地上。
“好玩吗?”
小家伙忙不迭地点头。
“三殿下,你看几位侍卫哥哥被你丢中了,都没有喊疼,你的云庄哥哥也没有哭,以后你要跟他们一样!”
西日梦得想了想,道:“明天用枕头丢梦得好了!”
我无语,身边一群人已笑得直不起腰来。
所有人都喜欢年幼的西日梦得,包括他的两位皇兄。他离开月照宫后,西日士衡道:“玩闹结束了,西门大人,我们来真格的吧!”西日云庄立时严肃起来。
我点头,侍卫们分别递给我们三人练习用木剑。
这一年间,我与他二人一同成长,重修气劲。结合了罗玄门、天一诀的武学心法,踏踏实实地从头开始修炼,到如今,我的气劲也稳定地达到了固气后期。消除了早年一心报仇的急躁,扎实地从基础武学重新练起,虽然修为只有固气期,但寻常上元期的武者都不是我的对手。按照苏堂竹的话说,我这个固气期武者,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能以低阶越级战胜强者。
气劲的强大并非唯一战胜对手的条件,一年前,我除了气劲修为,其他武学修为都位于准武圣的境界。当我巩固了一丝气劲,逐渐修炼强化,突破固气期的那一刻,我感到了武道的瞬间提升,这是难以形容的感觉,前一刻面对慕西雁的漫天飞针还捉襟见肘,后一刻却觉得他的针慢了。
西日士衡和西日云庄的木剑攻势,在我眼中如同儿戏,我的每一剑都点在他们的剑身上,从不交叠剑身,完全以剑尖来对,而所用的剑法也同他们一般,是罗玄门的基础剑诀。
眼力、身法和对战经验导致我的信心强大,从他们的剑头上开始点,逐渐移下,一直到最后分别点中他们的剑底,离剑柄只一线之遥。
西日云庄首先脱剑,跟着西日士衡也不得不弃剑。
“同样是固气期,怎么差那么远?”西日云庄喃喃。
“她是妖女,不能以常人论!”西日士衡拍拍兄弟的肩。一年里,我与他们相处融洽,加之西日梦得的童言玩笑的影响,西日士衡看穿了我不与他们较真,也开始挤对我。
我笑了笑,这也算西日士衡变相的恭维。
“你们一起来。”我对周围四位侍卫道。那四人早在一旁跃跃欲试,闻言后立刻持木剑围上前来。
“二位殿下看好,基础剑诀的真谛是什么!”我挽一个起剑式。
四人中一领头的道:“大人请赐教!”教字音一落尾,四剑就各挽剑花,从四个不同方向袭来。他们早与我对手过多次,配合默契。四方阵形一展开,原本四位清元期的武者,就达到上元的级别。我不敢大意,飘身虚晃一剑,闪避三剑,横指位北的一人。北者迎上,我身后三人急追三剑,缩小了合围范围。
其实以万象诀的推论,这时候指东打西,迷惑四人先击败一人很容易,但我设计的是先逼发四人最大力量,再行突破。所以跟着我疾退后刺,南位那人横剑后,另三人又缩小了合围圈。如此我再西后东,四人的合围圈几乎堵住了我所有移动范围。
“大人要输了!”西日云庄一旁道。
“逞强果然是不行的。”西日士衡搭腔。二人唱双簧一直很有趣。
就在众人以为我成了瓮中之鳖,只有束手待败的份时,我忽然往东南二侍卫间的空隙突破,砰砰两声,最后我却从西北空隙而走,游离到四人合围之外,破了合围圈,接下来就简单了,我先击落西北二侍卫手中之剑,胜败已无悬念。
“多谢大人指教。”四人收拾起木剑,对我恭敬地道。修为的晋级我无法帮助他们,但一年间他们也从与我的数百次交手中,收益良多。
“又赢了。”西日云庄叹道。
我反问:“二位殿下,可看出刚才我用的剑诀与你们的有何不同?”
