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今夜的月藏在云雾, 让整座被宫墙包围的皇宫,越发死气沉沉。
梁迟玉从来不知道自己竟然能跑的这么快,会为了一个人连世家公子的风范都不要了。
——太慢了。
情急中,想起自己的影卫,他拿出海螺。
声音刚起, 一叠影卫迅速出现。
“世子。”
“去找连安, 确保她无恙。”
杨震领命,便要带着其中一半影卫前去营救连安。
“等等,将这些人都带去。本世子不需要。”
梁迟玉知道自己跑的再快, 与这些轻功了得的影卫比, 还是及不上的。生怕因为一时的耽搁, 让连安遭受任何意外。
他心急如焚,恨不得插翅飞去。
“柳一, 柳二。你们护着世子。”杨震头一次违抗世子的命令, 吩咐了两个影卫中身手最好的人留下。
而后才带着其余人一同赶去御花园。
面容精致, 以盛颜名满西京的小世子, 抿紧了唇, 沉郁的面孔如同覆上了一层寒霜。
——一次又一次,总是因为他没有武艺在身。才需要假手于人去救她。
邢家村里,连安与二舅乃至严叶,三人只凭着一个眼神便配合默契的场景再次浮起。
梁迟玉飞扬的丹凤眸里暗意闪动。
——是不是,若是他能和连安一般厉害, 便能与她并肩而行。甚至……
他指节捏的发白发紧, 周身环绕的气氛都变得压抑。
柳一柳二跟在世子身后, 双双对视了一眼。
——世子的情绪不对劲。未来世子妃地位颇重啊。
守着严叶,郑流盈几人,连安将他们挨个在椅子上扶正。确保这几人一直在自己眼皮底下,不会受到什么突然袭击。
别人她是管不了,但这几个,还是要护在自己身边。
至于王乐儿,她是犹豫了一下,才顺手将她一起加入了自己保护的阵营。
而连铭一家,她很是纠结了一番,到底还是放不下血脉亲情。拉过周氏的身子,将她整个人放在连铭身上。
——这样简直完美。若是有什么危险,周氏也能替爹爹挡一挡要害部位,救个一命。
心里小恶魔的犄角,每当想起周氏在她初到连府时,言辞之间对娘的不敬,便没法控制的探出头。
她就是这般小气,惦记了多年的家,在进门的那一刻,才发现是一场荒唐的梦。她这辈子都不会有爹爹和娘亲了。
对鸠占鹊巢,每每见到自己都面上扯出虚假笑容的周氏,她就没什么好感。
至于连倾倾,按理说,她们算是同父异母的亲姐妹。可不知为何,她心中从来没将对方当成过妹妹。
对方给她的印象,倒像是个有过几面之缘,闹下些不快的陌生人。
甚至还没安儿给她的亲近感居多。想到安儿,她又是一怔。
虽才分别短短几日,她却像历遍了世间之事,以致想到昨日都觉得久远。
此时,与严叶等人齐齐整整的坐姿,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御花园里其他人乱七八糟躺着的姿态。
东倒西歪,躺了一地的贵女大臣,再也看不出白日的得体仪态了。
那些方才被她拿下的黑衣人,此时正撕心裂肺的在几步之外的亭子里嚎着骂她。面巾遮得了容貌,堵不住嘴。
骂的那叫一个惊天动地和粗俗不堪,要让连安相信这些人是真正的杀手死士都有些困难。
只见过被捉住的死士,咬舌自尽,或眼神冷酷无情。却还没像这样的手脚动不了,还要在嘴皮上使劲折腾的刺客。
一个亭子有四根柱子,她用布条将黑衣人尽数绑在了柱子上。
然而这里的黑衣人有五个,少了根柱子,她便索性将两个最瘦小的黑衣人塞在了一起。
——柱子不够,将就着点儿用。
点了穴的同时,还将他们的手脚乃至身子全都绑的动弹不得。
觉得安全了,轻舒一口气。连安气定神闲的用刀尖将几个黑衣人的蒙面布条挨个挑开。
露出真实面容的人,无一例外皮肤黑的发亮。
她将灯笼拿的近了一点,惊诧的在这些人脸上发现了纵横交错的伤疤。诡异的是,这些人右脸颊处,在相同的位置都少了一块肉。
她不禁暗暗沉思起这些人的身份。
打架毫无章法,只凭着一股狠劲儿。功夫都是三脚猫之流,说话却狂得很。
配上这些蒙面人说话的语气,活脱脱几个在江湖上拦路打劫的草寇。不知怎么会出现在皇宫,看起来像是有所图谋。
想不出内幕,连安决定逼供。
“怎么样。你们可有想好该怎么招。我已经听到了脚步声,大批御林军正在赶来的路上,你们吐露真言的时间不多了。”
这自然是随口一说的,御林军在哪里,她怎么会知道。
“若是在此之前,我知道了你们的出身目的。也许我今儿就一个疏忽,放了你们。”
这个也是随口说说的。
为首的蒙面人,一脸的悍不畏死。“呸!老子连刀山火海都闯过了,还怕你这小丫头!”
连安摇摇头,感慨的很无奈。
“没想要你怕我,我啊,只是想听个实话。毕竟,我又不是皇室之人,你们想做什么,对我来说也不过是一场戏罢了。”
本来确实不关她的事,可想到宁王妃,和那个今日在众目睽睽之下,指着自己说这是我世子妃的梁迟玉。
连安便放不下心,一个王朝与皇亲国戚之间的命运是息息相关的。
她不知道自己的心是怎么想的,至少,她不希望出现任何伤害到宁王妃一家的事情。
两个被绑在一起的瘦小黑衣人里,有一个试探的开口。“那你放了老子们?”
