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沉静
“我身上没有什么赤龙令,也不知道赤龙令的下落,如果你说的那些人要对我怎么样,就算我到了天涯海角,他们也一样不会放过我。先不管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还是要谢谢你的提醒。如果你是朋友,在我大婚当天,希望你到场喝杯喜酒。”笔锋收起,搁下笔,起身离去。
走至门边,忽闻他低不可闻的声音响起,“你自己小心。”
此时,天色已亮。
回到客栈时,方掩上房门,赫然发现我的房间里多了一个人。
定眼一看,竟是秋聿枫。他伫立在窗边,眺望窗外。听到开门的声音,于是转过身来。
“出去了吗?”一如既往的温和嗓音,不变的轻浅如风的笑容。
我点点头,沏了一杯茶,饮了一口,自杯中抬起眼,细细看着他的脸色,见他并没有起疑心。
“昨晚睡得不好吗?”他走到我身边,大手抚上我的脸庞,眼中闪过一丝疼色,“脸色怎么这么差,是不是因为,在想我说的那些话?凤儿,如果你不……”
抬手制止住他往下说,拉着他坐下。
“我的确睡不着,所以出去走走。不过你放心,我没事的。”
他理了理我微乱的发,轻声道,“没事就好,我多怕你会不开心,更怕你不愿意和我成亲。”长臂一揽,他将我拥入怀中。“凤儿,你是不是觉得我太贪心了,能够和你在一起,其实已经比什么都重要了,我真的不应该对你再提任何要求。”
我摇摇头,其实哪个女人不在意名份?只是,他要娶我,该顶着多大的压力,说到底,我是个成过一次亲的人。
这时,传来一阵叩门声,伴随着一道声音响起,闻其道,“秋公子在吗?”
我抬首望向他,是找他的。
他起身去开门,只道是店小二,说是有人找一位名叫秋聿枫的公子。问他是谁时,他只说是女子,不祥其姓名,此时正在前庭等候。
待小二离开,他回首看了看我,眼中带着惑色。
我亦同样疑惑,会有谁知道我们投宿在这家客栈,并且寻上门来了?
“凤儿,会不会是……”他猜测着。我轻蹙眉头,示意他不要胡乱猜测,去看看便知。“你还是留在房里,如果有什么事,你先走,知道吗?”
“我和你一起去看看。”我们就快成为夫妻了,有什么理由有事我先走,留下他一个人面对?我说过,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也会和他在一起。
他踌蹰片刻,见我神色坚决,也不再说什么。
至前庭,见一抹浅紫色的身影背对而立,青丝及腰,未绾成形,只是随意用带子束起,任其披散在身后。
我环视一眼周围,因着时辰尚早,此处并无他人。因此断定她,便是小二口中的女子了。
虽只光看了背影,但这女子,浑身散发着一种道不清的沧桑和忧郁,令人莫名的心生疼惜。
我细细打量着,目光忽然紧眯起,不会是她吧?
秋聿枫与我对视一眼,于是步上前,轻唤一声,“姑娘,你找在下有何事?”
闻声,女子缓缓转过身来,精致的面容带着一抹不可思议的神色,目光殷切直盯着秋聿枫看了半响,欲语还休。
“诗音?”
果然是她-----余诗音。
“枫,真的是你吗?你真的还活着……”柔和的嗓音轻轻扬起,轻得好似语气稍微重一点,眼前的人就会消失不见。纤手抚上他的俊脸,指尖流连一遍遍轻抚。末了,她一头扑进秋聿枫怀中,低泣着。
“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我以为这辈子只能活在有你的梦里,上天还是眷顾我的,你还活着,真的是太好了。”
秋聿枫面色颇有些为难的看着余诗音,又看了看我。我别过眼去,不看他。他便只得轻声安慰着怀中的佳人。
“诗音……”
“枫,让我再抱一下你,好让我知道我不是在做梦。就算是做梦,也请让这个梦长一点”她的声音近乎哀求般的卑微,令人不忍拒绝。“六年了,这样的梦我不知做过多少回,但每一次,梦醒之后得到的,总是失望。枫,如果是梦,我能不能请求你,不要让我醒来。”
不得不说,对于余诗音的出现,我被震憾了;然而,更让我震憾的,恐怕是她等候多年的那种痴念。很久以前,我便知道,她对秋聿枫不同于他人的情愫,以至于她如此憎恨我。
如今得知秋聿枫仍活在世的消息,她便不辞万里从天朝京都寻至东辽。看似软弱的她,却是比许多人坚强。
看着相拥在一起的两人,我心中百味杂然,一时间,竟理不清楚自己的思绪。只知道,我真的没办法再看下去,于是,我选择悄声离开,将这片天地留给他们。
闲闲独立在抄手游廊,看庭中花谢花飞。近秋,霜叶初染红,不胜秋凉。
风起,卷起落花,在半空旋舞打转,最后落定尘埃。柔柔晨风,吹不散的愁思,轻舞青丝,白袂飘然。
远远看着秋聿枫正望我这边方向疾步而来,我收回了目光,佯装不曾看见,转身而去,徒留一抹鸿影。
这个时候,他不应该来找我,或者说,我现在的心情,不适合见他。
“凤儿……”
他的唤声被吹散在风中,我在旋身入了转角,消失在他视线内。
行至街上,融入繁华之喧,渐渐忘却了愁绪。
鸣凤酒楼――
阁楼之上,我特地选了靠着窗边的位置坐下,转首望着楼下街上人潮如流,往来的路人,却没有一个是我所熟悉的。
店小二殷勤的招呼着,我抬眼环视一周,指着隔壁桌上的酒,示意他拿一壶来,他初始微楞,继而道,“姑娘,你是要叫一壶酒吗?一个姑娘家,出门在外不宜喝酒,要是喝醉了,恐怕就……”
我涩然笑笑,想不到一个素昧平生的跑堂小二,竟然会关心我?