西日云庄道:“比我们快。”
西日士衡沉吟道:“出手方位很巧妙。”
我点头,道:“其实我的剑诀与你们的并无不同。”
二人沉思了片刻,西日云庄道:“我明白了,千锤百炼后自然快了。”
西日士衡道:“同样的剑诀,即便再寻常的,只要修炼到一定程度,未必比精妙的剑诀差,关键还是在如何运用。大人你练了几年?”
我答:“实打实地算,我只练了一年。”
“什么?”一干人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的武器不是剑,以前练剑就是行气,还是当了侍中后,与你们一同练起来的。”
“大人的武器是什么?”西日云庄好奇地问。
我微笑着听见西日士衡道:“别想了,她的武器不适合我们。”
西日士衡说完后对我会心一笑,他与西日云庄请教了我几个心法上的问题后,上午的课业就结束了。
我回到昌华宫,胥红禀告,西日昌还未回宫。十日前,他率陈氏父子和苏世南出宫,前往杲西,估摸还要个三四日才能回来。
胥红与我一同用了午膳,如今的她比我更风光。她的品级依然是宝林,却是大杲第一宝林,殿前第一红侍女。连孙文姝都羡慕她,谁都清楚西日昌的妃嫔都不得宠,光一个头衔好听。
胥红已经不是当年的胥红,但骨子里还留点傻气。用完饭后,她捧着茶道:“年前,柳妃娘娘与我道,不可怠慢了鸾凤宫。我琢磨着也是,好歹还占着位儿,就算往年不待见我,也是那位田宝林编派,眼瞅着春季的封赏拨下,你说我亲自去送还是让旁人去送?”
我笑道:“你不想去鸾凤宫就直说嘛!”
胥红放下茶盅道:“我的大人啊,如今哪有人爱往鸾凤宫跑?别说我,就连婉娘她们都不爱去。还有鸾凤宫的那两位宝林,那哀怨的模样好像谁把她们推了火坑。”
“去吧,能者多劳!”
胥红叹了声。我忽然问道:“你知你为何被重用吗?”
她摇摇头。
我扣着桌案又问:“若宫中一陌生宫人问你是谁,你如何作答?”
“我是胥红呗!”胥红不解地问,“这是什么意思?”
我拍拍手,唤来门外侍卫,“你告诉我,你是谁?”
那侍卫被问得一呆,回过神答:“卑职三品带刀侍卫庞海正。”
“去吧!”
“是。”
胥红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我娓娓转述了西日昌的原话:“文人士人也好,重臣小吏也罢,但凡有一官半职,都习惯将职称放在名前,一并道出。即便落魄了,都不忘提及曾任的品级官位,这是寻常人无法摆脱的一种根深蒂固的观念。其实在非正式场合,和必须提及的时候,职位有必要一并报出吗?在大杲,在宫里,我们都是陛下的人。”
胥红微红了脸。我心知她只说自己的名有她原因。她曾是胥嫔,要她自报现今是胥宝林,面子上有些过不去。
“你跟着陛下在偏殿也见过不少重臣了,你听听那滑不溜秋的万国维如何自称?他道,小臣万国维或微臣万国维。宰相邰茂业怎么说?老臣邰茂业。还有别的臣子,都自称臣某某某。其实这些人有个共同点,就是不止在陛下面前这样自称,在别的场合都这样说。放眼大杲,这些人随便挑出一个,都是呼风唤雨手持重柄的显要,但他们心里只有大杲只有陛下,职位对他们来说,不足对人道。”
“我明白了。”胥红点头道。
门口隐约传来动静,我估摸把庞海正也说教了番。
胥红亲自去了鸾凤宫,我则打开了尘封许久的琴盒。盒里“永日无言”一如既往地散发着泼墨洒金般的光泽,在它边上有一把毫不起眼的木制短笛。
