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第三八回 旧辅臣共诉新国政 贺寿辰情急传喜脉
养心殿西暖阁内,豆青釉双耳三足炉香烟杳杳, 雾气氤氲, 傅后坐在北面的炕上细细品着茶,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首辅范克恭的奏报。范克恭絮絮叨叨地将朝廷发生的大小事情, 一一道来,“山西巡抚报,今年山西大旱, 半年滴雨未下;特勒部天命可汗及义成公主奏贺仁圣皇太后千秋寿辰;番禺县令称弗朗吉国借晾晒之机, 侵占沙棘岛;广西宁州蛮聚众造反,攻破府衙……”
范克恭停顿了片刻, 偷看了一眼傅后, 见她并无反应, 这才安心继续禀告,待念完了冗长的日常政务,傅后随意翻了翻案的奏折批复, 说道;“看来皇帝确实老练了不少,这些折子都处置的很妥当,真是多亏了范先生的辅佐之功。”
范克恭真以为傅后在称赞, 一张老脸掩不住喜色,颤巍巍地顿首谢道;“太后过誉了, 老臣不敢当, 皇上天纵英姿,行事果决,颇类□□, 实乃我大明之福。”
傅后幽幽叹道:“是啊,是咱们大明的福气……”
侍立在旁的袁阶对范克恭的阿谀之词颇为不满,耐不住控诉皇帝近日的行为,禀道:“皇上乾纲独断,英明神武,自有太/祖之风,只是在处事上,颇有些不拘小节。近日内宫中办起了诗社,这本非坏事,只是臣以为,诗词不过雕虫小技,非治国正途,昔日隋炀帝好诗,李后主好词,宋徽宗好画,皆惹来亡国之祸,皇上沉溺于诗赋绝非社稷之福。”
袁阶义正言辞地引经据典了一番,傅后倒是表情淡淡道:“诗社的事我也听说了,不过是闺阁里闲来的消遣,只要不涉朝政,也无伤大雅。”
傅后不支持也不反对,袁阶吃了个闭门羹,一时也没了下文,倒是吏部尚书冯乾道颇为忧心道:“自科场案后,皇上欲革新吏治,大力引进新人,朝廷自有一股新气象,只是皇上在用人上,喜用新人,摒除旧人,也不知是好是坏。”
傅后专心喝茶,不予置评,户部尚书胡滢却瞧出端倪,左右寻思了一番道:“冯大人所言极是,臣也有此忧虑。前日早朝,皇上忽因小过便罢免刑部尚书崔光远,吏科给事中王成宗、监察御史陈思礼、户部员外郎杨缴、吏部考功员外郎魏涟等七位官员,实为本朝未有之事。”
提起这个,袁阶也有些不忿,说道:“皇上最近还时常与尚书房里那帮文士论政,诏旨多出尚书房,越过内阁,直达六部。尚书房不过都是些轻薄空谈之辈,一朝得势,竟不把内阁辅臣放在眼里了。”
别说袁阶这个暴脾气,这事儿连一向和稀泥的范克恭都有了怨言,皇帝愈发倚重尚书房,自然就削弱了内阁之权,阁臣们哪有不怨的。那帮老臣的利益多半在革新中受了损,不免都七嘴八舌开闸似地吐苦水,将对皇帝的不满一一说来,只有余良甫、杨惟中二人站在一旁不发一言。
傅后有一耳没一耳地听着,最后才道:“行了,我都知道了——有些老臣啊,仗着资历深,倚老卖老,这样的人不用也罢……”
那些刚抱怨完的,一听傅后的口风吓得都闭了嘴,却听傅后又道:“皇帝有革新图强之志,这是好事,但她到底年轻,容易轻信一些冒进之辈,这个时候就需要你们这帮辅臣多多帮扶,好好把关了。”
众臣纷纷推辞不敢当,暗忖傅后的话到底是何意,傅后却不再多言,面露疲态道:“若没有什么其它的事就跪安吧。”
几位重臣出了养心殿,皆小声议论,自于孟阳罢相后,傅后就很少过问朝政,今天召见他们,不痛不痒地问了几句,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户部左侍郎姜士荣左思右想,似有些头绪,又怕猜错了,便与同道的胡滢道:“胡部堂,您说太后的意思,到底是支持皇上,还是……”
胡滢买着关子道,“现在谁说得准?最起码没有反对。”
姜士荣迟疑道:“那您的意思是,太后是支持皇上的?”
