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五章 甲子
公子不说话,我一拍脑门,被自己蠢笑了:“胡昌应该是个老人了,你是他孙子罢?生得可真是一模一样!”我走近他,绕着打量一圈,继续自说自话,“怎么你在这儿?莫非……”我四野一望,“这是云梦国?”
公子纠结片刻,点头:“嗯。”
我望着四周一寻思:半空中的风吹得倒有准头,将人参果吹到这儿来落地。
“既然来了,”我道,“我就顺便四周逛一逛,看一看再回去好了。”
说着只顾往前走,那公子没有跟上来。
我回首,发现他仍旧盯着我。我眨眨眼,恍然想起他应该不认识我,于是清咳两声掩饰尴尬,道:“忘了自我介绍,我叫元蓁,是那个每隔千年回来一次的国师。”我眉飞色舞地解释,“如今距上次不到一千年,但是我既然来了,就当是路过的旅人随便看看,你不用紧张。”
他的神情依旧很紧张,我只当他凡人没见识,突然见到神仙不知所措。
我在皇城下的大道闲庭信步,悠悠地问他:“现今国君是谁?”
“是我。”他回答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些犹豫。我有点心慌,可别是个温懦性情优柔寡断的,万一大权旁落,可怎么得了?
“国师请看这街道,行人往来,商铺叫卖,一派繁荣昌盛,淳朴之念深入人心,百姓好礼不争,路不拾遗。即使晚上也能夜不闭户,着实是太平盛世。”他似乎看穿我的心思,振奋精神道,“我没有辜负国君和先人的期望。”
“说得不错。”我一面观察,一面点头应和。
“所以,国师不必操心云梦国。反而是水晶宫中,是否离不开你?”
原来是在赶我走的。我转身看向他,挑眉道:“你才说云梦国好礼,这就是国君的待客之道?”
他瘪瘪嘴,不再回应。
“莫慌,我元蓁虽然强势一些,但不至于不讲理。如今不是我改管的时候,便不会染指。”
他越是焦躁,我越疑心其中有文章。
转了一圈,我道:“可否领我到宫中看看?”
他勉强答应了。
掐指算来,我离开云梦国不过一甲子,宫中的变化并不大。只是缓步走到红卉宫的位置,发现此地已变成一片池塘,岸上绿柳成荫,芳菲满地。
胡昌的孙子解释道:“国师千年才来一回,红卉宫不能让别人住,所以,我便叫人拆了,改作池塘。”
我点点头:“挺好,夏日在此花径漫步,清凉又雅致。”
他接着道:“国师,有一件事我十分不解。”
“何事?”
“先祖若仅仅将国师当做臣子,应该在宫外辟宅与你才对,为何让你居住宫中呢?”
他这话将我问得一惊,十三万年前的痛又如潮水蔓延开来。既然他已觉察到,我也豁达直言:“昼澜花费十年救我,后半生又始终将我留在身边。你说为何呢?”
“可是,史载他与王后伉俪情深。”
“那是他撒手人寰之后,我为了他的身后名而下令编造的。”
“原来真的是你。”
“什么意思?”我疑惑地望向他。
“没什么。”他道,“一时好奇而已。国师还想去哪里走走?”
“不必了,我此行只是随意看看。”想起下凡玩了这么些时辰,闻商说不定睡醒了找不着我。
往回走的路上,经过御书房。只是不经意一瞥,我瞥见一幅挂在墙上的画,画上落款:胡昌。
我隐约有些好奇,提着裙子跨入御书房,凑近那幅画一看:“还是崭新的,胡昌几时画的?”
按照云梦国制度,胡昌必定已经作古,才会轮到他的孙子继承王位。可是从我在皇城外所见来看,没有一丝悲色,显然近些年没有国君之类的大人物逝世。
“胡昌还活着?!”
身后的人没有回答,我转身看去,他有些窘迫。我突然想起还没问他的名字,便走近他:“你叫什么名字?”
“我……”他躲闪我的目光,而我越看越觉得他和胡昌实在太像,简直就是一模一样,背后不由得升起一股凉意。难怪他从一开始神情便十分奇怪,因为他早已认识我,且明知我会对他六十年依然年轻产生疑问。
“你就是胡昌?”我终是问了出来,给自己一点缓过神的机会,也酝酿酝酿怒火。
见他默认,我抓着他问:“为何你一点变化也没有,你究竟是谁?”
“我是胡昌。”他淡淡道。
“我问的是胡昌是谁?”
“胡昌是我。”他又波澜不惊地答道。
我没有心情与他打禅机,怒道:“你为何骗我?”说着伸手指向壁上的画,“若非我凑巧发现,你便将今日之事当做没发生过?”
