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别碰我!”

    “滚开!”

    严家这样的喊声响了好几日。

    严叶梗着脖子推开下人, 平常一拳挥出去能将墙轰塌的手,如今绵软无力。

    体内一丝一毫的内力都使不出来,被几个家丁按在椅子上,怎么挣扎都挣脱不了。

    “少爷,小的们也是没有办法。等会儿老太爷回来了, 来考你功课, 你要是答不出来,小的们又得挨板子了。”

    一个家丁按着他脖子,另一个将他用绳子绑在椅子上固定住。更有专门将书举着放到严叶眼睛前, 强迫他看进去的书童。

    严叶气的脸红脖子粗, 他哪里知道那日跟着父亲大人回来, 会遭受这种待遇。

    没得这种说法的啊,强迫他一个几乎目不识丁的大老粗看书识字, 还不如要了他的命。

    书都快伸到他眼睛里了, 严叶烦得很, 索性闭上眼不去看。

    “天之道, 利而无害;圣人之道…”书童摇头晃脑, 念得朗朗上口。

    少爷既然不愿意看书,那就听书。效果也是一样的。

    “小爷要疯掉了!闭嘴!”严叶一听书,就愁的不得了。

    书童合上书,脸色严肃的很。“要是少爷能将这些背下来,我也不用那么辛苦的给你念了。”

    老太爷最重规矩, 自从少爷回来以后, 老太爷平时在府里, 几乎就将所有功夫都放在少爷身上了。

    他生平最敬重老太爷的为人,从被老太爷救下开始,心里就一直想着报恩。如今找到这样一个机会效劳,他一定鞠躬尽瘁。

    “说了背不出!小爷又不是文曲星下凡,哪能过目不忘,听几遍就背下来?”

    要不是老爷子在他喝的茶里放了什么东西,他没设防,哪能落到这境地。

    在书童阿行的魔音里,他等来了救星。

    “这是在做什么。”一踏进书房,就见到这乱糟糟的一幕。严落沉下了脸,虽是文人,但开口时,声若洪钟,身板和气势很有武夫的气息。

    “爹!救我!”严叶鬼哭狼嚎,见着亲爹激动的喊破了音。

    他实在是受够了这些文绉绉的东西,没读过书怎么了,只会打架怎么了,他前面十多年不依然过的好好的,和连安一起混成了幸福的蜀山二霸。

    怎么回个家,老爷子就这么折腾他。还把他当亲孙子看么。

    “老爷,这是老太爷的吩咐。让少爷多看书习字,回来要考他功课。”

    书童阿行朝着严落行了个礼,手里的书却没放下,态度不卑不亢的,那架势誓要等严落一走,就继续陪着严叶念书。

    严落看着儿子那副誓死不从,极其期盼自己相救的眼神。想了想,怒了努下巴,示意家丁和阿行都出去。

    “爹,我这才刚回来,犯得着这么折腾我么。你们想弄死我就直说。要早知道回来这待遇,我就一辈子待蜀山不走了。”

    家丁都出去了。严叶直着身子站起来,却因为被绳子绑住。走路时,像根棍子,直挺挺的拖着身后的椅子。

    转过身,将绳结凑到严落跟前,讨好道。“虎毒不食子,爹你给我搭把手。”

    今天绝食了半天,感觉力气恢复了点。等绳子解开,再稍微休息会。他马上出去找大猴子,这么多天没见,可想死他了。

    严落依言替儿子将绳子解开,沉着声音道。“别胡说。你爷爷也是为你好。”

    活动了下手腕,严叶转转脖子,伸伸腿。“要是为我好,别整那些书给我读。多没意思。爹,你也不爱读书,最明白那滋味儿,何苦坑你儿子呢。”

    被儿子揭了老底,严落老脸一红,瞪起眼。“你爷爷说的话总是没错的。别小小年纪别的不学,尽学那些江湖上的粗人习性。走出去没的让人笑话。”

    严叶不服气了。“笑话啥,我哪个地方给严府丢脸了?”

    严落皱眉道。“你爷爷乃当今左相,堪称百官之首。你是他唯一的孙子,若是这般粗鲁,过几日参加宫中举办的赏花宴,哪家小姐能看上你?”

    皇上要给儿子赐婚的事情,他已经从爹口中知道。

    严叶一听急了,跳到严落跟前,眼瞪得老大。“别别别,你们喊我回来,是存了这个心思?我要娶妻,自个儿知道挑。千万别给我塞什么大家小姐。”

    严落板起脸。“天子要给你赐婚,可由不得你胡闹。”

    话说到这里,严落转身离开。严叶呆了半晌,忽然像打了鸡血兴奋起来。

    “赐婚?爹!爹!诶你等等我,赐哪家小姐给我?”

