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连倾倾忽然冲了出来, 神情激动的拦在连安跟前。
两人隔着一道门槛,双双停住了步子。
连安的身形要高一些,若是寻常时候,气势定是胜过连倾倾的。
可此时此刻,连安被刚才那句近乎噩耗的消息砸中, 她已然模糊了自己身在何处, 神情都有些恍惚。
“你不能进来!”连倾倾壮着胆子喝住连安。
见连安冷眼看过来,林倾倾心里已经是怕了几分,但想到刚才周氏的叮嘱, 心中一横。
“昨夜若不是你, 爹爹也不会中那毒!他是被你害死的!你是杀人凶手!”
越说越激动, 连倾倾彻底忘了对连安的害怕。
若不是因为连安带头吃那些酒菜,爹爹也不会跟着动筷子。更不会在一夜之间就气息衰落下来, 乃至撒手离开。
被娇宠到如今, 连倾倾是真的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
以后没了父亲作为遮风挡雨, 她无法想象自己与娘会在西京遭到怎样的待遇。
再也不是朝廷命官之女了。娘又没有什么诰命夫人的封号。往后那些姐妹们的宴席, 又让她凭什么去参加。
这般想来, 新仇旧恨都加在一起,让她对连安更加痛恨,眉眼里皆散发着浓浓的恨意与怨毒。
连安自诩不是什么圣人,是非对错,在心底也总是有自己的一番判断的。
面对连倾倾的指责, 她此时心中一片混乱, 并不想说什么。
本来进门时心中还抱着的一丝希翼, 彻底的碎了。
爹,真的已经没了…
她心里空空的,找不到实处。只能漠然的张口。“让开。”
是生是死,她都要进去看个明白。
连倾倾瞪着她,还要再拦。周氏忽从里屋出来,呵斥道。“还不让你姐姐进来。”
这母女两人都是素衣装扮,周氏拿手绢抹着眼,对连安垂泪感叹。
“你爹临走前说还有遗愿未了,我想着一会儿让家丁去请高僧出来替他超度一番,也好让你爹能安心的去。你快进来。”
悲伤的情绪做不得假,连安真真切切的在周氏脸上看到了泪痕。心中更加沉郁。
一切原来竟都是真的。
房中,连安不发一言,细细端详着床上的人。
她以为自己会哭,却连一滴泪都没有流。心里像被人用什么东西挖了个大孔,有风吹过就凉飕飕的。
此时此刻,她无比冷静,冷静到房中的一景一物都能印在心中一辈子。
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见到爹了。
她知道爹生前喜欢舞文弄墨,就连书房都要摆上许多名家画作,没事写些诗文。在年轻时,爹也是西京有名的才子。
很可惜,她从来没有见过爹对她露出过任何笑容。也就更没机会去一睹他吟诗作对,才思敏捷的风采了。
伤感中,连安很快发现了一个疑点。
昨日宫中发生的事情,她身为当事人,还是清醒着的人,对此事的来龙去脉也有一定的了解。
且不说那些在膳食中下了□□的人是谁,经太医诊断,百官中的毒都是一种迷药,对身体造成的危害微乎其微。
所有人都醒了,为何只有爹爹回到府中之后就不治而亡,这其中难道没有什么猫腻?
还有她自己,吃了这么多酒菜,却什么事都没有。
因为事发突然,到现在周氏都没差人将连铭的尸首,装殓进棺木。
只是替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任其躺在床上。
屋里光线昏暗,连安挪动步伐间,惊骇的发现躺在床上,已经失去气息的爹爹嘴唇竟是深紫色。
脸色不仅灰败,其面颊上居然浮起了几颗尸斑。
“你见到了,只不过才一炷香的功夫,他的身体已经变成这样。我猜想着这毒很是厉害,恐怕是你爹有什么仇家,特意借这次机会加害于他。”
周氏用帕子掩着鼻子,微微皱眉,才一会儿的功夫,房里的异味竟然如此之重。
她恨不得立刻离开这间屋子,让下人将它彻底锁起来。
可见连安站着不动,似是没闻到味道。她也不好将神色表现得太过明显,还是陪连安在厢房站着。
——戏还没开始上演,她还不能退场。
连安沉默了一阵,轻声问道。“仇家?”
周氏闻言一愣,但低头想了一阵,心思活络起来。
她小心走到连安身旁,轻声道。
“昨日回来,你爹便与我提起。说此次陛下所中之毒,恐怕是大皇子有关。你爹是大皇子的亲信,据说在二皇子回来之前,大皇子便与心腹计划着谋一桩大事…”
周氏说一半,留一半,剩下的半截话只让连安自己去体会。
连安不觉转脸凝视她,似是在考虑周氏这番话的真假。
她眸中若有所思,若是说爹爹的死,与皇室中人扯到关系,也不是没有可能。
只是她眼神清明,除了眉间隐着的一丝疲惫与伤感,面上依然清清冷冷的。
猛的一转头望向周氏时,倒将后者吓得心中一跳。
周氏低下头,掩住心虚,想方设法的拖延时间,继续说道。
“你爹这么去了,日后我与倾倾在西京,也无人照应。此事若真的是大皇子出手想要灭口,也不知我们母女二人还能否在此地立足。”
连安听着这些话,再望见床上连铭的惨样。心底莫名情绪震动。
话说到这里又有家丁过来传消息。
“夫人,老宗长过来了!”
