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严府正厅, 严松坐于上首,待连安就像个真正的贵客一般,让家丁斟茶。

    用词也是极其客气,可连安却如坐针毡,很是不自在。

    终于见着严叶口中念叨过许久的祖父了, 她心头纳闷的同时, 不禁暗暗点头,果然确实严肃。

    “连姑娘。我孙儿无礼,这些年叨扰姑娘了。”白发苍苍的老头, 语气中已是先有了几分客气。

    这让连安怎么敢生受, 忙站起来摆手。

    “我, 严叶帮了我不少,说起来, 还是我麻烦他了。”

    之前在御花园, 虽然也与整个锐国的百官, 有过一面之缘。但那时, 人那么多, 除了皇帝穿着龙袍好认,还有见到熟悉的李乾,惊诧了一下对方身为皇子的身份。

    对旁人,连安也就没什么太大印象了。

    “小子,回房。”严松忽翘起胡子, 对着严叶低喝一声。

    “祖父, 我…”

    严松瞪起眼来, 两朝元老的气势很足。这两日被折腾过的阴影,一时还无法摆脱。

    即使在心上人面前,严叶也免不得被瞪得灰溜溜夹起尾巴。

    “我还没和她说完呢…”他嘴里低估着,不情不愿的一步三回头出去。

    连安茫然至极,不明白严叶的祖父,为何请自己落座,还将严叶支开。

    “连姑娘,如此老夫便开门见山了。”

    啊?连安愣愣的点点头。

    心里有些忐忑,猜不到对方要说什么。

    等严叶走了,严松目光专注,看着连安,语气郑重。

    “老夫希望,连姑娘能与我孙儿,只做点头之交。”

    这话,任凭连安想破脑袋,都想不到。她茫然的追问。

    “为何。”为何提出这般要求。

    “哎…”严松抚了把胡子,忽然站起来要给连安作揖。

    “别别,严大人。”连安赶忙去扶,将对方要下拜的动作止住。

    她这会儿是真的慌了。她到底做什么了,为什么对方会这个样子。让她手脚都不知道放哪里好了。

    “老夫一生,只有这一个孙儿。自他出生,便对他寄予厚望。奈何这孩子,命运多舛,刚至八岁,便没了娘。”

    “我见他那时整日皱眉不展,连性情都与往日迥异。出自无奈,便将他送至蜀山学艺。盼着这孩子多吃些苦,便能将那些微末小事,放到身后。”

    “如此,等他归来之时,老夫也老了,能看他娶妻生子,了了心愿。”

    一番话,严松说的动/情至极。便连连安,心头也是一震。

    她竟从不知道,严叶是如此身世。那小子成天嘻嘻嘻哈哈没个正经的,从来不曾吐露过半句,也曾幼时丧母的经历。

    “既闻连姑娘刚刚丧父,京中传言,老夫也是有所耳闻。但,连姑娘的身世如何,老夫并不在意。唯独在意我孙儿,他如今心心念念将一颗心都放到了儿女情长上。”

    “若老夫没看错,连姑娘对我孙儿,应是没有情意的。既然如此,何必要给他希望,再让他放不了手?”

    严松的话,太过突然和直接,却恰到好处,解了连安之前听到严叶那番话时,产生的疑惑。

    严叶,他,他对自己…

    醍醐灌顶。连安震惊的同时,心头更多的还是内疚。

    她从来只将严叶当成好友,弟弟,乃至家人。却从来没想过,他会对自己产生男女之情。

    再联想到从前,每每见到梁迟玉来寻自己,严叶都阴阳怪气的样子。很多先前想不通的细节,顿时都清晰明了的浮现在眼前。

    也包括今日她在院墙上,严叶欲言又止的那番话。

    见连安怔怔的,面容煞白。严松是老狐狸,怎么会看不懂连安对自己孙儿,是真的无意。

    “连姑娘有所不知,我严家这一脉,皆是至情至性之人。若是当真认准了一个人,便是一生一世。我儿丧妻,这些年,不说继室,便连通房都不曾有。”

    “多年对月独酌,相思一字害人啊。老夫不愿那小子也过这样的日子。”