    他指定了要大猴子行不行?

    下午,连安回了一趟自己买下的小院。

    本以为工匠将密室凿出还要费个几日,没想到已经凿出个大概样子来。

    “姑娘,密室我们能弄出来。但那机关,还得费一些时间找巧手做。”

    工匠和连安汇报了进度,她听了心里有数了。

    看着空落落的小院,决定今日搬进去住。虽是为了摆放娘亲的嫁妆才买下的院子,可也算是个落脚的地方了。

    她在客栈没什么东西收拾的,将细软装好,结了帐出门。却在转角的地方遇上了安儿。

    “姐姐。”小姑娘远远的站着,手里拿着几根糖葫芦。

    连安一愣,看清了是安儿,朝她招手。“你怎么跑来啦。”

    安儿放慢了脚步,朝连安去,到了跟前。仰起头递给她糖葫芦。

    “姐姐是这个世上最好看的人,安儿一日见不到就会想念。”她语气认真,一本正经的样子像在说什么至理名言。

    连安被她这幅模样逗乐了,接过东西,顺手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安儿也好看。”

    只是,看着手里的糖葫芦,她不知道是吃还是不吃。

    对着安儿,对方明明是孩子的模样,可对她做的事,总是透出一股子难以形容的宠溺。

    放着甜食自己不吃,却抱过来给自己,倒让自己显得像个贪吃的小孩了。

    “你来的正好,我要离开客栈了。姐姐在西京买了一处小院子,安儿想不想来看看?”

    她突发奇想,邀请安儿。

    小姑娘一下子甜甜笑开,露出了藏着的尖尖虎牙。“我要去。”

    “本世子也要。”后方不合时宜的插/进来一个声音。

    连安扭过头,见到了清晨才分别过的小世子,和他身后摸着脑袋陪着笑脸的莫子。

    张了张嘴,连安脸上莫名有些发烫,终究还是没说出拒绝的话。

    她与安儿在前头走着,梁迟玉就在她身后紧紧跟着。

    连安不与他说话,梁迟玉厚着脸皮跟了一阵有些不明白了。转头悄悄问莫子。

    “她怎么不理本世子?”走路时,他从前总是目不斜视的。可如今连安在他面前,他就管不住自己的眼,总忍不住往人身上瞟。

    然而人家好像不太爱搭理他,与一旁的小女孩亲亲热热的说了许多话,好不快活。

    怎么就不愿意回眸给他一个笑呢。她转头了,他一定比那叫什么安儿的小女孩表现的更讨人喜欢。

    莫子神情一凛,头皮快挠破了也想不出来是怎么回事。但想着在世子面前不能露怯,要有一种过来人的老练样子。

    吭哧了半天,灵机一动,甩出一句。“女儿家脸皮薄,世子不妨…”他声音低下去。

    梁迟玉有点儿着急,追问道。“不妨什么。”

    莫子闭上眼,狠狠吐出一句琢磨了许久的道理。“不妨坏一点儿。”

    坏?

    梁迟玉精致的面容,纯洁的像个孩子,连眼神都是湿漉漉,极为纯澈的。

    “咳咳。”莫子清了清嗓子,解释道。“男人不坏,女人不爱。连姑娘这种武艺高强的,总是喜欢比她更厉害更霸道的男子的。美人爱英雄,自古不变的道理。”

    这话刚说完,便与梁迟玉要吃人的目光对上。

    知道这是戳到世子软肋了,世子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莫子忙改口。“小的意思是,主动亲近才能成事儿。要多培养连姑娘对世子的依赖,比如没事儿摸个小手,给个肩膀靠一下什么的…”

    越说声音越小,莫子很心虚。这些道理他自己都没实践过,只是平日听那些纨绔子弟唠嗑时,不小心记住了。

    现在对着一脸虚心好学的世子说出来,总有点昧不了良心。让世子去学那些登徒子的做派,不就是在教坏世子?

