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如常
若我此时的头脑还清醒,我应当知道是我输了。
从他一见陌婴,顷刻之间认出她来,我便输得一败涂地。他们几万年没见,偏偏他能只一眼就认出她来,这是何等绵长又深刻的爱?并且我该知道,陌婴与我长得这般相似,他却从未将我认作她来疼爱,似乎在他心里,陌婴就是陌婴,无可替代。如今陌婴再度出现,他尘封的爱恋霎时浮上心头,犹如一片红霞瞬间染红海面。他的心海,哪里还有我的位置?
我清清楚楚意识到了这些,是该默默退后,成全他们了。可我执迷地不愿清醒,沉沦于悲情与怒火,不顾肩伤,伸手化出斧枪,横枪而立。
陌婴微微扬了下巴。
闻商沉声道:“元蓁,放下,不要伤了任何人。”脚步却向陌婴挪了半寸。
我抬起眼,鼻尖有些犯酸:“我如何放下?”
闻商只是默然。
这一刻我们都懂得,即便他再照顾我的感受,放弃陌婴,我们也不可能和好如初,因为隔着那个他永远不能忘的爱妻。
无用之言,我一个字也不想再说,冷眼看向陌婴:“你出现得可真是时候。”
陌婴挑了挑嘴角:“我来,也不是祝福你们的。”
“刷”的一声,我将斧枪抡了一圈,转身枪头直向陌婴刺去。
这一动作虽有力,却是结结实实牵动了伤势,肩头朱砂与珊瑚骨连接之处咔嚓咔嚓响,似有崩毁之象。可我不在乎,我一心想要陌婴就此消失,而不去想这样做会不会导致闻商恨我。
眼看枪尖逼近了她,她岿然不动。银光闪耀之处,一袭红衣掠来,两根手指轻易夹住枪尖,微微一侧身,枪尖携带的万钧势力冲向一旁,轰然一声,水晶宫的琉璃灯如红枫翩翩落下。
入眼尽是刺眼的火红,因为今日是我们的大喜之日。他的喜袍仍穿在身上,却在为了另一个女子而与我为敌。
“放下。”他又重复一遍。
事到如今,我已完全狂乱,杀红了眼似的,只想铲除障碍。凭着那一股直觉,将斧枪再挑起。他抓得也不太紧,我轻易抬起枪来,再一个攻势直冲向他。
这一回,他竟也不躲,直直地立着。
我突然意识到会伤了他,连忙收势,此举极为危险,果然右手一用力,咔嚓一声细响,我的右锁骨恐怕真的裂了。
遗憾的是我的收势晚了半分,锐利的枪尖噗呲刺入他的腹侧寸许。一滴又一滴同样红得刺眼的血,从他的袍角落下,细线般的血迹渗出他的嘴角。
我恍然怔住,不知所措地立着。
陌婴见状,面色发白,赶忙上前搀扶他。
他没有拒绝,任陌婴搀着,抬起眸来看我,染血的唇抿成一条线。
我看到他额头细密的冷汗,他竟然撤去全身仙法,毫无防备,完完全全承受下我这一枪。
我的泪一下子夺眶而出,受伤的锁骨再一牵动,我抽回武器,回转过身:“你们走罢。”
既然留不住,我还执着什么呢?他受我这一枪,大概是想将负心的债还给我。可他正是不负心才这样做。
唯一的遗憾是,我不敢问他,是否看见我也为他受了不可治愈的伤?
我一直站着不动,不知站了多久。
闻商携着陌婴离去,满堂的喜色化为寂寥透明,透着些许哀怨。我依然站着,不动不摇。
最后,这场闹剧的唯一证明,竟是我这一身凤冠霞帔还未换下。
我除了像个木头人,默默换回平常的衣裳,还能做什么呢?
我尝试着将一切恢复如初,像没事儿一样,该吃吃,该睡睡。
有一日,我忽然想起应该拜访老朋友们,于是带了东海特产的瓜果,前往扶枭住处。
扶枭面色微异,仍是强装着镇定,什么也没说。
只有他的儿子荻儿,在旁将我看了半晌,担忧道:“元蓁阿姨,你……”
“怎么?”我适时将他堵了回去。
荻儿道:“你气色不大好,我去为你端碗灵芝羹来。”说着起身离席去了。
我看着荻儿小小的身影急急跑向梅林深处,对扶枭笑道:“荻儿真是你教导出来的?”
扶枭疑惑:“有什么不对吗?”
我道:“你向来冷清孤僻,竟能教出这般伶俐可爱的孩子?”
扶枭推了一杯茶到我面前,欲言又止。
我不依不饶:“果然不知你哟!”
扶枭垂眸不看我,面色稍稍不忍:“那是因为我有个性情乐观豁达的朋友常来串门,荻儿又很喜欢他。”
我噎住了,只因我已意识到这个朋友是谁。
我看了看梅林,岔开话题:“你这片梅林种得真好,几时送我几枝花儿可好?”
