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你怎能这么说
老实说, 皇帝自己也很懵,一时半会没能解释清楚这到底是什么事。
事情还要从他与谢染泠一起坠下那个漆黑的无底深渊那会儿说起, 且说当时为了救谢染泠,皇帝脑子一抽就接着跳,跳完他很快就后悔,毕竟谁不想长命百岁呢?他还是吃好穿好日子过得特别好的一国之君呢!
理所当然皇帝半点轻生念头都没有, 再怎么说就算死也要死得轰轰烈烈漂漂亮亮,而绝不是坠成肉饼头破血流死在这种鬼地方不明不白的下场。
再说他要真就这么死在这里,他的皇位他的江山岂不就得白白便宜那群坑害他的人了吗?凭着这股子悲愤与怨怼, 皇帝抱住谢染泠拼了老命找生机。他本想攀着边沿的岩墙控制下坠速度, 很不幸的是坠得太猛根本抓不着,而且两个人叠加在一起的重力使下坠速度更快,手臂直接直接被墙擦出一大块血皮,瞬间养尊处优的雪臂成了血臂, 血珠哗啦啦掉得不停。
想他皇帝日子过得多舒坦,再倒霉的时候都不曾受过这种罪,登时就快痛到晕。就在这奇迹般的倒霉时刻,皇帝看到原来的无底深渊突然见底了, 并且是以十分可怕的速度膨胀起来。
直到即将与地面亲密接触之际, 皇帝终于看清正下方究竟什么鬼玩意。那是一片密集布满的赤色真菌, 在吸收了皇帝的血液之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膨胀, 拥拥挤挤毛绒绒的篷顶成了他们下跌的缓冲带, 竟就这么稳稳接住了从极高处坠下来的两个人。
至于为什么皇帝知道那是吸了他的血, 这是因为在处境平安之后, 皇帝发现一大波密密麻麻的真菌不停地往他所在位置疯拥而来,在这个令人头皮发麻的过程中他发现自己手臂的血就这么往下滴,底下一株小到只剩一个点的幼菌竟就这么顷刻狂长,把他俩直接顶到了半空中。
秉持着试一试的心态,皇帝再滴一滴,毛毛刺刺的恶心真菌就这么又膨胀了好几倍,再滴再涨,于是在这个周而复始的过程中……皇帝带着谢染泠就这么顺理成章地重新上岸了。
这是一个十分不可思议的过程,因为谢染泠的血压根没有效果,皇帝自我感觉可能牺牲了大半桶的鲜血吧?反正他们重新上岸以后,皇帝就趴下了。
不过皇帝的昏迷时间大约只有弹指瞬间,他们很快告别那朵模样特别殷殷盼盼巨型真菌,重新寻找离开的路。就在这个过程中,皇帝与谢染泠同样遇到了此前众人所遭遇的暗道变动,并且在那时候遇到了与秦相大部队失散的京兆尹小分队。
与秦相等人被迫分开之后,京兆尹等人本来已是心死如灰,可就是这么倒霉的他们无比幸运地重新遇见了活生生的皇帝陛下,京兆尹一个老泪纵横,险点就要往皇帝怀里哭。可惜他们陛下怀里有人了,压根没他什么地儿。
双方紧急会合之后立马互换情报,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在双方所知所见拼凑完整之后终于浮出水面,京兆尹总算知道皇帝的失踪缘由以及贵太妃和公主那些骇人听闻的险恶阴谋,而皇帝也总算知道了在他失踪以后外面发生的种种事情——
贵太妃身形恍惚,一个趔趄竟就这么双腿一曲跌坐在地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定在了突然出现的皇帝身上,包括白芷在内,他若有所思地瞥过凉凉面庞一眼,难道说师砾早就知道……?
也不知是哪个人胆小地大喊一声诈尸——刚喊完,傻不溜丢的胆小鬼就被身边的人迅速捂起嘴巴胖揍一顿。
秦相率人一拥而上,围着皇帝团团转。没等他们好好慰问皇帝陛下这阵子失踪去哪了又怎么把尊贵的龙体搞成这副德性,皇帝一手挥开众人,顷刻间空气安静,皇帝直视前方,犀利的目光直勾勾落在了贵太妃身上。
“听说你们从国师楼找到了朕的‘遗体’?”
皇帝没有温度的声音让当时同在大理寺检尸的那几位猛打激灵,众人眼观鼻鼻观心,心里多多少少都有那么些说不出的窘迫。皇帝并不在意其他人的心理活动,他挡开搀扶自己的京兆尹,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贵太妃颤得更加厉害,眼看皇帝离他们不到十数米,她身侧突然有人发出一声悲鸣,吴将军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满面惊慌与惶恐:“陛下饶命!是贵太妃娘娘使指臣,臣什么都不知道、臣真的只是听命行事而己啊!”
吴将军方寸大乱的自白令贵太妃怒不可遏:“混账东西,你胡说什么!”
贵太妃的怒意并没有让吴将军畏缩退却,当初是贵太妃坚称当今圣上已死,他才投靠贵太妃娘娘的。本以为只要辅助贵太妃铲除异己,待岑萱登上皇位,他便是护国大功臣了,届时满门都能得之荣光,从此再不必看那群装模作样的斯文败类的脸色了啊!
他怎会想到贵太妃竟是骗了他,又或者说他怎会想到皇帝竟然这么福大命大活下来了呢?!
这厢吴将军二话不说立刻弃械投降,那厢贵太妃对他恨之入骨,却不能拿他怎么办。随着皇帝越靠越近,贵太妃看到皇帝昔日温和的眼神没有了,取而代之却是冷漠……
贵太妃看到皇帝在几米开外的位置站定,像是防备,对她弃满警惕。她那乖顺的皇儿何曾拿这种眼神看她,以这种姿态站在她的面前,对她敌视还有防备?贵太妃感到心痛,可更大程度地她感受到的是莫大的愤怒。
她是他的母妃,他怎么能够忤逆自己的母妃呢?!