这话说完没多久,从前院闯进来一个声若洪钟的老汉。
他满头银发,可身板却很直。一进来见着连安,便皱起眉指着她大骂。
“你这个煞星,当年已经捡回一命,为何还要再回来!回西京就是来害你爹的吧?”
“如今将你爹克死了,你还留在这里是想继续克我们连氏一族么!”
这一长串突如其来的痛骂,句句朝着自己,连安已被骂懵了。
老宗长三个字,她虽然觉得陌生,但也能猜想到对方该是爹爹的长辈。只是自己以前从来没见过,那便也是自己的长辈了。
可对方一进来,便不分是非黑白的骂自己,她心底也隐约有些黯然。
可与此相比,更多的是渐渐将要动摇的信念。
——难道真的是因为她的命不祥,才会给周身之人带来厄运,就连爹爹也被她克死了?
听着老宗长的痛骂,周氏往连安身后站去。隐在暗处的半张脸上,嘴角勾起了弧度。
老宗长骂了一阵,将目光转到周氏身上。
“你为何放她进来?”
当年关于连安这丫头的事情,在整个连家都闹得很大。将她送到蜀山,既是马家的意思,更是他的意思。
如此不吉利的丫头,一出生便夺走了三条人命!岂能留在西京让她再克至亲之人?送走为好!
当年连铭小子娶马家的丫头时,他心中便是反对的。
马家是声势显赫的皇商,无缘无故将家中最小的女儿嫁给连铭这样的穷小子,这其中必定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隐情。
可笑连铭却欢天喜地的将马家小女供在手上,像尊佛一般宠着。
后来马氏难产,生下了连安。
再到后来,连铭娶了周氏。这两任侄媳妇里,他就没有一个看的顺眼的,对周氏自然也没好脾气。
周氏被训了,神情委屈。忽然走上前,对着老宗长跪了下去。
“老爷死的太惨了,我怎能违背他的临终之言。他临死前想再见大小姐一面,可大小姐却迟迟未归,以致老爷只能含恨离去。”
咬着唇,周氏像朵被风吹打的茉莉,楚楚动人。“他于我这里手书留下一封信。”
话说到这里,周氏从袖子中拿出信。
连安在身后看着,神色一动。
——不知道这封信上,有没有那所谓的仇家。
若是真有人暗中害了爹,那么。连安心中已然下了决定。
她不会放任不管。
“我看看。”老宗主眼疾手快,一把将信抢到手中。
只是信件展开后,匆匆看了几行,老宗主面上的神情顿时发白。
他默默抬眼看了连安几下,那目光甚是怪异,甚至带着几丝看怪物一般的愤怒。
“好,好,好一个连铭!竟将这种事情瞒下!糊涂!糊涂啊!”他气的胡子不住抖动。
“连铭媳妇儿,你可有看过这封信?”
老宗长将信拧成一团抓在手中,问起地上跪着的周氏。
周氏略一迟疑,权衡了一下事态的发展,还是喏喏的点了头。
“看过。正是因为拿不准要不要将此事告知大小姐,我才刻意差人去将您老人家请过来。”
连安再次皱眉。
到底是什么样的仇家,不能立刻说出来。让她这继母如此为难,竟要请来宗长。
看着这两人不同寻常的神色变化,连安心中一动。若是没记错,娘亲与舅舅便是出身皇商马家。
难道仇人是与马家有关?
她在不安的猜疑间,老宗长已经甩了手上的信,指着连安大骂。
“你娘行为不端,便是生出的野种也是个害人精!既是没名没姓的野种,别再我连家逗留!”
牵扯到娘,连安性子再好也是受不住的。她眯起眼冷声道。
“老伯,我敬你是长辈,不是任你辱我娘。你年纪大了,莫要再招打。”
老宗长气的冷笑一声。
“呵,你不若去问问你那死去的娘,到底做了什么事!早已身怀六甲却瞒天过海的嫁入我连家,让连铭那傻小子替她背锅!”
“当初你爹娘成亲不足七月,你便生下。连铭那小子瞒我说你是早产,可恨我老汉竟相信了此言!”
仿佛坠入冰窟,连安再次感受到了初回西京,被爹痛骂时的感觉了。
那种孤立无援又无助的感觉再次席卷全身,她冷的牙齿打颤。直到她能够清楚的将面前老伯所说的每一个字,都串成自己能听懂的意思。
“我不信。”齿缝间蹦出的辩驳虚弱无力。
“呵,你爹信上写的清清楚楚。若是不信,何不去问问马英年那厮!”
马英年是连安的舅舅。
老宗长手中的书信甩来,连安手脚冰凉的看上面的字。
几句看完,心中已是凉了大半。
前尘往事,所有过去爹爹对自己的冷言冷语和他厌恶的面容重叠在一起。
这一瞬间,她忽然找到了自己在蜀山呆了多年的原因。
她是野种啊。
心底,她竟是信的。
趁着连安发愣,老宗长连推带搡的将连安轰到大门外。让两边家丁将门关上,最后放下一句厌恶至极的话。
“既然不是我连家人,那老汉便早日将你从族谱上划去,以免沾了晦气!”
门大力的关上,连安身形不稳的向后倒去。
——为什么。
这些都是为什么。
浑身冰冷间,她踉跄的落入了身后温暖的怀抱里。
伸手拥住连安的梁迟玉,黑玉眸子里聚起怒意,眼见心爱之人被如此对待。被影卫一拦再拦后的克制成了破碎的纸,他心中暴怒再无法遏制。
梁迟玉冷着脸,薄唇吐出两个字。“砸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