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第三六回 明结社沐霖暗修史 三上折广成劾昭嫔
近日皇帝既打出了革新的旗帜,朝里朝外自有一股新气象, 提拔贤才、整顿吏治, 皆有条不紊的进行,连翰林院那帮文士们也闲不住了, 纷纷奏立国史馆,编修国史兼修前朝史,皇帝自然没有不允的道理。只是她忽想起沐霖素有志于修史, 且其学问渊博、文辞典雅, 若能参与其中,既有益于国家, 又能讨其欢心。但难得是, 自古以来皆无女子供职国史馆, 且编修都是一帮男子,沐霖身为后妃,也不便接触外臣, 皇帝一时倒给难住了。
幸而,玉溪给出了一个主意,建议在宫内另辟一地置修书处, 擢拔宫中文采卓然者,选为女史, 由沐霖总理其事, 既能了全其夙愿,又算开一代先河。皇帝听后,拍手称好, 立即下令由玉溪、高愚二人着办此事。
一番紧锣密鼓的准备后,开年后,便置备妥当。
正值春寒料峭,腊梅初放,沐霖来了闲心,携宫人摘梅酿酒。慧如在旁,提着竹篮伺候,见沐霖手持剪刀,摘着梅花,唠叨道:“娘娘,您又不爱饮酒,去年的陈酿还有呢,今年何必再费这个功夫?”
沐霖微滞了片刻,手里的剪刀抖一下,好好的花骨朵就这么碎了,勉强收回心思,沐霖又动作起来,吩咐道:“你不说我倒是忘了,地窖里放的那几坛该是酿好了,明儿取出来,往各宫主子那都送一些去。”
慧如一听,原来是用作送人情的,一下子高兴起来,想着她家主子总算开窍了,懂得什么叫人情世故,连笑道:“是,奴婢回宫便去准备着。”
不及慧如准备,沐霖回去将新摘的梅花清洗风干后,便亲自动来到后院的地窖,惹得慧如在身后连呼:“娘娘,那地方脏,找奴才们去拿便是了,您何必跑一趟。”
沐霖却是不顾,在各色坛坛罐罐中,寻得一只青花瓷坛,这便是她去年酿的梅花酒了。她掏出帕子,擦拭掉灰尘,便抱着酒坛返回寝宫,慧如则还地窖里指挥着奴才们将剩余的搬出来。
回到寝宫,沐霖将酒坛放在炕几上,启封后便是一阵酒香,梅花的清冽之气也四散开来,她又拿了酒杯,倒了半杯梅花酿,只见酒水中漂着数朵梅花,仍是鲜亮如初。沐霖微出了会儿神,兀自饮了一小口,这酒浓度颇高,味道醇厚,她被这辛辣的酒气呛得有些受不住,苦笑着喃喃自语道:“倒是符合她的口味。”
沐霖才出着神,不知何时,皇帝已兴冲冲地进来,但见沐霖手里拿着酒杯,便忍住要说得话,转口笑道:“今日怎么有兴致饮酒了?”
沐霖见了皇帝,这才放下酒杯,屈膝行礼后,才道:“这是去年酿的酒,今日拿出来尝尝味道如何。”
皇帝就着沐霖剩的半杯酒,在鼻前嗅了一下,赞道:“好香啊!”
沐霖正要为皇帝重新倒一杯,她却将那剩下的酒一饮而尽,沐霖微有些诧异,皇帝却放下酒杯,展颜一笑:“果然清香宜人,不过朕还是喜欢桂花酒。”
沐霖微笑道:“那待八月桂子熟时,臣妾再为皇上重新酿一坛。”
皇帝笑道:“那是自然。”说着,又调皮道:“不过,这个朕也要。”
沐霖微怔了片刻,拒绝的话临到嘴边儿了,却又收了回去。皇帝并未察觉到异常,又兴致勃勃地拉起沐霖的手,兴奋道:“差点把正事忘了,走,跟朕来一趟。”
还不及沐霖问是什么事,皇帝便迫不及待地引她出了玉琼宫,銮驾已摆在宫外了,皇帝要拉着沐霖坐上去,沐霖却挣脱了她的手,皇帝一时不解,一脸茫然地望着沐霖。沐霖见她一副愣头青的样子,忍不住一笑,道:“自古贤明之君,哪有与嫔妃同乘一辇的?”
