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南舒公子(二十七)

    六皇子语毕,一片沉默。

    清松早在六皇子开口时,就自觉地退开,如今只剩下神色寡淡的六皇子和锁着眉头的秦惬。

    六皇子说完,随手取了秦惬搭在桌面上的枝条,伸下去逗弄鱼儿,似乎刚才那番话并不是出自他口中,也并非说的是他最亲近的长辈一样。

    秦惬锁着眉头,眼中神色复杂,偏偏他眼型下垂,眸色寡淡,这般复杂的神色在她眼中就像是淬了一层愁雾,流动间,全化作忧郁,仿佛要从眼中流出悲伤一般。

    他丝毫不知,直觉有些后悔。

    他不该妄想跟六皇子谈什么过去从前往事的。

    他只有一股强烈的想要了解他的冲动,却并没有做好那冲动之后如何处理局面的准备。

    他不该明知六皇子过去定然不大好过,还偏偏去问。

    如今六皇子如了他的愿,跟他缅怀了往事,果真如他想的那般不怎么美好。

    然后呢?

    他该用什么来打破沉默?

    他一个大男人,还是曾经的霸道总裁,从来都没有掌握过一门叫做安慰人的技能啊!

    而且六皇子也并不需要安慰,这两个字是对他的亵渎。

    所以,现在的局面,就如此理所应当的尴尬了,对秦惬来说。

    当然他不能表现出来。

    他自己挖的坑,得自己填。

    并且一点儿随机应变的能力他还是具备的。

    秦惬正欲开口打破沉默,就听远处传来一阵喧闹的声音。

    秦惬自己绝对没有察觉到,在听到喧哗声的那刹那,他眼中闪过的那丝惊喜与松懈是多么的亮,虽然转瞬即逝,但却完完整整的被六皇子不动声色的捕捉到。

    秦惬看向清松,吩咐道:“去看一下。”

    清松应声下去。

    六皇子嘴角轻轻的勾了勾,很快隐没。

    秦子舒这人有个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小毛病。

    他自以为自己那张谦逊温和的面具带的天衣无缝,虽然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但他自己不知道,他的这张面具面对完全信任的人之时有那么一丝不自觉透露的裂隙,而六皇子足够从这丝裂隙中,捕捉并发大他的所有情绪。

    他们在进入系统之前,进行过面具仪式,但显然,他们两人都并未遵守誓言。

    在他看来,这仪式不具备被他遵守的理由。谁会向一个陌生的人拿开你的面具呢?即使这个人或许将来可能成为你的伴侣。

    他向来只遵守他愿意遵守的东西。

    所以他们两个的面具都保持了原样,这也是他对他的相亲对象感到满意的地方之一。

    聪明、谨慎、一点点略显可爱的稚嫩,他感到很满意。

    但现在他的面具却出现了裂隙,对于他来说将整张面具都变得透明度极高的裂隙。

    这丝裂隙让他莫名的感到了一种无意识被依赖的的亲近感,嗯,有点儿柔软。

    但感觉还不坏。

    或许他也不该过于苛刻。

    想着他的面色柔和了些。

    秦惬的面上已经恢复了那般谦逊温和的模样。

    他心中正在庆幸这场喧哗化解了他的尴尬。

    霸道总裁的运势从来就不会差。

    清松很快回来:“是御赐的东西到了,正在安置。”

    六皇子是沉默寡言的性子,有事情不会主动开口,秦惬若主动询问,得到的也不过是寥寥几个字,好在他从一开始面对六皇子的时候就用对了方式。

    自己从现有条件中寻找想要的答案,再向六皇子求证。

    或许也是因为秦惬用对了方法,加之他的聪明通透与六皇子相处时让六皇子感到轻松舒适,方才让六皇子愿意给他机会,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

    如今这已经成为了一种无言的默契,秦惬转了转眼珠,立刻就猜出了这其中的用意。

    他看向六皇子,问道:“皇上的意思?”

    六皇子也知道他说的是什么,点点头。

    秦惬本还考虑过,六皇子遇刺和定国侯走私一事要不要告诉皇帝,现在看起来,皇帝不仅知道,还默许此事。

    秦惬:“皇上一直都知道定国侯走私一事,只是为了安抚他所以一直默许。即使知道殿下在查此事,也不出面阻拦。如若殿下能查出什么或者是阻止什么对他来说再好不过。如若殿下除了什么意外,就想今日这般,赏赐些东西安抚遮掩过去就好?”

    秦惬越说声音越低沉,皇帝这个人,当真是...

