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回去的路上, 沉默无言。

    “就到这里吧。今天谢谢你。”快到自己的小院子时,连安让梁迟玉留步。

    “好。”深深凝视她的小世子,并未多说什么。目送她进了巷子,进入小院。

    直到那扇大门关上,佳人的背影消失, 他才慢慢转过身。

    “世子…”杨震欲言又止。

    “去查连府, 和那老汉。”

    “抽调一半的影卫,暗中护着她。有什么事情,第一时间向本世子汇报。”

    天上的月牙弯着, 将靠着矮墙神情淡漠的少年罩在朦胧的光里。

    他忽从怀中掏出一块透亮的白玉, 递给杨震。

    “将此玉送至二殿下。”

    杨震伸手接过, 认出这块玉,顿时面色大惊。

    “这怎能给殿下。陛下亲自赏赐给世子的国玉, 意义重大, 若是让人知道, 会有猜想。”

    生辰那一日收到的国玉, 不仅是锐国气运的象征。母妃只为他高兴, 可以得到这块玉,却不知晓此玉还牵动着下一任储君的意思。

    皇祖父希望他做一个只知玩乐,没什么野心的宁王世子,他便一直做着。

    可若是情况到了身为一个世子无法保护身边之人时,是不是, 他也可以找一个同盟。

    他不关注, 不代表不知道。

    兵部侍郎连铭与大皇子走的近, 是大皇子这一派的亲信。

    昨日国师虽替皇祖父解了毒,在暗中却忽然传音给他。皇祖父已命不久矣。

    暗中下毒的人是什么意思,他大抵也能模糊的猜到。

    他那个大舅自视甚高,平日在皇祖父面前又伪装的好。就连在他跟前,也是一副老实稳重,身为长辈的姿态。

    寻常人怎么会想到是他在暗中给皇祖父下毒呢。

    而二舅是嫡长子,不会着急这个位置。那么,只有名不正言不顺的人,才会在这个时候发动。

    包括,兵部侍郎的死。

    西京已经乱了,他只有几个影卫,倾尽所能也给不了连安最好。

    想要护她,能将他心爱的姑娘在这个纷争的局面中护住,他要有实权。

    入夜了。

    连安点着一根蜡烛,看着烛泪一点点滴下来,睁着眼睛发呆。

    手指无意识的在桌上点着,感觉天亮的很慢。

    一个声音在她脑海说:

    ——你本就是无父无母在蜀山长大的,如今身世弄了清楚,也知道了为何爹爹对你总是没好脸色。一切真相大白了,天大地大,没有牵绊,想去哪浪不行,非得在这愁眉苦脸的找事情。

    可另一个声音却忍不住像寻常女子那般幽怨:

    ——以前好歹还有爹,即使爹爹不理,可她也是知道自己到底是谁。可现在,她真成了无父无母的人。娘早就没了,连亲生爹爹是谁都不知道。呵。

    理智与情感,并不能那般果断的战胜任何一方。

    连安趴在桌子上时,门缝里忽然传来一声轻微的沙沙声。等她转过头,便看到门边塞进来了一张纸。

    想到那次在客栈,收到的信,连安便蹙起眉。

    当日给她传信的人,早就知道了八月十五宴上的吃食不能碰,为何单单告诉她?

    可惜她当时并未放在心上,事情过去就忘了。若是当时多留一个心眼,是不是就能阻止百官吃下这些带毒的东西?

    哎。如今想这些也没得意思了。

    连安心头困乏,忽然厌倦。她不再打开信纸,看这上面到底写的什么了。

    纸放到火烛上,瞬间纠成一团被火苗舔尽。

    ——没什么大不了。明天起来,天上的日头还在呢。

    连安重新恢复了心情,倒头躺床睡了。

    直到她进入梦乡,夜半时,房中出现一个人。

    他身法高超,这般不声不响的进入连安厢房,就连外面十来个影卫都不曾发现。

    本是白衣谪仙之人,可这人目光落在连安脸上时,却尽显人间烟火气。

    他走近连安,看了一会儿,忽又叹口气。随即,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般消失。唯一留有痕迹的,是那扇窗户轻轻合上的声音。

    “这快要变天了。你还惦记着那两棵小树苗,不去看看宫里那位?”