    若是让府里无论哪个主子知道了,估计都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有道理。”

    梁迟玉将每一个字都听进了耳里,双眸发亮。越想越觉得这些道理很是实用,忍不住拍拍莫子的肩。

    “你很有前途。保持住,等本世子娶了世子妃,就是你摆脱光棍的日子。”

    听了这保证,莫子顿时精神抖擞。也不再藏着掖着了,掏心掏肺的给梁迟玉共享了许多平日听来的故事。

    被喂了好大一碗让人振奋的鸡汤后,梁迟玉壮了胆子。

    与安儿正说起蜀山上有趣的事情,连安忽然感觉身侧多了个人。

    刚才初看到梁迟玉的不自在过去,连安恢复了平日的淡定。梁迟玉挨过来一起走,她也没放在心上。

    见自己手里的糖葫芦太多,太阳晒着来不及吃,快化了。便随手分了一串给他。

    这举动做出,安儿隐晦的看向梁迟玉。抿起了唇,眼底深处微有不悦。

    ——姐姐很重视这个人么。

    旁人的目光,梁迟玉向来不在意。连安给,他自然就会接。

    毕竟是连安第一次给他东西,做定情信物正是适合。他想收到怀里好好珍藏时,才发现山楂球外面包着的糖已经在融化。

    有些可惜。

    瞧着小世子盯着糖葫芦发愣,连安纳闷的握住梁迟玉袖子,帮着他将糖葫芦送到嘴边。

    酝酿着做出下一步举动的梁迟玉,乖巧张嘴,让那层沾了糖水的山楂球入了口。

    甜甜酸酸,这滋味像忐忑的心。

    放在身侧的左手,下了决心,以乌龟挪动的速度,一点点抬起。

    这速度慢的,让身后密切注视战况的莫子都握紧了拳。

    ——我的世子爷,您倒是上啊!

    糖葫芦的外层的糖水尽数在口中化开,吃到了里面酸酸的山楂。梁迟玉闭了眼,借着这股酸劲儿握上去。

    连安只是一愣神,察觉手臂上多了一个手。

    何事?

    她用眼神询问。

    世子白玉一样修长的手指,紧紧的捏住她的手腕。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她似乎能感觉到袖子外那层带着火热温度的手指,是怎样让人觉得发烫。

    清晨那个拥抱,与屋中感受到的温馨气息,不让人有喘息机会,再次包裹了她。

    好热,脸颊被太阳晒的通红了。连安没甩手,只是让自己转过头,去瞪这个举止轻薄的小世子。

    ——这又不是在客栈,路上这么多行人看着。这人倒是能做的出来。

    被连安一瞪,梁迟玉心里一怂,下意识的松开了手。

    什么反驳的话都没说,脸却比连安红的更厉害了。默默退到一边,泄愤似的再咬一口糖葫芦。

    ——酸到深处就有胆子了。

    连吃了几颗,那酸蔓入心间。胆儿又壮了,他刚想再来一次,顺便把心中想说的肺腑之言给连安讲一通。

    前方的人却停下了步子。

    “到了。”连安指着路边巷子口的一处小院子,让安儿跟进来。

    酝酿了一路的勇气,像被戳了一个孔。梁迟玉耷拉着脑袋,像被人遗弃在路边的小狗。

    莫子指指连安走的方向,那意思是怎么不跟上去。梁迟玉颓丧的摇摇头。

    他还记着连安清晨所说的话,女子闺房不要进去。他来,除了让连安心甘情愿的嫁给他,爱上他。没有别的意思,从来没有想让连安不开心的意思。

    连安走了几步,没听到身后有步子跟上来的声音。没管住自己的脖子,转着身子回了头。

    眼巴巴盯着她的小世子,顶着烈日,无害的瞅着她。不知道脑子里哪个地方出了问题,她听到自己开口。

    “进来。”

    今日朝会后,八方馆广纳天下英勇之士的声势再次变得浩大。

    为了快速选出能满足陛下要求的人,右相王在石悄悄在民间放出了风声。

    “不论出身,不论贫贱,不论男女。只要自诩智勇双全,来者不拒。若能成为馆主,不仅能有黄金千两,更能进入朝中面见天子。”

    这赏赐不可谓不重,除了超出先前数倍的赏金,更能直面天子。这是多少人做梦一辈子都不能实现的事。天子可是好见的?

    消息放出后,不论真假。八方馆在百姓心中,从初时让人敬而远之的武馆,一跃成为武者晋升官路的最好捷径。

    这一日,八方馆迎来了许多自告奋勇的武者。

    在这些人里,拔得头筹的那人,是个中年男子。身材高大,面容冷峻,寡言少语的样子让人不敢靠近。

    右相亲自见了据说成为馆主的男子,一番会面后,极为满意。

    这馆主的样子,很有鲁国人的味道。与西京里鱼都没杀过几条的文人全然不同,很有些铁血沙场征战过的感觉。

    他如获至宝,选定了此人作为扬名八方馆的引子。

    天黑时分,高高耸立在西京郊外的云霄寺,来了位稀客。

    小沙弥一边扫地一边退到方丈打坐的房中,扯着嗓子报信。

    “不好了,不好了。方丈你的老对头来了!”

