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西风知意

    第31章:西风知意

    苏堂竹追来,身法却没我快。他既追来,我也没有甩开他,我们保持距离一前一后在江面上穿行了百余丈。江水急流的波涛中,出现了船只,不是一艘而是一支船队。每一艘船的船杆上悬挂的旗帜在夜色中显目,玄色底纹,一轮红日之中,一道白色悬穿。红日白泪,这是西日皇族的族徽。

    我一怔,身子低落,连忙拔身而起,双足已湿。身后苏堂竹喜道:“师兄亲自来接我们了!”

    我抬头仰望黑暗的苍穹,忽然觉得此刻自己眼前仿佛神迹般的光亮起来。夜空在闪亮。虽然漫布的星辰黯然,庞大宽阔的夜幕几乎难以察觉其拥有的浩瀚星辰,甚至掩蔽了无以数计的晶晶闪耀,但是,夜却不折不扣地在闪亮。黯然的群星从浓重黑布后透射出的光亮,仿佛关闭天窗后的缝隙微光,无数微光汇聚起来,突破了遮挡的黑暗。穿越黑幕,我从未见过那样的天光,如此光彩夺目,如此神秘,这时候,月亮从乌云后显现,群星更加璀璨。月光与星光倾泻的光辉,好似天穹深处燃烧的火焰。

    我看到在这样的夜光下,大杲的船只边线都镀上了一层稀薄的银光,在波涛急流的蛮申江上,闪着迷离又滂湃的玄光。桅杆、横桁和船上所有的东西都被这流动的光辉融为一体。苍茫幽暗中,红日白泪的旗帜犹如所有物件的标志,仿佛无数只疯狂睁开的血红眼球,淌落最纯净的眼泪。

    我浑身的气力似被凝固、压缩,再提不起气劲往前,只能勉力浮于江面。一道黑影向我疾射而来,我笑了笑,伸开双臂。不需要盛大的排场仪式,不需要媲美谎言的海誓山盟,只要回到这个人怀抱,旁的,无所谓了。

    西日昌握住我的双手,牵我入怀。我再次感受到胸膛的起伏和熟悉的气息,气劲突然全部消失,有人保护我了,临危之际匆忙恢复的修为霎时休眠。

    我被西日昌带回了主船。船头,花重伫立在一队侍卫之中,向我微笑。

    徐靖未的仓促行事改变了一个人和两个国家的局势。花重变节,大杲与南越和睦的虚伪面具被撕破。南越王唯一感到安慰的是,西日昌回盛京后并没有废黜皇后,但是双方都清楚,徐端己被废只是个时间问题。

    在回盛京的路上,西日昌与我解释了几句,我只道了句:“来日方长。”他就没再说下去,其实我已大致知悉发生了什么。这类似二位武者的武力对决,先发未必制人,只因后动者实力更强。西日昌的城府和心计只在徐靖未之上,而他判断准确,取决胜利的关键不在我,而在花重。换而言之,在这场角逐中,谁赢得了花重,谁就赢得最终的胜利。

    西日昌对我言明的几句话说的都是花重。他是硬抢回花重,如果徐靖未再带我与花重走一段路,那么花重就将彻底回归南越隐士。叶道人等一众南越高手,早在花重的安排下,埋伏在南越边境,等待夺回花重,这也是花重信心十足能带我走的原因之一。不过令花重无奈的是,西日昌不仅手快,也很果断,他抢先夺回了花重。

    “朕若是靖王,听到船上你与西门的对话,就会立即除掉先生。”

    花重干咳一声道:“陛下当日于淹潭就该杀了菊子。”

    我伏在西日昌腿上,安静地听二人对话。这二人一个比一个狠,西日昌话下之意,不为所用即铲除,决不会留给他人所用,但他还考虑过能不能争取,花重却是连争取都不必了,这建立在花菊子对局势的清晰了解和对人性的深刻判断上。

    西日昌笑道:“不舍得啊!极少见到能对西门无动于衷的男人。”

    花重沉默片刻后道:“这也是菊子最后放弃靖王的原因。能成大业者,必不会因女子而失方寸,乱了判断。”

    西日昌也默了片刻,才道:“朕难道不是?”

    花重平声道:“陛下自己很清楚,何必问菊子?”

    仿佛他们言说的不是我,我听后一点感触都没有。

    西日昌轻轻地拍了拍我,“别假装睡着了,说你呢!”

    我连头都没抬,低低道:“我听不懂,你们谈你们的,我还病着,累着。”

    二人各自笑了声,又换了话题论及其他。

    花重退下后,西日昌揉揉我肩头道:“你个狡猾的,出去一趟回来后越发狡猾!”

    这下我倒明白了,他其实很介意我在他手里被南越人掳走。于是我道:“不是回来了吗?”

