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第五十回 夜游营昭妃救表亲 访恩师皇帝密微服
皇帝迟迟不肯就寝,那厢沐霖亦是心思烦扰, 夜不能寐, 左右睡不着,索性起身。见帘外月明星稀, 格外清幽,便披上氅衣,撇下趴在小几上睡得香甜的慧如, 独自出帐。草原上的夜晚, 兽鸣鸟叫不断,除寂静外, 更独有一份孤野。却看关山明月, 远处的山林还不时传来狼嚎马嘶之声, 营帐里有三五成群巡逻的将士,穿在身上甲胄行走时传来一阵阵呲呲声。
沐霖避开巡营士兵,随意走了走, 却不知不觉走到马场,脑海里忽然浮现白日里皇帝与徐妙言策马奔腾的样子,好不登对, 一时又不免伤怀,出神间, 便伸手摸了摸马儿的鬃毛。正在此时, 见有差役来巡查马厩,沐霖未免惊动旁人,正欲悄悄离去, 却听有辱骂声传来。只见几个太监打扮的人尖着嗓子,指着马厩里的一匹棕色御马,对一旁战战兢兢地差役们骂道:“咱家早说过这些御马,都得像亲爹亲妈一样伺候着,不能出半点差错,青海骢要是吃不了东西,你们也别吃了!”
主事孙有才连连道歉谢罪,谁晓得这青海骢怎么了,好吃好喝伺候着,却撂挑子不干了,不吃不喝不动的,他擦着额头上的汗道:“属下也没想到会出这样的岔子,找太医看了,也说没什么病,可就是不吃不喝……”
杨胜金却不饶人,一脚踹上去,怒道:“蠢东西,你没想到的事多着呢!明儿一早就是冬狩的大日子,皇上最喜的坐骑就是青海骢了,要是上头怪罪下来,咱家头一个拿你开刀!”
旁边一个年轻差役,见杨胜金这般盛气凌人,一边扶着快要倒地的孙有才,一边忍着怒气出言道:“公公此言差矣,青海骢历来是由御马监饲养的,本不属上驷院,要是怪罪下来,也该是由御马监担着。”
孙有才一听他这般顶撞宫里的人,吓得忙拉着他,却见杨胜金瞥了一眼差役,不阴不阳地道:“哟,倒是个能言善辩的。”孙有才暗道不妙,心里骂着老阉狗,脸上却忙赔笑道:“杨公公,这小子新来的,年轻不懂规矩……”
杨胜金却打断孙有才的话,阴恻恻地一笑,“不懂规矩,那我就叫人好好教教他规矩!”说着就招呼手下的奴才动手,拿下那个出头的青年,一巴掌狠狠扇在脸上,恶狠狠道:“把他给我绑了,先抽三十皮鞭,关进马厩里,等冬狩完了,咱再来收拾他。”
这人要是落到杨胜金手里还有活路吗,孙有才急得连连告饶也不中用,眼见那些奴才把人捆在柱子上绑了个结实,举起皮鞭要打人,却听有个清亮的女声轻斥道:“慢着。”
杨胜金转眼一看,只见一个做妇人打扮的女子缓步而来,他长年在宫中,什么富贵人没见过,见沐霖衣着简素,又想着哪有主子大半夜出来的,必定是哪个多管闲事的仆妇。杨胜金盘算了一圈,心里的底气也足了,趾高气昂地道:“你是何人,竟敢阻拦咱家办差?”
沐霖瞥了一眼绑着的那人,淡淡道:“我是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让青海骢好起来。”
杨胜金一听,喜道:“你有法子?”沐霖却自顾进了马厩,摸了摸无精打采又略显焦躁的青海骢,安抚了它,然后才查验马的体温、粪便等症状,忙活了半天才道:“青海骢的体温、粪便都无问题,说明并没有染病,无精打采可能是受了情绪的影响,它最近一次和母马接触是在什么时候?”
青年抬头神色复杂的看了一眼沐霖,回道:“半个月前。”
沐霖隐下自己的情绪道:“那就不是发情的问题。”沉思了片刻,又道:”还有可能就是水土不服,京城与承州相隔千里,气候不同,青海骢离京半月有余,只怕是有些不适应。”
杨胜金起初还对沐霖抱有几分怀疑,毕竟请了太医也没医好,如今听她说得头头是道,又想青海骢在宫里养大,确实从未离京,不免问道:“那该如何是好?”