扶枭轻叹道:“你又忘了吗?”
我再次一噎。因为我回忆起那一日,突然飘落到我面前的梅枝,是为何而来。
总之扶枭这儿我是越呆越不自在,又聊了片刻,主动告辞。荻儿将灵芝羹端来时,我含笑还给了他。
我看时辰尚早,回去东海也无事可做,干脆方向一拐,去寻五师兄。
五师兄和大公主果然还在昆仑山的行馆。
他们二人大约也听闻一些事情,见了我,依旧面色有些奇怪,对视一眼,也没对我说什么。
看来这些人都是知心好友,不会不由分说地自作多情开导我。
大公主使一个眼色,便放五师兄与我单独聊聊。
五师兄将我带到行宫后的十里桃林,拂袖备上茶,与我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
我吹了吹茶上的烟雾,道:“五师兄茶艺见长啊,当年可是连茶具都分不清的。”
五师兄道:“人生在世,随着年岁渐长,总该不知不觉多学点事情。”顿了一顿,“但是师妹啊,你品茶的气度也不可同日而语了。”
“那是。”说到此处,我心头一酸,随即释怀地笑道:“闻商善茶道,受他熏陶不少。”
五师兄手一抖,茶水差点洒出来,转而小心地观察我的神情。
我微微一笑,望着林边清风:“就当是一段美好的梦幻,过后珍藏在心底。他的名字,为何不能提呢?一段情商,何足打倒我元蓁?”
五师兄舒眉一叹,只是询问:“你的伤要不要紧?”
我这才反应过来,肩上的伤,一点也不见好,朱砂的颜色渗出皮肤,显然是一道不小的伤口。原以为我掩饰得很好,却没想到被五师兄看出来了。
我笑了一笑:“只要不再动手,想必能撑很长一段时日。”
五师兄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之间沉默片刻。风过桃花,阵阵清香,突然,五师兄咳嗽了起来。
“五师兄?”我几乎要站起来。
五师兄一面咳,一面对我摆摆手,从咳嗽的缝隙中挤出话来:“没事,经常如此。”
五师兄从前不会如此体弱,难道是心脏影响?他如今所用的心脏,还是乌衣之国的七巧玲珑心呢。
我急切地问:“大公主她……”
五师兄的咳嗽缓和一些,掩嘴道:“她还不知道,只当我身体微恙。”说着眼神一凛,郑重地叮嘱我,“没必要多一个人担忧。”
“你这是何意?”五师兄的语气太过悲凉,我一时之间不敢想这句话的意义。没必要多一个人担心,因为结局早已注定吗?五师兄的病情无法康复?
我心头的不祥预感下一瞬间就应验了,咳嗽平息的五师兄突然猛地一咳,呕出一口鲜血来,在我的面前,如飘落的桃花一般,缓缓倒下。
“五师兄!”我惊呼一声,忙地奔过去,他昏迷在地,除了唇角的血迹之外,脸色白得像纸。
不打扰我们的大公主就在不远处,闻声而来,惊慌地半抱起五师兄,一面喊着他的名字,一面拉起他的手腕,颤抖的手指摸着他的脉搏。
然而公主的面色不久又白了一层,将手抚上他的胸口,屏息感受他的心跳。
结果该是非常不妙的,因为公主的眼眶瞬间红了:“我要将他带到天庭去,你恐怕……”
想必大公主也察觉到我的伤势,想到天庭对我打的算盘。倘若我的伤势被天庭察觉出来,将性命堪忧。
但我也不放心弃五师兄不管,请求道:“那也请让我帮衬一些,至少将他送到天庭外。”
这一点,大公主是答应的,招来一辆马车,和我一起迅速将五师兄转移到了天庭。
大公主将五师兄平放在柔软的云垫上,而让他的头枕着她的大腿。
途中,大公主心事重重,我直觉她不仅仅是担忧五师兄的病情。
我忍不住直接问道:“公主,你是否知道什么?”
公主咬咬唇,凄然道:“他以为他能瞒过我,其实,作为妻子,我怎会不知丈夫没有心跳呢?”
我突然头顶一轰,为这二人的感情悲伤起来。
大公主继续道:“我早已明白一切,他的心在我这里,自己却是靠着七巧玲珑心过活。”
闻言我蹙了蹙眉:“公主此言何意?”
大公主抬眼望了我半晌,两行泪落下面颊来,对我说了一桩我从未想过的事。
大公主将五师兄送入天庭,我目送他们消失在云霭之后。
伫立巍峨的天庭之外,昂首是璀璨辉煌的金顶。金顶刺目不已,可我却只能如此仰着脸,否则的话,不知该如何阻止不断下落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