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第三五回 宁才人妙施苦肉计 沐昭嫔脱簪自请罪
因许久皇帝不曾驾临玉琼宫,这玉琼宫倒比往日沉寂许多, 又加冬日草木枯荣, 更显得院落萧索。宫里上下眼巴巴地看着景仁宫那边热火朝天,皆心急如焚, 而那本尊却还能端出一副宠辱不惊的姿态,着实令人费解。
前因皇帝一怒之下撕坏了沐霖快做好的衣服,她又花了好一阵功夫, 到今日总算是重新做好了一件。许是久坐不动, 甫一起身沐霖便觉腰酸背痛,清茗见状连上前扶着她, 待沐霖站起身将手里的衣物递给慧如, 说道:“到时候将备的贺礼, 一并送过去。”
原来沐家长媳张氏有喜,估摸着这个月就要生产,喜宴的日子也敲定了, 沐霖身为姑姑在深宫里虽不能亲至慰问,但总不能一点都不表示,便亲自为侄儿做了几件衣裳, 备上贺礼差人送过去。可皇帝由此误会了她,倒是令人意外, 沐霖也不曾辩解, 急坏了慧如,她接过衣服,闷闷道:“您这是要跟皇上犟到什么时候, 这些年宫里一无所出,外头的大臣也催得急,皇上是男人,本来心里已经够不好受了,见您这样能不多想吗。”
沐霖走到铜盆前洗了个手,有些哭笑不得,正不知该如何应付慧如的唠叨,好在王纲来报说是宁才人来了,她这才解脱,正要出门相迎,那想宁才人风风火火一进门便道:“姐姐可真是清闲呀,那位可要鸡犬升天了,你可倒好,一点动静都没有。”
刚进门,不免带了一身寒气,宁才人身边的丫头为她解下披风,沐霖一边吩咐人看茶,又让人拿了暖炉递给她,等忙活完了,才坐下反笑道:“你说人家鸡犬升天,那今日的我算是落毛的凤凰,还是丧家之犬了?”
宁才人跟着坐在炕上,嗔道:“这都什么时候,你还有心情开玩笑。”
沐霖端起茶盏,饮了半口,从容道:“我并非说笑,若说皇上封赏卫家是鸡犬升天,那往日宠信于我,又算什么?”
宁才人与沐霖关系亲密,自然是对人不对事,颇不服气道:“那自然是不同的,光是姐姐与皇上约法三章,不厚恩沐家这一条就是旁人做不到的,有本事,那景仁宫也拒了皇上封赏。”
沐霖摇头笑笑,事情哪有这么简单,她与皇帝约法三章也是求个日后清净,她不求沐家腾达富贵,只愿少卷入纷争,皇帝如今封赏卫家也未必全因一时冲动,只是这些话不好明说,唯有笑道:“靖宁侯为国捐躯,本早该得此荣宠,如今追封亡者,并不算逾制,你就别不服气了。”
宁才人早知沐霖淡泊名利,哪里晓得竟真能做到宠辱不惊,一时唏嘘不已,又追问道:“厚封卫家的事,姐姐可以不在意,难不成连皇上移情于旁人也不在意了吗?”
沐霖拿着茶盅的手一滞,轻轻盖上茶盏,一时嗞嗞作响,原本挂在脸上的笑容也褪了不少,过了半晌也不搭话,最后倒是答非所问道:“这段日子我想了很多,也通透了不少。”
宁才人听了这话有些摸不着头脑,问道:“你这是想通了什么?”
“贤妃是个好女人,不管是脾气秉性,还是料理杂务,都胜于我,皇上会喜欢她再正常不过了。”
宁才人气得啪一下放下手里提的暖炉,好不容易忍住了脾气,憋着气道:“姐姐,你怎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沐霖倒是平静许多,“这本是事实,没什么好避讳的,贤妃会为皇上洗手羹汤,亲理起居,我却不会。”
宁才人激动地站起身来道:“不会便学呀!你既然知道问题所在,下次改便是了,皇上心里有姐姐,只要低头服软,这哪里是个问题。”
事情哪有这么简单,沐霖见宁才人如此激动,让她平静下来的心又起了涟漪,忍不住苦笑道:“这并非学与不学的事。”
“那是什么?”