我一遍又一遍抚拭“永日无言”的琴身,难以言语,只能感受,这是一把与它的制造者一样充斥力量和魅力的琵琶。它的力量糅合了毁灭和新生,它的魅力交织着霸气和神秘。虽然我曾多次拨响过它,却没有一次弹奏出它的真正乐音。以前是不够力量,准武圣的气劲都无法满足它,而现在是充满敬畏。
我闭上双眼,轻轻拨动它的琴弦,低沉的琴音一声声波荡寝宫,琴仿佛有着自己的灵魂,轻易闯入我的心扉。瑶草一碧,春入天地。陌上花开无数,花上莺燕啾啾。我欲穿花寻路,直入白云深处,浩气展虹霓。
我忽然停下指,身体已在轻颤。如此自然,我就做到了早年无法弹奏的柔微乐音。虽然不成曲调,却是一音音春暖花开。
午后的春光斜射,温暖的寝宫散发出时光沉淀的淡黄光圈,精致到奢华的床帷,金钩双拢。我一点点看过去,我居住于此,与一个男人追逐嬉戏,对夜长谈,相拥而眠。寝室里到处洋溢着男人悠长的呼吸,暧昧的气息,和无声的笑语。
经年恍惚,弹指之间,我被他一手改变了所有,而我的所有他无不了如指掌。有时我很疑惑,也隐隐忧虑,但他睡在我身旁时,我却又什么都抛诸脑后。
定了定神,我开始静修心法,晚间胥红报我鸾凤宫情形,并无异况。用了晚膳后,我同前几日一般,很早就上床休息,也同前几日一般,翻来覆去的难以入睡。
“睡不着?”类似梦呓的声音。
不,这不是我的声音,我忽然扯上被子撑坐起来,西日昌正似笑非笑地站在床边。
“啊……你回来了?”
“办完事就立马回来了。”
我探手摸上他风尘仆仆的脸,锦被从肩上滑落,被子下我不着寸缕。他的眸色立刻深了。
我们抱作一堆。
其实我的身体他早已熟悉无比,可他从不厌倦。一场巫山**后,他指头圈画在我小腹上,低低道:“这里面很神奇,它总在诱惑我,召唤我,然后想我淹没在里面。”
我平息着体内战栗,“什么意思?”
他微笑道:“很黑很黑,又很白很亮,可我却觉得它是红的,极好看,跟你一样好看。远看就很好看了,近看更漂亮。”
我还是听不明白。
“这是内视。”他停了指尖的动作,凝望我道,“你的身体里住着一位魅神,它的气场是天行者。妖娆绝艳,飞扬跋扈……”
“等一下!”我试探着问,“你的修为又精进了?”
“嗯。”
我羡慕地盯看他,内视是一种高深的武学境界,可以凭肉眼看到体内气劲的运行状况,却很少听说有人能内视别人。内视起码需要武圣的修为,即便是武圣,十位武圣中未必有一位能修炼出内视的境界。
“只能看自己,还有你。”他暧昧地眯起眼,“要在那个时候才可以看到……”
我憋气,他笑着打量我。我一口气憋完,终于发飙,“你太不正经了!哪有你这样的武者?”
他捉住我双手,低笑道:“那我正经地说,以前帮你打通气脉,就觉着你的身体太古怪了,开始怎么弄都弄不通,后来才慢慢地一点点弄通了。这回出宫,路上我琢磨了个透,回来就发现能看到里面了,怪不得,怪不得……原来不是我太色,是你真的很好看。”
我憋气的红晕此时才浮现面上。“这就是正经话?”
“不说笑了。”他放开我手,揽住我腰,“这几日那三个家伙如何?”
我整理下思绪,将三位皇子的情形一一说来,说到西日梦得,我无奈,“我终于明白你为何喜欢他,目下大杲皇宫他是无敌了!”
“喜欢?”他笑了两声,一声高一声低,“确实有些惹笑,若非他生母出身太低,这小子还真是前途无量。”
“怎么说?”