皇帝这才恍然大悟,她虽不拘这些礼节,却难免怕被人嚼舌根子,见沐霖笑语晏晏,皇帝也应承着笑道:“是,夫人说得是,‘班妾有辞,割驩同辇’,朕必引以为戒。”
皇帝将沐霖比作班婕妤倒也没什么,称她为“夫人”便有些不妥,沐霖怕扫了皇帝的兴,也没再多说什么。最终,皇帝也不愿独自乘坐辇驾,便与沐霖徒步往玄武门方向去。
好在路程也不远,不过半刻钟就到了北五所,沐霖正纳闷皇帝引她到此处做甚,皇帝耐不住高兴的劲儿,指了指右手边第一座殿宇道:“进去看看。”
沐霖狐疑片刻,跨进宫院门,往四周打量一番,不过是一方普通院落,并无甚稀奇,正待开口问皇帝,她却扶手而立,倒是半点也不透露。沐霖耐着性子,往主殿走去,才跨进门,便见眼前有数十位宫人亭亭而立,对其屈膝行礼道:“见过昭嫔娘娘。”
再看殿中并非居住所设,里头备置一方方大案,笔墨纸砚皆备齐了,四周又立了数排书架,以供参阅,倒像是衙门办公之处。沐霖不解道:“这是做什么?”
皇帝嘴角含笑,悉心解答道:“前几日几个翰林提议编修国史,你素有志于经史之学,国史馆、翰林院这些地方又不方面去,朕想不如在宫内另置一地,设立女馆,调派些人手,供你驱使,以编修史书。”
沐霖听此,震惊不已,女子编修闻所未闻,这世道,不论士农工商皆为男子所为,文教之权柄亦为男子所掌,女子不过俯首听命而已。如今,皇帝却要破除旧俗,公然用女子修书,实乃惊世骇俗之举,沐霖惊愕之余,叹道:“皇上的心意臣妾领了,只是女子修书乃千古未有之事,臣妾亦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与祖制旧俗为敌。”
皇帝听出沐霖话中的可惜之意,她只是不敢,而非不愿,不然又何苦写那本《藩国志略》,皇帝自小也受尽了男尊女卑的苦,若非世人俗念,她又何苦假扮男子。起先不过一时兴起,想讨沐霖欢心,如此一来皇帝倒更坚定了办女史馆的信念,她心疼地执起沐霖的手道:“你不要怕,朕必护你周全。如今朝廷欲革新图强,自然就得打破陈规旧俗,任用女史便是头一条。”说着皇帝的目光趋渐深沉,喟叹道:“朕也想为这天下的女子争得一方天地!”
沐霖见皇帝语气平淡,却目光深沉,那俊秀白净的侧脸透着股坚毅,有着旁人看不懂的深邃。沐霖从不关心朝政,但此时此刻,却想与她同进退,遂莞尔道:“那臣妾就当仁不让了。”
皇帝也回之一笑,沐霖却又调皮道:“不过,臣妾有几个条件。”
皇帝来了兴致,问道:“哦,什么条件?”
沐霖端正了姿态,一本正经道:“其一、皇上务必提供修史之经费,许女馆调用实录、起居注;其二、女馆日常由臣妾全权负责,皇上不得丝毫干预;其三、女馆编定之书皇上可看,却不可提意见;其四、有关当朝史,皇上既不可看,也不得有任何意见。”
皇帝琢磨了一下,为难道:“第一、二条自然没什么问题,可三、四条未免太苛刻了些,朕连意见都不可以提,还有当朝国史不许朕看,若你们在史书里恶意丑化朕怎么办?这要是传之后世,朕的一世英名岂不是毁了。”
沐霖微微一笑,却不似平常淡泊,透着几分张牙舞爪的意思,“所以,皇上要记得谨言慎行,若是做出什么昏庸无道之举,小心史臣手中的笔。”
皇帝瞬间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一时苦了脸,无奈道:“看来朕不依是不行了,但求日后娘子手下留情。”
未免朝臣非议,沐霖又建议将带有内廷机构意味的“修书处”改为“兰渚诗社”,借诗社之名,行修书之实,以消外界猜忌。
诗社办起来后,沐霖自然是忙得不可开交,不仅要重理前朝史籍,还得分精力遴选女史,依各自才学、志趣,依次分工。麻烦的是,许多女史虽粗通文墨,却仅限于诗词歌赋,或四书五经,实无史才,沐霖寻思着是否该办一女学堂,培养一批才学之士。为了不负诗社之名,沐霖便让这些资质稍差又颇有文采者,负责编修诗集。
诗集中的诗作,有皇帝御制诗,也有嫔妃应贺之作,还有兰渚诗社中女史们的闲暇之作以及闺门女子之作。朝外贵妇们听闻宫中办诗社,也纷纷赠诗前来,沐霖自然是欢迎之至,待核查编定后,便以文林馆的名义装订成册,付梓刊刻。一时宫里宫外争相传唱,民间女子也纷纷效仿,与志趣相投的三五好友结社,以吟诗、作赋、绘画、弹琴为务,成一时风尚。[1]
景仁宫里,贤妃坐在窗前,手里也翻着那本新出的《兰渚诗集》出神,秋婵端茶进来,见她神情恍惚,又想皇帝的心思这段时日全被昭嫔勾走了,不免气恼,口不择言道:“昭嫔尽耍些不入流的手段,女子主内,本应相夫教子、服侍公婆,学好针黹女工就行,她这般抛头露面,也不害臊。听人说,前些日子,她竟公然与皇上调笑嬉戏,自比民间夫人,简直不知廉耻,不懂尊卑。”
贤妃脸色微冷,轻斥道:“主子的事,也是你随便道论的?”
