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世子, 这是殿下退回来的玉。”
杨震神色紧张,小心的将玉托在手心捧给梁迟玉。
梁迟玉没接, 神色不明的盯着这块在杨震粗糙手心, 更显得洁白通透的玉, 淡声道。
“找个地方放着吧。”
这玉, 皇祖父在, 便是象征部分尊荣的信物。可皇祖父偏偏在今日出了事,那这玉, 又有何用,再好也不过是个死物。
“可有什么话传过来。”梁迟玉开口问。
他言辞间并无责怪杨震的意思,可安排好的计划落了空, 心情不愉总是有的。
杨震小心想了一下二皇子的话,才迟疑道。
“殿下说,你与他之前, 过去不是盟友, 未来也不会是。今日过后,许会成为对手。但今日有世子送玉,这份眼光他记住了。”
转达时,杨震习惯使然,语气平淡, 心里却早就翻江倒海了。
他是粗人,不知道世子与二殿下到底打的什么哑谜。可听来听去总觉的这两位爷, 话中似有深意。
两人此时正在御花园。因着皇帝驾崩的事情, 宫女太监都聚集在养心殿, 这里少有人经过,显得极为幽静。
梁迟玉默然的盯着满园开出的花,心下微微错愕。
从他懂事起,就知道,盯着皇位的人只会如履薄冰一生不得安宁。他只是一介世子,衣食无忧,除了像西京寻常的纨绔那般做一些出格荒谬的事。
平时从未没有表现出任何与此相悖的言行,那二舅又是因何才说出那番话。
对手?
他既不争,便又何来的对手之说。
要说起来,连安才是他第一次想要争的人。
杨震见他不语,低头汇报起别的事。
“属下让人查过,那连罗是连大人的远房大伯。因为在连氏一族,威望较高,寻常族中有什么大事发生,都是他出面做主。”
“但自从连大人坐上兵部侍郎的位置后,两人间就少有来往。只有每年祭祖,连大人才会回到村中。”
“昨日他去连府,似乎是有人提前去邀。属下算过时辰,从连罗所住的村子到连府,就算骑马赶路也要两个时辰。”
“可连罗到连府时,连姑娘也才刚进去,是连大人刚刚咽气之后。若论时间,他回去的太巧了。”
影卫通常只说线索,不扯自身的观感和判断。可今日杨震却破天荒的多说了一句。
“去报信的人,显然早就料到连大人今晨会咽气。”
梁迟玉静默的眸子亮起来。“那人是谁。”
“周氏。”
虽说是举国默哀,但普通百姓也是要过日子吃饭的。
安儿来了,连安便没在外头用早膳。
烟囱里升起烟,安儿熟练的抱来干柴,用土灶烧火。
打架爬山,连安是好手,可这种下厨做饭她就不太行了。见着安儿忙前忙后的扇火,在土灶的大锅里放下切好的鲫鱼。
眼见一会儿锅里就冒出香味,连安肚子里的馋虫开始不安分了。
“还有多久能好呢。可以吃了么。要不我去外头买点包子回来。”
连安搬了个小凳子,坐在安儿身旁,眼睛留恋的盯着大锅上冒出来的白烟。
安儿说她如今厨艺越发有火候了,想给她露一手。就用蚯蚓从不远的池塘边,抓了一条鱼上来。
别说下厨了,就是看安儿如何钓鱼,都是让她全程鼓掌惊叹的。安儿真厉害啊,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
等将来安儿长大,不知道哪个少年郎那么有福气,能将她娶回家。
“姐姐,你别着急昂。要缓一缓,等鱼肉的味道入了汤,才好喝呢。”
“可惜那些作料太贵了,在客栈里我还能打下手用一用。在这儿下厨,手头没有那么多东西。只能凑合着给姐姐喝汤。”
小丫头麻利的又塞了一捆柴火进去,转头见连安可怜巴巴的,便笑了。
这一笑,倒让连安不好意思了。她这么坐享其成,像是让安儿照顾一般,心里过意不去。
“那我做点什么好,我看你切了葱扔进去。一把够不够啊,我再去弄一点。”
她站起来要去瞎忙,被安儿喊住。
“姐姐,你就老老实实在那坐着就好了。给你做汤做饭,是安儿自己愿意。你别添乱,等着啊。”
连安便乖乖坐着了。
等两人在连安的小院子用过了早膳,安儿忽然问了一个问题。
“姐姐,你说如果有一个人,她过了十三年才知道自己的爹娘不是亲生的。那个人该怎么办。”
连安的身子一顿,感觉身体里的血块在凝结。半晌,她才镇定呼吸,如常回答。
“情况不同,如何对待也不同。”
她不知道安儿为何提起这个话头,有些窘迫。她自己的身世尚是一团乱麻,又如何去回答别人。
“你问起这个做什么。”
一只比她更小的手覆过来,像大人一样按在连安手背。“因为,我就是那个人啊。”
“……”
一阵无言,连安怔楞了好一会儿才消化了安儿话中的意思。
“你…桂花大婶不是你的亲娘么。”
客栈里住着的人,她也去探望过几次。只是对方似乎不太乐于见到自己,原因不明。
她察觉出叫桂花的大婶,后来对自己抱着一份莫名的敌意后,便不太去了。
安儿拉过连安的手,像长辈似的轻轻抚了抚。“我虽然长得慢,但记事的早。娘待我虽好,却总有许多怪异之处。”
“姐姐,我们若是亲姐妹,你说好不好。”
这句话,便是溺水的人在水下看到的一束光。
连安的手跟着发颤,一种无法用言语解释的震颤作用在灵魂上,让她在短短一刹那,就将自己与安儿之间所有的点滴都在脑中回想了一遍。
若是,若是姐妹,怎么会不好。
只是,心中燃起的希望与激动,在片刻过后,重新归于沉寂。
她是亲爹是谁都不清楚的人,又怎么有姐妹。
在旁观察她神情的安儿,神色闪烁不定,最终还是将快要脱口而出的话重新咽回肚子里。
——还没有准备好。姐姐还没有准备好接受自己。
她了解的事实极其有限,虽然心中已经确定连安便是自己的亲姐妹。但这些,大多只是根据蛛丝马迹和直觉,依着娘极不寻常的反应来确定的。
她要认回连安这个姐姐,便要在最合适的时机。
晌午刚过,前兵部侍郎的府上却清清静静,显得萧瑟。
院子里有蝉鸣,叫的周氏脑袋一片混乱。她在灵堂跪了很久,就是防着有连铭昔日的同僚上门吊唁。
若不是为了装样子,老头子死都死了,她还费这功夫折腾自己干什么。
本来说好昨夜要来的凌直,到现在都没有半点消息传过来。周氏心中本能的开始恐慌。
——他不是说在皇帝和大皇子面前得了眼吗,都做到御林军一职了。怎么连出个宫来见她都没能耐?