    他继续蹂躏我的肩膀,细细道:“回去后,家里要建个篱笆,圈起来。”

    等我们抵达皇宫,“篱笆”已经造好。月照宫董太后的寝室和昌华宫我的住所都设置了机关。

    我没有住在“篱笆”里,又住进了西日昌的寝室。在他房里,我首次正面见到了那位慕西隐卫。

    “上次责罚只因你未得授命擅自跟随西门。”西日昌对跪在地上的慕西雁道,“但从此刻起,朕命你专职暗中保护西门。”

    慕西雁叩首谢恩。西日昌回过头对我道:“他就是慕西格的长子,也是木西一族他这一辈唯一继承宗族特征的人。”

    我应声。西日昌继续对慕西雁道:“上次是朕考虑不周,你们慕西族对西门的心情,朕现在了解了。往后西门的安全就交付你了。”

    慕西雁当即道:“必不负陛下所托。”

    “那好,抬起头来。让西门看下你的脸。”

    慕西雁慢慢抬头,扯下蒙面黑巾。他蓄着一脸黑黄的络腮胡子,宽大的鼻子埋于其间,相比下半张脸的夸张,他的一双眼就小了,如同两颗豆子,镶嵌在狮鼻之上。抛开令人过目难忘的面庞,我直觉慕西雁的年纪并不大。他的眼神很直率。

    慕西雁又戴回黑巾。只听西日昌又道:“西门的容貌想必你已见过。”

    慕西雁立刻又伏身低头。

    西日昌笑了笑,“不打紧,这是你的本事,隐卫的本事。”

    打发慕西雁离去后,西日昌握住我的手,低头沉思了半晌。我以指肚抚他手背,他这才一声轻叹,“冬季将至,没时鲜桃子,喂桃脯好吗?”

    我笑出了声,心下却思,这事当真为难吗?

    西日昌再不去敷衍徐端己,连苏堂竹也被调来陪我。从苏堂竹口中,我得知界石渡口大败南军的是上官飞鸿的军队,苏世南随军督战。苏堂竹的嘴巴一向很快,说着说着就漏了嘴。当日徐靖未于南屏山对战吴轩,只称他姓黄并未道名。黄围这个名字是我亲口告诉西日昌的,而我被擒之后,西日昌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严密监视蛮申江水域,并且命上官飞鸿准备水战。

    说实话黄围渡口很小,这个地名一直被忽略,即便是大杲人也多半不知黄围何地,只有南来北往的商贩和顺平郡附近的人才知黄围是哪里。可就是这么一个细节,徐靖未泄露于我。我到了船上才知黄围和靖王乃同一个人,可西日昌却从黄围之名联系上靖王的南走路线。我不得不感叹。

    二十岁的冬季来临之前,我感叹的事太多太多。邱芬与王伯谷一明一暗先后回了大杲,带回了不少西秦难民,安置在大杲边境。西日昌大笔一挥,将唐洲三城归还西秦,震惊天下。西秦王没有乐多久,收回唐洲三城后,三城民心不安的问题日渐严重。相比大杲优渥的民生福利,和精道宽松的管理,西秦官员不得人心。三城人都在抱怨,在董舒海管辖期间,他们有余粮有闲钱,回了西秦,日子明显没以前好。对此,西秦派遣统辖三城的官员,封疆大吏纳兰冠英异常无奈。

    纳兰冠英并非无能庸碌之辈,文治上他的能力不下董舒海,但他没有钱,也没有董舒海背后全力资助提供各种物资的君王。纳兰冠英只能竭力抚慰民众,千辛万苦地挽回一部分民心。

    这是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比拼的不是武力军力,而是最贴切百姓生活的日子。好日子,寻常日子,坏日子,从民众的锅台、口袋就能判别。我在昌华宫偏殿,听到了万国维似笑非笑的上禀。

    “纳兰年富力强,容貌甚壮,据传到了唐洲后更惹人注目了,西秦人都说,纳兰大人更具魅力了。”

    西日昌大笑。我腹下暗议,莫非是忧郁的美男子别具风采?

    “这是个难得的西秦大员。”西日昌笑后道,“杀了有些可惜……”

    万国维默了片刻道:“以臣愚见,未必除之,换个人即可。”

    西日昌点头。我站于一旁心下清楚,他是不想杀,才道可惜。万国维明白,就提了建议。

    迁居大杲生活的西秦人经常在边境走动,不久后,唐洲三城陆陆续续有富贾商户举家搬迁,这让纳兰大人更令人同情。他拦不住,也不会动武,上报西秦京都,反馈的却是一纸调令。西秦西境去了个中用的文臣,换了个辣手的武将。武将没别的本事,就爱以强制手段镇压。上千名三城人氏塞满了三城的监狱,民愤被激化。在这样的时候,西日昌对外下旨,拯救了这位武将的仕途,缓和了边境局势。

    大杲昌帝取消了唐洲三城的贸易边税,但仅限三城的原住户。三城的所有商铺商人、经营商品及交易额度早被董舒海记录在案。这个举措一时间令西秦所有商贾、权贵眼红起三城人。

    昌帝的第二项对三城的举措更得人心。在得到唐洲三城新治守,武将龙啸天的同意后,邱芬在唐洲三城委西秦人筹办了书院对百姓免费开放,技工类学徒还有微薄的收入。

    这样一来,三城边境逐渐恢复平静。龙啸天保住了官位,西日昌又收了把民心。各国民间的舆论好评如潮,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严冬飞雪之晨,我带着陈风拜访了一位重要人物,白妃白守真。邱家的得势意味着白氏的危机。我不明白西日昌为何命我前去,按理这事该他出面。

    当我踏入白妃的琼树宫,在偏殿上见着二位皇子后,我掩藏在面纱后的脸抽了下。十二岁的西日士衡,西日昌的长子继承了其父的美貌。两道斜眉丹凤流彩,假以时日,又是个祸害。十岁的西日云庄,脸廓似父,眉宇随母,文静温润,也是一位翩翩美少年。

    两位皇子在侍卫的陪伴下,静候白妃召见。见到我二人入内,两双明亮眼眸虽好奇,却很快转了回去。

    白妃的侍女显然没有料到我的突然来访,只道白妃刚起身,请我稍候,跟着她迅速入内前去通报。

    两位皇子都站着,我也不能坐下。他们尊敬母妃,而作为卫尉的我也得遵照礼数。我的目光过多地停留在西日士衡身上,可以想象,少年的祸害就是这个样子。历来帝皇传位还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则,子肖其父。西日士衡与西日昌长相酷似,又是长子,着实具备了太子的条件。