“小二,上两壶好酒。”忽然,一道微冷的嗓音扬起,我才抬首望去,便见那声音的主人,已迳自落坐在我对面的位置上。
银色的面具下,一双寒目隐藏着几分傲然。
店小二看了看我,见我面上神色自若,自是以为我与他相识,于是咧笑着嘴有些许不好意思,边应着,边飞快去上酒菜。
“把未婚夫让给别的女人,自己却跑出来喝闷酒,你真是个奇怪的女人。”他语中带着几分嘲弄。
我睨了他一眼,用手指蘸了蘸杯中的茶水,在桌上书道,“你知道的事情很多,闲事也管得不少。”
他看着,嘴角抿起,道,“我没兴趣管谁的闲事。”语稍稍停下,他目光紧盯着我的脸,道“尤其是你安若凤的闲事。”
不是来管我的闲事,那就是来叫要我离开的了?还不死心?不过,看来也不像呵。
“其实我很好奇,你到底是什么人?”
直视他幽黑深邃的眼眸,不想错过他一丝一毫的情绪,然而,他的思绪似乎被隐藏得太好,眼底除了冷漠,依是冷漠。
这时,小二捧着两壶上等的女儿红上来,还有几碟送酒小菜,边上菜,边笑着说,“两位请慢用。”我看着小二张罗,同时耐心等待他的回答。
他端起酒杯,先是浅尝,复而仰首一口饮尽,末了,又为自己斟了一满杯。
“我说过,你的好奇心会害死你自己。”
“或者,我可自己选择,怎么个死法?明白的死,抑或是糊里糊涂的死。”学着他的样子,端起杯,浅尝一口,只觉辛辣的味道充斥了口腔,液体滑过喉头,顿觉一阵灼热。
蹙起眉头,一连喝了几杯茶水才冲淡一些口中浓重的酒味,不经意看见他眼底浮起的担忧,心头微震。
――这个眼神,好像在哪里见过。
像是感觉到我的注视,他低垂下眼,凝视着杯中的液体,喃喃道,“很多人,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拼命的去寻找所谓真相,但当知道真相后,又恨不得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你说话的语气,很像我一个朋友。”忆寒,她也常常如此说。
他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要成为你安若凤的朋友,需要很大的资本。”
闻言,我不置与否,在桌上继续写道,“也许,我们能成为朋友呢。”如他这样一个人,是朋友,比是敌人要好许多。
“朋友?”他睨了一眼桌上水渍未干的字迹,嘲弄冷笑,“你以为真的可以吗?或者,我们注定就是敌人。”
是吗?注定就是敌人?
他心里未必是这样想的吧,否则,他不会深夜引我相见,劝我离开东辽;此刻,更不会与我面对面把酒言谈。
如此,我更加确定了,这个人,一定能成为朋友,而非敌人。
“如果只谈风月,不谈是非呢?”举杯相邀,望向他,面上盈满了笑意。
他深深看着我,许久,才执起酒杯,于半空停滞,但闻他浅声道,“只谈风月?我们之间,早就错失了谈风月的机会。”
说罢,他将杯中酒饮尽,我满意的笑笑。
“怎么?不打算回去看看你的未婚夫和那女子?还是真的打算将未婚夫拱手相让?”
回去?回去看看,证明我是不是对秋聿枫没信心?证明余诗音的出现,真的能威胁到我?
