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南舒公子(二十四)

    屋内灯光微醺,雪松的清香在书墨的香气中悠悠的疏散缠绕,屋内只余下纸页翻动的声音和烛火噼啪声。

    六皇子偶尔吐出几个字声音轻缓,秦惬脑袋昏沉,目光迷离,竟渐渐阖上眼睛,侧脸一歪,伏在臂上,睡死过去。

    六皇子眼疾手快,从他倾斜的手中捞住笔,保住了他一张干净的脸没被画花。

    他看着秦惬睡的安静的侧脸,俊秀的线条被光晕模糊了棱角,柔和而恬淡的样子,不像平日里那般,脸上总挂着谦和温润的面具。

    他左手持笔,动作迅速而利落的批完了余下的几分公文。

    只见落笔间,沉稳有力,银钩铁画,端得一手好字。

    秦惬这一觉睡的极好,只觉通身舒畅,精神饱满。

    他翻了个身,保住被子,舒坦的不想起身。

    他闭着眼睛,打算在睡一个回笼觉,意识尚未抽空,朦朦胧胧间听见外间有脚步声,听声音还不止一人。

    那脚步声听着轻盈有序,像是很有章法的样子,秦惬以为是清风领着风七风九在外间准备,也不在意。

    正不欲理会,就听一阵压底了嗓音的谈话声传来,隐约间秦惬似乎听到了几个字“殿下...刺杀......风雷...”

    那人似乎在自言自语,始终没有另一个人回他。

    秦惬脑中想着些有的没的,意识渐渐抽离,将将要睡过去时,就听见了另一个人的声音。

    也是压低了嗓音,也没多说什么,只是简单的“恩”了一声。

    这一生却让秦惬一个激灵,突的睁开眼——那分明是六皇子的声音。

    他迅速睁开眼睛,眼中的睡意退的一干二净。他翻了个身,朝外躺着,看着房间里的摆设,这不就是昨晚的书房吗?

    他,他竟然在帮六皇子写文书时睡着了?

    他摇摇头,无力的趴在床上叹了口气。

    外面似乎是听见了里屋的动静,说话声先是一顿,接着脚步声越来越近,六皇子掀开帘子走了进来,看见秦惬抱着被子懒散的趴在床上,也没说什么,只道:“既然起了就洗漱罢。”

    秦惬抱着被子爬起来坐在床上 ,一回生两回熟,他已经不是第一回上六皇子床了,六皇子都不介意,他也不会矫情。

    秦惬:“殿下的伤还好吗?”

    六皇子点点头,撩起衣摆在书桌后坐下。

    这时清风带着一应物件儿进来,伺候秦惬换衣。

    秦惬张开双臂,抬着头,由着清风给自己扣扣子。这衣裳上扣子繁复庞杂,花样多系法也不一样,秦惬不耐烦系,好在清风细心,能一一记下这些系法。

    大户人家公子的身边儿也总有些丫鬟伺候起居。

    但秦惬这些年奔波惯了,用人莫不谨慎小心,身份不明且没本事的人是不愿意王身边儿放的。

    他从前觉得留女子在身边会妨碍行事,甚至拖累自己,故而这么久以来,身边只带着清风奔波与各地,既能保护自己安全,又能搭理自己身边琐事。

    秦惬突然感慨,穿越这些年来才发现,自己身边儿只跟着清风自己一个,也是辛苦他了。

    他换上衣裳,见六皇子低头看文书。

    想起昨日明明是来帮着六皇子处理事务的,偏偏又半路睡了过去,也不知道耽没耽误六皇子的事儿。

    秦惬:“殿下,昨日子舒可耽误事儿了?”

    六皇子:“不碍事,如今可睡饱了?”

    秦惬老脸微不可查的一红,道:“睡饱了。”

    他间六皇子右手仍然僵硬,左手持公文看着,像是还不大方便,就道:“殿下给子舒个将功赎罪的机会罢,子舒今日一定不会私会周公了。”

    六皇子看他一眼,脸色柔和许多,放下手中看了一办的文书,对秦惬说:“就依你,若再犯得重重罚你。”