胡滢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太后支不支持,我不知道,我只知崔光远是太后提拔上来的,按理说,三品以上朝官任命,都须经太后首肯,可这次,并没有。下次会轮到谁,你,还是我?”
胡滢模棱两可地说了一通,便背手离去,姜士荣却惊得一身冷汗,皇帝借整顿吏治之机,铲除傅后旧人,不论是胡滢,还是他姜士荣,都是后党之人,若就此坐以待毙,只怕下一个就轮到他们了。
阳春三月,又逢仁圣皇太后的寿辰,虽说是散生,周后本人并不在意,可本朝以孝治天下,皇帝自不敢马虎,大臣们也都上了贺表,主张大办。可周后下了懿旨,一切从简,只在内宫庆贺,自家人聚一聚就行,皇帝心知周后喜静,也不再勉强,只好息了由礼部、鸿胪寺大办的心思。
即使是从简,礼仪也颇为繁琐,皇帝虽免了群臣朝贺,却下旨罢朝三日,亲率嫔妃祝寿,而太妃、王妃、公主、命妇也依次前来朝贺,一向寂静的慈庆宫忽然热闹起来。慈庆宫正殿里,周后与傅后坐于正中的宝座上,皇帝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嫔妃、命妇们分别上前叩拜庆贺,为了增添几分喜庆,还安排了宗室、勋臣、外戚家数十名童男童女齐齐祝寿。
果然,周后见了这些稚童比往日多了几分兴致,连让宫人赐了糖果点心,孩子们受了赏,都喜滋滋接过点心,吃了起来。只有一个小男孩,不慌不忙地将糖果揣在兜里,也不急着吃,周后见那孩子长得颇为可爱,便笑问道:“你怎么不吃呢?”
小男孩认真道:“我要留着和哥哥一起吃。”
周后又道:“你可以先吃着,再留一半给哥哥。”
男孩思索了一阵,苦恼道:“还是算了,我怕我忍不住都吃了,回去哥哥就没有了。”
周后赞许地笑了笑道:“不怕,你先吃着,不够的话,这里还有。”又用眼神指了指侍立在旁的侍女道:“待会儿,你走的时候,向这位姑姑要。”
小男孩高兴地差点跳起来,侍立在大殿左侧的襄王妃略微责备地对小男孩使了眼色,小男孩这才意识到行为失礼,连忍住兴奋,规规矩矩地拱手拜道:“谢太后赏赐。”
才不过两岁多的孩子,像模像样地行礼,惹得周后愈发怜爱起来,她有意无意看了一眼傅后、皇帝,然后对堂下的那位妇人赞道:“这孩子小小年纪,就知兄弟之义,真是难得,我还猜是谁家的孩子呢,原来是襄王家的,皇室之中有此贤能之辈,真乃社稷之福。”
这话即是说给傅后听的,警示她莫要苛待襄王一家,又是说给皇帝听的,提醒她日后要善待胞弟吴王。两人听得明白,却心思各异,傅后笑道:“我记得这孩子叫元灏,还是皇帝赐的名儿,果然与一般孩童不同。”
襄王妃并摸不准傅后是不是真心夸赞,吓得连忙推辞,“太后谬赞,稚子无礼,喧闹公堂,都是臣妾没有教好。”
傅后不过点到为止,又一派和善地赏赐,待襄王妃叩谢带走朱元灏后,她扫视了一眼大殿,皱眉道:“怎么没见吴王夫妇呢,今儿这么大的日子,竟不知道要来?”
吴王于去年冬月成婚,纳傅衣翎之妹云翎为妃,这自然又是傅后安排的一场联姻。眼见傅后有些不高兴,傅衣翎不论是作为兄嫂,还是妻姐,都不能坐视不管,她连打圆场道:“吴王并非不知分寸,怕不是有事耽搁了。”
果然,傅衣翎话音才落,就有内侍报道:“吴王、吴王妃觐见!”