他看透了我的想法,笑出声,说道,“安若凤,你真是个自负的女人。”复而,他眼底的神色敛了敛。
自负么?自负的人起码具备一点,那便是自信。我想,我确实有这样的本钱去自负。
抿嘴笑笑,谈了这么久,我看不出他想要我回去的意思,看来,我们成为朋友的机会,又大了些。
点了点茶水,书道,“若凤觉得,阁下对我这个自负的女人,挺感兴趣的。”
“那么,我能不能将你的自负看作,你根本不在乎你的未婚夫?”他语中似有隐晦道,眼光闪动着异样,仿似再一次欲看透我的内心。
闻其如是说道,我饶有兴味的追问,“阁下此言何解?”我怎么会不在乎秋聿枫?他也知道,那是未婚夫,既是未婚夫,哪有不在乎的道理?
“你若是在乎,就不会如此冷冷淡淡,还如此好心情的在此与我饮酒谈天了。”
只是如此?我脸上的笑意更大了,还以为他有多了解我呢,原来,也不过如是嘛。未等我的笑容褪去,又闻他道,“你心里惦记的,是另有其人。”语调有些漫不经心的,他又接着说,“毕竟是时隔六年,纵然再深的感情,也会被时间冲淡。彼此坚持的,不过是心底的执念,于是,因此遗忘了内心真正的感觉。”
顿时,我的笑僵了片刻,眼底浮上一丝薄薄的寒意。“你真的知道很多事情,但未必都是对的。有些事情,你只是看到了表面。”
他不再言语,执杯,浅斟独饮。
我凝望着他银色冷冽面具底下,无波无绪的眼眸,似总有一丝抹不去的忧伤和寂寞。
“如果你能只看表面,事情也就单纯很多,未必不是件好事。”隔了很久,他忽然开口,目光转向我,冷漠中夹杂着一抹错综复杂的思绪。
只看表面?我哼笑一声,不知是在笑他,还是在笑自己。忆寒亦曾问过我,我能么?
如若可以,谁不想单纯?谁愿意时时日日活在算计当中。
“或者,我们可以谈谈我的未婚夫,抑或,你是谁……类似这些话题。”不想再和他周旋在这些话题上,太过沉重,现在的我,只想放纵自己一回。
他看了我半晌,起身,低首俯视我道,“起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炎离。
――他说这是他的名字。
离开了鸣凤酒楼,自西门出了小城,离了闹市,顿时清静许多。
他带着我到了郊外,穿过一片茂密的竹安,行至深处,竟是一间精致的以竹建制而成的竹屋,分上下二层。屋前是一大片漫无边际的草地,零零落落的几株鲜花点缀着。
疑惑的看着他,为何会带我来这里?
“失意的人跑到鸣凤酒楼喝酒,似乎太自嘲了。”边说着,他已迳直迈开步子,上前推开竹门。
我尾随他身后,入了屋内,扫视一眼,见屋里的陈设简单有致,里屋分为内外室;外室置着一桌,一案;桌上一尘不染,置有一壶温茶;内室以一道竹门隔开。于东南面开了窗,阳光透过窗棂照入屋里,平增几分温暖。
地方虽不算宽敞,但环境却不错。
我眼尖的看到他早已在案上准备了狼毫宣纸,看来,我的到来是他一早预谋好的。走至案边,执笔写道,“你家?”
不知他从哪里拿了两坛子酒,放置在桌上。随后,走近我瞥了一眼纸上的字,淡淡道,“我的家,早在几年前被大火烧成灰烬了,无处可去的我,便在这里盖起这座小屋。”
我轻轻扯动嘴角,听起来他的身世堪怜呵。看了一眼桌上那两坛酒,眼角微扬,书道,“你是专程请我来喝酒的?还是,想趁机灌醉我,然后把我弄回天朝?”
他没有理会我,兀自打开酒坛子,遂闻到一阵香味飘散在空气中。未等我,他已经自斟自饮起来。
我在心里暗忖,又是一个怪人。
“你跟暗龙山庄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你知道这么多关于暗龙山庄的事情?哦----不对,应该说,你知道很多关于天朝和暗龙山庄之间的秘密。”步至他身边,我没有用纸笔,而是用手语比划。直直望进他寒若深潭的眸,我知道,他是看得懂哑语的。
“安若凤,收起你的好奇心。”他的音色又冷下几分,并带着几许警告的意味。
见套不出什么话,我撇撇嘴,也不再问。
“那你家人呢?”来了这么久,却只见他一个人,于是有些好奇。他的眼底闪过一丝异样光芒,我一脸无辜,不是问这个都不行吧。说好了,只谈风月,不谈是非。问其家人,应该不算在是非之内吧。
“他们都不在了。”
恍然,惊觉自己说错话,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便直直立在原处。
他抬首看着我,眼中的惑然一闪即逝,嘴角轻扬。“其实也没什么,都过去这么久了。再深厚的感情,也该忘得差不多。”
见他说得如此云淡风清,我心生疑惑。却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他的话,不像是说他自己,更多的,像是在说……
“有人来找你了。”
他的话音才落,只见一道青色的身影闪入屋内,定眼一看,是秋聿枫。
“凤儿。”俊脸上写满了担忧和焦虑,待见我安好无恙,他这才放下心来,温和的语气中,夹杂着一丝责备,道“你一个人跑出来,害我担心了半天。”
朝他笑笑,见他如此紧张,心头划过一丝暖意。到底,一个余诗音是抢不走我的秋聿枫的。
“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我转首,看向炎离,但见他眼也不抬,仍自顾自的喝着酒。秋聿枫这时也才看到炎离,问道,“这位是?”
