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成景帝歇息了一夜, 身子已经大好了。
大皇子昨夜安顿了鲁国公主后,便彻夜守在成景帝床前。在成景帝睁眼的那一刻, 噗通跪在地上, 沙哑着声音开口。
“父皇。”
面朝地上的李默, 声音悲痛。他抬起头时, 一夜未曾阖眼的面容憔悴消瘦。见到成景帝如今安然无恙, 他面上现出失而复得的惊喜。
成景帝睡眼朦胧,将大儿子恭顺的态度看在眼里, 心里很是舒坦。
他身为天子,被人下毒。到头来,守在他床前端茶倒水侍奉的人却是老大, 就连自己的结发之妻都不曾这般担忧。
这般想着,成景帝老怀欣慰,看李默更是顺眼。就连心中原本为储君之位预留的人选也有了动摇。
“是老大啊, 什么时候这宫里无人了。竟要你亲自守在这里。”
这话就语带双关了。
一方面, 成景帝欣慰于大皇子的孝顺,另一方面,有了对比,他便对不曾出现在面前的余下三个皇子都有了成见。
在这其中,对二皇子李乾的态度更有了微妙的转折。
李默低着头, 似乎对成景帝脸上的神情全没发现。他双膝前行,一路跪行到成景帝跟前。
“昨夜父皇遭遇不测, 儿臣实在担忧, 以致夜不能寐。若是不守在父皇身边, 心中不安。”
“儿臣是父皇的长子,能替皇弟皇妹们陪在父皇身边,也是应该。”
一番话,皆是作为人子的至纯至孝之心。听的成景帝心中暖流涌动。
俗话说,患难见真情,他还没进棺材,就提前看清了老大的孝心。难道这是上天的旨意,特意让他鬼门关里走一遭,好改变主意?
“父皇,昨夜儿臣做了一件事情,不曾告知父皇。”大皇子跪在地上不起来,声音含着愧疚。
“何事?”成景帝坐起身子,心底不禁暗暗猜疑。
高位上的九五之尊,落难时总免不了阴谋论一番。李默的耽搁间,成景帝心中各种念头已经是转了几转。
“鲁国公主禅那千和,昨夜忽然造访皇宫。父皇那时虽然清醒,母后担忧身您的身子,便将此事压下,不曾告知父皇。”
成景帝皱起了眉。狭长的眼睛闪过一丝隐晦的猜疑。
莫不是他这些年迟迟不提太子的事情,让皇后动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鲁国的公主莫名来访,他什么风声都不曾收到,皇后这是什么意思。
他还没老没死,皇后就想插手国家大事了?
感受到成景帝气压的低沉,李默无声沉默了一阵,才再次磕头谢罪。
“儿臣有罪。昨夜出宫门去迎接鲁国公主的正是儿臣。”
迎接一国使臣的人,历来在锐国是大有讲究的。做老子的还没退位,躺在床上甚至还不知晓此事,底下的皇子就已经大包大揽的将使臣安排好。这是大忌。
成景帝不是什么心胸宽广之人,天子该有的猜忌之心,他一点没少。
看着床前近乎战战兢兢的大儿子,本是不悦的心情,因为今晨对大皇子观感的改变,缓和了几分。
“无妨。”
想着皇位未来或许能传给这个儿子,成景帝要说出口的话又增添了点温情。
“朕过去,总盼着你二皇弟能早日收心。可现在看来,你远比他更懂事。是父皇过去疏忽了,竟不曾留意到。”
他伸手拍拍李默的肩,面容温和。
李默忽的抬头,心中又惊又喜。他盼着皇位不是一天两天了,父皇突然说这话,还将他与皇弟放在一起提。这其中,可是有什么隐意?