“皇上要的,我给不了,我所需的,皇上恐怕也给不了。”
宁才人听得云里雾里,皇帝富有四海,能有什么是给不了的,她叹道:“什么乱七八糟的,我看姐姐要是肯把花在读书上的心思,放在皇上身上,又那会有今日之局面,说到底,就是姐姐不肯多付真心。”
不肯付出真心?沐霖自认为待皇帝问心无愧,除了师父李垣,她再没为一个人花费如此多的心思和精力了,可落在旁人眼里千错万错都是她的错了,沐霖苦笑道:“算是吧。”
宁才人只当沐霖对皇帝全无心思,又想起傅衣翎的事,不免忧上心头,也不愿再逼她,遂转口问道:“那姐姐日后有何打算,总不能一直和皇上僵下去吧?”
沐霖却是不语,起身走到雕花楠木大案前,从案上拾起一封折子,宁才人正不解,沐霖却将折子交给她道:“此事就得劳你从中周旋了。”
宁才人接过折子一看,只见上手书“请罪书”三个醒目大字,她自晓得这是呈给皇帝的,不禁道:“姐姐既然肯服软认错,何故还在心里和皇上赌气呢?”
沐霖坐下道:“服软是真,赌气倒是不曾。”见宁才人还是不解,沐霖也不欲多费唇舌,只笑道:“我既说是想通了,必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你就放心吧。”
宁才人听罢,稍安下心,这才有闲心打趣道:“姐姐如今说话像掲语似的,让人一句也听不懂。”
沐霖任由对方打趣,听了却只是笑笑。
宁才人怀揣着沐霖托付的折子,寻了机会来乾清宫觐见,却在宫门外被侍卫给拦下了,态度蛮横,也不通禀一声,就道皇帝不见。霍然暗气不已,却无可奈何,只能在外干等着,室外寒气重,才不过半个时辰便把人冻得直打哆嗦,霍然不免暗道,这个帐日后定要向沐霖讨回来。
霍然这般咬牙切齿地想着,却见高愚出门办事,一时大喜,连上前道:“高公公,烦请您通禀一声,我有要事面见皇上。”
高愚一个御前太监,多少人巴结着,本不把宁才人放在眼里,但晓得沐霖与霍然关系要好,便多了几分热情,笑问道:“皇上正忙着,才人有什么事尽管说,奴才定会转达。”
霍然并不放心假手于人,遂道:“事关昭嫔娘娘,还请公公务必让我见皇上一面。”
高愚一听是沐霖的事,自不敢怠慢,可又怕得罪里头那位,为难道:“皇上正与贤妃娘娘在屋里说话,奴才不便打搅,还请才人再稍等片刻。”
霍然一听,感情皇帝正与贤妃双宿双飞,一时有些理解沐霖心里的苦楚,可对方是天子,谁又能出言责怪怎么?也怪不得沐霖写了请罪书,却不愿亲自前来谢罪了。在冬日的寒风里,霍然足足等了两个时辰,过了午时,才见高愚出来道:“宁才人,进去吧。”
宁才人脸色煞白,身子都冻僵了,为了保持仪态,又不可跺脚喝气取暖,一见高愚出来,一时如释重负。想她与皇帝无情,不过是身上受点苦,若是沐霖面此境地该是何心情?
