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第三四回 卫贤妃撞柱明心意 康嘉帝追封远筹谋
时至隆冬,天气愈发的冷冽了, 连日阴云惨淡, 忽降大雪,天地泯然大白。皇帝在东暖阁接见内阁、吏部、都察院等大员, 商讨了今年的外察事宜,将地方官该升的升该降的降,该罢的罢, 一应事情了结后, 才算告一段落。这么一阵忙下来,竟是十余日未踏足玉琼宫, 真应了前言, 皇帝虽思念甚疾, 却憋着一股劲,硬是不愿低头。
这么一来,晚上住在何处便成了问题。皇帝成婚多年, 未有子嗣,所谓天子无私事 事关国本,内廷外朝自是同声出气, 对帝王闺房之事关注尤甚,见皇帝连着几日独居乾清宫, 便有奴才催促了, 未免把事闹到外朝去,她只能咬牙翻了贤妃的牌子。
高愚端着漆盘,见皇帝面色阴沉, 唯小心问道:“主子今晚是宿在乾清宫,还是景仁宫?”
倘若帝王招幸,即可将嫔妃接入乾清宫行事,也可帝驾亲临嫔妃住处。表面上看,二者并无不同,实则不然,若是在乾清宫侍寝则规矩繁多,嫔妃只着特质薄纱衣物,由宫人引入龙床,待帝临幸后,即遣送廊下围房安置,不可与帝同宿,若是在嫔妃住处自然就随意许多。皇帝待沐霖历来是珍之重之,未免宫里的繁文缛节轻薄于她,便从不召她在宫内侍寝,即使刮风下雨、政务烦扰也不辞辛劳亲往玉琼宫。可待贤妃,皇帝自少了珍重的心思,她放下银箸,神情淡淡道:“就在宫里吧。”
皇帝起身漱口净手,想起沐霖的事心里又堵得慌,烦闷地擦干了手,扔下毛巾,便转身出了殿门。高愚怕皇帝又跑了,连拿了氅衣,跟在后头,急道:“主子,外头冷,您快穿上这个。”
不料,皇帝疾步走在御阶前,正要下台阶,却又忽然收住步子,失魂落魄地转身,扶着冰冷的汉白玉石栏,眺望着西北方,只可惜大雪覆盖了整个宫殿楼阁,挡住了视线。高愚就是再笨也明白了皇帝的心思,这西北不正是玉琼宫的方向?他心里暗叹,玉琼宫的那位也是个硬脾气,都这么长时间了,就算是天大的事儿,也没有皇帝大,总该来服个软。高愚为皇帝披上氅衣,见她神色阴郁,面容憔悴,不免暗地心疼,犹豫了片刻,试探道:“主子要是实在思念不过,要不奴才去提点一二,想必玉琼宫也不敢抗旨不遵。”
皇帝却冷笑道:“不必了,这一次你们谁也不许插手,朕到底要看看她对朕是个什么心思。”
言罢便拂袖而去,高愚唯有叹息不已。夜里,皇帝批了折子又拿了闲书翻看,高愚在旁左等右等见皇帝还没睡的意思,司寝那边又催了几番,他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眼看到子时,便忍不住开口道:“主子,贤妃娘娘那边还在等着,您要不早点歇下?”
