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八章 死别

    我洗漱之后,回房看了看床铺。

    虽说可以叫下人收拾,但看这凌乱的痕迹,着实难为情。

    于是我挽起袖子,自己动手。还未掀起床单,看见手腕上仍留有红痕。

    其实昨晚他只是逗我,很快便替我解开了,为何就会留下伤痕呢?

    我一面收拾,一面感怀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差。这是掉落凡间所致,还是我自被契疆打碎以后,身体每况愈下?

    无论如何,我倒是怀念这凡间的日子来。顾晨待我极好,成婚五年,从来没有第三者打扰我们。由于我的身体原因,不能干重活,每日只需读书作画,消遣时光。

    若有一日我要先行离去,将是很舍不得。

    想着想着,我视线有些模糊。起初以为是泪水汹涌所致,而后突然眼前一黑,我还未及喊人,便失去了知觉。

    我醒来时,顾晨朝服还未脱去,就在床边守着我。

    “顾晨。”我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摸摸他的手背。

    “你只是累了,休息休息便好。”顾晨安慰我道。

    他说这话时,眼眶不禁红了。我便知道,也许真是我的时日无多。

    我强撑着坐起来,他急忙坐到我身边拥着我,让我靠在他身上。我道:“顾晨,你知道我不是人。我也许该回去……”

    “我不准你走。”他将我抱得更紧,“灵雀,我们才在一起五年,我不准你走。”

    听着他哽咽的声音,我心如刀割。

    又有一日,我正在花下饮茶,顾晨问我道:“灵雀,你真是山中精怪变的?”

    “啊?”我一时以为听错了,回想起五年前的玩笑话,我正要摇头,他又道:“若真如此,我与你一同归隐山林也无不可。”

    “噗”的一声,我一口茶尽皆喷出来,还呛得直咳嗽。

    顾晨无奈地放下茶杯,过来拍我的背:“你看你,喝茶总不能慢点喝。”

    我冲他直摆手,咳嗽余韵未止,急着向他解释:“这误会大了!”

    顾晨一面听我说,一面拿帕子擦我嘴角的水渍。我继续道:“我与山林没有半点关系,我是东海来的。”

    “喔,”顾晨放回帕子,恍然道,“是水中精怪。”

    我:“……”他为何一定要以为我是精怪呢?

    数日之后,顾晨拉着我的手,煞有介事道:“灵雀,我已辞了官,今后可以全心全意陪你了。”

    “你……”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呆呆地望着他。

    “原谅我擅自做这种决定。我在老家还有一座宅子,我们俩人正可以居住,依旧写诗作画,也不用担心生计。”

    我的心情极复杂,紧张的是我的寿命当真要尽了,欣喜的是此生最后,还有他全心全意的陪伴。

    我终是被顾晨带回老家。他是江南人氏,性情如江南的水一般温柔。我在此处甚至觉得身子骨舒服许多,引来顾晨一通嘲笑:“不愧是水中精怪,见了水脸色都红润了。”

    我低头,顺手推了他。他没有被我推动,反而拉住我的手,将我搂在怀里。

    我低头蹭在他的胸前,也抬手抱了他的腰。他一只手指勾起我的下巴,吻上来,轻轻地吸我的唇。

    隐居的生活应该如此,时常一起写诗作画,日子悠悠的。总是才起了床,不知不觉已到午后,多少时光偷偷溜走也没关系,只要他在身边就好。

    他教我画画。这一日我画仕女图,却想不出仕女的兰花指应该如何画。

    顾晨在对面看书,我眼珠一转:“借你的手一用。”于是拉过他的手,凹出兰花指的形状。他的手指修长白皙,指节分明,显然是男子的手,所以做这动作着实有些喜感。

    我暗暗笑时,抬起一看,他正盯住我,眼带笑意。

    我笑道:“不许动,等我画完。”

    他却不等,转而拉住我的手,将我带到身前搂近,用力地吻起来。

    今日他穿了一袭白衣,我手指上又有墨,不愿沾染上去,于是有些尴尬地不敢碰他,任他吻得滋滋有声。

    一会儿我想开口说话,却被他趁机将舌侵入口中。

    他极少这样,每次都是情之所至,不能自已。我只顾沉醉,与他纠缠在一起。突然他身子一倾,将我压倒在地,只将手一划,我胸前衣襟大开。

    慌乱中我看了一眼窗户,推他道:“不行,这光天化日……”

    “不会有人看见。”

    “我……”我霎时红了脸,“你不能看!”

    顾晨的眸光动了一动,将我的腰带扯去,蒙在眼睛上:“这样便看不着了。”

    我又好气又好笑,打他的肩,也无法让他停下。

    之后便是不知飘荡多久,我累得除了喘气什么也不想做,顾晨抱着我,躺在我的身边,不时动动脖子吻我的肩。

    躺了片刻,窗外绿叶沙沙作响,我道:“我有点冷。”

    顾晨抬了抬头:“去床上睡?”