“母后难道就没有什么话要对儿子说的吗?”
闻言的贵太妃抬高首,皇帝一怔,因为他很熟悉,这是母妃生气的模样。他有多久不曾招惹母妃生气呢?最后一次是什么时候?是在偷偷攀进父皇的永心宫被逮住的那一天?还是摄政王岑彦干预他的权力那一天?
从背井离乡来到异地、从没能好好与父皇团聚就迎来了他的死讯、还有孤儿寡母含辛茹苦这些年,他身边的人总是不停告诉他母妃有多苦,皇帝心存感恩,所以从小到大总是很努力地在母妃面前扮演孝顺乖巧的好孩子。
无论是年少之时,还是夺权以后,即便有的时候行事太过,他依然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回护她。即便后来听说了祭祀遇刺之时国师意有所指的那番话,即便心底确定存有一丝丝抹不去的疙瘩,即便很清楚地意识到母妃种种作为的太出格究竟是因为什么——
可那是他的母妃,在最艰难的时期与他共同渡过,占据他数十载年华里的最亲密的家人。
微服出宫去找国师的那一路,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会贯彻好儿子的作派,同时也将成为国师楼的庇护伞,他会努力化解彼此的矛盾重重,他不在乎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他想等回宫以后就去找母妃好好谈一谈,他心想母妃豁达开明,也许事情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糟糕麻烦?
可他最终没能跟她好好谈一谈,他的母妃与她的女儿设计囚禁他,甚至决定杀死他。
皇帝不禁哂笑,笑自己到底造了什么孽,才会落得这般众叛亲离的下场?“母妃为什么生气?母妃这是觉得儿臣错了吗?”
贵太妃冷声道:“是,你不只错,你大错特错!就因你听任国师受他蒙蔽,因为他的百般离间,你我母子才会渐生嫌隙,最后落得今时今日这种田地!”
“当张福告诉哀家你终日留连宗庙,哀家就知道你变了。”贵太妃咬牙切齿,悲愤难当:“因为祭祀当日那场遇刺对不对?!”
贵太妃恨恨地指向白芷:“他,他于你而言什么都不是!他不过是为了报复哀家,心怀不轨接近你罢了!而你,你是哀家的亲生儿子,你与哀家相依为命数十年,事到如今却宁可相信外人也不相信与你血浓于水的母亲!!”
“哀家除了你一无所为,可到头来却连你也背叛哀家。”贵太妃双目含泪,悲哀戚然:“哀家能怎么办?哀家就剩下萱儿能够倚靠,可萱儿却对皇位着魔了般……起初哀家不过只想暂时将你关在富骊山庄,哪知萱儿却动了杀心!”
“她早已觊觎皇位多年,不久前哀家方得知这些年来为什么后宫无出,原来是那孩子捣的鬼……”贵太妃抬袖抹去含在眼角的泪珠,同时掩去了眸底的寒芒:“哀家已经没了你,不能没了萱儿!哀家不得不顺着她的意思……”
“你怎么能这么说?”
贵太妃身子一震,愕然地抬高首。京兆尹等人纷纷让出一条路,那里站着披头散发的——
宣平公主岑萱。
众人抽息连连,起初他们的注意力全被皇帝给吸引了去,竟全然没有发现在人群当中还挤着一个宣平公主!
皇帝眸光微闪,他与京兆尹会合之后一直在寻找离开的路,便是在那个过程中发现了落单的岑萱与岑时怀。当时岑时怀已经死了,虽然并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什么事,不过可以肯定密道里面的频发震动正是因为岑萱以血驱动导致的。
可抓住岑萱,她却矢口否认只字不说,一时间谁也奈何不了她。皇帝双眼低垂,掩下一抹黯然:“母妃是想说,绑架囚禁甚至想要谋害朕的性命,这一切全是萱儿主使的?”
“皇祖母,你怎么能这样?”岑萱睁大双眼,不可思议地盯着她的亲祖母:“萱儿什么都没有说,可你却想让萱儿一个背负所有罪名?!”
贵太妃张着嘴巴,一个字没法吐出来。
“太狡猾了,你们这些卑鄙无耻的小人,你们就只顾着自己,根本不顾萱儿的感受。”岑萱像疯子般大笑,扭曲的面容逐渐狰狞:“皇祖母,你是不是觉得萱儿很蠢?也是,你总是把萱儿当成傻子。可萱儿不傻,萱儿知道给我找堕胎药的那个宫人是你背后指使的。”
贵太妃脸色大变:“你、你胡说什么!”
“你总是给萱儿说,要是父皇有了弟弟妹妹就不疼萱儿了,不是吗?”岑萱的笑脸越来越冷:“萱儿可是知道皇祖母不想要那些女人生下龙子,才帮你下的手呢。”
“萱儿你是不是疯了?!哀家怎么可能伤害自己的孙子……”贵太妃慌乱地试图辩驳,试图寻找能够为自己说话的任何人。可她瞥见皇帝越来越阴沉的面孔,瞥见其他大臣义愤填膺的表情,还有白芷那张无动于衷的脸——
她孤立无援,这里没有人会帮助她。
“母妃。”
贵太妃听见皇儿的呼唤,她期盼皇儿能够念在血骨至亲的份上帮助她,可是皇帝却只是露出厌恶之色,没有一丝温情、没有一丝暖意:
“你为什么要让自己变成这样?”
为什么?贵太妃环望所有的人,恍惚地想是啊,她为什么要把自己变成这样?
这根本不是她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