“你知道他的名字如何来的?”西日昌顿了顿,道,“那卑微的女人除了运气,也有高人指点。当日她与我道,她做了个梦,梦到一轮红日射入她腹中,于是她就有了身孕。”
我一怔,我也曾觉着一轮红日入身,却不是梦,是西日昌直接带给我的感受。
“历来都有这样的事儿,但凡帝皇出生,天降吉兆。那都是假的,假到不能再假。不是后人溢美虚赞,就是后妃自抬身价。若非梦得很有趣,我早将那女人赐死,直接让旁人抚养梦得了。”
我叹了声。西日昌转低了声,“痴心妄想的女人太多,也不想想自己的能力?所以我就让小三叫梦得。”
次日午后,我随西日昌出宫,再次来到苏宅。所谓苏宅,其实是盛京城内,一个安置闲人的地方。苏家父子很少落脚,倒是西日昌安排一拨又一拨人入住。以前花重住此,从南屏回来后,西日昌另给他置了府宅。
我没有戴面纱,估摸很快就会到再不戴面纱的一日。随西日昌入宅后,正厅里十六人正候着。一见我们步入,他们纷纷下跪,口呼参见陛下云云。看他们衣装是西秦人士,男女老少都有。
西日昌携我手坐上正位,冷冷道:“都抬起头来!”
这十六人一抬起头,却都在望我。我微皱眉头,好生奇怪。
“这些人你都不记得了?”西日昌柔声问我。
我仔细端详,依稀觉出几张面容熟悉。忽然,我站起身冷冷道:“是你们几个!”
十六人中大半惊慌失措。他们是我黎族之人,十余年前当我家门惨败,投奔他们中的几家,不是被赶了出去,就是觊觎设计我。
我回望西日昌,他正出神地打量我。
“陛下带这些人来做什么?”
西日昌道轻描淡写地道:“给你处置啊,你想如何都可以。”
已有人在磕头认罪,哭诉当年也是迫不得已,事出有因。也有几人面色不改,无动于衷。可我看着不觉出气,没有丝毫爽快,更没有丝毫怨气。我只是安静地看着听着,我黎族落到今日的地步,早就亡了。他们虽也算我的族人,却没有一个曾援手同族的我。他们也没害着我什么,人的私心罢了。
“打发他们走吧!”我没兴趣再看一出闹剧。
西日昌清咳一声,“你不想要自己的族人吗?振兴你黎族?”
“陛下,请允许我告退。”我扬长而走,有位妇人想拉我的裙摆,我跃了过去。
西日昌紧随而出,在我身后沉声道:“站住!”
我又走了几步,直到他拦我去路。
“姝黎,你今日失仪了!”
我抬起头,对上他严厉的面容,淡然道:“陛下,我早已不是黎族的姝黎,我姓西门。我的族人和家人只有你。”
西日昌一怔,我从他身边走过。他忽然赶上来,抓住我的手,疾步往外走。他走得很快,我几乎被他拖上了马车。
在马车上,我想明白了,他这次去杲西,其中一个缘故就是为我弄回我的族人。他希望我能团结黎族残余的力量,以德报怨又带给族人们壮大自己的机会。可我不仅做不到,并且压根儿无心去做。在我心底,黎族在我家人惨死之后,早就名存实亡。
回宫的途中,他一直阴沉地盯着我。他料准了我不恨他们,却想不到我忤逆了他的决议,还在众人面上一走了之,给他难看。
他可以容忍他的大臣们直言不讳,因为那些臣子出发点是为了大杲。而我显然触了逆鳞,却是因我自己的喜怒。
一路我们都没有说话,回了昌华宫后,他才道:“你太清高了!”
我没有应声,却发现他拖着我,往我以前的寝室去。我心底苦涩,要被赶出他的寝室,住回原址吗?不,原址我也不知道在哪里。
他按下寝室里的机关,拖我下了秘道。
摇晃的油灯一路照过千奇百怪的壁画图腾,我第二次瞧见它们,却不觉得是一群妖魔怪兽,而是一群笼中之囚,被迫困居地下的守卫者。
西日昌提着油灯道:“其实这儿才是地宫的真正入口。”
我觉着也是,这条道没有危险,纯粹像一条“观光”通道。我们再次停留在那副粉红骷髅前,西日昌忽然把我按在墙上,举着灯照,晃得我眼花。
过了一会儿,他仿似心情突然好了,眯着眼笑道,“你比它漂亮,也比它危险。”
“为什么?”