“你们去找些京城的土合水服下,应当会奏效。”
杨胜金半信半疑,眼下又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依下,着人去办。沐霖安抚着青海骢喝下京城的水土,过了半刻钟,再拿了干草喂它,马儿竟然动嘴吃了!杨胜金大喜过望,喜道:“好啊,青海骢总算肯吃东西了。”
沐霖也欣慰的一笑,俄尔对杨胜金道:“既然青海骢好了,还请杨公公高抬贵手,放了这个侍卫。”
杨胜金即使有些不情愿,看在医好青海骢的份上,也不好驳了沐霖的面儿,遂对绑着的侍卫冷哼道:“今儿算你小子走运!下次要是再这么不懂规矩,咱家绝不手软。”语罢,杨胜金便带着一众侍从气势汹汹的走了。
孙有才点头哈腰的送走了杨胜金,连忙去给那男子松绑,待解下绳索,又对沐霖道谢:“方才太感谢您了,还不知怎么称呼?”话音才落,却见那两人均是神色复杂地看着对方,倒像是有千言万语似的,还是男子先回过神来道:“她与我是远房亲戚。”
孙有才也识趣,若那姑娘是个未出阁的女子倒还能为自家兄弟高兴几分,可那一身打扮明显是有了人家,他暗叹一句可惜,随便寒暄了几句便先行离去。待孙有才走后,沐霖才回过神来,难以置信道:“豫表哥,你怎么在这?”
常豫却苦涩一笑,“三年前的科场案几乎毁了我的一切,朝廷虽免了我的谪戍之苦,可我身上的罪名却并未洗清……”
“你想翻案?”沐霖脸色微白。
常豫摇头道:“我知道翻不了案。”沐霖心里一松,却听常豫又道:“可我也不想这样碌碌无为下去,所以弃文从武,想办法进了上驷院当差,只盼着有出头之日。”
上驷院掌管马场,却算不上清要衙门,沐霖轻轻一叹,劝道:“并非做官才算出人头地,以你的才华,日后游历山水、着书立说,也算一件美事,又何必沾上官场里的污浊之气?”
常豫却丝毫不为所动,脸色颇有几分激动地道:“你说得倒是轻巧,科场案不仅断了我的仕途,还连累了父亲,害了整个常家!你也知道,大哥早逝、二哥老实、三哥纨绔,父亲本一心指望我能撑起常家的门户,却出了这样的事。家里因我的事受牵连不说,父亲母亲还四处求人打点,我身为常家的男儿,又怎能就此消沉,白白断送常家的前程!”
常豫的话让沐霖无言以对,说起来此事与她也脱不了干系,舅家因此败落她心里也不好受,可事关皇帝,她又能做什么呢?常豫见沐霖脸色不好看,这才意识到自己言辞太过激烈,缓了缓神色,柔声道:“表妹,我知道你的好意,可我注定当不了游山玩水的文人雅士。”
沐霖也不再劝说,看着粗粝落魄不少的常豫,目光沉沉道:“你先安心当差,常家的事,我会想办法的。”
常豫苦笑道:“常家的事你就不要管了,别连累了你。倒是先生近来身体不太好,他一个人我总不大放心,你还是想办法去看他一下吧。”
沐霖一听李垣,连问道:“师父怎么了?”
常豫叹道:“你这一走就是六年,先生嘴上不说,只怕心里还是念着你,加上他也上了年纪,身边没个照顾的人,身体也没往常好了。”
沐霖听罢亦是伤怀,来了承州,她也是心心念念想去玉清山看望李垣,可一是忙着应付宫里的事,抽不开身,二是以她的身份又如何出得去?想着沐霖又是忧心又是自责,忽听将士集合的号角声,沐霖这才回过神道:“我会想办法去看他老人家的,天色不早了,我们就此别过,日后你若有事就可找王纲传消息。”常豫自是应下,颇有些不舍地目送沐霖离去。
将士集合后,及到五更,就听得三军拔营,喧嚣之声不绝于耳,撒围之时,野兽奔跑嘶吼之声也阵阵传往行营。那边皇帝才起身洗漱,罢了就策马领亲信侍卫往看城出发,看城是撒围之前,司幄人员提前择平缓处搭设的一座用黄色帐幕围合的方形幔城,用以皇帝指挥行围。抵达看城,皇帝亲自指挥将昨日打来的猎物宰杀烹制,调和汤饭,煮羊炙鹿,分于王公享用。