    白妃很快赶来,看得出她睡得不好,有些憔悴。两位皇子行礼,我和陈风行了侍卫之礼后,各自入座。白妃先与我寒暄,陈风将西日昌赏赐的礼物奉上。一副成色极佳的翡翠镯子,白妃只看了一眼便命人收起。

    “西门大人来得巧,今儿刚好士衡他们来见我。”

    我再次端详西日士衡,越看越像。“二位皇子我也是第一次见上,没带什么见面礼,还请白妃不要见怪。”

    “大人客气了。士衡、云庄,来,见过西门卫尉。”

    西日士衡不动声色地口道:“见过大人。”西日云庄同样说了句,声音却很轻。

    当着我的面,白妃没有与儿子亲热,我越待越不是味儿,便借故告辞。出殿后,我听到西日士衡问了句:“母妃,西门大人现在还是父皇的随侍吗?”

    白妃幽幽道声是。

    “来得正巧……”

    后面的话我听不着了,回西日昌身边后,气劲又只剩一丝,修为全无,无法察听远处的对话。我瞟了眼陈风,后者一怔,随后道:“我也不知今日二位殿下来见白妃。”

    我垂下眼帘,停下脚步。“他们在说什么?”

    陈风回过神道:“在论大人的容貌。”

    我点点头,继续前行。一路上我发现宫人看我的目光有些微妙,来琼树宫时不觉,回时宫人多了,才略有感触。

    “他们在说什么?”走过回廊后我又问同样的话。

    这次陈风停下了脚步,沉脸道:“他们竟敢非议陛下和大人。”

    我想了想就明白了缘由,西日昌不去鸾凤宫,不去旁的宫,不宣妃嫔侍寝,那么一直住在昌华宫的我就成了闲人的谈资。也是,后宫生活无聊乏味,西日昌能命侍卫杀嚼舌根的,却杜绝不了人心的空乏。

    世上大多数人,活着只单纯活着,一日三餐,传宗接代。寻常百姓的日子就是吃饱想吃好,穿暖想风光;而寻常后宫宫人的生活衣食无缺,除了伺候好主子往上爬爬,旁的只剩攒点钱财,绝大多数光阴空度。皇宫内禁赌,也不能好男男女女那回事,除了西日昌,和任何人沾染上那事,就是找死。于是听听新鲜事儿,扯些富贵用度便是寻常宫人的主要乐趣了。别宫的宫人没有昌华宫那么多忌讳,偶尔嚼舌根也未必被听到,未必受罪,但我还是觉得疑惑。非议我的容貌倒很正常,可牵涉到西日昌,那必然古怪。人人都珍爱性命,如何会有好几位宫人胡乱言语君王,尽管他们扯的大致没错。

    “你找几名隐卫,去各宫探听下,流言从何而出。”

    “是,大人。”陈风毫不犹豫地接下了。

    我倒有些奇怪,陈风解释道:“这属于大人的职权范围。除了陛下的直属隐卫,宫中所有侍卫大人都有权调用。”

    我凝视陈风,这木瓜脸竟难得地一笑,随后又低下头去,“有慕西大人跟随,我先去交发大人的任务。”

    “去吧!”

    他转过身,我又道:“多笑笑,五六年了,难得见你高兴。”

    他抖了下肩,快步走了,我目送他消失于漫天白雪之中。其实我想说的是,他认识我的时间最久,从我初入昌王府至今。我们打过架,一起并肩战斗过,他因我吃过杖罚。他的武力在宫廷中不高,身份也不高,但他和他父亲却是西日昌最信任的心腹。他的每句话都有分量,他的表情更重……或许他等我发布司令已经很久。

    我学他抖了下肩,我以为,这个肢体语言代表着他确实很高兴。银白的裘袍双肩落下几片未及积累或融化的雪花,明儿再雪天,还是多带把伞。这么想着,我走回了昌华宫。

    我可以断定,今天命我去送礼是西日昌要我看看他的两位皇子。他以为是时候让我见了。

    经苏氏父子的再三确诊,蛮申江一事,我突发的气劲没有造成身体的损伤,落下毛病。虽然当时我觉着身体透支,仿佛会坏死,但碰上苏堂竹及时行针,缓了过来,实属幸运。

    苏家父子推来究去,得出一个大胆的猜测。我在倾城苑那几年自修的进展缓慢,应该打下了天一诀牢固的基础,而我开头所基的武道就同寻常武者不同,每次武力的晋升都离不开情绪的激化。我的修炼进展陷入了不伤难以提升、不遇难提不高多少的怪圈。我渴望着无上的武力,而**已难以负荷,这种情况,引发了天一诀对我身躯气脉的重塑。被徐靖未一擒反倒成了好事。回到盛京后,我除了体虚血亏,人又瘦了一圈,修为又无影了,身子骨反倒强了几分,精神也好多了。这诊断令一个男人喜出望外。

    当我安睡时无意识地将手搭在他身上,腿压在他腿上后,我们的关系更亲密了。所以他让我去了琼树宫。

    步入昌华宫正殿,我解下裘衣,宫人接过。殿堂里炭火正旺,殿堂上龙座空空。倒是我回得早了。

    我坐在偏席等了会儿,然而等到的却是西日昌阴沉的脸。

    “出事了!”他解下外袍,大步向我迈来,“士衡和云庄一个昏迷不醒,一个摔断了腿。”

    我大惊而起,“怎么会这样?我刚从那儿回来。”

    西日昌走到我面前,盯着我道:“就是冲你来的。”

    我也盯着他反问:“你不去看他们吗?”