皇帝疲倦不已,早没了看书的心情,只是不愿过去罢了,她抬眼了看了看案头的自鸣钟,快到十二点了,便合上书吩咐道:“安寝吧。”
高愚一喜,连吩咐宫人准备,伺候皇帝更衣,待至专为侍寝之用的燕喜堂,贤妃早在龙床上等着了。宫人都识趣地退下,皇帝走近来,贤妃缓缓摞过身子,将暖好的被窝让给她,起身跪坐在床里边,半低着头道:“皇上来了,臣妾为您宽衣。”
皇帝倒是看也不看她,掀开被子就合衣躺下,淡漠道:“不必了。”
贤妃本面含羞意,却被皇帝的话冷了半截,愣了半晌,这才失魂落魄地躺下。她穿得单薄,加上天寒地冻,温热的那半床已让给了皇帝,这半头还是冰冷的,贤妃忽觉遍体生寒,浑身冰凉。以前沐霖未入宫时,她还能开解自己皇帝是生来不近女色,可自沐霖册封,皇帝的一颗心全扑在她身上,恨不得夜夜宿在玉琼宫,贤妃这才知道,不是皇帝不近女色,只是不近自己罢了。
贤妃心中悲戚,又暗地里反思自个儿,都说妩媚多情的女人讨喜些,或许是因她在房事上太过矜持才惹得皇帝不乐亲近?皇帝已许久没有召她,碰她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若过了今晚,又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得见,贤妃暗咬了咬牙,揣着一股破釜沉舟地心理,颤着手脱了自己身上的衣物,不动声色地钻进皇帝的被窝,小心翼翼地将身子贴上去。
皇帝自是察觉到异样,却依旧闭着眼一动不动,贤妃忍着内心的忐忑羞怯,在皇帝身上有意无意地磨蹭,又用舌头轻轻吻着皇帝的胸前裸露的肌肤,努力挑逗着她的□□,一手也慢慢钻入对方的衣服里。皇帝起初岿然不动,想看看对方到底耍什么花样,渐渐也被挑了些□□,气息略有些紊乱,察觉到贤妃的手正解着她的裤头,皇帝这才清醒了几分,一把推开她,恼羞成怒道:“看不出来,你倒是好本事,也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下贱手段?”
贤妃本被□□激得满脸潮红,被皇帝这么一番话侮辱下来,如坠冰窟。她本受礼教训戒,自小行事不肯逾越半步,在床事上逆来顺受惯了,别说勾引人了,就是连睁眼看皇帝都不敢,如今这副样子,跟□□又有何异?更何况被自己的心上人这般辱骂,她如何不心生绝望,贤妃忍不住泪流满面道:“臣妾是下贱,可臣妾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女人,想与自己喜欢的人温存有错吗?”
皇帝本是怒火中烧,听了这句,竟有几分感同身受,她与沐霖不也是如此?而贤妃见皇帝沉默不语,只当她认定了自己□□不堪,心里备觉羞辱,凄然一笑道:“既然皇上这样想臣妾,臣妾再没脸伺候您了,日后您要自个儿保重身子……”
话才说一半,皇帝察觉不对,抬眼一看,只见贤妃神色决然,竟一头碰向床柱,皇帝震惊不已,连要上前阻拦,抱住她的身子,可贤妃一心求死,力道极大,纵使有皇帝拉着却还是磕破了头,一时鲜血直流。
皇帝抱着贤妃的身子,见她额头上的血喷涌而出,染红了半张脸,她哪里晓得自己一番无心之言,竟会搭上一条人命,一时惊慌失措一边为她披上衣服,一边喊道:“来人,传太医!”
贤妃却抓住皇帝的衣袖,笑道:“有皇上这样抱着真好,臣妾就是死也甘愿了……”话音方落便昏死过去了。
皇帝只当她性子懦弱可欺,今日竟如此刚烈,不免内心震撼,心里亦愈发地愧疚,等了半天不见太医前来,皇帝大怒不已,对高愚吩咐道:“去把杜司药唤来!”
高愚心里打了个突,杜秋娘通医理,专司御前用药,可这是皇帝专用女医,从不为旁人出诊,皇帝如此破例,恐怕是真对这贤妃上了心。高愚领了命,因杜秋娘在宫内值班,不过片刻便提着药箱赶来,一进燕喜堂便跪地请安道:“奴婢叩见皇上。”
皇帝坐在床上半抱着贤妃,急道:“快来看看贤妃怎么样了?”