秋婵吓得忙噤了声,不敢多言,贤妃脸色缓和了些,又对一旁伺候的杜鹃吩咐道:“笔墨伺候。”
杜鹃沉稳许多,连备上笔墨纸砚,贤妃提笔写下一首小诗,秋婵暗地想难不成她家主子也要凑个热闹,贤妃却晦暗不明地撕了诗作,又拿来前日练的帖子,静下心临摹起来。秋婵颇为纳闷,杜鹃却是看得明白,她家主子的心深着呢,也高着呢,自从上次在皇帝面前念错字,贤妃便花了大心力在读书识字上,只怕被皇帝看轻。
才不过写了半刻钟的字,主事太监孙国安便垂首进来请安,贤妃却并不停笔,杜鹃、秋婵二人知道有要事,便行礼告退。孙国安这才禀道:“娘娘,兰渚诗社的事总算有眉目了,奴才有个老乡,在文林馆当差,听她说,这诗社不过是个幌子,那帮女史实际却做着翰林学士的事。”
贤妃搁下笔,用帕子擦了擦手,问道:“此话怎讲?”
孙国安噼里啪啦地解释道: “皇上本意不是要搞什么诗社,而是想另立一女史馆,跟外朝的翰林学士一样参与编修国史,您想呀,自古以来哪有什么女学士,此事要是成了天下岂不乱套了?为防朝臣们反对,昭嫔便提出了个折中的法子,借着诗社的名义暗地里行事。”
贤妃左思右想了一阵,喃喃道:“女学士?”孙国安也不知贤妃听明白了几分,只能点头哈腰附和着,却听她又道:“自古以来确实没有什么女学士,但像陆令萱、上官婉儿这样的内相可是不少……”
孙国安一惊,再看贤妃虽是柔柔弱弱,似无主见,只怕是比谁都看得明白。
沐霖打着诗社的名义,不仅在宫里还在民间都掀起了一股风潮,这也算是意外之喜。但总有些卫道士,对此颇有微词,好在一些附庸风雅的文学之士对女子结社皆大为赞赏,并挺力支持。可好景不长,诗社成立不过月余,监察御史梁广成上了一本《劾昭嫔沽名弄权折》,弹劾沐霖包藏祸心,欲效仿武后,召集北门学士,以此干预朝政。那些保守之士闻风而动,纷纷上折请求取缔兰渚诗社,更有甚者,要求禁止民间女子结社,并大谈三从四德,抬出孔孟之道,明言女子无才便是德。
皇帝看了这些折子,怎能不气恼,她怒道:“这个梁广成,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什么狐媚惑主,操弄权柄,他倒是什么罪名都敢往上扯。”
当然除了梁广成,御案上还有一摞弹劾的折子,但大多只敢抬出祖制来,主张取缔诗社,却无人敢将矛头指向正当受宠的沐霖。玉溪接过览后,不禁道:“兰渚不过一美称,梁广成附会曹子建的那句‘朝发鸾台,夕宿兰渚’,就说娘娘欲效仿武后,以兰渚代指凤阁、鸾台[2],行篡朝之举,这实在有些牵强。”
皇帝消了怒气,冷冷道:“朕看这样的人才是沽名钓誉,以谤君来博取名声,朕不理他们便是。”
皇帝将这些弹劾的折子全部留中,对外界的非难不理不睬,本以为等风头过去了就不会有人在意。那想,梁广成丝毫没有松口的意思,又上一折——《劾昭嫔僭越中宫折》,竟搬出皇后,历数沐霖各种妖媚惑主之举,以及僭越中宫、无视皇后的行为,甚至暗讽皇帝宠信奸妃,不亲礼皇后。
折子里的事写得有理有据,皇帝在外有时不大拘礼,随意和沐霖嬉闹,这本不是什么大事,却被人骂得狗血喷头,什么骄奢淫/荡、不知廉耻,一味泼脏水。皇帝忍着气把折子看完,沉着脸道:“梁广成不过一外臣,是如何得知内宫之事的?”
