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落日盘旋在山头, 飞禽从头顶飞过不断长鸣。
连安靠在山崖边的一处山洞,睁眼看天一点点变暗。
“水姑娘,你受伤了。”李乾关切的话在静谧中响起。
连安回过神,左手按住右臂,低声道。“没伤到骨头, 几日就好了。”
前途渺茫的漂泊无依感, 从踏入西京就开始,直到现在。
悉悉索索的声音,在洞中格外清晰, 李乾递来一瓶伤药。
“若是不介意, 还是先处理一下伤势为好。”
刚想拒绝, 连安意识到身上的伤药都已给了梁迟玉,默然了一阵, 伸手接过药瓶。
眼前却闪过漂亮小少年躺在床上, 专注看着自己的样子, 心下恍然。
——他的伤, 都好了么。
“那伙人训练有素, 不像是寻常盗匪。水姑娘约莫是碍了谁的眼,才被人如此追杀。”
李乾负手站连安身旁,白衣在昏暗的光线中也隐约发亮。
连安的神情一顿,抿唇摇头。“我不知道。”
袖子卷起,擦掉了血渍, 连安面容平静的为自己上药包扎。从头到尾, 没露出半点痛苦神色。
血流的很多, 那把刀在手臂上划出的口子并不像连安说的那么轻描淡写。可她不愿意示弱,哪怕右臂一动就疼的让她冒冷汗,她也不想让旁人知道。
黑暗山洞里,在她身旁不远的李乾,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温润如玉的面孔有一瞬的动容。目光转向连安,看到她露出的一截白色藕臂,又不着痕迹的转过身。
“大恩不言谢,但我确实欠李公子一条命。日后若是有什么能用得上我的地方,李公子不妨开口。”
连安转过身,声音沉静。
她不喜欢欠人东西,不管是人情,还是其他。
想了想,主动坦诚了身份。“连安,才是我的名字。”
“先前…”她正想解释,被李乾开口打断。
“那李某唤你连姑娘便是。”李乾不甚在意的样子,倒让连安觉得自己太过小题大做了。
连安默不作声,气氛一时太过安静,李乾也笑着坦白道。“我也有瞒了连姑娘的地方,若是日后身份坦白,还望连姑娘能一如既往的当我是个朋友。”
朋友?
连安眼神迷惑,她已与这人是朋友了吗?
折扇在手上轻轻一敲,李乾笑的一派风轻云淡。“你我才从虎口逃生,也算是生死之交。这还不算友人么。”
连安一时哂笑。
先前他对李乾虽有印象,可却从未与这人有过这么多交谈。如今片刻相处下来,心中对李乾的防备确实少了一些。
连安低头看着地面时,李乾忽然上前一步。
她下意识的后退避开,停在半空的是李乾的一只手。
“别动。”李乾低声安抚她。
发上有微弱的风拂过,下一刻,李乾两指间夹着一片叶子,拿给连安看。
见连安很是防备,他轻笑道歉。“是我唐突了,还请连姑娘莫怪罪。”
“谢谢…”连安不知道说什么。
“那,我送连姑娘离开。”
连安的冷淡,李乾并不介意。很是温和的将连安一路送到客栈门口。
在连安迈步进入客栈时,李乾状若无意的转身,视线正捕捉到从树后一闪而过的人影。
他站定半晌,那片先前落到连安发上的叶子,被他拿在手中。
许久,他松开手,看着叶子轻飘飘落到地上。不知想到什么,眸中亮起一抹兴味。
回到客栈,连安心神不宁,极为疲惫。
屋中的油灯亮着,她一点睡意都没有。想到今日茶壶里发现的怪异,和郊外树林遇上的神秘黑衣人。她心中亮起警铃,升起一股隐约的危机感。
等天黑透,她模模糊糊有了点睡意时,屋外忽然又传来一声轻微的动静。
她迅速睁开眼,扭头静静盯着屋门,一只手已经摸到了软剑上。
防了半夜,就等这一刻。
窗纸中伸出一根燃着的香,然后一股香在房中变得浓郁扩散。连安刚嗅到一点,就警觉的屏住呼吸。
可谁知这迷香如此霸道,只进入体内一点,却让她渐渐意识模糊。
狠咬舌尖都没法克制涌上来的这股困意,在彻底闭上眼前,她隐约看见门外进来一个广袖长袍的人,是…是个男子…
鸡鸣响起,天微微变亮。
连安慢慢睁开眼,这一觉睡得太沉,她身上的疲惫与疼痛也都跟着烟消云散了。
光刚映入眼睛,她迅速察觉到不对。床前有人!