杜秋娘起身,让人备了热水,为其一番包扎,又细细诊了脉,这才拱手禀道:“娘娘不过失血过多,一时晕厥,并无大碍,不过……”
皇帝着急道:“不过什么?”
“娘娘额头上的伤口颇深,只怕是会留疤……”
女人是天生爱美的,这要是额头上留了疤,总会在意,皇帝心中愧疚逾甚,只能叹道:“你尽力医治吧。”
杜秋娘才应下,皇帝又对一室的奴才吩咐道:“今日的事你们谁也不许说出去,朕要是听到半点风声,严惩不贷。”
宫人们都是云里雾里,哪有侍寝把头给磕破了的,这当中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事,事关贤妃声誉,皇帝又亲下旨意,哪还有人敢乱道论。
翌日,贤妃醒来,只见室内陈设不似平日,一时惊诧,正要起身,玉溪却领着宫人进来,连上前扶住她道:“娘娘小心,皇上早朝去了,吩咐奴婢伺候您洗漱更衣。”
玉溪这么说,贤妃立即想起昨日之事,一时脸色一白,挣扎着要起身,说道:“既然皇上在忙,我便不打扰了。”
贤妃才起身,便听一略低沉的声音传来,“你要去哪里?”她抬眼一看,只见皇帝着明黄八团龙朝袍跨门进来,那一身龙袍衬得人十分威严,却耐不住生了一张秀美俊俏的脸,平白多了几分翩翩佳公子的味道。贤妃愣了片刻,方回过神来,起身行了礼,低头道:“臣妾自然是回景仁宫。”
皇帝见她额头上包着的布条还在渗血,脸色颇为苍白,跟玉溪使了眼色,玉溪会意,上前扶贤妃躺下,皇帝自个儿走到床前的绣墩上坐下,说道:“你这伤还未好全,先不急着走,在乾清宫里住几日再说。”
贤妃见皇帝态度亲和,语气温柔,与往日判若两人,一时竟有些不适,低下头羞怯道:“臣妾的伤并无大碍,只怕留在乾清宫有些不妥。”
皇帝倒是坚持道:“没什么不妥的,你额头上的伤还很重,若是被人看了去,只当朕虐待了你,朕可不担了这恶名。”
贤妃一听皇帝挽留她不过是怕担上恶名,一时略微失望,却隐去心中的情绪,强颜欢笑道:“皇上说笑了,是臣妾自作自受,哪里与您有什么干系。”
皇帝到底不至没了良心,一时沉吟不语,静默了片刻,终是叹道:“昨晚是朕的不是,你莫要放在心上。”
贤妃万没想到皇帝会放下身段出言道歉,连一旁的玉溪都惊住了,天子乃圣人就算错也是对,以往皇帝即使犯了错只会偶有懊恼,绝不会自揭己过,今日倒是奇了。待缓过神来,贤妃只觉心中柔情无限,笑道:“皇上言重了,臣妾的命都是皇上的,又怎会把这些放在心上。”
如此一来,贤妃便留了下来。不同于沐霖外柔内刚、外顺内倨的性子,卫汝祯的温柔体贴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皇帝以前很不喜这样没有主见的人,可沐霖的主见个性却伤透了皇帝的心,如今再与卫贤妃相处竟让一直在沐霖那边憋着气的皇帝感到舒畅轻松许多。在乾清宫住着的这几日,贤妃不顾身体还未恢复,凡事亲力亲为,照应着皇帝的衣食起居,皇帝一身的行头也焕然一新,批折子时她亦守在一旁端茶递水、研墨添香,这些事却是沐霖极少做的。