“陌路人。”炎离冷冷应了一声,起身,目光微寒的看着我。“既然你未婚夫寻至,你也该离开了,不送。”
陌路人?闻他如此说,我不着痕迹的蹙了蹙眉,然,不置一言。
之后,他看也不看一眼,便转身入了内室。我在秋聿枫疑惑的目光中,拉着他离开。
一路上,他没问我炎离的事,我也没问他余诗音的情况。
直至回到客栈,我们都没有一句话,便各自回了房间。
也许,他以为我还在生气吧。
掩上房门,来到案台前,心情已然慢慢平复下来。
砚着墨,展开画纸,正欲作画打发时间,此时,却闻一阵叩门的声音响起,其力道轻微,富有节奏。
拉开门扉,闻得一阵香风扑鼻而来,淡紫色的身影幽然而立门前。
“不介意我进去坐坐吧。”余诗音的声音温婉,笑容轻浅道。
我侧过身子让她进来,随意摆摆手,示意她坐。
沏了杯茶,端到她面前置下。这个时候来找我,必然不是来叙旧的吧。
轻抿了两口茶水,她优雅的将茶杯搁下,神态温和的看着我,半晌才缓缓开口道,“我听枫说,你们要成亲了。”停了停,未等我答话,她又继续说道,“我不会让你们成亲的。”
不让?闻其言,我不由扬起秀眉,饶有兴味的看她。
“我不会让你有机会,再伤害他一次。”她的语气轻柔,眼神却异样坚定。“安若凤,你们是不可能在一起的,唯一能够和枫长相厮守的人,是我。我劝你还是离开吧,不管你爱他与否,你都应该离开。”
略思,我轻笑,起身回到案边,执笔书道,“对不起,你的话没有说服力。”
她亦随着我走到案前,看着我写的话,道,“你已经是俊王妃了,何苦要他因你而毁了自己的名声。”
指尖微微一颤,唇畔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痕迹。书道,“这是你的想法,还是他的?”
“不管是谁的想法,毕竟你是成过亲的人,假若你们真的在一起,你想,别人会如何看他?”她说道,“安若凤,你从来做事只顾自己,不曾顾及过他人,你根本不配说爱,更不配拥有爱。我不明白为什么枫会对你这么死地塌地,但我知道只要一回到暗龙山庄,他就会明白,选择和你在一起,是个错误。”
“错不错误,应该留给秋聿枫自己去认识。”
她的脸色倏变,声音也提高了些许,“为什么你总是不肯放过他呢?六年前你嫌害得他不够,难道你非要再害死他才高兴吗?”
顿了顿,眉间染上一抹无奈,嘴唇抿紧,飞快的在纸上写道,“我没想害他,我只知道,六年前我错过了他,今天,说什么我也不会再放手。除非他亲口说不爱我,亲口要我离开,否则我绝不会再离开他。”
她冷笑,有些悲戚。“赎罪么?爱能赎罪么?安若凤,你到底懂不懂什么是爱?”
看着她眼光泛着热泪,一脸忧伤,我心有不忍的别过眼。说爱,我自认远不及她深,至少,她可以苦苦等待秋聿枫六年,而我做不到。
在口口声声说思念他的六年中,我转身嫁于他人;得知秋聿枫未死的消息,她千里迢迢来寻他;而我,做的第一件事,却是再次下毒欲杀死他。
我想,我若说爱,定然会引人发笑不止。
可能就像炎离所说的,我是个自负的女人。我的本钱,是秋聿枫爱我,他爱我,可以抛弃一切,包括他的生命。如是,我便忽略了自己真实的感觉。
一直以来,我只觉得,他爱我便够了。
直到余诗音的出现,我恍然间觉得,她是我的威胁。我有一种感觉,她会从我身边抢走秋聿枫,看似平静的表面,我是那样的不安,那样的彷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