    “若是可以,老夫情愿我孙儿一生做个流连花丛,片叶不沾生的薄情之人。”

    连安没法反驳。

    皆因对方此时的神态,太过伤感凄凉。

    垂暮之年的老者,感慨人间悲欢离合与儿女情长,更像经历过世间百态后的回首,让你狠不下心多说一个字,打搅了他涕泪的片刻。

    连安来到西京,最开始的事情已经完成。娘的嫁妆,每一件都被她擦拭了,用布包裹好,放到密室。

    而举国对逝去老皇帝的哀悼,却刚刚开始。昭告天下的诏书里,由郑太傅代为监国,让百姓默哀三年。

    周氏一家,此时正水深火热,乱成一团。

    本以为将连安的身世传出去,能让她在京中不好过。更能让连安成为世子妃的事情落空。

    可让周氏想不通的是,面对这些流言蜚语。连安竟然泰然自若,成天缩在她那个小院子,也不知道在捣鼓什么。

    新来的贴身丫鬟阿蓉,待了这么些天。也被盛怒之下的连倾倾折腾的够呛,此时要后悔离开连府却不行了。

    心中叫苦不迭,悔不当初。

    “你去见那贱人,约她出来见一面。”与周氏一合计,连倾倾决定出手。

    连安没什么动静,她就要逼她有动静。

    她如今失了贵女身份,不再是朝廷命官之女,说起来只是个有些家底的落魄小姐了。

    那些往常与她有所来往的姐妹,竟连她的邀约都再三拒绝。以前唯一对自己有几分真心的王乐儿,传过来的话,更是让她火冒三丈,气愤填膺!

    “你不说我都忘了,我的连妹妹现在才是最伤心的人。我得去安慰她。”

    这话,便是她的丫鬟去过右相府上后,原封不动学着王乐儿说的。

    阿蓉自然是被她狠狠收拾了一番。可心底的不平却没减少半分,反而更加翻滚。

    连安连安!连倾倾恨的心中绞痛。

    她不明白啊,她真的不明白。

    为什么这个世上,会有人不费吹灰之力的得到自己无比向往的东西。无论是王乐儿的真心,还是世子的青睐。

    就连郑家那对极为清高的姐妹,也对连安另眼相看。

    “娘!为什么!我到底哪里做的不好了。你让我做的事情,我没有一件疏漏。可是这些都有什么用,我什么都没有。现在还被连安那个野种看笑话!”

    连倾倾扑到周氏怀里,放声大哭。

    她将平日练琴,手指上拨弄出的茧子,委屈的举给周氏看。

    “我们现在到底该怎么办啊。我想嫁给世子!做高高在上的世子妃!我不想一辈子被人瞧不起,过这种不上不下的日子!”

    “我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去当世子妃了,再要嫁给别人。娘,我已经做不到了…”

    先前的放肆发泄,到最后成了喃喃自语。

    其实她已经没有那么喜欢世子了。谁愿意整天看别人的脸色。

    世子的容颜确实让她迷惑。可她最爱的人是自己,所有的痴迷留恋,说到底,一切都是为了让自己拥有最好的东西。

    周氏默然不语,只抱着连倾倾,低头沉思。

    她相信凌直不会让自己失望的。老头子既然已经死了,她也不会为他守活寡。

    周氏心中已经想透彻,若是凌直过来。

    做的事情能让她满意,那自己再从了他,也不是不行。

    这般想着,周氏心中还有些自怜。

    她还没老啊,也不过才三十。正是滋润的时候,却要就这么委屈的和一个马贼过日子。

    可为了女儿,为了将来…

    如今,也只能盼着凌直说的都是真的。他确实在宫中有了自己的势力,将要成为人上人。

    天黑时分,刑部尚书接到了手下传来的消息,连晚膳都不曾用完,衣冠歪斜的去往宫中。

    “什么!让人跑了!混账!”

    灯火通明的宫殿中,大皇子气急败坏的声音,远远从殿中传出。

    “还不派人去追?”

    多少年了,刑部的大牢,还从来没有囚犯跑出来过。

    不,李默狭长阴翳的眸子一闪,不是没有人。

    当初在凤城,逃出去的那一拨囚犯里,不就有凌直此人么。

    可恨他竟然没将二弟说的话放在心上。早知道此人会逃,就该让人将此人的手脚都废掉!