他的目光移到女妖面上,低低道:“因为你还太善良。”
我忽然奋力将他按在粉红骷髅画像上,油灯摇曳,一片黑暗被灯光冲击,动作太大,油灯熄灭了。在地道陷入黑暗前,我看见他眼底的笑,似恶魔的满足,又如鬼魅的得意。
黑暗中,我们的双唇轻轻一触,又一触即离。他的双眸幽暗地闪烁,我离开他的胸膛,轻叹道:“走吧,我的陛下。”
我们重又踏上行程,黑黝黝的地下甬道,被脚步声叩响,犹如行进的野兽,身上发出锁链的交响。
“其实我没有生气。”
“嗯。”
“其实还是有些气。”
“嗯。”
“但那人是你啊……”他幽叹一声,又转了笑语,“现在好奇吗?”
我停下脚步,问:“莫非这地宫也与我有关?”
他也嗯了声。
“与我黎族有关?”
他继续嗯。
我默了片刻,忽然吼道:“你太坏了!”
他只笑不语。
我们继续往前走,我握着他的手,真恨不能立刻甩他个十圈百圈。我本来一点都不好奇,即便当年跟他下了次地宫,也没在意地道里还有什么,还能通往何处。这次又跟他下来,却被他引发了好奇。
他为何早不带晚不带我下地宫,偏巧见过黎族人后就带我直奔?他为何把我按在那女妖画上,扯着叫人听不懂的废话?前次他也刻意在这壁画上停留,这说明粉红骷髅的画像与我有点关联。
但他坏就坏在,从来不肯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他喜欢诱骗我思考,引诱我主动地言行。
黑暗的前方出现了朦胧的光,那光难以分辨色彩,不知黄绿。我们来到了地下殿堂,殿中央的玉石雕像手里多出了一枚硕大的夜明珠,那肯定是我身边的坏家伙叫人放的。夜明珠的光芒照亮了殿宇,西日昌放下了油灯,一手揽上我的腰,不疾不徐地道:“这位将军名叫纥吕,他生前守卫着燮王朝,死后还为燮国看护地宫。”
我抬头仰望那座玉石雕像,口上问:“那回你就知道这是纥吕吗?”
“是啊。”西日昌当下为我解释,前朝燮国的宫廷服饰和军戎装束。纥吕的装束正是燮国一品将军的戎装。
“上次你为何不说?”
西日昌道:“我以为你多少会好奇,自行查询下纥吕的身份,结果你早忘得一干二净,成天只知道吃吃睡睡。”
我斜他一眼,转眼端详纥吕。“他和我一样,本名叫吕纥,名姓颠倒着用了。这就是你想说的第一点吗?”
西日昌笑了笑,“是啊。总算你没抱着桃子上书院。”
“纥吕为何会战败?”我打断了他的取笑。史书上记载,纥吕是燮王朝的一员虎将,可惜生逢七国战乱,最终死于保卫燮宫之役,而获胜的一方正是西日昌的先祖,那位改了西门姓氏的开国帝皇。大杲的史书只有寥寥几笔,讲述得极其模糊。大意就是先皇在这场攻都城大战中,铁骑慑敌,大败纥吕。而别国的史书上书的却是,纥吕不知病了还是另有隐情,居然没有与杲帝正面交锋,就战败了。
西日昌收了笑,正色道:“你很快就会知道原因。”
出了纥吕的殿堂,我跟着西日昌踏上了那条当日未探明,机关凶险的地道。纥吕手中夜明珠的光亮很快湮没在黑漆漆的曲折甬道后,而西日昌没有携带那盏油灯。
空气里渐渐弥漫开一股陈腐气味,黑暗中西日昌道:“当年我西日皇朝也是迫不得已,必须拿下燮宫。七国之乱前,大杲占据北方僻隅,根本排不上七国的座次,只是北部蛮族,本身的人口还不如当年你黎族鼎盛时期。”
我点头:“那是个奇迹,大杲的崛起。”
西日昌却摇头道:“不是奇迹,是战略得当,和运气。”
