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密室都建好了, 还晾了几日。却好些天不见严叶那小子,连安开始思量起那些放在严府的嫁妆。
等将娘亲的嫁妆都搬到密室。她就能收拾收拾走了。
西京。终究不是长留之地。
想到走, 心底竟不知为何, 有些难以形容的不舍。像在这里生了几缕细细的根, 连根拔起也能走, 却会疼。
而关于连府, 自己的身世,如今成了心底的一根刺。她不愿意多想, 可偏又迷惘。
想起先前房梁上的柳三,便走到外屋。
“在我这儿多久了。”
柳三乖乖的跳下来,端端正正的在连安跟前站好。声音平平板板。
“赏花宴第二日来的。”
连安怔了一下。那便是…有三日了。
“你一直在这房里?”
柳三毫不迟疑的供出同伴。“不, 还有柳四。我们二人交替守着。”
想到自己房中有两个陌生人,还是男子,不声不响的待了三日, 连安便觉得不可思议。
什么时候她的警惕差到这种程度了, 竟到现在才发现屋中有人。
柳三见她神色不好看,已经暴露,索性老老实实将世子的吩咐都说出来。
反正看这样子,以后也是连姑娘做主。
“世子令我与柳四,暗中护着姑娘。但不许进姑娘厢房, 也不许别的男子进姑娘厢房。但凡连姑娘沐浴更衣歇息,我们都不许在近处。”
柳三毫无情绪声音, 像在背书, 将梁迟玉的一连串不许, 头头是道的罗列。
连安赶紧挥手,让他停住。她真怕这柳三下一句,将如厕二字蹦出来。
想到这些都是梁迟玉的话,连安心头失笑。这人倒是好大的气性,这不许那不许的。
连自己屋里来什么人,都要影卫筛选一遍再放进来。怎么当面就怂了。
心底里默默接受了,梁迟玉想要保护自己的心思。她再想起昨夜的那人,心头便隐隐觉出了味儿。
这人,夜半翻墙,找到这里,就是为了见自己一面么。
真傻,真傻。
却也不知道,她这傻字是说的谁。
晌午时分,连安去严府门前转了一圈,没见着严叶。
她知道大户人家规矩多,没有证明身份的令牌,和主人家的请帖,这般直接上门拜访是不妥的。
而从前听严叶念叨的多,知道他爹和祖父是极讲规矩的人。按照严叶的话讲,就是“泥古不化的两个老古董。”若是直接登门拜访,不太妥当。
好多年的同门之谊了,几天没见,她还怪想严叶的。
她顾忌着严叶一家的家风,便没贸然去府门处打听。而是绕到严府后方的一棵大香樟树上,踩在树枝上眺望了一番严府中的地形。
严叶这一辈,他是根独苗。若按规矩,该是住在正房的两边耳房。
她心中有了计较,重新选了一颗最靠近耳房的树。
绿叶在手,放到唇边试了下调子。吹了几下,慢慢找到了点感觉。
成调的欢快小曲,在树下悠扬响起。
严府中,严叶四仰八叉的躺在床上。
两旁是高矮不一,却都有几分姿色的丫鬟。
“小少爷,你尝尝奴婢熬的粥。可香了。”
绿衣粉腮的小丫鬟,手中端着碧梗粥,用汤匙舀了一点放在嘴边吹,作势要喂给严叶。
“少爷,落梅给你炖的荷叶莲蓬汤才好喝呢。你尝一口,要是嫌烫,奴婢喂你。”
另一个紫衣的丫鬟,略微年长一些,容貌也算出挑。围在严叶身旁,不甘示弱。
“还有我做的火腿炖肘子,刚出锅,闻着就香。”
丫鬟们叽叽喳喳,像皇帝后宫争风吃醋的妃子。围着严叶你一句,我一句。硬是让他双目呆滞,翻了无数个白眼。
“姐姐们,求求姐姐们了,给我一条生路。放我出去,行不行。”
罕见的,严叶这根倔骨头,没了脾气。他声音有气无力,两眼发黑。
那模样哪里还有半点蜀山弟子的威风,说是个红粉窝里爬出来被榨干的恩客还差不多。
紫衣的丫鬟,落梅开口。
“少爷,你在我们姐妹里选一个,将东西吃了。我们再来说放不放的事情。”
严叶无力的叹气,闭上了眼。
哪里敢选,这五个丫鬟,无论做了什么捧给他吃,碗里都放了助兴的药。
祖父真是丧心病狂,竟然将他亲孙子往女人堆里推。
他选了哪碗东西,就是收下了哪个姑娘当通房。
饿了两天,只喝了一些水。再加上又被下了软骨散的后遗症,他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大猴子的性子他最明白,他这么洁身自好,送到她面前,她都不一定开窍愿意收。
要是今儿在府里沾了哪个丫鬟,往后他与连安更是没有缘分了。
悲从中来,他心里苦的冒泡。
这时,顺着风从屋外隐约飘来清脆的曲声。似笛音,声音却更加单薄。
这声音一入耳,严叶惊喜的欲从床上跳起来。奈何身板儿已饿晕了,只是刚坐起来就两眼发黑。
——这是大猴子才会吹的曲子。
从前他与连安在蜀山,闲来无事,连安便会拿叶子对着嘴,摸索的吹小曲。
一开始不连贯,什么调子都没有,却没想到后来也能像模像样。
几个丫鬟被他的举动唬了一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疑心严叶是被老太爷逼疯了。
“小少爷,你两日不曾进食了。就是千里马这样,也活不长啊。”
被挤在角落的香罗,望着严叶即使无精打采着,也极为耐看的俊容,脸蛋发红。
“我这碗里,什么药都没有放。吃了不碍事的。”
说着,将瓷碗拿的离严叶更近了一点。
严叶似有所动,他这样子,别说去见连安了。能不能走出这个房门,都是另外一说。
香罗这话一说,余下四个丫鬟,都变了脸色。
明明是老太爷的吩咐,让她们在吃食里放药。但香罗在少爷面前,把好人做了。不就是给她们四个没脸,让小少爷对她们心里有意见?