    而此时皇宫的另一处偏殿,梁迟玉正与李乾二人,在摆了花茶的凉亭静坐。

    “二舅是何意。”白玉桌上的茶盏,梁迟玉动都没动。

    目光探究的望着对面,一身白衣的李乾。他似是要将对方的来意,看个清楚。

    两人相对而坐,同样的丰神俊朗,在眉眼间,更是有几分隐约的相似。

    只是,梁迟玉更像一块天然无雕饰的璞玉,胜在面容的精致,与举手投足间,贵族公子的优雅气质。

    而李乾便像是经过沉淀的清茶,所有茶叶都已入了白水,添上滋味。你抿上一口,才觉出这茶的回味无穷。

    甥舅二人,此时对视的目光皆藏着深意,更像是两军交敌前的对峙与试探。

    “我若无事,你可以不来。可你来了。”李乾慢悠悠的展开手中折扇。

    这柄一面题词,一面画着山水的折扇,梁迟玉见他用过不止一次,几乎是爱不释手带在身上。

    那扇子,之前他还未曾留意过。今日才突然注意到,扇子上的山水画,似乎极其眼熟,是他这几日曾经见过的。

    脑中忽然灵光一闪,他沉声道。“蜀山?”

    “二舅与蜀山是何关系。”

    他先前为了了解连安,就连蜀山的样子,都曾经叫莫子找来,不止一次的看。

    可二舅为何会拿着这样一把扇子。

    李乾微微错愕,用折扇敲了一下白玉桌子,随即云淡风轻的笑开。

    “你倒是让我惊讶了。从前你母妃按着你脑袋,你都不曾喊我一声二舅。今日短短片刻,却唤了我两次。”

    “还能发现折扇上山水图的出处。你是第一个。好眼力。”

    李乾似赞似叹,望着梁迟玉,眼神赞赏有加,语气也感慨。

    没想到,他离京时,走路都晃晃悠悠的小家伙,如今竟也有了心细如发,不卑不亢的态度。

    若是旁人,他会忌惮。可眼前之人是皇姐所出,与他血浓于水,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动。

    得了李乾赞赏,梁迟玉眸中情绪微恼,却遮掩住。执起桌上花茶,邀李乾相饮。

    “二舅便是二舅,昔日是我不懂事,才尊卑不分,还望二舅莫与我计较。”

    李乾笑呵呵的看着,心底里却一时也猜不透这少年是打的什么主意。

    他这外甥的性情,他虽过去常年游山玩水,不曾在京中。但与皇姐多年书信往来,便连这小子几岁换了几颗牙都记得清清楚楚。

    又怎么会信,他这眼高于顶的大外甥,会乖巧的跟他问好做个晚辈呢。

    心里这么想,面上李乾却顺着梁迟玉,捏起茶盏饮下。

    果然,见他喝下这花茶。梁迟玉转了面孔,神色隐有讥诮。

    “我与连安,将要定下婚约,等皇祖父的祭期过了,便是成亲之日。到时候,欢迎二舅登门吃杯喜酒。”

    少年的特别,就在于毫无掩饰的锋利。像一把刚出鞘的剑,毫不遮掩锋芒。

    在与李乾对饮过后的相视中,目光灼灼有力,带着丝毫不让的力度,直视李乾。

    哟,他藏的那么深,心思竟被这外甥看透了。

    李乾不禁失笑,用折扇一下一下的敲着手。

    “这喜酒,二舅我若觉得不好喝,不想喝呢?”

    望回去的目光,没有后退避让的意思,也是同样的势在必得。

    到底还是年少,没有老姜来的辣。梁迟玉捏紧了茶盏,面容极冷。

    “为舅之人,却抢晚辈之妻。不顾人伦,枉视礼法,岂能为帝!”

    “便是成了君,那也是个遗臭百年的,亡国昏君。”

    四个字,一字一顿的说出口。他生生将茶盏拍碎在白玉桌上。

    凛冽的决心,便混着鲜红的血,从手掌间渗出。

    ——他的连安,便是他的。任何人都不能觊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