“我没有骗你,没有说我是胡昌的孙子,只是你自己胡乱猜。”他一耍赖,精准的将锅甩回给我。
但比起这个,我更在意的是他为何不老?当初曾与初爰滴血认亲,确确实实是血脉相连的,他究竟用了什么方法永葆青春?
我正待问时,一名侍臣带着一封火漆文书跑得气喘吁吁,呈给胡昌:“陛下,南方传来军情急报。”
胡昌双唇一抿,接过火漆文书。
我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见他撕开文书览毕,面色凝重,对那侍臣道:“立刻召集宰相与定远将军议事!”
侍臣领命退下,我问道:“发生了什么?”
“南方诸侯国叛乱。”胡昌道,“这是近些年来常有的事了。”
我听罢,暂放自己的疑惑。事有轻重缓急,比起我的心情,云梦国的生死存亡至关重要。
不一会儿,侍臣回报宰相与定远将军已在殿上等候。
胡昌挥手让他退下,却转身问我道:“你呢?与我一同上朝议事,还是留在御书房?”
我想了想道:“议事倒不必了,我旁听。”
胡昌与臣子议事,我在后旁听,之间隔着一道云母石屏风。
从他们的话语中,我拼凑出了叛乱始末。
云梦国北方国土广阔,分封了几个诸侯国,原本按期朝贡,服帖听话。但是天高皇帝远,他们渐渐发展起来,有了不臣之心。
翅膀最先硬的是篱国,一开始只是蠢蠢欲动,并没有实际行动来脱离云梦国掌控。
契机是三十年前,一个犯了重罪的臣子惧怕死刑,偷跑到了篱国。恰好篱国国君的宠妃是他的女儿,如此姻亲关系,使得篱国国君势必要为老丈人出气。
趁此借口,篱国兴兵直驱云梦国北境,边关战火不断,百姓流离失所。
如此持续三年,无论是云梦国还是篱国都难以支撑,于是渐渐缓和下来。
之后,多亏了那位定远将军,趁篱国疲惫,将他们杀退边关之外。但也仅此而已,篱国境内环境险恶,无法追击太深。
此去数年,篱国卷土重来,打算一雪前耻,并且策动好几个诸侯国组成联盟,七十万大军已压云梦国北面及东北面,如一大片火药桶,一个炸开,将会导致连番爆炸。即便有定远将军谋略超群,他一个人也无法分身多处。
是以,胡昌从头到尾面色就没好过。
说好的旁听,我仍是耐不住性子。在他们全都沉默思索对策之际,我从云母石屏风后冲了出来。
胡昌有些错愕,下面的臣子更摸不着头脑。
我眼神不往下面看,只顾盯着胡昌:“胡昌,我也许可以帮你解忧。”
“大胆!”一个震天炮似的大嗓门吼得我几乎震碎。
我捂着耳朵看去,是那定远将军。
定远将军长着大红脸大胡子,向我瞪起牛眼:“你是何人竟敢躲在暗处偷听,还对陛下无礼!”
我双手叉起腰,胡昌替我解释道:“这位是元蓁。”
“不可能!”定远将军又吼道,“元蓁是东海水君,事务繁忙,几十年前才来过,如何现在又来!”
我怒道:“本君就是元蓁,上天入海,想来就来,用得着向你报备!”
定远将军本是个狂人,且见过的狂人也不少。但像本君这般杀气凛凛的,怕是不多见。
于是,他悻悻退下,不出声了。
我这才扭头继续与胡昌说话:“我想你该听过我的战功。为了云梦国,我可以为你清扫边关,不计报酬……”
“不行!”胡昌拒绝得太干脆,连我都不由得一愣。
我惊疑道:“有一个战神愿意助你,你应该高兴才对,为何拒绝?难道你怕我是假的元蓁?”
“不,我与你结交过,知道你是元蓁。”
“那是为何?”
“我不能让你去。”胡昌说罢起身,对臣子们道,“今日先这样罢,明日早朝再议。”
臣子跪下恭送,胡昌大步离开。
夏日草木繁茂,柳丝随风荡得到处都是。
胡昌在前面头也不回地走,我一面追,一面七手八脚地拂开恼人的柳条,不停地喊他,可他就像没有听见似的。
终于我不堪忍受,就地一跺脚:“你站住!”
他这才停下脚步,只是没有转身看我。
“我以为你能稳重一点,没想到你这般喜怒无常,一个转身便生气了。”我望着他的背影问,“我究竟哪句话开罪你了?你在别扭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