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六章 试探
我望进去,迎面像捡了钱似的两眼放光的是顾晨。
黑衣人无声退下,顾晨揽住我的胳膊:“你上哪儿去了,我昨晚找不到你。”
我将他的手拨开:“慢着,我有几个问题想问。”
他眨眨眼。
“昨晚你才是上哪儿去了?我一转身就不见你。”
顾晨四下看了看,确定没有旁人,才道:“昨晚兵变突然,我只能先走一步主持大局。当时人群骚动,我来不及招呼你。”
我半信半疑,再道:“还有,方才那人说的未婚妻是什么意思?”
“掩人耳目。”顾晨道,“如今天下大乱,若不帮你找个身份,难以安全留着。你只要说是我的未婚妻,婚期将至又父母病逝,从家乡来此找我成亲便是。”
“这怎么听着更不靠谱呢?”
“我的话从来靠谱。”顾晨不服气道。
说笑一会儿,顾晨带我在城墙上走走散心。他不知何时执一把羽扇,一步一摇,一波又一波的风吹动我的发丝。我道:“顾公子,你几时扇起羽扇来了?”
顾晨将羽扇在手中掂了掂,反问我:“不好看?”
“这倒不是。”我道,“只是秋节已至,这风扇得我有点儿冷。”
顾晨听罢,倒将羽扇别到身后去了。
顾晨对我说起现在形势,昏君无道,所以有臣子为苍生着想而除昏君。昨夜皇帝明知顾晨是叛军一员,仍是戴了他的面具,反而躲过一劫,逃亡外面。现在正在紧锣密鼓地搜寻中,或许明日就有答案了。
其实,我才从皇帝那儿过来。那个胆小而又自私的昏君,着实不得我好感。于是我将他的所在地如实说了:“我知道他,就在往东小道五百里处的驿站里。”
顾晨大为吃惊:“你怎么知道的?”
于是,我又将昨晚的经历简略说了。
顾晨若有所思,凭记忆搜索出驿站名称,立即派人前去查探,而后转身对我道:“灵雀姑娘,你可真是立功了。”
我不敢居功,笑了笑道:“举手之劳。”
我们登上城楼,楼下正有士兵在操练。
我只觉他们耍枪好玩,看着看着,察觉到两道视线胶在我脸上。转头一望,顾晨有些心虚地别过脸。
我笑道:“你看我作甚?”
“我在看云。”顾晨随口搪塞,“走罢,风渐起,继续在这儿会着凉的。”
至夜晚,顾晨又闲着无事,找我喝酒。
想当年与扶枭初相识,我的酒量便惊得他冷汗直流,将酒窖锁起来,并捂紧了钥匙,不准我踏入他的酒窖一步。其酒量,自然令人生畏。
于是这一回,我也没让着他。顾晨起初还与我谈天,说这飒露国的山水人文,渐渐不胜酒力,竟靠着桌案睡下。我推了推他,已经醉成一滩水的模样。望着满桌杯盘狼藉,我哭笑不得。
秋季天凉,放他在此吹风显然是不行的,可我又不知为何仙力被封,挪不动他。
无可奈何,我只能到屋内拿一领长袍来披在他肩上,就坐在他身边,望着月,不知不觉也进入梦乡。
自从服下太上老君的金丹以来,我已不会做梦。这一回,又是像上次那样,看见了陌婴所见。
是一片山清水秀的地方,陌婴正对着镜子梳头,精神气却不大好。
望着这与我几乎完全相像的脸,再想起如今我与顾晨朝夕相对,着实心情复杂。
寻思片刻,陌婴梳好了头发推开房门,我也作出决定——
与其等陌婴来时,见他们二人相好,不如及早自行离开,免得受气。
我努力将魂魄从陌婴身上拽回来,正好天蒙蒙亮。
看一看身边顾晨,他还在睡。
我最后摸了摸他的脸,确认没有因为这一夜风寒而发烧,起身离开。
我骑着马,却不知该向哪里去。虽然顾晨对我说了那么多的山川大泽,但终究没有一处属于我的地方。
十三万年的这个时候,我应该还不是东海水君,而该在云梦国,陪着昼澜兼并四方诸侯。
况且就我现在这点力气,不知一头扎进东海会不会溺死。
一路胡思乱想,竟到了一道瀑布前。瀑布往前是山林,没有路。
我摸了摸马脖子:“你怎将我带到这个地方?”拉了拉缰绳,要往回走,抬眼却看到顾晨骑了一匹白马,疑惑地望着我。
我愣了愣,礼貌地:“早上好。”
“你来这做什么?”顾晨问道。
我道:“好问题,方才我也问马来着。”话毕,我察觉四周氛围有异。一看之下,竟全都是身穿甲胄的士兵。
这些士兵是顾晨那边的人,昨日已经见过数回。我怒道:“你派兵跟踪我!”