此事定有蹊跷,最大嫌疑只怕就是皇后,皇帝憋着气,本欲严惩梁广成,却又怕事情闹大了,沐霖得知后会难受,便又将折子留中。可梁广成完全不知好歹,连书三折,再上《请废沐氏以安后宫折》,竟抬着棺材,跪在午门外不回去了,这架势,不是皇帝废沐霖,就是他死。
一时朝野纷纷,早朝时,朝臣们都端着看热闹的姿态,滞留午门,尤其是那些在革新中受到打击的官员们,冷笑着看皇帝如何收场。端坐在太极殿里的皇帝,等了半晌竟有大半朝臣未至,高贤看着脸色越来越阴沉的皇帝,小心道:“皇上,今儿的早朝要不免了?”
空荡荡的大殿,内阁首辅范克恭、户部尚书胡滢称病不朝,傅友德、袁阶未至,还有许多中级官员滞留午门,不进殿。皇帝扫了一眼,冷笑道:“他们不来,朕就不议事了?”
高贤忙闭嘴,挥了拂尘,尖着嗓子道:“上朝!”
臣工们各各面面相觑,跪地山呼万岁后,倒不知能议什么事。皇帝隐下情绪,问道:“你们有什么事,一一禀来。”
堂下的大臣哪敢多说什么,怕得罪上官,一个个噤若寒蝉,皇帝倒也不恼,说道:“既然你们没什么可说的,朕却有个事问问诸位,臣子以下犯上、无故不朝该如何处理?”
朝臣一听,皆知圣心不悦,无人敢答话,皇帝看向刑部侍郎丘铭,道:“丘铭,你主管刑部,倒是说说无故不朝、以下犯上是个什么罪?”
丘铭心里打了突,禀道:“无故不朝可视为渎职,轻则罚俸一年,重则革职查办。至于以下犯上,量刑视情况而定,若是百姓犯官则处以流刑,下官犯上官则行杖责……”
皇帝打断他道:“若是无视君上呢?”丘铭吞吞吐吐道:“若藐视圣恭,则属大不敬,应除以极刑。”
皇帝听罢,停下步子,点头道:“很好!看来你记得很清楚。从今日起,你就是刑部尚书了,崔光远既然今日不来,以后也不用来了。”
丘铭哪里想到一下子因祸得福,一时还未反应过来,皇帝又问道:“那个梁广成,不过一七品小吏,恣意诽谤朕恭,辱骂后妃,你说说该怎么办?”
丘铭回过神,自然明白皇帝的意思,连道:“按律,当斩。”
朝臣一听,吓得不轻,个个暗自庆幸今日来朝,皇帝复又坐下,对侍立在侧的魏启明道:“听到没有?”
魏启明拱手道:“臣听到了。”说着就领命下去,带着一帮锦衣卫前往午门拿人。
皇帝见朝臣个个胆战心惊,却依然云淡风轻,吩咐道:“传旨下去,今日无故不朝者,凡三品以上罚俸一年,五品以上停职留用,五品以下者,革职查办。”
作者有话要说: [1]明清时期,文人结社现象非常普遍,尤其明末,影响最大的莫过于东林党、复社,甚至带有很浓厚的政治色彩。但大部分结社,是纯文学性质,这种风气在南方尤为浓烈,很多士庶之家的闺门女子也组建诗社,用以交友、赋诗、作画,比如《红楼梦》中林黛玉她们就兴起的海棠诗社等。
[2]武周革命后,武则天将唐朝的官僚机构一一改名,其中中书省改为凤阁省,门下省改为鸾台省。这里梁广成弹劾沐霖弄权的依据,就是从名字入手,说“兰渚”对应“鸾台”,指责沐霖的目的不是为了办诗社,而是意在效仿武后,危害明朝社稷。
早上一看,下章无故被锁,我也不想随意删改,所以发到微博上吧。大家可以移步一阅,微博号楚子蛮../498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