可他还知道收敛神色,父皇对皇位之事,讳莫如深。他不便露出过于惊喜的神色,便生生将脸上的神情转为,因为收到敬仰的父皇夸奖,而满足的父子之情。
气氛融洽时,高太监进来报道。“陛下,二殿下来了。”
成景帝落在李默肩上的手一顿,随即收回来。
李默也收敛起脸上所有的表情,站起来走到一边。
李乾迈步进入殿中时,见到的便是大皇子有些诡异的目光,对方虽然很快移开目光。可他是习武多年,五感敏锐,不曾漏过那丝微乎其微的挑衅。
而平日总是对他露出慈爱神情的父皇,今日却罕见的看着窗外,仿佛没看见他已经走到近前。
“父皇。”
李乾这声过后,皇帝才懒洋洋的抬起眼皮。等见到李乾依然丰神俊朗,来见他却不穿着皇子的衣服,反倒依然是在江湖中那样一身白衣的打扮,心中更加不悦。
过去他真心喜爱李乾这个孩子,再加之对方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是他四个儿子里,最为机灵,容貌又最出色的,他没有理由不喜欢。
可现在心中的天平偏了,便连过去默许李乾这般打扮的穿衣细节,都看不过眼了。
什么时候他锐国皇宫,便像随处可见的市井一般了。
“既在宫中,便要有皇子的样子。老二啊,我看你游学这么多年,是越学越坏了,事事不如老大沉稳。”
李乾神情微妙的扫过李默,心头哂笑。
他这皇兄倒是好功夫,不过一夜,便能让父皇对他升起排外之心。
他站直了身子,停顿了片刻开口道。
“儿臣探听到三件事。”
“其一,昨夜在御花园出没的那群刺客,实则出身市井,是昔日被发配到边境又逃出来的马贼。”
大皇子李默听在耳里,并不做声。
他这蠢二弟不会以为这个时候在父皇面前,展示自己的聪明机灵,还来得及让父皇改观?哼。
又是马贼!
成景帝如今对这两个字极为抵触。
“邢家村一案,朕听闻刑部已将所有余党捉拿归案收押大牢。那这又是从哪里出来的马贼。”
李乾并未回答这个问题,反倒继续道。
“其二,八方馆的新任馆师,儿臣今日刚见过。对方面颊有疤,和昨夜那些丧命的黑衣人脸上的疤,伤在同处。”
“此话是何意?”皇帝不解了。
那八方馆的馆师,可是右相王在石与他的老大极力推荐的。他也曾见过一面,对方气质豪迈,身形魁梧,看着便是练家子好手。
这样一个日后能为他锐国争光的勇士,怎么会与马贼扯上关系。
听到八方馆馆师几个字,李默的神情变了,他开口呵斥。
“二弟!父皇身体尚未痊愈,你竟这个时候还拿这些琐事来叨扰他!”
成景帝听出了一些苗头,摆手让李乾继续说。“你说下去。”
李乾依旧低着头,自顾自道。
“第三件事,十五年前,在凤城大监逃出的那群囚犯,都曾被狱吏在脸颊刺上罪字。”
“你是说——”皇帝一下子坐直了,眯着的眼睛瞪大。
千挑万选以为能培养成勇猛大将的武林高手,却原来是从前自监狱逃出的囚犯!
亏他因为赏识对方,更是给了那叫凌直的男子,御林军一员的位置。没想到是放虎归山,让狼闯入了羊窝!
只是稍微一联想,他便将前后关系串联在一起,推测出了真相。
成景帝背部升起一股寒意的同时,更觉得自己身边危机四伏。
“这便是你挑的人!竟将如此居心叵测的反贼送到朕身边!”皇帝抄起床上的楠木枕,砸向大皇子李默。
等从成景帝的寝殿出来,李乾心中平静。他看着渐渐暗下去的天,在昨夜刺客死尽的凉亭旁站了许久。
眼前闪过昨夜梁迟玉与连安相拥在一起的画面,他看着面前的空亭子,轻声道。
“路都铺好了,你怎能不放手玩一玩。”
看热闹总是不嫌事情大的。
住在这条街上的贵人兵部尚书郎忽然病终的事情,传的比雪花还快。
连府门前又聚集了一堆百姓,按照周氏的示意,家丁不曾赶走这些人,反倒将院子门大开,任其将院子里的景物看的清清楚楚。
周围百姓聚集在此,多是被连家老宗长连罗的洪亮嗓音吸引来。
“这事儿就是告到皇帝跟前,我们也是有理的!马氏不知检点,与人暗结珠胎,肚里揣着个没爹的种,嫁给老汉侄子。哪里还有半点名门之风!”
被影卫们闯进府里,连罗初时的震惊过后,并不如何害怕。
在村里活了一辈子,他是连家老宗长,事事都讲个理。这种关乎子嗣的大事情,是每个族长都有权利去管的事儿。
“嘿,宁王世子就能伸手去管老汉的家事吗?这丫头是个煞星,进我们连家门,就会带来晦气!”