从乾清门侧门进宫,穿过广场,老虎凳,登汉白玉石阶,这是宁才人头一次来乾清宫,心里不免为这里的威严肃穆所震撼,只是明明只是数百丈的路程,却让人生出长路漫漫的错觉来,也无怪乎沐霖极少愿踏足此地了。
进殿后,宁才人被引去西暖阁,只见皇帝倚在炕上小憩,贤妃坐在一旁捧着书念着,只听那声音柔美舒缓:
“任商君,国以富强,其后卒并六国而成帝业。及二世之时,邪臣擅断……《春秋》曰:‘末言尔,祭仲亡也。’夫善歌者使人续其声,善作者使人绍其功。椎车之蝉……”
宁才人并不知这念的是什么,只听贤妃起先还念得顺畅,中间便略有停顿,后来断断续续,皇帝倒也不打断,但念到“淑好之人,戚施之所妒也;贤知之士,阍……茸之所恶也……”时,皇帝才睁开眼纠正道:“是阘茸,非阍茸。”
这《盐铁论》贤妃以前从未读过,加之自小孤贫,琴棋书画虽都涉猎些许,但并不精通,如今读起来却有许多字似是而非,她不免暗自羞愧,一阵脸红。好在皇帝并未出言责怪,坐起身,斜睨了一眼霍然道:“今日就念到此处吧。”
宁才人见皇帝起身,连行了大礼,跪下道:“臣妾给皇上请安。”
皇帝把玩着案上的茶盅,也不喝茶,淡淡道:“你来做什么?”
霍然抬起头禀道:“臣妾受昭嫔娘娘所托,有封书信呈给皇上。”
皇帝听了也不见有多大波澜,只满不在乎道:“哦,是吗,既然是昭嫔的信,她怎么不来,还须你转达?”
霍然暗想,沐霖自不会来平白受这个气,只是嘴上却不敢明说,为了撮合二人,她只能装了一副凄惨样儿,期期艾艾道:“自上回与皇上争执后,娘娘日夜茶饭不思,悔恨不已,自言无脸再见圣上,这才托臣妾来向圣上请罪。”
说着霍然还怕不逼真,眼见皇帝有所动摇,她又趁机挤出几点眼泪道:“这段日子,娘娘尝尝以泪洗面,人也瘦了一圈,臣妾虽不知娘娘到底怎么触怒了龙颜,但求皇上看在以往的情份上莫要怪罪娘娘。常言道,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夫妻之间有所争执是再正常不过的了,若因小过,便老死不相往来,实在不值如此啊。”
皇帝一时有所触动,令人将折子呈上来,待展开读来,只见沐霖换了平日所书的王体,改用梅花小楷,比往日添了几分秀气。她徐徐看来:
“妾玉琼宫昭嫔沐氏谨奏陛下:
妾家世寒微,性本鲁钝,幼以病弱,寄居乡野,遂不沐圣教恩泽,不知四德闺训,既无咏絮之才,又无落雁之姿。承蒙陛下不弃,以妾之寡德陋姿,入侍掖廷,位列九嫔。妾当感念皇恩,以恭恪事太后,以贞婉辅陛下,以谦冲佐椒闱,以博爱和六宫。然妾久居乡野,素昧于大体,陛下恩宠既浓,深事体恤,不予追究,而妾竟不察陛下之苦心,愈无忌惮,御前失仪,出言无状,以致数犯龙颜,缕违圣意……
……寻日以来,妾深自恭省,夙夜恻怛,寝食靡宁,自愧上负陛下隆恩,下亏宫闱厚望,失德若斯……言尽至此,妾自知罪孽深重,无可辩驳,不求陛下宽宥,惟请陛下恭自垂训,面陈戒谕,许妾以自新。”
落款“妾沐氏顿首拜上”。沐霖洋洋洒洒地写了千余字,态度极为恭顺诚恳,皇帝览后却不是滋味,不知该喜该怒。宁才人本以为沐霖的书信一到,皇帝当会回心转意,如今却见她神色复杂,不言不语,心里不免有几分担忧。过了半晌,皇帝才合上折子道:“你说昭嫔整日以泪洗面,朕怎么听人说,她前日才往梅林踏雪,闲情逸致得很?”