    他却松了神色,柔声道:“一会儿你自己过去看一下就明白了。我这两儿郎现在吃些苦头,总比日后受罪强。”

    我听得莫名其妙。他又道:“出事当时,几个侍卫都不在边上。这大雪天的,哪有下人不妨着主子脚深脚浅?”

    我越发觉得怪异,想了想,道:“那我先去琼树宫看看。”

    他拉我手坐我身旁,笑道:“不着急。有些事还没问你。”

    他果然问了我发付陈风的事,我将疑虑一一道来。他听后沉思良久,竟推翻了之前的判断,“或许我想错了,这事不是对你。”

    问他缘故,他却打发我替他弄个明白。“你多去几处地儿,最后再去琼树宫。”

    “哦?”

    西日昌诡异地笑道:“原本打算让西门卫尉升升职,换个太保、侍中的官职,如今就看西门大人你自己愿不愿意了。”

    我立时了然,他打的是让我教二皇子武艺的主意。他自己事多,见我闲着,一年半载也练不回修为,就找个文绉绉的教武活计让我温温。

    “看看再说。”我起身道。

    “早些回来,还有。”他眸光一闪,“带个人一起去。”

    他让我捎上的是个废材。胥红欣喜地跟我出了宫。

    这回我多带了两把伞,胥红将自己裹得跟婉娘似的,戴着毛皮手套执伞跟我身后。

    “我都记不住上回出宫是什么时候了!”胥红说的是出昌华宫。

    我叹了口气,到底是西日昌仔细。这女子再关昌华宫,怕是会憋出病来。

    “一会儿你没我吩咐,休要开口。”

    胥红应下,谨慎地问:“我们要去哪儿?”

    我答:“不去鸾凤宫。”

    胥红放下心来,只要不去鸾凤宫,她就不怕。

    我与她迈过积厚寸余的雪地,穿过各处银装素裹的宫殿,先去见了柳妃。柳妃见到我二人,略有惊讶。她屏退宫人后,我将非议及二位皇子之事简单地提了几句。柳妃变色,我身旁的胥红也吓白了脸。前事倒罢了,后一件事,恐怕也只有那位当父王的跟个无事人似的。

    柳妃琢磨了很长时间,开口却道:“小八,姐姐得感谢你。”

    我怔了怔。

    “历来后宫倾轧,妃嫔争宠,但小八你却是个例外。”柳妃颇有感触地道,“女子们哪个不望自己的夫君宠爱,明面上一团和气,背地里生事使绊。你能信任我,今日与我说这些,显见没把我当外人。”

    我也第一次对柳妃说了真心话:“向来都觉姐姐聪察,而我更信陛下的眼力。偌大的后宫,也都是姐姐操持。明景堂上,我一日看清所有妃嫔的面目,她们之中,唯有姐姐值得信赖。姐姐于我的真情,我一直铭记心内。”

    柳妃动容,不过当她看到胥红的表情,就转了微笑。以柳妃的察言观色,她已看出我身旁这女子不明就里。

    “西门。”柳妃马上换了称谓,“过去的事不提了。你说的这两件事,我觉着除了牵涉到你,还有白、邱二妃。皇子遭遇意外,是宫廷大事。但我也想不出个子丑寅卯,你需暗访。”

    我称是。暗访我已委陈风进行,而柳妃给的提醒更重要,她不愧为大杲后宫真正的当家,一语点明事情的关键。邱妃的妹妹及邱氏现在风头正劲,已然危机到白氏。无论此事背后真正的暗鬼是谁,他或她利用的就是白、邱两家的间隙。

    出了柳妃的宫殿,胥红按捺了许久,还是问道:“大人,如果是那两位暗中较劲,扯上大人有用吗?”

    我停下脚步,望了眼她红扑扑的脸蛋,微笑道:“你看,已经把我拉了进来,你说有用没用?”

    胥红似懂非懂地点头。

    “走吧!”我与她并肩行走于飘雪中,雪似乎小了些。现在我不觉得她一无是处了,她没追问柳妃为何称我小八,倒问暗中之人为何牵拉我,确实又长进了。

    请我入彀的还有西日昌,前往憩月宫路上,我想明白了他的用意。他需要一个稳定的后方,稳定的后方也包括他的后宫。先后排除了西秦、南越的暗桩后,接下来他要做的就是消除大杲后宫本身的不安定因素。现在发生的两件事儿,他正求之不得。

    他并非不爱他的皇子,平日他疏远他们,这次不看望他们,都是在为将来谋划。按他的话说,现在他们吃苦,可免将来遭罪。不宠,是一位身为帝皇的父亲对儿子的爱护。身在帝王家,即生在人心叵测中。经历过年少的挫败,可造就日后的坚韧。这也是西日昌的亲身经历。

    我发觉身边的胥红到了身后,越近憩月宫,她走得越慢。

    “怎么了?跟上。”

    红扑扑的脸已被风雪吹白,胥红快步上来,对我轻声道:“是去憩月宫吗?”

    她不安的样子让我想了片刻。

    “王才人?”我问。

    她点头。

    我笑了笑,道:“没事。听我的。”我离开宫廷隐居南屏的两年半内,大杲后宫里她和王才人争宠,结果是她升为嫔,王才人生了三皇子。很多人都不明白,无出的胥红被提升品级,该母凭子贵的却始终是才人。我以前也不明白,现在则清楚了,那是西日昌不喜欢王才人。他甚至可能也不喜欢三皇子,他让人觉得他最喜欢三皇子。他若真喜欢,为何不敕封王才人?