巳时,皇帝在东暖阁方与臣工奏对完,待诸臣跪安后,贤妃便领着宫人端些吃食进来,早上皇帝起得早,多没什么胃口吃东西,中间就会进些点心。待各色点心摆在炕几上,皇帝也放下公务起身下了龙椅,走到炕前坐下,由宫人服侍着净手后,这才拿起筷子夹了一快糕点,待吃了一口只觉甜而不腻,甚至爽口,与往日不同,不免问道:“这是什么糕点,竟不觉甜腻?不仅软糯可口,清香袭人,还略带酒气,别有一番滋味。”
贤妃微微一笑,从食盒里端出熬好的养胃粥,揭开盅盖,呈给皇帝道:“这叫米枫糕,本是江南小吃,口味颇甜,臣妾怕皇上不适,又稍作改动,减少了蜜蜂的量,又添了木犀花和少量的酒,遂不至甜腻。”
这御膳房的师傅既有北人,又有南人,可北方饮食以面食为主,做法有些粗粗粝,而南方的师傅多出自江浙,饮食虽精致,却口味甜腻,皇帝也不甚喜欢,贤妃抓住了皇帝的喜好,做出的东西甜而不腻、清香可口,很合她的口味。皇帝低头见眼前的药粥也色泽鲜亮,清香宜人,一时食欲大开,接过贤妃递来的勺子,不过片刻,一碗粥便见底了。
皇帝用完后,在贤妃的服侍下漱口净手,皇帝拿着帕子擦了手,说道:“看来你对膳食颇有研究。”
“也谈不上研究,臣妾的母亲是扬州人,她老人家管教严,臣妾自三岁始就学针黹女工、洗浆羹汤,所以于江南刺绣、饮食多有了解,后来在伯父家为了打发日子,便花了许多心思在这上头,手艺才不至荒废。”
皇帝这才想起贤妃父母早亡,寄居在伯父一家,定是早早操持家务,以补私用,她心里颇为不忍,便又问道:“听说你还有个哥哥,如今在做什么呢?”
“兄长在羽林左卫当差。”
皇帝起了提拔卫家的心思,便又道:“叫什么名字,当的什么差?”
贤妃并不知皇帝意图,如实道:“兄长名卫子祯,字绍文,充羽林左卫百户。”
皇帝一听这名字有些似曾相识,细想一下,才记得康嘉十一年平燕王叛乱时,有个小将替她挡下一箭,不正是此人?照理说卫子祯有勇有谋,这么多年却还只是个百户,恐怕还是家世孤贫所致,皇帝不免暗叹,将此事记在心里了。
随后不久,皇帝便下旨褒扬卫家忠义,将卫子祯擢升为千户,并由礼部追封贤妃亡父亡母,赠其父卫震为靖宁侯,谥忠武,其母刘氏为一品诰命夫人,并敕修家庙供奉。令旨一下,一时外朝内廷议论纷然,这卫震战死多年,要说追封其功劳,该早封了,如今却忽然大肆褒扬其战功,傻子也看得出来皇帝看了贤妃的情面。而内廷之中,宫人们见皇帝先是破例让贤妃留宿乾清宫,接着又大肆封赏其父兄,就是沐霖受宠时也不见如此,众人皆纷叹贤妃怕是时来运转了。
而贤妃日前已搬离乾清宫,哪里料到皇帝如此行事,一时内心惶恐不安,连去请辞,一进殿内,便跪下道:“皇上恩宠过重,臣妾和父兄当不得如此厚恩,还请皇上收回成命。”
皇帝不辨喜怒,放下折子,高深莫测道:“朕给你的,你便收下,如今旨意已下,没有更改的道理。”
这恩宠来得突然,贤妃并不觉皇帝是所谓爱屋及乌,又见皇帝态度坚决,愈加惶惑不已,却不敢多言,但怕遭人嫉妒,唯有再道:“臣妾替父兄叩谢皇上恩典,只是建庙一事耗费亿万、劳民伤财,家父于地下也会不安,还请皇上收回建庙的旨意。”
皇帝沉吟片刻,也知贤妃所虑,脸色稍有缓和道:“那建庙的事就先作罢吧。”
作者有话要说: 非不欲更快些,事多杂乱,力不从心。
剧情进度,颇为拖拉,想写快些,又怕感情不到位,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