    饭后,秦惬依旧如昨日一般与六皇子处理文书。

    六皇子的一众事宜,不论大小轻重皆不瞒他,秦惬处理了这些文件也对六皇子的实力有了进一步的认识。

    六皇子这些年来虽然是不声不响,却已经悄悄的渗透大极恐怖的地步。

    不论是东晋境内还是西楚甚至,甚至是蛮夷南疆等地,莫不设有眼线。

    他的默司情报已能够监听天下,当初与六皇子对弈,他却毫不落于下风,他当时就猜测,六皇子自己的情报渠道丝毫不会逊色。

    如今方能证明他当日所猜所想并非没有根据,如今这般窥见一角,方知六皇子的胸襟格局远非西楚赵柯所能比拟。

    六皇子如今手下又拥有了自己的默司,与他本身的情报线索相辅相成,如今更是手眼通天。有了此等助力,怕是二三皇子,早已不足为惧。

    这文书上的内容也是大事小事何事都有,此番信息众多,皆需六皇子一一选用。

    比如什么盐科使家的小儿子打杀了人,沾了人民官司;运河绥州段的掌运使下的一个小吏换了人;静安郡王送了两江总督的姨娘受宠得孕......

    此番种种千头万绪,人情往来间的算计种种,细节处的政治立场,细枝末节上的人员调动,此中种种看似偶然的变数,背后莫不有着一番深意。

    当然六皇子如今的身份地位,不可能真的百般事情皆需一一处理,如若真的那般,六皇子就是再厉害,十个他也处理不来。

    能上到六皇子这里的信息文书,即使像两江总督宠哪个姨娘受宠这般细碎的事情,都是经由下面各种智囊、亲信、幕僚一一筛选过多遍之后,确实有价值甚至可利用的方才呈上来,交到六皇子手中。

    比如两江总督宠信静安郡王送的姨娘这事,就有讲究。

    静安郡王的小儿媳妇是兵部尚书的嫡女,兵部尚书是陈家与二皇子一党,这静安郡王就跟着姻亲站在了二皇子派。

    他于三个月前送给两广总督一个女子,这女子这些日子方才得宠 。

    如今陈家与杨家之争必然要挣出个输赢,定得有一方得势,一方失意,甚至在不考虑六皇子的情况下,这次的输赢就是储君人选的定板。

    六皇子虽今日有些招眼,但他长久以来给朝臣留下的印象并非一点儿捕风捉影的事情就可以打消。

    所以在众人眼中,如今这番就是最终的钉锤之笔。

    这两江总督此人一贯是清流中立,陈杨二家争夺多年也不曾动过年头,如今他这般作为,何尝不是表态的意思。

    这份文书虽看似说两江总督后院之事,其实直至党派战队之争。

    六皇子给的批阅是:阅。

    表明自己知道了,先不用管。

    秦惬刚好看到这一封,就问道:“江南几府富庶,有养有水兵战舰,两江总督总理两江所有事物,职务这般重要,即使是殿下也不敢轻曼,如今他站于二皇子党派,怕是对殿下也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六皇子摇摇头,全然不放在心上:“你也知两江总督这般重要,父皇自然更知道。两江总督岂是好做的?”

    “上有父皇阁老盯着,下有政敌同僚望着。如坐针毡战战兢兢。这个朱俞鸿能坐这个位子这般久就是父皇看重他不偏不帮,知道自己主子是谁。”

    “如今他既敢战队,过了这会儿,父皇比不会留他。”

    秦惬:“那既然是这般,他能坐这么多年,也自然是个聪明人,知道什么路是适合自己的,为何如今又冒险站队?”

    六皇子:“这也是一桩私事。这两江总督的有个姨娘,是早年掳来的良家子,前些年被这朱俞鸿活活打死。但谁曾想,这女子曾对早年下过一次江南的老三有恩。”

    “老三心中挂念着女子的好,寻了许久,竟发现此女惨死。因顾忌两江总督的身份不敢声张,却狠毒了这朱俞鸿。”

    “不久前,静安郡王与他会面,不知说了什么,只知朱俞鸿面色惨白,后竟病了几日。”

    “接着便接连几日事事不顺,被皇帝寻过几次错处。今日便得知其宠幸了靖安郡王所赠之女。”

    秦惬了然。那静安郡王怕是将这女子与三皇子的渊源告诉了朱俞鸿,三皇子这人阴狠歹毒,是个能记仇的。朝臣对皇子的性子自然是多多少少了解的,这朱俞鸿知道自己被三皇子这毒蛇盯上,怎能不吓出病来?