宁才人冷汗涔涔,沐霖确实不见如此悲伤,她为达效果,只往夸张了说,哪晓得皇帝会认真计较,正无以应对时,贤妃却在旁道:“臣妾听闻‘悲欢不溢于面,生死不从于天’,霖妹妹即使心里难受,也不好表露于外,她既呈上请罪书,必是深自反省。”
谁也不曾想到贤妃会出面求情,皇帝眸光微沉,暗叹莫非真是自个儿小肚鸡肠了,宁才人又趁机拍马屁道:“贤妃娘娘说得是,昭嫔娘娘虽说面上不显,心里可难受得紧,几日茶饭不思,精神恍惚,前日插花打翻了一只花瓶,昨儿用膳碎了一只瓷碗,今儿……”
眼见宁才人越说越夸张,皇帝虽不全信,但也真是担心沐霖出什么意外,连紧张道:“今儿怎么了?”
宁才人见皇帝认真,反倒支支吾吾起来,怕皇帝像方才那样秋后算账,唯有小心翼翼地胡编道, “今儿……今儿……走路差点被石子给绊倒了,这不全是心系皇上所致……”
贤妃倒是也跟着紧张起来,听说没事,这才放下心来,叹道:“皇上还是去看看吧,要是霖妹妹真有个三长两短,您心里不得更遭罪了。”
左右都劝着,皇帝就是铁打的心也软了,况且她早熬不住了,如今借坡下驴,顺势道:“本是小过,既然昭嫔有悔悟之心,朕亦不加罪。”
宁才人暗松了一口气,本以为皇帝最快也得晚上去看沐霖,没成想她立即起身,吩咐道:“高愚,摆驾玉琼宫。”
皇帝仍端着一副居高临下,四平八稳的高冷气势,可宁才人如今怎么看怎么觉得皇帝全是装出来的,她不免泪目不已,只觉自己方才唱的苦肉计全是白搭了。
诚如霍然所料,冷眼相待数日,皇帝早已思念成狂,因心里的疙瘩未去,又碍于帝王尊严,才极力隐忍,如今有了台阶下,自然将种种顾虑抛诸脑后,面上仍维持帝王之威严,心里却不顾一切了。
行至玉琼宫,只见院子里还曾茂密的梧桐只剩枯枝残叶,不过数十日,竟恍如隔世,似历几度春秋。皇帝站在树下感慨万千,一时生出几分悲凉来,喟叹韶光易逝,夫妻相守不易,何须计较子虚乌有之事,平白耽搁了年华。
皇帝收拾了心情,才欲移步进殿,沐霖已携宫人出门,于月台跪迎圣驾,叩首拜道:“臣妾自知有负圣恩,特脱簪请罪,愿自削位份,求皇上恩准。”
只见沐霖发上头饰全无,只着一身白衣,一副待罪效命的姿态,那身影莫约是消瘦了几分,皇帝一时怜惜不已,忙上前扶起她道:“天冷,快起来,朕亦有错,岂能把罪过全赖在你头上?”
沐霖如此,多半是为了在人前做个姿态,以全皇帝颜面,既然皇帝相扶,自然顺势而起。待抬眼一看,竟见皇帝感怀颇深,眼圈红了几分,一时也心生怜惜,本硬起来的心肠又软和了。
这莫名的冷战,仅在相见的那一刻就烟消云散,皇帝脱下氅衣披在沐霖身上,二人携手入殿,竟是一副和好如初的姿态,只是沐霖心知有些东西到底是不一样了。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此处,或许读者有所疑惑,不明白皇帝与沐霖到底感情进展如何。沐霖与皇帝之间是不对等的,一地位不对等,二感情不对等,两人只是暂时达成和解,并未消解矛盾,且二人内心都在挣扎、质疑、彷徨。
另,笔者更新慢,也是为了督促读者们节制再节制,少看网文,少沉迷网络,多学习、多工作。(嗯,这个理由很正当,窃笑,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