只见吴王携傅云翎款款而入,步入殿中,先依朝礼叩拜后,又依家人礼拜道:“儿臣给母亲、母后请安,恭祝母亲福寿延绵、长青不老。”
吴王自成婚后就搬出宫,入住吴王府,入宫并不如往日便利,周后因许久未见吴王,心里挂念得紧,如今人来了,哪有责怪的道理,慈爱道:“赶过来累坏了吧,快起来。”
吴王偷瞄了一眼傅后,见她半天不发话,也不敢起身。周后心知吴王怕着傅后,看了她一眼,故意轻咳了一声,傅后这才大发慈悲地放下手里的茶杯,吩咐道:“起来吧。”吴王才起身,傅后又道:“说说吧,今儿因什么事耽搁了。”
还不及吴王回话,一旁的傅云翎倒先揽过罪责道:“姑姑别怪殿下,是云儿早上忽然身子不舒服,殿下非得传唤大夫,这才耽搁了进宫的时辰,您要是要怪,就怪在云儿头上。”
傅云翎才不过十五年华,长得水灵可人,但还未脱稚气,因是傅家幺女,一向被叔伯兄弟们疼爱惯了,行事素来大胆,即使面对傅后也一点不怕,语气间还带着点娇憨可爱。傅后哪里不晓得这小侄女的性子,见她面色红润,哪像不舒服的样子,以为她又在撒泼讨巧,便故意逗道:“是吗,那你倒是说说身子哪里不舒服了?”
本以为傅云翎会再编一套糊弄人的说辞,没想到她却忽然红了脸,支支吾吾半天不说话,闹得周后以为她真病了,连关心道:“此次不过是散生,借着机会一家人聚聚而已,要是不舒服,就让橪儿先送你回去。”
朱载橪也红着脸不说话,如此以来倒是容易让人想歪了,皇帝扯过一丝笑意道:“母亲您别担心,年轻人精力总是格外旺盛,怕是昨夜睡晚了吧。”
皇帝面上似是打趣,心里却有种想看二人下不来台的意思,她本对封傅衣翎为后不满,如今吴王又纳其妹为妃,心里更不是滋味。众人听罢不免都掩嘴轻笑,闹得吴王夫妇更是羞赧不已,吴王忍不住争辩道:“不是,臣昨日睡得早……”
吴王身材高大,却面相稚嫩,容貌颇似傅后,但性子木讷地很,这么一答,众人更是忍不住笑出声来。皇帝也暗笑这个弟弟痴呆,吴王更急了,连道:“臣真的什么也没做……云儿早上干呕不已,臣请了大夫诊脉,才知她有了身孕……臣太高兴了,这才误了时辰……”
吴王说得有些急,也有些语无伦次,但傅云翎怀孕的事众人却听得清清楚楚,皇帝脸上的笑容一下僵住了,傅后脸上还算淡定,却看得出高兴,周后更是惊喜不已,连问道:“云儿,此事当真?”
傅云翎嗔怪地看了一眼朱载橪,这才羞涩地颔首道:“大夫是这么说的。”
皇帝成婚五年都未有半点消息,如今吴王有子嗣,这无疑是平地一声雷,其中的意味一言难尽,周后高兴地对时晴吩咐道:“去添一把椅子,这有身子的人不宜久站,快扶吴王妃坐下。”
今日殿内,除了两太后、皇上坐着,连皇后都站着伺候,其余嫔妃、公主等就更别提了,如此隆恩傅云翎哪里察觉不出,她倒没觉得怀孕是多大的事,连推辞道:“太后隆恩,如今月份早,云儿并无大碍,站着也不觉得累。”
周后哪里肯依,生怕傅云翎有个什么闪失,非得让她坐下。这时,半天没说话的傅后,意味深长地道:“云儿,坐下吧,今日你是大功臣,太宗皇帝这一脉本就子嗣单薄,宫里也好多年没添丁了,你可不能有半点闪失。”
傅后话音一落,底下的人皆是一惊,皇帝没有子嗣,天下人皆知,可没人敢挑明了说,如今傅后这么直白的说出来,皇帝的脸面往哪儿搁?果然,皇帝的脸色微变,很快又装作若无其事。当然,皇帝担忧的并不是什么脸面问题,只怕是一旦吴王诞下男婴,她这个女皇帝的地位便岌岌可危,有了新的替代品傅后随时可以撤换她。
傅后似乎并不在乎皇帝是何想法,她瞟了一眼角落里的沐霖,又意有所指道:“这后宫佳丽三千,这么多年竟没半点消息,尤其是有些人啊,独霸圣宠,肚子却一点都不争气。”
明眼人都知这话是将后宫无嗣的罪名怪在了沐霖头上,一时嫉妒的、嘲讽的、幸灾乐祸的目光齐刷刷投向沐霖。沐霖如芒在背,傅后明知皇帝为女子,二人不可能怀上孩子,她这般说必不真是为了子嗣的事责怪于她,那么,又是因为什么呢?
