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皇帝中毒的事情还未查清, 锐国就迎来了一个最不欢迎的客人——鲁国小公主,禅那千和。

    百官被人不声不响的放倒在御花园,锐国当今天子还躺在榻上。在这么艰难的时候,忽然来了鲁国公主,不由让人深思这其中的关系。

    因为使臣被斩的事还未解决, 两国之间的关系便到了极为敏感的一个位置。

    这一夜, 太医院的人忙前忙后。挨个儿给太傅到命妇,上上下下昏迷的人喝下了解药。

    让皇室微微松了一口气的是,百官所中的毒, 近似于迷药。喝下了解药汤, 这些人都陆陆续续的醒来, 回了各自府邸。

    于是,这一夜, 一边是揉着脑袋唉声叹气回府的朝臣。另一边却是皇宫正门处, 大摇大摆坐着软轿, 被大皇子亲自迎进宫中的鲁国公主。

    这一番暗度陈仓着实不容易。

    纵然想极力隐藏, 鲁国公主忽然来到锐国皇宫的事情, 还是在天亮时就传遍了西京城。

    这让皇帝中毒与满朝文武被人放倒在御花园的事情成了丑闻,无人敢开口提及。

    皇室中人也达成了一致,在鲁国公主尚未离开锐国的期间,暂且将此次的事情放到一边。若要调查,定要在此之后, 以免国丑外扬。

    过了这惊魂未定的一夜, 天都大亮了, 连安还赖在床上,抱着被褥不住翻身。

    其实早就醒了,却忍不住一遍遍回想昨夜的经历。

    “是朝政之变还是宿敌来袭?”以她的阅历,能想到这些已经是绞尽脑汁了。

    可只想了一会儿,她脑中翻来覆去的画面,莫名变成了梁迟玉在凉亭中,抱着自己的那一幕。

    小少年怀里的温暖,说话时近似撒娇的亲近。还有他…

    “哎…”怎么敲自己脑袋都赶不走这个画面,连安快疯了。

    她腾地一下从床上跳起来,放在床头的钗子被她突然的动作带到地上。

    望着地上那甚是普通,只是镀了一层银的簪子,连安面上闪过一丝黯然。

    “弄儿巷…”

    她不紧不慢的梳洗了一番,让自己将昨日的事情都抛到脑后,别再被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塞满了脑袋忧心。

    等收拾好心情,走出自己的一方小院子时,却呆住了。

    门外整整齐齐从矮到高站成一排的影卫,像一堵墙,挡在她出门的那条路上。

    这一张张面孔,全是她曾经见过的。也都是打过几次交道的人了,连安也不至于一见到这些影卫就翻脸,反而笑着调侃。

    “大清早的来我这儿,可没有饭。”她嘴里说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去寻梁迟玉的身影。

    ——好不容易给自己找点儿正事做,这小祖宗别又来了让她分心…

    可目光四下转了一圈,都没见着记忆里那道身影。梁迟玉没来,她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却又有些说不清的失落。

    “连姑娘。”站在众人中间的杨震,忽然朝连安深深鞠了一躬。

    有他带了头,余下的影卫有样学样,众人鞠躬时带起一阵风。连安下意识跳回院子里。

    “别,你们这么客气,我是不习惯的。”

    大家都是点头之交,也都是习武之人,照理说性情都是差不多的,连安一见他们毕恭毕敬的对自己,全身就不自在。

    她心里忍不住盘算,那小世子又在弄什么。

    下一刻,她听到了杨震道出了此次来意。

    “从今日起,我与这些弟兄们便是连姑娘的人了。”

    啊?

    连安霎时懵了。

    杨震并未出言多解释,反倒转身对着弄堂。

    片刻后,右边的弄堂里,踱步走出等了许久的梁迟玉。

    “我听母妃说,西京这些日子乱。你一个人住在这里,难保遇上什么流氓地痞。”

    “我将他们给你,总是安全一些的。”

    脸色很正经,说话的语气也无比严肃,可梁迟玉的目光却有些游移。眼神一路从杨震挪到地上的石子,没有片刻敢正视连安。

    ——昨日一时忘形,竟如此轻薄于她。她,她会不会赶自己走。

    连安回过味了,明白了世子的意思。心中微微感动,便带着玩笑开口问他。

    “这是让我养他们?”