连安点头。“放了你们,那当然是可以的。”才怪。
长相最为忠厚的矮个子黑衣人,似乎是相信了连安的话,低头想了一阵,忽然嚎道。
“大哥,我不想死!我想招!”
“我本来就想洗手不干了。前半辈子干了那么多丧尽天良的事情,我好不容易让阿花相信我是个好人,她都愿意点头让我去提亲了。我今天要是栽在这里,多冤啊!”
连安眼皮一抽,在这小矮个儿声泪俱下的嚎啕里,慢慢琢磨出了味儿。
果然是一群落草为寇的江湖之人。
“大人对我们恩重如山,六子!你岂敢出卖他!”矮个儿被厉声训斥。
连安默默看着,并未出言。心中又得到一个结论,这些人背后有人指示。
矮个儿沉默了一瞬,语气里带了羞愧。
“你们没有媳妇儿,不知道有家的感觉。为了阿花,我就是出卖大人,也是愿意的。今日一时热血上头,听了大哥的话,和兄弟们一起闯皇宫,我早就后悔了!”
似乎是一层最后的遮羞布被扯开,矮个儿声音反倒亮堂起来。他扭头看向连安,恳求道。
“这位姑娘,在我怀里有一枚钗子。今日若是我不幸葬身在此,还劳烦你替我将它送到弄儿巷里的阿花姑娘手上。告诉她,下辈子我一定当个堂堂正正的人。这辈子,便,让她找个好汉子嫁了吧…”
说的动情,悲从中来。矮个儿黑的反光的面颊上,划下了一行泪。
原本是为了探听真相,刚才随口一说要放了他们的。可听了矮个儿交代遗言一样的话,和对那位阿花姑娘的深情,连安有一瞬动容。
这矮个儿话说的悲凉,就连先前凶神恶煞的蒙面头头,也没了声音。半晌,才沙哑着声音开口。
“六子,大哥明白你的苦。但这是我们的命,选了这条路,就不要再回头。如今我们的命都是大人的,就算真的丢在这里,我也绝无怨言。你便认了吧。”
连安抱着双臂静静看着他们,猜测这些人此时反应到底是真是假。
可别跟她说皇宫的守卫就这样松懈?只凭着这五人就能将全部御林军放倒。还能神不知鬼不觉的让几乎所有人中毒昏迷,连安越想越觉得诡异。
要说这里面没有内鬼她是不信的。
“你们说的大人是谁。”连安抬眸看了一眼天上,月亮刚从云雾后面探出身子,越来越亮了。
“呸,大人对我的恩惠重如泰山。休想老子开口告诉你!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为首的蒙面人转了面孔,对连安不改初时的凶恶。
让他供出大人,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可他拒绝开口,不代表别人也是同样的想法。另外三个先前沉默不语的蒙面人里,其中一个语气急促的出声了。
“我愿意说,我愿意说出来,派我们来的大人,他是——”
亭子里忽然刮过一阵风。
暗处飞来一支竹箭,射/向连安。她下意识的反身闪避。可这一瞬间,又从同一个方向,快若闪电般飞出其余的箭。
嗖!嗖!嗖…
听到风中几乎同一时刻发出的声音,连安已经知道不好,却是迟了。
她飞身去追方才射/出箭矢的人,留给她的却是一片晃动的树影,对方早就跑的无影无踪。
身后微弱的惨叫,与竹箭没入血肉的声音,在黑夜里清晰的可怕。
五支竹箭,五条命。
方才宁死都要维护所谓大人的五个蒙面人,已经气绝身亡。个个胸口插/着尾端泛光的锋利箭矢。
空气中的味道,略有些刺鼻,是一股让人无法形容的复杂暗香。
刚没入体内,便让人七窍流血,这些竹箭上有毒,且绝非普通之毒。
连安怔怔回头,看着柱子上的五人,心里泛起无法遮掩的寒意。
这一瞬,她体会到了上位者的残酷,乃至狠绝。
就连忠心耿耿的手下,都要亲自杀掉。背后的人,到底是谁?为何不自己现身,只杀了这五个人便匆匆离去?
她不知道在这亭中站了多久,直到杨震等人赶来,她才缓缓俯身去探矮个儿黑衣人怀中的钗子。
——人,已经死了。临终之言,既是力所能及的,她还记得。
只是手还未碰到那人衣衫,便被一旁忽然撞过来的人,一把拥到了怀里。
抱着她的人,身上还隐约带着一股药香。光凭嗅觉,连安便知道这人是梁迟玉。
也怪她在发愣,见有杨震这些比较熟悉的影卫在旁,就没了疏忽。被风一样扑过来的小少年像箍铁桶一般抱着,挣都挣不开。
连安下意识的去看围着亭子站的毕恭毕敬的影卫。
“这么多人看着呢,你收敛点。”她不敢使劲儿推,怕对方心口的伤还没好。
“不放。”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抱住她的少年,身子竟是隐约在发颤。
感觉到这一点,连安推拒的动作轻了下来。
——毕竟是自己血淋淋的从八方馆里背出来的人,包容一下怎么了。要抱就抱吧…
可是她等了好久,久到都能听到真正的御林军赶来的脚步声了。
抱着她的少年,却丝毫没有放开的打算。
“我就想这么抱着你,一直抱着。”
心中惊涛骇浪刚平复的梁迟玉,开口说了人生中第一句最为直白的情话。
姗姗来迟的宁王,与身后的一众御林军,站在这黑漆漆看不清脸庞的御花园。
再看看地上人事不知的达官贵人,与亭子里忘情相拥的两人,诡异的陷入了沉默。
——人和人就是不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