    我道:“腿疼,起不来。”

    顾晨笑了摸摸我的脸,将我打横抱起,放到床上。

    他要走,我拉拉他的衣袖:“陪我说说话。”

    他顺从地在我身边躺下,我半撑起身子,斜倚在他胸前,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顾晨,若有来世,我们还做夫妻吗?”

    “当然。”

    “顾晨,”我突然情绪一荡,“我本名不叫灵雀,我……”不知为何,话到此处我又哽咽起来。

    顾晨抱了抱我:“若有难言之隐,便不必说了。名字是身外之物,不管到哪里,我总会认得你的。”

    “当真?”

    “你不信我?”

    我不是不信他,只是莫名担心,遂伸出手指:“拉勾。”

    如此一来,即便日后再生变故,我也情愿相信此刻的他是真实的。

    三年后,我的身体终于撑到极限,时不时晕厥,不知什么时候不会再醒来。他含泪担心我,但我该是比他更难受的。

    倘若此时死去,我可能还是水君元蓁,在仙界,当时的顾晨,如今的闻商,将和爱妻陌婴如胶似漆。到那个时候,我又该何去何从?

    思及此处,我不禁又一口血呕了出来。

    庭前枫叶落尽,冬天也就到了。

    这一日虽然阳光明媚,冷飕飕的风依旧吹得我不敢出门。

    我拥着氅衣,和秋天领养的狐狸一起烤火取暖。

    远远的我便听见有人马踩着雪地而来。

    顾晨在书房,未与我在一起,那些人应是寻他而来。

    书房中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动静,我有些疑心,站起身来,紧了紧氅衣,向书房走去。

    我躲在书房外的长廊上偷听,里面有人正苦劝着什么。我偷偷探一只眼,发现是两个京城来的官员,正恳请顾晨回朝。看他们的神情,京城似乎发生了什么重大事件,这事件非顾晨不能解决。

    顾晨的表情甚是犹豫,我知道他一来身为人臣,有济世之能却隐居于此颇有些愧疚,却也知道他如今这些举动都是为了我。

    他们劝了许多,顾晨仍是为难摇头:“我知道当今世道,但恕我此时抽不开身,无法随各位前往。”

    “你可是飒露国前无古人的英明宰相,或许……也将是后无来者了……”官员说得动容,抬袖拭了拭泪。

    后无来者是几个意思?倘若我的理解没错,这是说飒露国已在亡国之际了吗?

    我压下心头情绪,淡淡地推开门。

    在外吹了很久的风,此时我的脸色应是煞白可怕。

    那几个京城来的官员一见我,也不忍再说了。

    我看向顾晨:“你要走吗?我可以随你去。”

    “路途遥远,你受不起颠簸。”顾晨过来拉我的手。

    我道:“飒露国将临灭亡,我不愿你因我而成千古罪人。”

    “这与你无关。”顾晨将我的手用力握了握,转身对两位官员道,“这样罢,二位,我给你们三个锦囊,若遇危险,依次打开。”

    两个官员对看一眼,逐开颜笑:“如此真是多谢了。”

    顾晨便到案前,扯了三张纸一一写罢,装入锦囊中,郑重交给他们。

    两个官员冒着风雪告辞了。送走他们以后,我抬头看着顾晨。他察觉有人看他,也低下头来。

    相顾之中,我热泪盈眶,扑进他怀中。

    也许这一日吹了风,至夜晚,我的病情突然恶化。

    弥留之际,我听见他不停地唤我,我也努力拉回神思,甚至想对他笑一笑。可惜,怎么也做不到。

    天将明时,我感到我身子一轻,飘了起来。

    须臾我恢复神识,低头一看,讶然发现自己不是还躺在榻上吗?

    转而回过神,才知我已经死了,这是魂魄离题。

    顾晨已经唤不回我了,孤孤单单地坐在我身旁,红着眼眶不说话,呆呆地望着我。

    突然,他站起身来,在房中四处翻找。我看他找了几圈,手上拿了一把梳子,想起昨日温存时,我说我的手已经不听使唤,想要他为我梳梳头。

    也许魂魄不该有泪,我看着他为我解开头发上的缎带,一下一下慢慢地梳起来。偶然回想起当初在云梦国,我诈死要他为我梳头时,他的神情突然动摇得那样厉害。

    我没有看错,顾晨是一个长情的人,无时无刻不记着他的爱妻。

    这也许是我的宿命,在失去他以后,仍有机会成为陌婴的替代品而不被拆穿,与他共度一生。

    纵使前后只有短短八年,也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