    话一出口她随即又摆手。“那么多张嘴,我养不起的。影卫是世子的,启能这般给我。”

    梁迟玉的好意她心领了,可她并不是什么弱不禁风的千金小姐。不至于要这么多影卫在身边保护。

    何况…

    忍不住抬眸多瞅一眼梁迟玉,连安抿起了唇。

    她到底还是要离开的,与世子含糊不清的总归不好。人情,是要还的。

    比起孔武有力的自己,眼前这貌若潘安的小世子,才更需要人保护。

    平时对人从没这么敏感过,但被连安这么望着,梁迟玉却像被什么附身了,鬼使神差冒出一句。

    “你都是我的,我的更是你的。你…你何须与我如此生分。”

    气氛在这一刻变得凝滞,十来个影卫看着脚尖默不出声。

    ——早就该知道的,世子对着连姑娘,什么都敢说。

    弄儿巷。

    九曲八深的胡同里,四合院挨在一起错落有致,巷子幽深狭窄。

    连安与众人停在这里。

    钗子拿在手上,连安斟酌着一会儿进去找到了那阿花姑娘,对方问起来,自己怎么说。

    眼见一对心爱的人,因为阴差阳错的变故,成了阴阳两隔的断肠人。她心里更是没来由的有点愧疚。

    今儿连安显得沉默,梁迟玉便也跟着更沉默。

    他还没想好接下来要说什么。太过在意一个人,就连心中的念头也变得七上八下,不敢太唐突不敢去试探。

    “咳,外头太危险了,你又不肯要影卫。那便折中一下,来王府。”

    他想了半天,才觉着这样的口吻最为温柔。

    心里却暗暗鄙视自己,怎么对着连安,自个儿就越发像父王了…

    这话连安没回,但她明白梁迟玉这是好意。她转过身,纤长的手指伸出,点了梁迟玉一下。

    “你呢,就在这儿等着,要乖啊。”

    既然梁迟玉昨夜不曾在意到凉亭里惨死的五个刺客。那便一直都不知道吧,与人命扯上关系了,总会情绪低落。

    再者,那矮个儿说的话,她要去探一下底,看看那阿花姑娘是否真的是平民百姓。

    “听话了,一会儿就带你去吃糖葫芦。”像哄孩子似的,连安难得对梁迟玉柔声细语的。

    实在是此时的小世子,模样太招人爱。顶着比自己高的个头儿,却像个人畜无害的小动物,只用一双黑黑的水润眸子看自己。

    眼里的希翼像能从眸子里跑出来,全部变成水流到连安心里。

    等连安浅笑着转身离开了。

    傻傻站着的梁迟玉似一只呆头鹅,后知后觉伸手去摸方才被连安点过的鼻尖。

    ——那,乖就乖嘛。

    他这么听话,不再跟着连安进巷子。影卫反倒不习惯了,他们可都看的明白,小世子对连姑娘有多重视。

    这里位置偏僻,若是连姑娘进了这巷子,遇上什么危险,事后挨板子要弥补的也总是他们。

    “世子,不若让柳三,柳四跟过去?”说着使了个眼色。

    两个影卫得到指示,像两道疏忽而过的影子,追着连安的背影而去。

    日头下被晒的脸蛋通红的梁迟玉,望着连安的身影,原本心中泛起的急切与些微不安也跟着释然了。

    来日方长。水滴石穿的,他日日都陪着连安。她总会看到自己除了容貌以外,别的地方的好。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连安就从巷子里退了出来。

    她面色平静,看不出什么波澜。

    她不知道为什么那矮个儿会托付她去送钗子,难道不怕自己不去么。

    走了这一趟,想起刚才的所见所闻,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此刻的心情。

    确有阿花姑娘此人,可这姑娘的大喜之日也在昨天。

    换句话说,那闯入宫中不幸丢了一命的矮个子黑衣人,从头到尾只是一厢情愿。

    阿花姑娘早就有了心爱的意中人,却因为知道矮个儿不好惹,才迟迟拖着不曾成亲。

    如今,那人死了。那姑娘也是喜极而泣,竟连半点悲伤都不曾流露。

    连安拿出来的钗子,也被她愤恨的丢到窗外。

    如此,尘归尘土归土,这一切也便结束了。

    两个影卫都藏在暗中,如同方才梁迟玉所默许的那样,成了连安出行时隐在暗处的专属影卫。

    一直盯着连安进去的方向,就没挪动过步子的梁迟玉。像小狗儿见了主人回来,亮晶晶的眼睛里盛着喜悦。

    见连安低头看着路,没有抬头瞅瞅他的意思。他侧过精致的脸,对着杨震挤眉弄眼的暗示。

    望着世子这幅模样,杨震差点没一口笑喷出来。陪世子在烈日下站了这么会的功夫,他自然是懂世子什么意思的。

    “连姑娘,世子半步都没动。”

    这话出口,平日脸色冷酷的杨震,觉得自己像个弄臣。正在为了失宠的妃子,在君王面前旁敲侧击的说好话。

    “嗯?”连安从自己的思绪中走出来,眼神还有点茫然。

    梁迟玉一看她没懂,顿时着急了。连连咳嗽,提醒自己的这帮影卫开口再加把劲。

    哦,杨震只能继续暗示。

    “打从连姑娘说乖乖在这等着,世子便一步没动。是不是可以去买糖葫芦了。”