    树上拿着酒囊,坐在粗壮树枝上仰头看月亮的慧空,极看不上羽研那藏着掖着的样子。

    去探望一趟,将事情和盘托出就那么难么。偷偷摸摸的和这人在人前,国师的身份极不符合。

    从远处刚刚回来的羽研,飞到树上站着。他沉默着,许久才开口回答。

    “天要变,乃六道伦常。人死人灭,都是弹指间。”宫中那位天子的命数,又不在他手中。

    羽研忽朝慧空挥袖,顿时从慧空身后飞出一个酒囊到他手上。

    “哎哟!小子你又偷老衲酒喝!”慧空心疼死了,连爬带滚就要去抢。

    可身子太肥硕,忘了坐在树干上,这么一动,差点从树上摔下去。

    他这么一耽搁,到了羽研手里的酒囊,已经拔开塞子,被羽研灌了几口下去。

    “哎,少喝点。行行行,怕了你。”

    还要再说什么的慧空,触及羽研毫无情绪的桃花眸时,脑袋一缩,连话都没有底气了。

    ——算他倒霉,不该和这妖孽见面时带上好酒的。

    酒香四溢。夜色又清凉。

    十多年前的往事,一幕幕从脑海浮过。羽研闭上眼,又狠狠灌了一口。

    ——荷儿,这些年了。你若还在,可还怨我。

    酒不醉人,人自醉。

    “老衲不知道你们这一派,来到帝王身边是抱着什么打算。但十三年了,就算种下一棵树,也该长出样子了。”

    “近来大的那位,做了不少动作。你常年在皇宫,该是有所耳闻的。”

    慧空难得正经了神色,收起所有玩笑话,抬头看天上的星象。

    羽研不答,似乎沉浸在自己思绪中。

    这时,忽然一颗彗星从天空划过,拖出长长的一道尾巴。

    羽研手中的酒囊掉在地上,他掐起手指,一阵喃喃。“怎会是今日。”

    帝王之星该落,却不该这么快。

    两人不约而同的看向对方,然后同时从树上跃下,在夜色中奔向皇宫。

    景历十三年,八月十六,成景帝驾崩。

    锐国的百姓多在安睡中,连安也静静睡着。她起来时,院子外有人拍门。

    “姐姐!”安儿抱着一个小包裹,一身水汽。

    天不亮就起早赶过来,行色匆匆,连清秀的脸蛋都被风吹的红红的。

    “姐姐,这是我做的饼。你要回蜀山,路上带着它。”

    最近客栈来了一个西域的住客,随身带着干透的嚢饼。她觉得这样的干粮在路上不容易坏,赶路带这个最是适合。

    “我听说去蜀山,一路很偏僻。常常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姐姐,你回去的路上一定要小心。”

    安儿叮嘱着连安,语气虽有不舍,但更多的还是关怀。

    几日没见了,连安觉得眼前的小姑娘格外亲切。

    “安儿,我怎么觉得你长高了一点。”连安拿手比划着。

    本来只到连安肩膀的安儿,站着看连安时,竟然快到她脖子。

    安儿笑着露出两颗小虎牙,眼睛亮晶晶的,笑嘻嘻道。“我昨夜遇上了仙人。他说有药能治好我的病。”

    解释了一下,安儿也兴奋的蹦起来。“原来不是我的错觉,我真的长高了!”

    连安不觉好奇,拉住她问。“仙人?是什么样子。”

    安儿凝神想了一阵,摇摇头。“其实想起来也不真切的。就是像做了梦,梦里忽然有一个穿着白衣服的男子,给我喝下了一碗药汤。”

    “等我醒来,就发现骨头很痒,感觉身子在长大。”

    说着还给连安亮起手脚上露出一截的皮肤。“姐姐你看呐,往常穿了好几年的衣裳都嫌小了。照这样的长法,我半个月就能跟上你啦。”

    安儿太高兴了,叽叽喳喳的。就连之前里的阴霾都少了不少。

    连安受到感触,本来有点低落的心情也跟着好了许多。

    “难道这世上真的有仙人,能够梦里出现。还能替你治好病。太好了!”

    她跟着感叹,心里轻快起来。

    确定了昨夜的梦许是真的有仙人过来,安儿在连安的小院子里,高兴的像只奔跑的小马,四处撒欢。

    “其实我先前已经绝望了。想着孤老一生,就一辈子被人当成怪物。没想到,我也能和别的姑娘一样。”

    “生活一下子美好了。姐姐,他们都说我和你长得像,若我们是姐妹,是不是也是这么像呢。我快长大了,等和你一般高,是不是咱们就长得一模一样啦?”