待用完早膳,皇帝在看城静待左右两翼将士慢慢合拢,等中军旗纛近在眼前时,合围已经形成,围内积聚了方圆几十里的野兽。皇帝便在王公扈从下,往中军出发,亲自指挥合围,斩杀猎物。这次算得上皇帝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冬狩,往日年纪小,冬狩举行的少,后又未免藩王觊觎,故意藏拙,皆不尽兴。三王之乱后,民生凋敝,皇帝也罢了冬狩,时隔六年再来行围,自然是兴致极高,吩咐底下人尽管放些凶猛的野兽来。
行围从早上辰时开始,一直持续到下午,三军合力作战,声势浩大,场面极为壮观。期间野兽层出不穷,众人皆卯足了劲,狩猎猛兽,皇帝收获自然颇丰,除了狐、鹿、猞、兔、野鸡等,甚至还亲自射杀了一头虎,引得将士欢呼不已,高呼万岁。傍晚时分,皇帝亲自挑选最好的麋鹿,令人将其送往京城,置于奉先殿供奉,并向太后请安问好。诸王公大臣所猎禽兽亦贡献于皇帝,待侍卫清点后,由皇帝分赐下去,并嘉奖获猎最多者。夜里,自然又是宴饮不断,烧烤百日获的新鲜禽兽,与群臣同乐。
席间,皇帝但尝鹿肉味道颇好,也无腥膻之味,指了指桌上的菜,低声对高愚吩咐道:“把这给昭妃和丽嫔送些去。”高愚才应下,皇帝沉思片刻,又吩咐道:“让膳房做些清淡的菜一并送过去。”
高愚察言观色,自然明白皇帝的心思,连忙着手去办。待晚宴散了,已过了酉时,皇帝回到御帐,才喝了醒酒汤,斜躺在榻上小憩,张彬却进来道:“皇上,丽嫔娘娘来了。”
忙了一天,皇帝早是疲惫不堪,秀荷已在内间备好了水,她才勉强睁开眼道:“这么晚了,她来做什么?”
显然,皇帝没有要见人的意思,张彬有些讪讪。这时,高愚又进来,看了一眼张彬,才向皇帝禀道:“主子,昭妃娘娘在外求见。”
皇帝这才提了几分精神,坐起身来,想了想,对张彬吩咐道:“你去把朕的披风拿来,送给丽嫔,夜里寒气重,差人仔细送她早些回去。”
张彬寻思着皇帝的意思,便领旨退下,出了御帐,见昭妃与丽嫔在营门外的寒风里候着,向沐霖见礼后,才笑眯眯对丽嫔道:“娘娘久等了,今日天色已晚,皇上正要歇下了。”说着又将皇帝赐的披风奉上,笑道:“皇上说了,夜里寒气重,怕娘娘回去的路上惹了风寒,特意让奴才把这黑狐披风带来,给您用上。”
丽嫔本有些不高兴,但听了后半截话,一下由阴转晴,喜滋滋地接过皇帝御用的披风,穿上后又忍不住对一旁脸色微白的沐霖挑衅一笑,瞬间觉得舒心畅意,不免得意道:“这黑狐皮果然暖和。既然皇上歇下来,我就不打扰了,等明日再来吧。”
张彬连笑着附和着,才差人护送丽嫔一行人回去,正要打发沐霖也回去。高愚就出了营帐,又传了皇帝的旨意道:“昭妃娘娘,皇上让您进去说话。”
沐霖听罢,收拾了方才的低落情绪,又换上一片平常之色,才随着高愚进帐。沐霖踏入御帐,只见帐内宝座香几一片寂然,却听得屏风内有悉悉索索的衣料声传来,沐霖神色稍异、心中一跳,这时皇帝开口道,“进来吧。”
皇帝的声音略有些沙哑疲惫,但沐霖偏偏听出了几分旖旎的意思,她稳了稳心绪,低眉颔首进去,见皇帝正躺在雾气朦胧的浴桶中洗浴,脱了一身朝服的皇帝身为女子的阴柔之气便再也掩不住了。沐霖压着心悸走上前去,接过皇帝手中的毛巾,帮她擦身,皇帝既不拒绝也不说话,随意地闭着眼靠在浴桶上。
一番下来,直到皇帝起身更衣,两人竟是无言到底。待皇帝系了亵衣的带子,出了里间,坐在床榻上,才缓缓开口道:“说吧,你来有什么事?”