“可怜我那侄子,好好的前途,却因为娶了个克夫的妇人,生出这种天煞孤星。如今一命呜呼,连孙子都没抱上就这么没了。你们这些外人,怎么竟喜欢查管闲事呢。”
啪嗒抽了一口旱烟,连罗骂的越发响亮。
影卫们向来对付的都是一些突然袭击的刺客,或者半路遇上的流氓地痞。像是这种一言不合便拿出族长的架子,状若憨厚却能将人说的跳起脚的老头,却是没什么经验的。
杨震为难的看世子。
——知道前因后果了,他们这些做外人的,能这么大张旗鼓的在连大人去世这一天闹么?
周氏与躲在房中观看事态发展的连倾倾,看了此景,暗中点头。
连安不发一言,在角落站了许久。
那封信上的字,爹与娘过去的关系,乃至自己这十三年来在蜀山度过的点点滴滴。都在她心头堆着,让她分不出心力去面对眼前的一切。
梁迟玉忽然朝连安走过去,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
“已经看了许久,很辛苦,我才能忍住不仗势欺人。”
“从前我知晓你与连府的关系不好,却是没想到不好到这种程度。竟连一个不知道从哪个角落跑出来的老头,都能指着你这般骂。”
“不舒服。难受。”指着自己心窝子,梁迟玉嘴中吐出的话,多的不像他。
“你若是想离开,我带你走。日后你不是连府的人,只会是我王府的世子妃。”
“你若不想走,心中不痛快。”梁迟玉停住话头,缓缓看了一圈在场之人。
“想怎么闹,都有本世子在。”
方才对着连安的每句话,他都不曾自称世子。但说这句话时,对着旁人,他却换了称呼。
从头到尾,他不曾和连罗或周氏浪费一句话,仿佛全然不将他们这些小角色放在眼中。
可王府世子的气度与威严,却在这些淡淡的言辞里变得浓重。
梁迟玉虽然容颜生的好,平日总让人观之可亲,可此时超乎寻常的生气,那双凤眸微微上挑,黑瞳里就隐约含了几分淡漠。
这样镇定自若,不疾不徐的一句话,其中裹着决心和寒意。让周氏与连罗都心中一跳。
院子里的人,因为他这番话,安静了一瞬。
暗中观看的连倾倾却嫉恨的直咬嘴唇。她与连安同样是丧父之人,为何世子独独心疼连安。
这么多人围观的情况下,世子说出这番话,岂不是在当众表白心迹。
自怜的同时,她心头更加苦涩,忍不住从屋中跑出来。
“世子。我爹还在时,你也曾邀我去王府。难道你都忘了。”
“我以为自己与世子,会结为夫妻的。可为何姐姐一回来,你就变了。”
连倾倾生的娇弱,带着苦涩自白时,像被人抛弃的怨妇。
也许从前有过清醒的时候,她曾明白。明白世子不是任何人的,他就是这么一个对所有女子都避之不及的人。
可当看到梁迟玉对着连安嘘寒问暖,甚至像寻常少年郎一般露出温柔神色时,她便无法克制心头的妒意了。
“我哪点不如她,你竟要这么对我?”
说着,泪已经顺着面颊流了两行下来。
平时也以为自己足够伶牙俐齿了,可此时,连安才觉出自己口舌之间的笨拙。
亲人是她的软肋。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
当被连罗在众人面前揭露自己的身世,这么不留情面,是真的很难堪。她甚至想找一个地缝躲起来,一直躲着。
满身武艺成了摆设,她重新变回了什么都不会的小娃娃。还是被人唾弃的野种。
不想这么软弱,却振作不起来。
可梁迟玉。
回身与梁迟玉对视,连安苦涩的开口,笑了。“想走。”
——那封信上,爹的亲笔信写的明明白白清清楚楚。说出这一切瞒了那么多年的真相,只是为了安宁。不要她来上香,也不要她来守灵。怕自己的晦气扰了他在地下的安宁。
原谅她吧。她不是一个坚强的人。很累了,想逃。
“好,我带你走。”
对站在自己面前娇弱姿态的连倾倾,视而不见。梁迟玉拉过连安,转身便走。
——他的连安,被人欺负了,想哭,他都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