    “有三句话,你可以用很久。”我微笑道,“第一句是,‘不敢’;第二句是,‘大人,你说得对’;第三句最简单,就是‘是的’。如果这三句都不能用,你就闭紧嘴巴。如果对方还要追问,你就从三句话里挑一个比较妥帖的。”

    胥红沉重地点头,“我都记下了,多谢大人。”

    后半路无语,我们安静地进入了憩月宫。我请见邱妃,等了很长一段时间,侍女才回禀,邱妃今日抱恙,不见客,有事可找王才人。我谢过她,道不必了。其实即便见到邱妃,我也没什么话多说,在这节骨眼上,她不见我倒很明智。就是不知她是嫌我而不见,还是得了消息不见。

    从正殿走出,胥红似放下心头重石。长长的空荡回廊上,我问:“王才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胥红答:“跟我差不多吧!”

    回廊曲折,两旁风景倒素洁。雪停了。眼看还有丈余要穿过内门,我耳畔却响起了慕西雁的声音,“前面有位宫女等着撞大人,她手上有烫物。”

    我没有停下步伐,转面对胥红道:“你知道田乙乙为何遭人厌恶?”

    “不知……难道不是她品行不端吗?”

    “她泼了婉娘一身。”顿了顿后,我道,“我最讨厌鬼祟小人。”

    我带着胥红进入内门,一捧茶盘侍女与我们擦肩而过。她低着头,茶碗在盘上发出轻微的颤声。胥红回头多看了一眼。

    我们走远后,我问:“刚才那侍女你认识吗?”

    胥红答:“认识,是王才人的宝林。”

    我立时明白,慕西雁误解了,那人要撞的是胥红。王才人现在的品级比胥红高一级,生出点事端,我这个管辖侍卫的卫尉处置不了后宫的女人事,她好乘机奚落胥宝林。估摸她 也没多大能耐,顶多下下胥红面子,糟蹋身衣裳。而看刚才那宝林的样子,就知主子是什么德行。欺软怕硬,小人嘴脸罢了。

    接下来的几宫,我就顺路去了,都没大的收获。我不能把话挑明了说,只能扯些宫廷的侍卫守护周全不,影响主子们平时作息不,诸如此类。各宫的妃嫔回应态度不一,有的拉拢,有的平淡,还有少数倨傲。期间我与胥红在孙文姝那儿用饭,再加上蒋琼英,倒也温馨。

    接近黄昏的时候,我再次步入琼树宫。琼树宫内,宫人面色都不好看。我等了很长时间,白妃才在侍女相扶下蹒跚而来。

    “大人,你又来了。”白妃的语气很倦,听不出怨,只有忧。

    我仔细询问了早上的情形,白妃道二位皇子只跑离侍卫视线一会儿,就出事了。二皇子西日云庄说没看见人影,只觉背后一阵风,腿就折了。他一呼喊,大皇子西日士衡回头,跟着就倒地不省人事。

    “我想见下二位殿下。”

    白妃凝望我半天,才点头。她身旁的侍女斜我一眼,扶她起身。

    我跟着白妃先见了二皇子,苏堂竹正在陪他说话,见我来了,苏堂竹道:“二殿下足伤养个半月就可下地。”

    我点头,他意思是二皇子伤得不重。与二皇子客套几句后,我随白妃去了大皇子房里。临走前,苏堂竹对我微笑着挥一挥手。

    西日士衡房里是苏世南,我们进房后,他不发一言伫立床旁。白妃问情况,苏世南依然沉默。白妃就哭了。

    我一直望着西日士衡,清楚地看见他睫毛颤动了一下。当下我全然理解了西日昌的话。

    你自己看下就明白了。

    西日士衡分明清醒着,却要装昏迷不醒。

    “白妃娘娘,可否容我单独查看下大殿下?”

    白妃一愕,她的侍女忍不住道:“就是西门大人走后,二位殿下才出的事,西门大人的好意,只怕又给殿下惹来灾祸。”

    “住嘴!”白妃喝止,“还不给西门大人赔罪。”

    侍女不甘不愿地道声不是。白妃低低对我道:“西门大人,我把士衡交给你了。”

    我微微惊讶,她愁苦道:“我其实知道大人是个好人……”

    “不敢。”

    我身后的胥红点头。正现教现用着。

    “我们都出去吧!”一直沉默的苏世南忽然开口,“让西门与殿下独处下,或许殿下就好了。”

    一干人随后而走,我叹了声,白妃和苏世南都话中有话。一个意思是相信我没有害她儿子,一个则让我唤醒大殿下。

    坐在西日士衡床畔,望着少年酷似其父的面庞,我轻声道:“我知道你听得到。现在我给你说个故事,关于你父皇的。”

    西日士衡毫无反应,呼吸不变。

    “很早以前,当陛下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与明帝兄弟俩一同登月照宫的未央阁。明帝走得又快又稳,陛下则小心翼翼,由此炎帝以为明帝有胆魄,陛下怯弱,从此宠爱明帝,不喜欢陛下。可陛下真的胆小吗?陛下从来不胆小,他走得慢走得小心,是因为那时候他就明白自己的身份,他是大杲的重要皇子。”

    “陛下度过了不受炎帝宠爱重视的年少时期,养成了坚强的性格。既然不被看好,就要努力积蓄来日被重用的力量。相信在那个时候,连陛下自己都无法确信他的明天。陛下能一步步走到今日,除了不懈的努力,还有时世的因素。没有人从小就知道将来会做什么,会成为什么样的人,要想力挽狂澜首先得学会顺势而为。”