    她像只小黄莺,不停的说。连安就迎着朝阳,合上院门含笑看她。

    “是啊,这回,安儿要成大姑娘了。让姐姐想想,该送你什么。”见到安儿身上较为粗糙的麻布衣裳,连安心头一酸。

    这姑娘过去太苦了,在马贼窝里长大,除了有一个亲娘在身边,平日连一丝温情都感受不到。

    “下午去逛首饰铺好不好。还有定制衣裳。”

    “好!”让自己最痛苦的事情解决了,安儿看什么都觉得是开心的。

    “对了姐姐。”她忽然想到什么,点着自己鼻子疑惑道。

    “我做的那个梦太清楚了,除了记得那仙人是个男子,穿着白衣,还记得他袖子好宽大的。他好像还说了一句话…”

    安儿敲着脑袋兀自想,直觉告诉他,那句话很重要。可她怎么都想不起来。

    “好啦。仙人不让你想起来的,那一定是时机没到。”

    嗡!嗡!

    强烈的震荡声,忽然从京中最神圣的那个地方——皇宫里传来。

    “哪来的钟声,比云霄寺里的还响。”

    连安正要走出院子,去看看外头到底发生了什么,却被安儿拉住。

    “好像是,宫里有贵人没了。”安儿小小的声音,说的气弱。

    皇帝驾崩是大事情,连安却直到中午才确切的知道,安儿口中的那个贵人到底是谁。

    街上三日不得喧哗,所有集市三日间不得正常开放。

    与皇帝相比,兵部侍郎的死讯就不值一提了。

    没人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大家如今关注的是下一任国君是谁。

    宁王一家都是皇室中人,得到消息的同时,宁王妃已经急急让人摆轿去往宫中。

    哭过一场后,皇后拿出了一国之母的风范。

    将宁王妃唤到一边偏殿,旁敲侧击的问她。

    “那日你和本宫说,将要为迟玉定下世子妃。而今因你父皇的事情,迟玉的事情怕是要耽搁了。”

    宁王妃是真心实意的哭过,皇帝心中对社稷江山的思量再多,却从来没待她与迟玉不好过。

    听了这话,低头掩住红红的眼眶。

    “父皇去的急,这事儿任谁都不会想到。昨日国师不是才解了毒么,怎么才一夜,忽然就…”

    哽咽间,宁王妃已是泣不成声。

    皇后也长长叹气,她又何尝不难过。可如今最要紧的,是替乾儿将皇帝的位置拿在手中。

    因为一场赏花宴,不仅赔了皇帝的性命,更让朝中大臣都跟着在御花园遭殃。

    若是大臣都相安无事那就罢了,可她刚收到消息,兵部侍郎连铭竟然在回府后,就不治而亡。

    若是不安抚好百官的心,她此时如何能推乾儿坐上皇位。

    沉默了一阵,皇后让两边伺候的宫女退下,等殿中无旁人了,才直接道。

    “清平,如今这里只有我们娘俩。不说别的,母后与你说几句贴己话。”皇后此时也不用本宫的称谓,仿佛与宁王妃只是寻常百姓家的一对母女。

    “母后…”宁王妃点点头,收敛脸上的悲色。像幼时那样,挪到皇后身旁。

    “一晃,我的小清平也成了家,生了儿子。母后对不住你,想差你做一件事。”

    “你父皇将一盘乱成散沙的朝堂局面扔在这里,就连你二弟的储君之位都不曾定下。清平,母后身在这局中,是无路可退啊。只能让你帮忙。”

    “母后有什么可以让清平帮上的,但说无妨。”宁王妃听出了皇后话中的苦涩,知道是有什么难处需要自己了。她抬起头,目光坚定。

    皇后满意的点头,眼神意味深长。“本宫,欲让你二弟,娶连家长女。”

    国师与连家长女的关系,只是她的一个猜测。马氏死的早,如今除了国师,已经无人能证实这件事情的真假。

    刚巧今日她的心腹,从连家得来消息。连铭留下的遗书中,揭露了连安不是连家人的事情。

    她没有别的路了,若要让国师扶持乾儿,只有压上这个赌注。

    就赌连家长女,是他的亲生骨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