    正点头打瞌睡的方丈,骤然听到这喊声,差点从椅子摔下来。

    快速的用袖子擦了一下嘴角滴下来的口水,等听明白了小沙弥口中的话,敏捷的将身子挪到地上。

    双腿盘起,将手上念珠褪下,闭上眼念念有词的数起珠子。那副不问世事,将身心都献出去的样子,怎么看都是个得道高僧。

    “十多年了,你还是这模样。”禅房门口,翩然多出一道影子。

    慧空听到这话,慢慢睁开眼。雪白的胡子,顺着他说话,跟着抖了抖。

    抬眼看向来人。映入眼帘的是长身玉立,却极有仙姿的玉面男子。

    周身没有别的装束,一头比寻常女子还顺滑的黑发,被发带松松绑起。站在门口时,隐有微风拂过,白衫便跟着飘起一角,卓然不群,遗世独立。

    是与在西京以美貌着称的宁王世子截然不同的另一种美。

    慧空扯了下嘴角,语气有点嫌弃。“老衲日日念经拜佛,已经不知今夕何夕。国师登门造访,不知有何贵干。”

    “这里什么都没有,国师不在金碧辉煌的皇宫待着,来老衲这个小破庙,怕是没什么好招待你的了。”

    说着,装出一副费劲的样子艰难站起来。捶了捶自己一动就抖三层的肚子,感叹道。

    “人老咯,不如国师,还是这么年轻。美色惑人,国师这幅皮囊不知要迷倒多少不谙世事的女子。”

    从头到尾,国师羽研只说了一句,慧空却一句接一句说的停不下来。

    被岁月厚待的国师,目光沉静,不做声响。踏入内室时,脚步轻巧的有如从空中飘来。

    慧空见此,眼瞳一缩。心说这小子多年不见,竟然没偷懒,功夫又有长进了。

    心中起了比试的念头,将方才装出的老态都忘了。他跃跃欲试的撸起袖子,闪到国师面前。“小子,咱们来比试比试?”

    羽研看了他半晌,忽的伸出手,一掌将慧空推开。“太近。”

    慧空不忿的撇撇胡子,恼羞成怒的甩袖子。“就你最干净,老衲也是常常沐浴的,不比你邋遢!”

    他气呼呼的转过身,一屁股坐到椅子上。

    羽研静静站着,沉默了一会儿,忽的开口。“她来过。”

    慧空已经翘起一条腿放在椅子上,手里不知何时拿出一个耳耙子,正侧着脸掏耳朵。

    “啥,你说啥,老衲不知道。”

    羽研向前一步,面容没什么变化,气势却变得凌厉。“我想知道她来此为何。”

    见对面这人眼神变了,慧空偏过头,抚了一把长胡子。“你陪老衲打一架。”

    这是讨价还价,他要看看到底是谁更厉害。

    羽研不动,眸子里的颜色加深,淡淡吐出一个字。“好。”

    片刻后,整个云霄寺鸡飞狗跳,充满了小沙弥的尖叫声。

    “方丈!那是夜明珠,你去宁王府敲回来的东海夜明珠啊!它要碎啦!”

    在空中对打的两人,迅速转移了阵地。

    “啊!方丈啊!这里有好多你从宫中偷回来的二十年桂花酿啊!”

    再换。

    “啊啊!我的方丈啊!咱们新建的屋顶要塌了,没钱修了!”

    又换。

    如此几次,云霄寺中对打的位置都换了几次,两人却还没分出个胜负来。

    羽研渐渐眯起眼。他在犹豫要不要彻底将这云霄寺弄没了,省的这老秃驴老在他面前拿乔耽误时间。

    察觉到危险气息,慧空张开手臂冲着羽研奔过去。“别别,老衲给你说,都给你说。”

    扬起的袖子放下,羽研闪身,躲过这老方丈的拥抱。

    神情紧张,全神贯注的等着慧空开口。

    慧空瞧见他这幅模样,不再左顾右盼了,正经起来叹了一口气。“你这又是何苦。”

    “你知道的再多,又有何用。这么多年都不曾担忧,到现在又来紧张?”

    “老衲瞧你就是自讨苦吃!红尘中人总为红尘扰。”

    羽研捏起了拳头。

    慧空抬起手。“好好好,老衲不多嘴。”

    “她已经见到了,这事儿瞒不长。你早做打算。”

    夕阳下山,国师转身离去的背影和地上的影子作伴,看着无端孤寂凄然。

    慧空摇摇头,抚了一把长胡子。“痴儿,痴儿啊。”

    身旁的小沙弥探过脑袋。“方丈,晚膳吃什么。”

    慧空摸了摸光秃秃的头,龇牙一笑,弥勒佛一般慈祥的回答。“走,跟我去吸山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