    西日士衡依然睡着,但呼吸稍有变化。

    “殿下和陛下很像,虽然到此刻我只见了殿下两次,但却觉着你们不仅面容像,性格也接近。不轻易信任,不放开胸怀,在没有获得足够的力量前,擅长保护自己,掩饰自己。”我顿了顿,苦笑道,“其实我也是,但我没你父皇那么聪明,他不轻易信任旁人的同时,还会适应周围的人事。很多人以为他无情,可一位无情无义的君王如何能获得那么多臣子的爱戴?我也是逐渐明白,他心里装的东西太多,淹没了情感,让我误以为他很无情。陛下是你的父皇,也是所有大杲臣民的君王,寻常的情感流露对他来说何其珍贵,因为珍贵,所以我们看不到,只能一点一丝感受。”

    西日士衡又颤了下眼睫。

    我沉默了一会儿,道:“你的母妃为你和二殿下担忧……”

    “滚!”西日士衡忽然咆哮一声。

    我黯然起身。看来我是失败的说客。

    当我走到门口,西日士衡却低声道:“请回来。”

    我走了回去,西日士衡已坐起身来,盯着我的眼道:“西门卫尉,有人想害你。”

    我温和地问:“殿下如何知晓?”

    西日士衡道:“那人一踢断云庄的腿,我就知他不想取我们性命。但我不想也断条腿或胳膊,就假装吓晕了。”

    “殿下当时做得很对。”我又问,“那殿下有没有看清来人的脸?”

    西日士衡深深地望着我道:“没有,她是个女的,和你一样,面上蒙纱。”

    我笑了笑,“多谢殿下。”

    西日士衡惊异地望我,“你能明白?”

    我收了笑,正色点头,“殿下不醒,自然不会对任何人说看见一位很像我的凶手。”

    西日士衡喃喃道:“说了又有何用?说了反倒被人当棋子,我讨厌被摆布。”

    我低声道:“殿下做得很好,我误解了。”

    西日士衡变了眼色,同他父皇一样,斜挑的丹凤射出一股狠劲,“要我相信你也没那么容易,把面纱摘了,我要看你的脸。”

    我凝视他片刻,笑道:“这不重要。”

    “重要!”他当即道。

    我缓缓道:“年初我从南屏重伤回宫,至今提不上气劲,修为不在,别说踢断二殿下细腿,就是悄然潜进琼树宫都做不到。”

    西日士衡定了定,然后凝眸道:“这未免太可笑了,堂堂宫廷卫尉,失了一身修为?”

    我们没就这个话题继续,西日士衡其实知道那人非我,他只是想替白妃看看我长什么样。

    入夜时分,我与胥红回到昌华宫。破天荒的,西日昌首次一并留下胥红用膳。胥红动作僵硬地吃了会儿后,恢复平常。

    主席边上置着一条长几,上面堆满了文纸,在我们回前,西日昌就在看那些。

    “西门啊,外头冷吗?”西日昌边吃边扯话。

    “冷。”

    “朕看你们俩出去还打伞了,路上难走吗?”

    胥红呆了呆。

    我顿了顿,坐直身子,恭敬道:“为陛下着想,请陛下吃完饭后再言语。”

    胥红手中的筷子跌落席上。

    西日昌笑道:“好吧!”

    一顿饭我吃得很舒坦,胥红换了筷后又动作僵硬,西日昌则吃得很慢,且一直吃着面前最近的一碟菜。

    宫人收拾完席上诸物,我们漱了口,面前换了清茶后,西日昌指了下身旁长几,道:“你们过来看看。”

    胥红跟在我身后,并不动手翻阅。我信手拈起最近的一叠纸,纸上所书的内容立时吸引住了我。这是憩月宫的回馈。我上午发付陈风的事,他已办妥。隐卫们记载了今日憩月宫宫人的不少言谈,最后一张纸上记录的是上午我在憩月宫的说话。

    王才人一事,正如我所料,她只是想叫胥红难堪。

    胥红替我搬来椅子,我坐于长几旁,一张张文纸仔细观看。我不知胥红何时离去的,看到半途,西日昌已挨到我身旁。他捉着朱笔,在纸上勾了一个又一个红圈。

    “你圈出那么多?”我放下手头文纸,无法相信眼前的一幕。一个又一个朱红的圆圈,每个圈里都勾着一个人名,圈圈红红,连绵不绝。“哪来那么多不安分的宫人?”

    “这些人……”他还在画圈,“都是安分的。”

    我一手掩面,被他耍了。他这是在报复我请他吃完饭后再说话。

    笑了声,我移开手,继续看。

    这些隐卫够厉害的,只半天工夫,整出那么多,估摸陈风发动了整座宫廷的所有隐卫。这样想着,我忽然放下了文纸,盯住那只还在涂鸦的手。

    “怎么啦,我的西门大人?”他没有转身,继续画着圈。

    从手往上看,看到肩膀夹衣上的一圈黑狐毛,脖颈上几缕松散慵懒的长发,掩映风情又难以琢磨的侧面。

    “你知道是谁踢伤了云庄!”我静静地道。

    他画了那么多圈,太不合情理,大杲的帝皇哪有时间记住后宫一干宫人的名字?

    西日昌停下笔,转面轻笑道:“不要当我那么神……”

    我盯着他,他微笑道:“有个大概吧!”