“我们少人少地盘,所以抢人攻占城市。”西日昌解释道,“和黎族不同,大杲全民皆兵,虽然人少,却是一支强大的军队。先皇花了五年时间,攻占了由北往南的二十七座城池,开拓了一条通往中原的大道,问题也由此产生。首先是攻占容易,养蓄和发展却很艰难。越往南打,南部的城市和民生与我们北方差异就越大。其次我们侵占了燮国的一小部分领地,燮国一直在反击,守城战艰巨,而别国也在虎视眈眈。在这样的时候,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放弃部分南部攻占的城池,着重发展巩固后北方。要放弃已经到手的地盘,就是放弃用血汗和军士的性命换来的成果。先皇和他的将士们全体否决了这条路。而另一条路就是攻克燮都,完全控制所有北部区域,彻底打乱七国局势。”
“这第二条路现在看来,很鲁莽,风险更大。谁知道攻占燮都后,别国会不会乘我们脚跟未稳,再来争夺燮都呢?而且纥吕不是庸碌之辈,甚至可以说,他是位久经沙场的老将。”
转了个弯,前方忽然光芒大作,明亮的白黄照亮了地宫。我捉着西日昌的手不由一紧,眼前宽敞的甬道上,遍布一条条血色丝路。脚踏着不觉,此刻才知其中玄妙。无数条血色丝路,勾勒出复杂的图腾,比先前那两排壁画上所绘,更庞大更细致。庞大的是结构,细致的是纹路。这血色图腾不止脚下地面,它涵盖了左右两面墙壁。总体纵观,我们所在的居室,就是一间古怪的入口,光亮都从密集纹路的拱门里穿射而出。
“哦,这是一只右手,最凶险的右路。我们所在之处,是它的右掌。”西日昌抬头道,“你看上方。”
我惊讶地看呆了。我们的头顶上方,是无数枚细小的铁蒺藜。铁蒺藜的方向各异,但可肯定,一旦机关开动,它们能笼罩这间居室。
“放心,它们都是死物。就算是活的,我也能带你安然过去。”西日昌轻轻笑了声道,“南越人估摸也笑话了我们大杲好几代帝皇,白占着宝库却不知晓。可他们白送我一个花重,胜过世间所有死物。”
“花先生还好吗?”他提及花重,我便问了。有大半年未见花重,更不知这一年多花重住在哪里。
西日昌道:“好得不能再好,就在前面发疯呢!”
我按下疑惑,跟随他继续往前。我们穿过拱门,光亮的源头立显。在长长的类似圆柱形通道两旁,镶嵌着两排夜明珠。明珠们交相辉映,照亮了前路。地面和墙壁上依然布满血色纹路,扭曲盘桓,不能细看,在明光下细看就会眼花缭乱。
“好大的手笔!”我心下暗思,以西日昌的禀性,绝不会开出这么条奢侈的照明路。他有钱却很少乱用。
“这地宫还没完全造好,就这一条道,浪费了多少财物,这就叫明珠暗投。”果然,西日昌道。
“接上前面的话题,纥吕一直按兵不动,直到大杲攻克燮都附近的城池。这就到了战局最关键的地方。你猜纥吕在想什么?提示你,他可不是手下无兵,燮王也非昏君。”
我沉吟道:“那他之前就是示敌以弱,谋划着一举擒敌。”
西日昌笑道:“答对了。”
“这就是所谓的运气?”
西日昌道:“是的。你看到里面的东西就知道燮王的野心,和纥吕的打算。”
通过更大的拱门,我们来到一座辉煌的宫殿,明珠与水晶各占半壁,其间更细密的血色纹路,和殿中整齐排列的铠甲,兵器,令我错觉仿佛进入了魔兽的脏腹。
腐朽的味道正是来自几千副铠甲。
“这些军备当年可是好东西,现今却是废物,过去那么多年,老式的铠甲即便保存完好,也用不上了。”西日昌随手掂起一副,布片从铠甲上松落,“很重,太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