顾晨不说话,我追问:“这是何意?值得如此大阵仗,难道你认为我是皇帝派来的奸细?”
顾晨垂下脸,话音极无奈极轻细,却透过林间清风字字传入我耳中:“非常之期,不得不防。”
听完这话,我一阵心痛。当时我一心顾念他的安危,不顾一切坚持回城,却被他当作奸细。如此摸索起来,当时他收留我,也非一时兴起,而是将计就计了?否则一个半夜拿着他的剑闯入卧房的人,怎能随随便便留下?
我并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况且顾晨于我也非亲非故。我冷冷道:“现在知道了吗,我是清白的。”
“是,”顾晨道,“我能放心让你与我回去了。”
这是他设的局,一开始假意与我喝酒,喝得差不多了便装醉,为的是看我会不会给地方送情报。可我在他身边陪了一夜。至今日早晨,他发现我独自骑马离开,便带兵跟了过来。
我着实想不到他短短数日,算计这么深沉。
我也觉得自己有些可笑,不愿与他回去。他伸过来手拉我时,我一把拍开。
顾晨没有生气,朝埋伏道士兵打了个手势,士兵们纷纷撤离。
假若顾晨就是闻商,此时遣走旁人,是要与我说体己话的时候了,但他往往不会说得太直白,却能巧妙地说中要点。
果然,顾晨和闻商是同样的行事作风。他对我道:“我其实,不想误会你。当时灯会,我便想着,倘若你不是奸细便再好不过了,所以买下这个红玉镯子。”他说着,从怀中拿出镯子来。
我看一眼,哼道:“有备而来呢。”
他沉默半晌,说出一句话来:“我觉得你穿戴红色的好看。”
“我……”我一时语塞,不知他对我这是哪儿来的直觉。当下脑中一懵,让他有机可乘,将玉镯直直套在我手腕上。
我抬眼,无语地看着他,他却笑得一脸轻松。
说话间,山谷中传来一阵骚动。马儿警觉地动了动前蹄,忽然从丛林中冒出不少身着甲胄的人。
这群人我也熟悉,是昨晚护送昏君出逃的士兵。
我环顾四周,视线盯住前方那个正欲射箭的士兵,问顾晨道:“你方才,真的将所有卫士都遣走了?”
顾晨一派从容:“我怎可能做这等蠢事?”
话音未落,又是悉悉簌簌一阵响动,树叶抖落不少。
顾晨带来的士兵从更外围包抄而来,几声惨叫过后,皇帝的护卫纷纷倒地。
“你果然深谋远虑。”我点头,冷冷地表示赞赏,却没听见顾晨的回应。
以他的性子,怎么着也得调侃几句话来。于是我惊讶回头,他不知何时已衰落马下,胸前插了一支长长的羽箭。
若我没估量错,他这一箭,分明是替我挡下的。
怪我方才只顾盯着杀戮,小心防范眼前的箭,却不想身后也有支箭威胁着我。
大约也是来到凡间之后,不仅仙法无法使用,连身体也变得迟钝了。
士兵急忙将顾晨送回京城,为他疗伤。
我在门外倚着墙,不住地转动手腕的红玉镯。
此生还没有人给我送过红玉镯。从前师父和师兄弟觉得我像男孩,不需要这些东西,后来游历四方,又嫌首饰累赘,仿佛我这一生总是欠点什么。今日得到了,却要失去送礼的人?
过一会儿,太医出来时,白围布上染了不少血。
若是我自己,这些血根本不值一提。此时却心焦得说话都哆嗦:“他怎么样了?”
太医见我着急,先将我上下打量几眼,问道:“你是何人?”
“我……”我一时语塞,但是想到顾晨之前吩咐过的,便紧张地道,“我是他……未过门的妻子。”第一次说这种话紧张了,险些咬着舌头。
太医点了点头,像是信了,道:“他修养几日便好,你进去看看。”
“多谢。”我丢下一句谢语,忙撩开帐子入内。
室内弥漫着浓重药香,顾晨只披一件单衣,胸前缠了绷带,靠在床上。见了我,动了动苍白的唇,虚弱地一笑。
对于他的笑容,我不知该说什么好,走到床前坐下。
我不说话,顾晨也不习惯,先开口问道:“怎么了?”
“是不是我害了你?我不该不告而别。”
“不,”顾晨道,“我知道那里可能有伏兵,你看我屏退旁人,却也没让他们真的离开。都在我的预料之中,你不必自责。”
“可你却因我而受伤。”我抬头望着他的眼。
顾晨显然是伤得不轻的,笑到现在已有些勉强,咳了两声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