    西日昌解释了他的安排。他让我走访各宫,一方面让我进一步了解后宫诸人,另一方面则乘机让隐卫搜集情报。我的到访,如同一颗石子投入水面,在各宫里波动起涟漪。

    “你以为丹霞公主徐端己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说了一半,忽然问道。

    我皱眉反问:“莫非她有问题?”在我印象里,徐端己就是被呵护宠爱的少女,又具备一国公主的庄重贤淑。若她有问题,我倒是走眼了。

    “其实我们都被她蒙蔽了。”

    “啊?”

    西日昌丢开笔,捉了我的手道:“不止我们,还有田乙乙,还有很多人,都被那张娇美明丽的面容蒙骗了。她是很动人,也很年轻,身为南越的公主,身份也尊贵无比。可是,西门你想过没有,南越王宠爱丹霞公主,仅仅因为她的美貌吗?”

    “你的意思是?”我看着朱笔染红一叠文纸,心想,他果然都知道。画圈,画圈,就是与我闹着玩儿。

    “生在帝王家,越受君王宠爱,就越遭人嫉恨,丹霞公主的生母出身贫寒,没有士族背后支持,凭什么她一直被南越王视为掌上明珠?”西日昌低低道,“我也希望不是那样,但花重亲口告诉我,这位美丽动人的公主不是寻常少女。前一阵我特意去查了,田乙乙是徐端己得知自己将嫁入大杲后,请求南越王调给她的。”

    我沉吟道:“那么说,流言是从鸾凤宫流传出来的?”既然徐靖未见过我的真容,那么徐端己也一定知道了,而我一直居住昌华宫是事实并非流言。她只消煽风点火,流言就水到渠成了。

    西日昌叹道:“田乙乙说徐端己无能,估计徐端己做梦都在取笑她。西秦的翟沅霖锋芒太盛,而南越的徐端己却惯常使软刀子,让人不知不觉就着了道。两相比较,高下立判。”

    我无语。西日昌搂我肩,在我耳畔道:“我动手缺乏趣味,你需要立威,而且用的不是武力。”

    我抬头,他眼波柔和。“丹霞公主能利用的,姝黎你也能,还会比她更高明。”

    我猛然从他怀抱挣脱,直言道:“我讨厌这些事儿!”

    西日昌盯着我道:“今日若非慕西雁提醒,你就会被人溅一身烫水。你不犯人,人就不犯你吗?这宫里大大小小,老老少少,几个会真心待人,能与你说上几句贴心话?你现在已经不是当日那个司剑,你早就身居上位,身为上位者,是必须威慑下人,威慑众人的。”

    我凝视他,他又转了柔声道:“我知你不喜欢,讨厌暗地里算计来算计去。可是姝黎啊,现在算计周全了,来日就不用费神。再说你不动手,换个人做,你忍心吗?”

    我别转脸去,捏起最后一叠文纸,闷声道:“让我先看完。”

    西日昌无声而笑,歪身倚我肩上。

    “重。”我一手推了推他,推不动。

    他换了虚靠,淡淡道:“这是两条线,两件事,很巧妙地集中于你一人身上,但又不是动你,而是动我大杲根本。皇储之争,历来都阴谋四伏,风诡云谲。只是这些人看到了其一,看不到其二。为了各自利益,各怀鬼胎,聪明反被聪明误。我期待我大杲未来的储君,强过西日士衡,强不过那就是天意。”

    我一怔,那叠纸最后正是我与西日士衡的对话。

    “孩子的能力与才干,有一部分来自母亲。只有足够优秀的母亲才能教养出才华横溢的孩子。我的母后很强,所以她的两个儿子都不差。”

    我笑出声来。虽然他没有说错,但自己往脸上贴金,总很可笑,不想他跟着委婉道:“我要多谢你,在士衡面前给我脸上贴金。”

    我放下文纸,搂住了他。

    “今晚三次如何?”

    话有歧义,不过我已经适应他的说话方式,也明白了为何这世上那么多人喜欢绕弯弯。不把话说明白,是乐趣,也是麻烦。听得明白是乐趣,听不明白就会想破脑袋。歧义,还有可能被误解。一误解,说话的人就乐了,这就是他要的效果。

    “不行了,你的气脉还是不开。”

    我也被整得浑身酸软,俯卧在他身旁,弱弱地道:“别试了,浪费你气劲。”

    他以不纯的天一诀气劲疏通我的气脉,他费劲我也不好受。变为寻常人的我,经脉虽经改造,但气劲唯有丹田的一丝。苏世南说,天一诀变异的同时,在原本通畅的气脉里制造了无数堵塞的障碍,建议尝试外力打通。而苏堂竹的意见刚好相反,他认为堵塞气脉运行的障碍可自然消融,外力无法作用。但二人又一致认同,用缓和的外力疏通,对我身体不会产生负面的影响。

    西日昌觉着可以一试,于是便隔三差五地收拾收拾我。被他通脉的滋味,类似浑身上刑法,一根根筋被挑出来,滚一遍烫油。

    我出了很多汗,三次也是我能承受的极限。

    平息后,西日昌一手抚过我湿漉漉的背,搭在腰上,叹道:“你说你这身子……”

    低沉暧昧的声音这时候比所有催眠都管用。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最终为我盖上被子睡觉了。

    次日上午,琼树宫正殿。我提了几位侍女前来问话,白妃和二位皇子被我安排在屏风后旁听。

    一位侍女问完话后被侍卫带出。隔了一会儿,下一位侍女姚蕾梅来到殿上。她大约二十三四岁,面容俏丽,身形窈窕。

    她跪下后,我开始发问:“你的名字。”

    “奴名姚蕾梅。”

    同前几位侍女的问话方式一样,我让她自己说一下出身、经历。姚蕾梅道她乃杲西人氏,家贫卖身为奴,被白府买下后,服侍白妃多年,跟白妃入昌王府后进宫,三年前升为宝林。

    “知道为何传你问话?”