手握成拳,她朝着床前的人轰出,却在击向对方面门的那一瞬迅速收回。
只因在她床边守着的,居然是该在宁王府中好好养伤的梁迟玉。
小少年黑亮的眸子,像清晨起来沾了露珠,看起来水润润的。见到连安睁眼,竟是高兴的想扑上去。
他很是克制了一番,才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一些。
“你醒了,要喝水,还是吃东西?”
衣冠整齐的小世子,没了躺在床上看着虚弱无力的病怏怏模样。恢复了一些孔雀般的亮堂模样,盯着连安时,好看的眸子里有明显的惊喜。
连安将手放回被子里,将自己裹的紧了一点。“你怎么在这里。”
她蓦地想起了昨夜忽然在房中出现的神秘男子,有些不安的低头看自己身上装束。
看到衣裳依然穿的整整齐齐,她才松了一口气。
连安这一愣神间,梁迟玉已经拿了一个荷叶包着的东西递到她床边。
“给你吃。”
那么一副乐于分享的样子,像急于得到长辈夸奖的小孩。梁迟玉双眼眨也不眨的望着连安,不错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神情变化。
“这是什么…”手足无措,连带着有些受宠若惊。
连安拿起它,愣愣看着。
她感觉这荷叶带着清香,其中似乎还有一股糯米香。这勾起了她肚中的馋虫,肚子也咕唧叫了一声。
见连安傻愣愣的,梁迟玉将荷叶包着的吃食重新拿回来。表现的极为殷勤,要替连安剥开。
连安愣神时,小世子灵巧的手指已经几下将沾了一些晶莹糯米的荷叶剥开,露出里面镶着蜜枣和红豆的糯米糕。
连安看的呆住了。她咽口水间,那块散发香味的糯米糕已经送到了她嘴边。
“张嘴。”梁迟玉耐心的捧着糕点哄她。
也许是小世子的语气太温柔了,也或许是她此时太饿了。后知后觉的,连安真的张开了嘴。
然后清香的糯米糕塞了一角到她嘴里,她下意识咬中。
糯米与蜜枣的香甜混在一起,她嚼了几下,满足的眯起了眼。
不过,吃了几口,她就反应过来,这小世子还没回答她的问题。
于是,鼓着腮帮子,她问的很是含糊不清。“你怎么在这里。”
昨夜进她房间的人,在她印象间身量极为修长。梁迟玉虽然也是个挺拔的少年,但似乎不是她昨夜看到的那人。
本来眸子晶亮的小少年低下了头,脸上的神色变得失落,然后放在连安嘴旁的糯米糕也被他顺手拿走了。
连安一口咬了个空,好失望。
“影卫告诉我,你和别的男子在一起。”
背过身的梁迟玉,说话声音闷闷的。
瞧着连安咬了一口还没吃完的糯米糕,他低声道。“没胃口了。”
连安眨眨眼,盯着他手上握着的荷叶,很想开口辩驳。
——你没有胃口,我有啊…
要是没吃到,还没什么。入口的滋味儿还在嘴里让人留恋,就被梁迟玉拿走了剩下的糕点。她觉得更饿了。
梁迟玉又转过来,几步走到床边,学着连安之前待他那样坐下来。盯着连安的双眼,说的很认真,还有点委屈。
“我一直在王府等你。”眼巴巴的从天亮等到天黑,以为连安是有什么别的事情忙。
却没想到,天黑的时候收到影卫传来的消息。说是连安被一个白衣男子一路送到客栈外,两人还谈笑自若,气氛融洽。
一听到这消息,他就坐不住了。
西京的女子虽然多,可没有一个人像连安。若是别人和他一样,发现了连安的好,岂不是加重了他抱得美人归的难度。
长夜漫漫,他担忧的几乎彻夜未眠。
最后天还没亮,他下了决心,让莫子陪着他来连安下榻的客栈了。
母妃和父王不替他上心着婚事,那他自己来!