    一本正经的语气下藏的是忍俊不禁。杨震很想拍地嘶吼,干影卫这一行的还以为只要能保护主子,轻功好一点就行了。原来还要口才和厚脸皮。

    话说的这么明明白白了,连安终于懂了。

    她半天说不出话,长长的睫毛垂下,掩盖了她眸中所有的情绪。

    得有多单纯的孩子,才能为了她刚才这一句话,在这么烈的日头下傻站着。

    心中的滋味难言,半天她才憋出一句。“你都这么大了,怎么还像个孩子似的。”

    见着连安这般小女儿作态,似是害羞的样子。已经学会察言观色的梁迟玉,心头亮堂起来。

    遥遥无期的娶妻之路,似乎近在眼前了。

    自从梁迟玉在街头,曾经为了连安挡过一剑。两人之间的气氛,比从前和谐许多。

    今日得了空,在梁迟玉的忸怩间,连安给他买了一堆女儿家爱吃的小甜点。

    除了糖葫芦,还有枣泥糕,绿豆砂糖人。

    在客栈里,她曾得过梁迟玉这般送东西。你来我往不过分吧。

    本着这样的心思,她今日格外豪爽大方。望着杨震怀里越来越多的东西,梁迟玉有心想开口说点什么。

    这些东西,他身为堂堂男子汉,怎么会喜欢吃。

    可看连安兴致勃勃,整个人神采飞扬的样子。他便硬是硬着头皮,将一样又一样东西塞到嘴里。

    心里不断默念,这是我媳妇儿送我的,不能浪费。

    等到了用午膳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只要一开口,嗓子眼儿便要有东西冒出来。

    忍的很辛苦才没有在连安面前大吐特吐。

    好不容易的,连安愿意分出时间来专门陪他,两人就这么在街头转悠也是一件快乐的事情。

    回院子时,连安远远望见了一个丫鬟打扮的姑娘。那姑娘正焦急的在她院子前相望,似是在等什么人。

    连安放慢了步子,心中狐疑。这姑娘她像是在哪里见过。

    她不禁胡乱猜测起来,不会是有什么人特意来找自己吧。这个猜测很快成真。

    “大小姐!”

    秋菊一瞧见连安身影,便高声喊着跑过来。

    连安一愣,就连她身旁的梁迟玉都是一怔。

    也在这个时刻,连安终于想起来。朝她跑来的小姑娘正是连府的丫鬟。

    那么对方来找自己是为的什么事儿。且对方还对着自己喊大小姐,这着实让她反应不过来。

    “是来找你的。”梁迟玉面容严肃起来。声音都冷下了几分。

    这段时日,他对连安的事情上了心。便让影卫去打听了不少关于她过去的事情。

    连安十三年不曾回过家,第一日回来,便住在客栈。

    兵部尚书郎连铭,对自己的大女儿,岂有一点慈父的做派。

    对着千里之外的连安不闻不问,却将继室所生的小女儿连倾倾,当成掌上明珠一般去娇宠。

    只要想到这两人之间受到的差别待遇,梁迟玉对连倾倾的恶感便更深,也对身旁看起来清清冷冷的连安更加心疼。

    平时没什么影儿,忽然来找人定是没好事。

    “你有何事?”连安声音平静,有些不解。

    若不是看这丫头眼熟,认出来她是连府中人。对方喊自己大小姐,她是万万不会应的。

    “大小姐!老爷不好了!”

    丫环抓住连安袖子,急的落了泪。

    耽搁了这么久,也不知道大小姐还能不能赶上最后一面。

    连安似是没了分辨这些话的能力,被老爷不好了这句话,冲击得半晌没回过神。

    梁迟玉在一旁,将连安的神情都看着,见她神思恍惚。便上前一步,将连安被丫鬟拽住的胳膊扯了回来。

    “不好了是何意,将话说清。”

    说话就说话,这人竟敢动手动脚到他媳妇儿身上。

    秋菊目光下意识转向梁迟玉。

    猝然见着众人谈论素有仙人之姿的小世子时,她看愣了神,连自己的舌头都找不到了。

    难怪二小姐对世子总是这么念念不忘,原来天下真有生成这般玲珑剔透,却让人见之难忘想要以身相许的英俊少年郎。

    秋菊的脸不禁红了。

    这样的眼神,梁迟玉最是熟悉和厌恶。不自觉的沉下脸,他往连安身后站。

    深深吸了几口连安身上隐约传来的香,他才压下了心里的暴怒。

    好在秋菊并不是看不懂眼色的。对着梁迟玉花痴了一阵,想到了正事儿,便接着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开口。