    姚蕾梅答:“希望奴婢能让大人满意。”

    我笑了。前几位侍女都惊慌畏惧,半日说不出话来,她却很镇定。坐我侧席的苏堂竹点了两下头,意思是姚蕾梅身具清元期修为。这是我与苏堂竹事先约好的,点一下头就是固气期,二下就是清元,以此类推。遥想当年昌王府我砍杀一批侍女,这姚蕾梅能活到今日,不只是幸运的因素了。

    “抬起头来。”我再次掀开面前锦盖,拈起一双碧绿剔透的镯子,问,“这个认识吗?”

    姚蕾梅看了一眼,答:“不认识。”

    我笑出了声,姚蕾梅立刻意识到她的错误,弥补道:“这是镯子,大人。”

    我把玩着昨日西日昌委我赠送白妃的翡翠玉镯,清脆的镯子互碰声响,一声声回荡在殿堂上。声响停了,一片静默。姚蕾梅不再镇定,也不似畏惧,她让我觉着她有些兴奋。她的双手在微颤,肩膀和身子却没反应。

    “你身具修为,耳目比寻常人灵敏。你能告诉我,昨儿上午辰时三刻,你在哪里?在做什么?听见什么?看见什么?”

    姚蕾梅一听我说她身具修为,就抬起了头。听完我的问话后,她答:“我在自己房中休息,听见旁的宫人说大人来了,没看见什么。”

    “听见什么人在说我来了?”

    姚蕾梅垂下头,仿佛在思索。片刻后,她毅然道:“我知道是谁害的二殿下。”

    “哦?”

    姚蕾梅开始浑身颤抖,声音也变了,“但我只怕我一开口,小命就没了。大人不要逼我……”

    “说!”

    “不成啊……”姚蕾梅双手撑地,嘴上一直道,她说了就会被灭口。几滴汗跌落地面,情形十分古怪。清元期的修为,在宫女中也算高手了,甚至不比寻常侍卫差,她畏惧什么?

    姚蕾梅在我的逼问下,咬牙道:“大人,奴婢只怕奴婢开口会连累大人。”

    我对她身后一位侍卫打个手势,侍卫才上前一步,她便喊道:“我说!我说……”

    姚蕾梅颤声道:“但我只能说给大人一人听。”

    我与苏堂竹对望一眼,后者对我微微一笑。我起身,步入堂中。姚蕾梅擦了擦汗,看来确实很紧张。

    我走到她身前三尺,只见她慢慢地抬起了头,一双眼中含着晶莹的泪,一张面容充满煞气。紧接着,她整个人爆跳起,向我扑来。

    “大人!”几位侍卫惊呼。

    两枚银针发出穿空之声,射入姚蕾梅的双腕,让她停了一停,却没有阻挡她的扑势。但这一停已够,我急急后退,早有准备的苏堂竹已赶到,一把抄过我的腰,拉我到他身后。砰砰两声闷响,苏堂竹与姚蕾梅对上二掌,击伤于她。

    倒地的姚蕾梅当场被侍卫制服。被下了禁止后五花大绑的她嘶叫着:“西秦妖女!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我一惊,她如何知我是西秦人?

    “你对上妖媚惑主,对下杀人不眨眼,我只恨我学艺不精,无法毙你于掌下!”姚蕾梅红着双眼,那泪始终在眼眶里闪烁。即便被侍卫硬按跪地,她也不屈不服地强着脖子。

    我命一干侍卫退下,问道:“你为何恨我?”

    她呸我一口。除了唾沫落地,她受伤的双腕也淌下鲜血。慕西雁的银针不是绣花针,贯穿了她的手腕。

    西日士衡从屏风后走出,上前就踢她一脚,正中她胸口。她吐出一口鲜血。

    “就是你!”西日士衡阴狠地道,“就是你踢断了云庄的一条腿!”

    我拉住了还想动脚的西日士衡。

    “我认得她的动作,昨儿她就是这样扑来的!”西日士衡盯着我道。

    这时,姚蕾梅却对西日士衡磕起头来。我愕然地望着她,殿内所有人此刻都一脸惊诧。姚蕾梅磕头的声音很响,苏堂竹止住她时她已磕破了额头。

    西日士衡冷酷地道:“现在想求饶不成?迟了!就算你不想杀我们,但你犯的是诛族之罪!”

    姚蕾梅却笑了,她对西日士衡道:“奴婢并非对殿下磕头,奴婢是对白娘娘磕头,感谢她多年善待奴婢。”她眼中的泪终于滴落,“娘娘对奴婢那么好,可奴婢却伤了二殿下。奴婢认死。”

    西日士衡皱起眉头,“究竟为什么?”

    姚蕾梅转眼狠狠地盯着我道:“为了她!我要杀了她!就算杀不了,也要叫她不好过!”

    “我们有仇?”我问。

    姚蕾梅又笑了起来,“西门卫尉如何还会记得往事!我的殿下,你知道你身边的这个女人是谁吗?”

    我拦住了苏堂竹,“让她说!说个痛快!”

    西日士衡不解地望望她,又看看我。只听姚蕾梅冷冷道:“她不姓西门,她过去的名字过去的身份有三个,最尊贵的是贞武皇后,依次还有黎贵妃,陛下昌王时代的司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