对面那只小少年的所思所想,在心中过了一圈又一圈,连安却全无所觉。
她被梁迟玉那句“我一直在王府等你”,说的心头一跳。
不知为何,心里竟然有几分心虚和过意不去。右手无意识的抬起,去缕自己落在耳畔的发,干巴巴的解释。
“你等我做什么,你的伤这几日若是没有沾水或乱跑乱跳,该是养的差不多了。”
感觉脸上有些灼热,连安偏过头,不去与那道同样火热的目光对视。
梁迟玉霍然上前一步,俯下身。偏要与连安躲闪的眸子对着。
他站着,连安坐着。这位置竟给一贯没什么武艺的小世子,增加了几分逼人的气势。
连安勉强让自己抬起头,她又没做什么对不起这小世子的事情,为何要心虚。
两人的视线像火与水,在空中相遇。火要熄灭了,水就后退一步。
在这样的四目相对中,她竟然成了退步的那一个。
连安深呼吸一口,让自己想退却的心重新冷静。“这里虽然是客栈,但也算是女子闺房,你进来于理不合。小世子,你可明白?”
话说出口,她也似乎跟着彻底变回先前的模样——清冷冰凉将内心包裹,不让人有丝毫窥探机会的冷淡。
梁迟玉深深望着她。
连安的眼,与奶奶画的画像,明明形状是一样的。却没了画上那人巧笑嫣然,冲着自己笑的烂漫的样子了。
得到过的东西,哪怕是在画中,也会成为一种习惯。他不想连安用现在这种冷淡又疏离的眼神看自己。
莫名的心慌让他伸出手。连安略带单薄的身子被他拥入了怀中。
这举动突然又迅捷,没有丝毫犹豫,全是出自他心。
“做我的世子妃,没那么可怕。我…”
他我了许久,说不出剩余的话。只知道心跳的很快,胸腔里砰砰砰的停不下来。
这一抱,连安毫无防备,直到听见梁迟玉在耳边说出的话时,才有了几分清醒。
她觉得自己是昨夜被迷香熏坏脑子了,竟然反应慢到连梁迟玉的拥抱都没闪开。
是不是调戏惯了小世子,对眼前这个小少年太过放心,她被这般拥着,连一丝一毫的抗拒都没有。
听着强装镇定的梁迟玉,吞吞吐吐的往外蹦话,她心里忽然有一个口子被填补上了。不再那么空空落落,有那么一点温暖。
难得这般放任自己的感觉泛滥,她好笑的伸手反抱住梁迟玉。
可手伸了一半,却忽的发现自己抬起的是右手。
昨日受过的伤,竟然一丝一毫的疼痛都没有了。手臂抬起时,轻松自如,没有一点障碍。
为何?
难道是昨日李乾给的伤药?一夜时间,就能让深可见骨的伤好到这种程度?
连安一时想不明白,兀自怔楞。
而将她紧紧抱住的梁迟玉,刚开口说出自己酝酿了许久的心意。“你做我的世子妃,不会有委屈受。”
这些话,虽是片刻之间就能吐出的,可于他而言,却需要极久的时间去准备和想通。乃至克服心中所有浮起的阻碍。
连安久久不回。他等着等着,觉得胸腔里刚才还跳动厉害的心,慢慢冷却变凉了。
好像一个人唱了太久的独角戏,他不知道怎么应对这场景。
松开手,退后。梁迟玉黯然转身。
干涩的挤出几句话。“那你,歇着吧。本世子先走了。”
风一样出了门,望着自己方才搂过连安的手,梁迟玉心中没有欣喜,只有沮丧。
——她不愿意做自己的世子妃么。
徒留连安在房中,梁迟玉走的突然,就像他清晨出现在房中一般,让人措手不及。
身上似乎还残留了几分方才被拥抱的温度,连安久久坐着。忽然伸手去捂自己的心。
那里,为什么有一点失落。
床上下来,她一眼望见桌上放着种类不同的糕点。全是她在蜀山多年不曾尝过的,颜色各异,看着便可口。
桌上不知何时,放了几株盛的正艳的花,此时安静靠在花瓶里。
只是客栈,只是住几日的客栈罢了。却因为这些,多了几分故居的味道,还有些不为人知的温馨。
她怔怔看着,心中浮起一个念头。
——他赶来便是为了送这些吗。
脸颊划过一颗水珠,连安迟钝的用手去摸。
她,她怎么哭了…
金銮殿上,成景帝又在大发雷霆。
“两国来往,竟然斩来使!这鲁国欺人太甚!朕要出兵!”