殿内的气氛变得十分怪异,谁也不敢贸然开口接话,还是周后出言解围,对诸嫔妃道:“皇嗣的事倒也急不得,当年太宗皇帝也是登基十余年才有了皇上,好在皇上还年轻,只要你们争气,把身子调养好,总会有子嗣的。”
在周后的调节下,这气氛也缓和过来了。慈庆宫拜寿后,两宫又移驾御花园茶歇赏花,沉香亭早设了宝座、香案、茶点、瓜果,这时趁着太后小憩,众人可自行活动片刻。傅家两姐妹也寻了机会,走在牡丹丛中,说些体己话,傅衣翎看着天真烂漫的妹妹,一蹦一跳地左摘一朵花,右闻一下香的,哪里有半分怀孕的样子,遂忍不住拉住傅云翎道:“你现在身子不比以往,还是小心些。”
傅云翎这才老实下来,捧着手里的花,嘟着嘴,毫不在意道:“不就是怀个孕嘛,哪儿至于这么娇贵。”
傅衣翎见云翎还是如此小孩子气,忍不住笑了笑,又关心道:“你和橪儿婚后处得怎么样?”
一提朱载橪,傅云翎一改往日大咧咧的样子,微红了脸,过一会儿,又口是心非地抱怨道:“就那样吧。他呀,跟个呆木瓜似的,不解风情,有时候得把我气死……”
傅云翎嘴上虽是抱怨,可言语中的幸福溢于言表,傅衣翎放下心来,又有些感慨,同是傅后指婚,她与皇帝势同水火,而妹妹却得到了幸福安宁,可真是造化弄人。傅云翎也知帝后关系并不亲密,见傅衣翎不说话,以为勾起她的伤心事,小心问道:“姐姐,皇上是不是对你不好?”
只是不相爱的人罢了,哪里谈得上好与不好,傅衣翎淡笑道:“她对我没什么不好的。”
“那为什么你们成婚这么多年还没动静,是不是那个昭嫔从中使坏?”
傅衣翎听罢哭笑不得,宫中多年无子,自然流言四起,各方观点大概分为两类,一种说皇后仗着家世,嚣张跋扈,自己不得宠,便用手段戕害嫔妃子嗣;另一种就说昭嫔狐媚惑主,独霸圣宠,使得皇帝再不宠幸他人,以致后宫无嗣。狐媚一词,哪里与沐霖沾的上边,至于嚣张跋扈、戕害皇嗣,傅衣翎出身高贵,性子清傲,更不屑于使这等低劣的手段,她无奈道:“流言而已,我与皇上之间的事,与旁人无关。”
傅云翎见傅衣翎这般淡然,倒不知该怎么说了,只能打趣道:“姐姐,你这般无欲无求可不行,再这样下去,就差出家当尼姑了,爹娘对你的指望可大着呢。”
傅衣翎身为皇后,肩上的担子自然重了许多,不论是傅后,还是傅友德对她都有不同程度的期望,只是不管哪一种,都不是傅衣翎所想要的。她很多时候,倒是羡慕云翎这般无忧无虑,所有人不过宠着她,却不对她有任何要求。傅衣翎隐去心中的忧伤,对云翎嗔道:“真是愈发的不懂规矩了,哪有这样说姐姐的,我好歹也是一国之母,小心下次进宫来,我找个由头罚死你。”
傅云翎佯装害怕道:“皇后娘娘饶命,臣妾知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傅衣翎秀美一挑,佯怒道:“你还敢有下次?”
两人不过装了一会儿,便忍不住笑作一团,毕竟在公众之下,二人都极力忍着,远处看来,也不过是相谈甚欢的情景而已。二人说说笑笑,倒是一解傅衣翎心中苦闷,心情才舒缓片刻,却见沐霖与贤妃在不远处谈笑风生,颇为融洽,傅衣翎心中微沉,这两人也不知何时搅在一起了?估摸着也是见到对方,贤妃连屈膝行礼,沐霖稍愣了片刻也跟着行了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