香罗才不管别人怎么看她,酡红的脸蛋,满是她对严叶的小女儿心。
这些姐妹才不懂呢,老太爷那么重视小少爷,就连挑通房,也是少爷自己选。
只有先在少爷心里有了一席之地,才有机会脱颖而出。
眼见严叶在犹豫了,香罗趁热打铁的俏生生解释。
“只是一碗白米粥,若是少爷不信,奴婢可以先尝一口。”
然后作势用汤匙舀了往嘴边送。
“等等。给我。”
严叶信了。在香罗欣喜的目光中,接过碎花瓷碗,也不用汤匙,狼吞虎咽的倒入嘴里。
心里的念头便是,快吃快吃,有力气了就能见大猴子去了。
一碗热腾腾的白粥下肚,就连四肢百骸都开始恢复力气。
“行了,粥我也吃了。姐姐们能不能高抬贵手放了我?”
对着床边围着丫鬟做了个揖,严叶心里后怕。
让家丁按着自己看书习字就算了,这一次祖父竟然将人都换成了女子。
可怜严叶几乎没与除了连安以外的女子相处过,陡然多了这么多姑娘,个个殷勤的往他跟前凑,实在是招架不了,吃不消。
五人中,只有香罗笑眯眯的说可以。
“少爷既然已经吃了粥,我们自然不会再为难你。”
其余四人皆神色难看,不情不愿的扭身离开。心中却记恨起了香罗的心计。
“小少爷,我也不想与人为妾的。可是老太爷的吩咐不能不听,你别怪我啊。”
临走前,香罗还天真娇俏的朝严叶吐了吐舌头。
严叶点点头,心中隐约对香罗有了几分谢意。
“你叫什么。”
“奴婢是香罗。”
等这些人都走了,严叶激动起来。穿上鞋子,便往曲音传来的地方去。
“大猴子!大猴子!你在吗。”
屋前屋后都没人,严叶蹑手蹑脚,跟做贼似的。
曲音一顿,停了。
“你怎么这幅模样。”
严叶顺着声音抬头,便见连安跃上了围墙。正坐在墙上,托腮朝他看。
他差点哇的哭出来。
还是大猴子好,见他第一面,就关心他。
“别提了。我家那老爷子,是要我命。”
连安打量他,一时拿不准自己是跳下来,还是就这么坐墙上。
连严叶这家伙,都被整治成这样。看起来他的祖父,比蜀山上的师父还要厉害啊。
“不多废话了。我的东西呢。”连安问起娘亲的那些嫁妆。
爹是换了一个,不知道谁才是亲爹。娘却是亲娘,在她心中地位依然无法撼动。
严叶出奇的委屈,就差咬着小帕子控诉了。
“大猴子,你来找我便是为了这么些个死物?亏咱们那么多年的交情。”
他满心满眼的盼着连安来,结果人家是来拿东西,压根不是探望他。
这感觉怎么一个凄楚二字能概括。
心头苦涩,还不方便将实情说出。严叶只能老老实实的回答。
“你去门口倒座那,找一个姓邹的老头儿。他那儿有库房钥匙,你报上来意,他便能给你将东西送出来。”
诶,看着同门这么生无可恋的样子。就这么拍屁股走人,连安也有些做不出来。
“严叶。这里的事情都结束了。过几日,我就回蜀山了。日后,你回师门,咱们再见。”
说起来,严叶便同她弟弟一般。虽然调皮,还爱她取乐。但做的事情,每一桩都是实打实的为她好。
她嘴笨,最不擅长应对煽情离别的气氛。话说出口,便像例行公事一样。
让下方仰着脑袋看她的严叶,心中一阵无力。
没有日后了,祖父的打算,他虽然并不十分清楚。却也知道,自己现在被看的有多紧。
再回蜀山,再要过从前那样恣情放肆的日子,只会在梦里才有了。
他并不想要离别。
“连安。西京也是你的家,只要你想。不是一定要回蜀山才行的。”
知道若是放连安离开,来日相见,会是遥遥无期。严叶下了狠心,收起了自己一贯的嬉皮笑脸。
半吐出自己的心意,壮着胆子。
少年严肃起来的模样,倒真是让连安看愣了。
若有若无的情愫,总是被严叶极力隐藏。藏在那些嬉笑怒骂,和连安一起闯荡江湖的日子里。
如今释放出来了,这般浓烈,只有严叶才明白,自己心中有多紧张。
“你留下来,留在西京不好么。难道这里没有让你不舍牵挂,想要时时刻刻在一起,不愿分开的那个人么。”
“想一想那个人。他总是惦记着你,满心都是你。他,你明白我说的是谁么。”
袖子下的手,隐隐发颤。严叶很想也跳上院墙,与连安坐在一处。
若是可以,在这样的时刻,握起她的手,叫他知道,自己此时有多真心。
可他不行,浑身松软无力,就是连站在这里都是强撑了。
有那么一刹那,连安心中像被什么带刺的东西,扎了一下。像是,像是隐约的要窥破什么东西。
但不还待她多想,严叶这些话的意思。便见从暗处里,缓缓踱出一个人,站到严叶身后。
“有贵客前来,是老夫失礼了。竟让贵客不走正门走院墙。姑娘,既然来了,不妨进来坐一坐。”
须发皆白的老者,背稍有些佝偻,声音却洪亮。他一开口,严叶便一哆嗦,腿软的差点坐在地上。
祖祖祖…祖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