沐霖一时被皇帝的冷漠噎住了,想来也是,往日但凡无事,她也不会主动来皇帝这。沐霖又觉愧疚,却还是说明来意,“臣妾有一事相求。自六年前,臣妾入京选秀,已有六载不曾与恩师相见,师父年事渐高,臣妾却不能在他老人家跟前尽孝,望皇上垂怜,允臣妾出宫探望恩师。”
皇帝并不为所动,随意拿了本上次未看完的折子,说道:“民间有句话,不知道你听过没有?叫出嫁从夫。”斜睨了一眼神色微变的沐霖,又接着道:“宫里也有句话,叫君莫大于天,朕看你是完全忘了自己的身份。”
沐霖从未想到有一天皇帝会拿三纲五常来压她,以世俗来看,她哪里都不配当一个妃子,可她待皇帝的心从来都是真的。沐霖顿觉唇舌艰涩,一时竟说不出话来,皇帝却又泠然道:“朕知道你向来口才好,但你要记着一件事,朕是皇帝。”
是啊,她虽是女子,却更是皇帝,沐霖以为自己认得清,遂在感情上主动退让、为其谋划。却忘了一点,身为帝王的她,是最难以忍受旁人忤逆她,而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她、疏远她,这让自尊极强的皇帝如何受得了?沐霖深吸一口气,敛去内心的悲凉,屈膝跪下道:“臣妾心知入了宫就该与往日的亲眷断了干系,可人非草木,熟能无情?臣妾恳求皇上允了臣妾的一点请求,日后臣妾定会感念皇上的恩德,一心一意伺候您,再不提出宫之事。”
沐霖把姿态放的极点,皇帝很清楚她已经明白了自己语中的警示,可皇帝心里并没有觉得好受了些,她压下心中的烦躁,将折子扔到案头上,冷冷道:“此事以后再说,天色不早了,睡吧。”
沐霖暗自苦笑,也不知皇帝什么时候才能松口,却也没有再多说,眼见皇帝要歇下,一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想着皇帝如此态度,怕是未必想见她,正欲退下唤秀荷进来值夜,皇帝却冷不丁开口道:“还愣着做什么,上来睡觉。”
皇帝的语气依旧冷漠,沐霖却听出了几分别扭的意味,她低落的情绪不由得一松,轻手轻脚地解下外衣,躺在皇帝身边。才睡下不久,皇帝便翻过身子,一把将人拉入怀里,沐霖心一紧,她目前并没有做好重新接纳皇帝的准备,可她们才闹了不快,皇帝若执意如此,她又该如何拒绝?
沐霖正暗自忐忑,皇帝略显冷漠的声音又传来,“朕只是习惯抱着东西睡觉,你不要想多了。”
她的称谓什么时候变成“东西”了?沐霖有些哭笑不得。皇帝却是不管,她总算在不跌尊严的前提下,抱住了思念已久的人,方才的龃龉好似瞬间被抛到脑后,再也顾不得了。
接下来的日子,皇帝也一直忙着朝政,冬狩表明上看不过是来玩乐,实则肩负着联络与外邦及鞑靼诸族关系的重任。这些日子,鞑靼部落举行了各类塞宴,如诈马、教駣、什榜、相扑等,皇帝都须一一出面。沐霖见皇帝白日里忙着接见鞑靼王公,晚上还得处理京城送来的奏折,必是将她的事忘了个干净,但体谅皇帝辛苦,她即使心急也没有再提此事。
一日大早,沐霖才用过膳,高愚便传了皇帝的旨意宣她。沐霖颇有疑惑,皇帝极少在早上宣见她,待来到御帐,却见皇帝头戴网巾,着一身翠蓝绉纱道袍,一副寻常公子的打扮,沐霖愈发疑惑,屈膝行了礼道:“皇上今日作何这番装扮?”
皇帝轻咳一声,负手道:“你不是说要去玉清山吗,朕正好也想出去散散心,今日得空,便与你一道出去走走。”
沐霖一听,心下骇然,六年前的遇刺她还记忆犹新,忙劝阻道:“皇上,承州不比京里,鱼龙混杂,您若想散心,臣妾陪您在围场里走走也是一样的。”
皇帝暗道此人一遇□□则愚笨至极,面上却仍是一副清冷模样,拍了拍手,秀荷便端着一叠衣物进来。皇帝指了指,云淡风轻道:“你若去,就赶紧换上衣服,若不去,朕就自己走了。”
却见沐霖神色纠结、一动不动,皇帝暗自着急,她特意抽出空来出去全是为了沐霖,自己又非戏文里的傻皇帝,喜欢玩什么微服私访的把戏,这人要倔脾气上来,真不去了,那可怎么办?好在犹豫一阵,沐霖还是接过衣服,走到屏风内换衣服,皇帝见状这才暗松了一口气。
待半刻钟后,就见沐霖已将身上华贵的宫装褪去,头戴金线梁冠、缀宝钿儿,头上左右饰翠叶玉花三朵,身上则着松花色秋罗立领长袄,一身打扮既素净利落,又不失典雅,只如寻常富贵人家的妻子出门走亲访友一般。皇帝一时竟有些愣住了,若说宫妃便服与民间服饰并无太大差别,只是纹饰略有不同,衣服上少了飞龙舞凤的东西,竟觉大不相同,比往日更多了几分温婉,真让皇帝察觉出平常夫妻起居生活的味道来。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我胡汉三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