殿上众位大臣,头全埋的低低的。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开口劝皇帝。
四位皇子也垂手站在两侧,大皇子李默面容一贯的沉稳,随着成景帝抛出怒骂之词,他面上还跟着冒出几分同仇敌忾。
让成景帝看到,心中火气稍缓。
还是老大懂事,知道他当皇帝的不易。
而当他眼神落到在李默一步之后的二皇子李乾身上时,见这一别多年从远方游历回来的老二这么漫不经心的样子,皇帝心里泛起了几丝微妙的不喜。
他从前对老二寄予的希望最深,按照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老二是嫡长子,日后该是继承大统的。
可老二如今这么不着调,整日就知道游手好闲的去民间转悠。对江山社稷全然没有上心,甚至不如老大。
这让他怎么放心将帝位传到他手上?看来立太子之事还得再缓一缓。
至于三皇子李珍与四皇子李项,一个年纪十五,一个年纪十二,都不在他考虑之列。
等皇帝心绪平静了,左相严松才出列叩首道。
“陛下息怒。鲁国是蛮夷之地,做出此举不足为怪。陛下莫要因为此事伤神。”
“哼,岂止是蛮夷之地,朕看是茹毛饮血之辈!朕盼着两国交好,边境不曾设防,任他鲁国行商之人来朕国土,没想到是养了一只豺狼!”
皇帝似是突然想到什么,看向队列中的右相王在石。“爱卿,这八方馆设立已有一段时日,可有给朕招到英勇之士?”
当初听到几位爱卿提议建立八方馆,要不分国界,招收全天下最勇武之人,他便极感兴趣。
想他坐拥锐国江山,祖辈打下的山河传到他手中,却从攻变成守,到如今这般被动,想想极其憋屈。
若是有最出色的武将在手,将这天下一统,岂不是快哉?
右相王在石闻言,走出队列。“回陛下,勇武之士不少,可智勇双全之人却凤毛麟角。”
他没敢说,八方馆设立到如今,完好无损通过洞中试炼仅有三人的事情。
在这其中,更有一名竟是女子。
只是那女子也极为狡猾,得了赏银就溜之大吉。还将他们馆中之人视线都引到了宁王世子身上,害他们追上世子,跑了一场空欢喜。
听到八方馆三字,队列中不发一言的李乾,面上闪过异色。但却保持沉默,不曾出声。
而百官中,当初提议过此事的人,听到右相被皇帝点名发问,都隐晦的看了一眼李乾。
谁能想到,出资最多的李岛主,竟然是二皇子。这其中藏着的弯弯绕绕太多,他们在没弄清楚未来太子的风向之前,是万万不敢多再参与此事的。
成景帝只是心血来潮一句问话,却将朝堂上众人弄得人心惶惶。
他抚掌叹了一声。“偌大的一国,耗资巨大,竟然找不出几个勇武之人。”
鲁国尚武,几乎人人习武。而他们锐国,尽是文人才子。
以前不觉得什么,这些年鲁国渐渐躁动,已有进犯锐国之意。成景帝察觉到了危机,对习武之人的注重更甚从前。
他挥挥手。“爱卿多留意那些民间高手,待两个月后,朕要看到一支最为勇武的高手之队,朕要让他们出使鲁国,让那些莽夫看看我锐国的厉害。”
皇帝是不管八方馆进度如何的,下了最后通牒。急坏了右相王在石。
等退朝之时,右相落后几步,跟在二皇子身后。直到走到西门,见着四周无人了,才跟上前问该如何是好。
李乾停住脚步,挑起双眉,问的无辜。“右相何故跟着本殿下。难道是本殿下身上有什么你掉的东西?”
王在石被他拿话一噎,竟是不知道怎么开口好了。
若早知道事情会这么棘手,他何苦去做那个弄臣,为了逗陛下龙颜大悦弄那什么八方馆。
如今落在手中的山芋烫手至极,叫他怎么摆脱这困境?
李乾回眸,见王在石脸色不好看,极为认真的建议道。“我若是右相,此时不会贸然和一个皇子亲近。”
王在石恍若被冷水泼了一头,一下子透心凉的清醒起来。
他只顾着问问二殿下该怎么办,竟忘了陛下最忌讳的事情。若是让人以为他陷入两位皇子的皇储之争,只会让他的处境更雪上加霜。
“呵。”李乾轻笑一声,绣着四爪金龙的外袍也似乎跟着他笑。
他走了几步,回过头,见右相还呆立在原地。他从袖中弹出一张纸条扔过去,被右相下意识接住。
李乾出了宫门走的没影了,右相才茫然的打开手中握着的纸条。
——寡中取一,先千金一诺,后名扬天下,可以一敌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