    六皇子摇摇头,不放在心上的样子。

    秦惬:“殿下,皇上怕是不知道定国侯已经拿到了那笔巨款,怕是要...,可要告诉皇上?”

    六皇子仍然用那长枝条逗弄锦鲤,随口道:“父皇老了,却又不够老。”

    皇帝老了,越发的看重坐下的龙椅,也越发的胆小猜忌,为了能保住自己的皇位,谁也不知道他能做出什么事情。

    但皇帝不够老,他手中权柄还在,朝中仍是说一不二,皇子尚未成长至足以让皇帝忌惮的地步。东晋还是他的,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定国侯要造反一事若是被皇帝知道,皇帝会怎样做不好猜。但也并非完全没有头绪。

    皇帝的选择,无非两种可能。

    一是与陈家正面杠,除掉二皇子党;二是向陈家妥协,除掉三皇子党,保全皇位。

    如若皇帝尚有与陈家一斗的胆气与魄力,那对六皇子来说倒也不算坏事。

    虽然定国侯手中兵马粮齐全,但他们胜在提前预知,京城兵防虽稍弱些,又有内鬼,但想来有六皇子在,倒也不成问题。

    到时候陈家与二皇子党倒了,三皇子又失去了杨茂学这只臂膀,于六皇子来说,反而是一箭双雕的好事。

    但如果是第二种情况皇帝胆小懦弱要向陈国侯妥协,那对六皇子来说绝对不是一件好事。

    皇帝妥协,三皇子党倒台,陈家不仅会进一步壮大,朝廷无人能与二皇子党抗争,六皇子也会成为靶子。

    即使六皇子最终能够除掉二皇子拿下皇位,国力也必然消耗严重,到时候,不说西楚就是周边虎视眈眈的蛮夷都能让东晋掉一层皮。

    若这是年轻时候的皇帝,他定然会选择第一种做法,但皇帝如今已经老了,到底是第一种还是第二种,很难猜,甚至皇帝自己都未必能立刻做出决定。

    但他们不能冒这个险。

    所以,皇帝不管最后会怎么选,都不能告诉他。

    秦惬叹了口气,真**的憋屈。

    六皇子这个做儿子的,帮着老爹处理不安分的朝臣,受了伤,老爹的反应就是给你块糖,忍着吧。然后,六皇子就还得忍着,继续去处理这不安分的朝臣,而他所做的这一切,他老爹都不会知道,恐怕就是知道了,也只会后怕自己拆点儿皇位不保吧。

    哦,当然,六皇子做的这一切,也肯定不会是出于什么为了我父亲的皇位江山这样的目的。

    一切都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已。

    天家无父子。

    秦惬:“定国侯的军队到河群县了。”

    六皇子沉吟,缓缓吐出两个字“快了。”这声音轻的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寂静的消散在风里。

    定国公本就打着换防到名头调了五万兵马跟随他回京,全是他的精锐部队,领兵的全是心腹。

    如今这五万兵马驻扎在凤阳郡,三日前刚到,如今一应公文尚未对接完毕,应是有人出手干预,否则交接公文而已,两个时辰足够了。

    因公文尚未交接完毕,这五万兵马也不曾重编入队,就地驻扎等着上头指令。

    秦惬说的今日到河群郡到则是另一波。

    *

    “张副将,奇虎领的一队就在到河群郡了,奇虎正在安排,安排驻扎,一会儿过来吧报道。”说话的是个长个黝黑精壮到男人,身上一身便装,风尘仆仆的样子。

    “知道了。老旭,你也去歇息会吧。明日又有一天的路要赶。”被叫做张副将的男人,长相刚毅端正,眉间锁着,神态严肃,眉心一道深深的川纹写满了心事。

    看他这副样子,被叫做老旭的男人忍不住叹了口气,声音又些凝重的问道:“张虎,你告诉我,我们这次进京到底是为了什么?这一路上处处都透着古怪,弟兄们不敢说,但私下里却没少议论,如今看着平静,实则人心惶惶。”

    张虎眉头一跳,背过身去,神色复杂,面露挣扎,半晌闭上眼睛,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老旭见他不出声,接连追问。

    张虎逃避不得,转过身去,深深看他一眼,凄然一笑:“这一趟上京做什么,你心中不清楚?”

    老旭闻言瞳孔猛得收缩,脸上青筋暴起,双手握拳,颤抖不已,半晌像是失去了全身的力气一般,哑着嗓子艰难的道:“侯爷,侯爷的密信真是这么说的?”

    张虎低着头不说话。

    老旭只当他默认,离开前叹了口气:“军令如山,何时有我等选择的余地?”

    张虎嘴角露出嘲讽道笑:哪里又什么侯爷的密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