    心中本就惊疑,又接连几日不顺,被皇帝寻了毛病,想来怕是有人在皇帝面前上了眼药,他当时的也定然是想到三皇子身上去了。

    他本是中立,也无人帮衬,遭了储君人选之一的人记恨,将来下场定然不好,心中必然惶恐,也算是走投无路,加之二皇子这边伸出了橄榄枝,索性顺水推舟,搏上一搏,说不定还能博个从龙之功,共进一层。

    秦惬心中不禁感叹,这也算是被二皇子党派拿捏住了,人性这般熟练的利用,二皇子派中也有能人异士,鲁莽武夫可没办法搬到这般轻轻松松就为自己阵营拦住这样一员大将。

    恐怕朱俞鸿当初所遭到的不顺也并非三皇子所谓,更多应当是二皇子党派做的手脚。

    朱俞鸿也并非猜不到,但他不敢冒险,不管是与不是,他都得咬牙认了。

    秦惬在文书上落下一个“阅”字,展开另一本,看了一眼,问道:“殿下,昨个儿刺客可是找到背后之人了?”

    六皇子:“我已知晓。”

    秦惬坐倾听状。

    六皇子看他一眼,才缓缓道:“你来猜猜。”

    秦惬轻扣桌面,垂眸思索道:“如今京城局面混乱,二三皇子与其党羽剑拔弩张,自是没有精力来刺杀你的。”

    “而西楚如今也是乱成一团,更是自顾不暇,蛮夷与南疆也不是......”

    秦惬微锁眉头眉宇间似有疑虑:“...不对...肯定是漏掉了哪里...偏偏是最近...这几日......铁矿!陈家!”

    秦惬蓦的坐直身子,看向六皇子:“殿下!莫不是因为那赤钢!是陈家!”

    六皇子点点头。

    秦惬:“就因为殿下发现了陈家走私赤钢就要派人来刺杀殿下?这样他冒险了。走私赤钢虽然是罪行不轻,但是我们手中尚未掌握证据,且如今京城的事情更为要紧,他怎会这时分心出来对付殿下......这不对...”

    “...除非...除非殿下手中的事情比他在京城的事情更要紧...”

    “一处矿脉,一是夺储之争....”

    秦惬捂着脑袋,总觉得哪里漏了些什么,脑中有一道光芒闪过,但他却没有抓住这丝光芒。

    秦惬:“殿下...我想不出来...”

    六皇子:“让你办的事情怎么样了?”

    秦惬:“走私的赤钢运至西楚境内时,半路已经将赤钢换了出来,运过去的不过是普通的铁块罢了。且我寻人放出风声,刚入境内,就被世家军阀多方势力抢劫一空。”

    “赵柯大怒,寻了人查办,多日至此未果。”

    “我派人盯着西楚的资金流向,并未异动,赵柯似乎极其恼怒,尚且没有交付全款的念头。”

    六皇子:“你怎知他尚未交付全款?”

    秦惬闻言立时一惊,正常的思维一定是先交付定金,再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但赵柯似乎并不是一般人。

    他是个疯子。

    损人不利己的事情他未必不会做。

    所以他未尝没有可能一惊交付了资金给陈家,再等待货物运输。

    否则,货物丢失他也不至于这般生气,竟然不管不顾的触动军队和朝廷势力,毫不顾忌自己这个储君人选传出什么不好的风声。

    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那这下课就危险了!

    一个有心带火,一个有心点火,京城也不知要被烧成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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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皇子府

    “事情准备的怎样了?”一道年轻的声音传来。

    “殿下,已准备妥当。各路关卡已经打点过,能换上自己人的地方都换上了自己人,不能换上自己人的,也都安排妥当。”这声有些低哑阴沉,说话的语气都带着一股森凉的寒意。

    “好。务必要妥当些。哼,老二想趁外祖父出事绊倒我,我岂能如他愿!那群草帮莽夫也配肖想那处?本宫定要给他们点颜色瞧瞧!看看这次到底是他绊倒我,还是我绊倒他!”

    “殿下放心,李丰那小子一家子的命全在我们手中,吩咐下去的事他不敢不从。他这枚棋子已安插了多年,也该排上点儿用场了。好在这小子也争气,殿下也不会亏待他的家人,也算是他的福气。”

    三皇子不欲理会这些虚话,“他们到那里了?”

    “已经过了嘉陵关,陈家那人怕也是糊涂了,居功自大,回京探望老母竟敢带这些人。皇城根脚下竟敢这般大胆,这但凡出一点事儿,那都是诛九族的大罪。陈家这些年张狂自大惯了,也该知道点儿厉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