    “昨夜老爷喝下了太医调制的解毒汤,当时还好好的。可回到府中,半夜就不行了。”

    “夫人差我来找大小姐回去。”

    连府中已是哭声一片,光线昏暗的正房中,连铭静静躺在床上,双目圆睁。

    周氏正温柔小意的守在床边,不断用帕子去拭掉他眼角流下的泪。

    “老爷,你打起精神。我已经让秋菊那丫头去找连安,想必一会儿你就能见到她。”

    周氏神情哀婉凄切,紧紧握着连铭垂在床边的一只手。抓的那么紧,让意识濒临模糊的连铭清醒了一些,心中稍稍安慰。

    今日就算撑不过去,他这一辈子遇上荷儿,遇上阿媛,也值了。

    “我,我等不到了…”连铭忽然一阵剧烈的抽搐,嘴角溢出白沫的同时,就连瞳孔都剧烈收缩。

    周氏见状,眼泪扑簌簌的往下流,拿着帕子连手都在抖。

    “老爷!你撑住!你不能就这么将阿媛丢下啊!老爷!”

    周氏激动之余,声音都变得尖利。

    “爹!”门外闯进来连倾倾。

    她见到床上连铭的神态,似是被吓到了,向后倒退了半步。

    可随即涌上心头的是说不清的恐慌与担忧。若是父亲就这么撒手离去,她与娘亲在西京不就成了孤儿寡女。

    想到这里,连倾倾也急得落下泪来。跟周氏一样扑到床边,守着连铭不住唤他。

    “爹!你不能有事!”

    许是女儿与妻子的呼唤,起了作用。连铭在剧烈抽搐过后,终于平静下来。

    他一身衣衫已被冷汗浸湿,看起来狼狈至极,脸色苍白的同时还透出一股灰暗。

    动了动嘴唇,他目光转向周氏,闪过一丝温柔,再转向连倾倾,费劲的开口道。

    “我就将不久于世,这京中…不可久留…”

    周氏低着头,捏着手中帕子并不做声。

    看样子,老爷是撑不过今日了。事情既然已经如此,她也该好好想想,日后她与倾倾的去处。

    “听到…没有…西京不可…久留。”见周氏与连倾倾都面容悲切,并不在意自己说了什么,连铭着急的想坐起来。

    “爹!我不许你死!你死了我和娘怎么办!”连倾倾情绪激动。

    “哎…”连铭长叹一声,脸色已可见的速度变得越来越难看。却还强撑着一口气,将自己记挂于心的最后一件事情,交代出来。

    “在我枕下…有一封信,给…连…”

    从来没有这么一瞬间,连安希望时间过的慢一点,可又希望快一点。

    连府已经近在眼前,她心中的情绪复杂至极。悲痛,质疑,乃至苦涩。

    怎么会,怎么会呢。

    能在她回西京第一日,就指着鼻子将她骂得狗血淋头的爹,可是朝廷大臣。怎么会这么轻易的就离开人世。

    不会的。

    连安的样子太让人担心了,好几次在路上差点被石子绊倒。

    梁迟玉看着心中担忧,想开口去宽慰她,却被杨震拉住。

    “这是连姑娘的私事,于情于理,世子也不该插手。”

    如今世子与连姑娘尚未定亲,虽然王爷与王妃都早已默许这桩婚事的存在,可婚约不曾定下,也不算准数。

    明知道连姑娘的爹将不久于世,已是临终时刻,世子在这个时候还陪着心爱的姑娘回府,并不妥当。

    这其中道理,杨震虽不曾明白说出,梁迟玉顿了片刻也想了明白。

    他长到如今,还不曾失去过什么至亲,并不懂其中的哀痛到底是何滋味。

    可若只是想一想,这么单纯的想一想连安伤心时泪流满面的样子,心里就觉得痛了。

    “你…我就在这里等你。”他忍不住拉住连安的手,短暂而有力的一握后,轻轻放开。

    连安有些失魂落魄,在抬头看见梁迟玉坚定的神情时,才发现自己的手此刻已经冰凉,而小世子却很温暖。

    对方的眼,那么的专注,只看着自己。有那么片刻。连安很想扑到他怀里,想放声倾诉。

    ——我不想进去。不想看到爹爹真的有事。

    可这瞬间的脆弱过后,勇气与冷静,重新回到身体中。

    连安长长吸了一口气,让自己更加坚强起来。

    进门吧,进了这道门,就知道一切如何了。

    终于到了府门处,连安正要迈进门槛。

    却见两个家丁从门里出来,神色沉郁,将门边悬着的大红灯笼换成了白色。

    她心中咯噔一下,整个人从头凉到脚。

    其中一个家丁,似乎是见过连安的。他看到了连安身后默默跟着的秋菊,心中了然。

    “大小姐,您来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