难道是凌直在宫中见到了其他美貌的秀女,对自己这半老徐娘不上心了?
不,不会。他就是为了我才进宫当差的。那木头性子死的很,不会轻易变心。
想到凌直,将昔日过往在心中过了一遍,周氏才安下了几分心。
再者,就算凌直变心,她手中也是有王牌的。
想通了这些,蝉鸣却依然刺耳。周氏不耐的站起来,让家丁去打蝉。
“去将它们打了!”
家丁听了周氏的话,拿着木棍去打庭树。
太阳在修补过的院墙内,顺着庭树在地上投下斑驳倒影。蝉不叫了,树冠上纷纷扬扬落下许多叶子,掉在地上。
连府的一家之主没了,家丁也开始偷懒。对着庭熟有一下没一下的,嫌阳光刺眼。
正堂摆了灵堂,连倾倾一身素衣,跪在灵堂上暗暗垂泪。
爹去世了她没有那么伤心,知道皇帝驾崩她也同样无甚所谓。
可当昨日看着梁迟玉拂袖而去,被一个人扔在这凄凉的连府时,她却哭的停不下来。
她已经没有了爹,为何还要承受世子与连安给自己的这般羞辱。
四周的百姓都看着这一切,她放下了所有属于千金小姐的矜持倨傲,捧着一颗真心去与世子自白。却被人看做笑话,如此践踏。
——世子啊世子,你当真忍心。
她的贴身丫鬟阿蓉是刚来没几天的,拨到连倾倾身旁伺候,还以为自己走了运。
连倾倾的皮相,在外人看来,是很有娇弱美人病西施味道的。此时在灵堂哭的双眼通红,看着一颗芳心尽碎。
阿蓉不知其中内情,心中起了怜意。可怜的小姐。
——原来官家小姐失去了爹,也会哭成这个模样。
“小姐,您一天没吃东西了。用一点吧。”
连倾倾不理她,还跪着抹泪。那泪珠跟不要钱似的,一串一串往下。
阿蓉看的更心疼,便壮着胆子劝慰。
“阿蓉还没来府里,就听过老爷有多疼小姐。如今老爷虽然去了,小姐你可不能因此哭伤了自己眼。若是老爷知道了,定是心疼的。”
这一声声放轻了的劝慰,落到连倾倾耳中,打断了她的自哀自怜。
“你懂什么!”她转过脸,通红的眼睛瞪着阿蓉,戾气让她这副本有八九分的美人颜,落了下乘。
阿蓉被她忽然的变脸,吓的一缩。登时半句话都不敢说了。
小姐瞪起人时,怪吓人的。
连倾倾忽然站起来,对着厅堂中央摆放的棺木看去。
爹疼她,以前她也是这么以为的。
可自从连安回来以后,爹对她就没往常那么亲切了。时常在书房长吁短叹,对着那张据说是连安娘的画像写赋作诗。
难道爹以为,她和娘都是老糊涂、瞎了眼,看不到这些么!
更别说赏花宴这么好的机会,爹不让自己好好打扮了参加,在世子面前更是连半分话都不曾替自己说!
若不是爹的默许,自己怎么会在连安初来的那一日,代替她跟着那些侍卫去王府!
——不见只是侥幸,当真见了便成了痴念。
她曾经离世子这么近,近到宁王府中世子离她几步之遥。再近一些又有何妨?
呵呵,是啊。反正不是她,连安也能当上世子妃。反正都是女儿,哪个当上有什么区别。
“可你还不是一场空!我不是世子妃,连安更不是你的种!”
她这爹,便是死了,竟还惦记着连安。
你不是让她同我们早些离开西京么,我偏不!我就要让你看看,连安是如何身败名裂,他日抵不过我,在我面前卑躬屈膝!
连倾倾的怒与恨到了极致,她俯身拾起地上跪着时垫着膝盖用的蒲团,愤愤的扔向棺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