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南舒公子(十四)

    一支骨节分明的手指着白子,明明是最上等的和田白玉制成的棋子却被这只手沉得光泽暗淡,仿若顽石。

    “啪”棋子落地,伴着一道清朗的声音“殿下,我赢了。”这声音清亮朗润,带着一分得意两分喜悦三分冷静。

    这声音的主任有着一双再迷人不过的忧郁双眼,但眼中不见忧郁深沉的浓雾,只有清澈透底的甘泉。此时这双眼中带着一丝笑意,倒显得越发勾人。

    又一道男音响起,这声音低醇磁性,若不是声音里惯带着的一丝凉意,只怕光听了就让人脊背酥麻:“是吗?”

    声音的主人俊美无俦,气度逼人,冷傲胜梅胜竹胜松,他的俊美像是一望无垠的雪地,美则美却又不敢直视,光芒过于耀眼。

    此时他难得的声音中竟带了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话音刚落,手执黑子紧随而上,落子,无声,胜负已定。

    秦惬盯着棋局看了半晌,颓然的叹了口气“五局三胜,殿下赢了。”但声音中分明带一分失意和九分昂扬的战意。

    六皇子难得声音温和了不少,但转变也紧紧是从冰凉变为清凉而已:“你略有长进。”

    秦惬低头收拾棋子,闻言抬头看了一眼六皇子,也没说话,继续低头收拾棋局,只是嘴角挑起一丝丝按奈不住的弧度。

    他与六皇子博弈了几日,从前五局能有一胜,到五局二胜,再到如今可争三胜其中也少不了六皇子的指点。

    都说棋品即人品,与对手下棋,或多或少都能对对手有一定的了解。

    六皇子的棋路霸道,纵横捭阖间,大开大合,果断利落;从他棋品来看,他虽然有些傲慢,但骨子里有自有一股风度。

    六皇子是个极其傲慢的人,他的这分傲慢不是写在脸上,而是刻在灵魂里。不可一世、目下无尘、目空一切都不足以形容他的傲慢,或许用睥睨二字可稍领会一些他的形迹。

    秦惬见过许多傲慢的人,形形色色,包括他自己都是。

    但是从来没有一个人像六皇子这样的傲慢,或者说任何一个人都没办法拿得出六皇子这样的傲慢。

    依秦惬这些日子下来对六皇子的了解,他有些暗自心惊。六皇子的这种傲慢已经登峰造极,这不是出于古代皇族对于特权或者是财富的得意,也不是古代统治者对于生命的漠视,而是一种超脱规则之外的洒脱与随意,或者说他竟隐隐有超脱人性的倾向。至于超脱人性走向神性还是魔性,谁都未可知。

    但最难能可贵,又有些意外的是,这人对自己要求有一种风度,这种风度使他能够按照规则行事。

    秦惬难以想象是什么造就了六皇子这种傲慢。

    他收拾好棋盘,两人又重开一局。

    近日两日无事时总是寻一处安静地手谈几局,言谈间多有契合,即使还算不上半个知己,但关系总是融洽和睦路许多。秦惬与六皇子相处也就越发多了几丝随意和轻松。

    虽然当初献上墨司司主令表态之时他就不再有退路,但是接受的模式也有讲究。

    两人当初刚刚卸下戒备,又并不了解,陌生的很,即使有了东西保障的来的信任,两人的关系也只能是主上与幕僚,君与臣这般亲近又疏离的位置上。

    秦惬面对六皇子永远需要表现的恭敬谨慎,六皇子总是要端着主子的架子,两人之间有着身份地位给的约束,不可能如眼下这般轻松随意。

    而最近这段日子,或许是为了打发无聊的时间,或许是因为又着共同喜好的润滑,或许是因为两人之间的相互欣赏,又或许是都有,总之两人关系又着明显的改变。

    最明显的就是秦惬不再那么小心谨慎,六皇子的冰冷似乎有所消减,两人之间的谈话也随意的多。

    秦惬:“听说定国公老夫人不大好了,定国公刚回京就听闻独子横死,还没来急悲痛就被告知老母病重,他又是个孝子,最近衣不解带的在定国公老夫人床前侍奉,听说头发都白了一半。但定国公老夫人见了儿子反而不好,病情加重,怕是要不好,宫里御医见天儿的在定国公府守着,陈天成之死好想被忘记了一般。”

    六皇子点点头,不疾不徐的落下一子,“是有这么一回事。”

    秦惬眼睛盯着棋盘,如玉的一只手捏着一枚白子来回捻动,片刻毫不犹疑的落下一子:“依殿下看这定国公这是打得什么主意?”陈府对外说定国公老夫人身子不大好,现下办丧礼怕是会冲撞了老夫人,不妥,遍按下不动。

    但陈天成是谁?陈家独子,陈家的眼珠子,如今横死,定国公为了老太夫人补办丧事本就勉强说得过去,更不要说他竟然能沉得住气不去找杨家报仇,不去找皇帝讨公道。这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六皇子也盯着棋盘低头沉吟,片刻抬起头看了眼秦惬,冷淡的声音略带一丝嫌弃的道:“小聪明。”说着就落下一子,一子定输赢。

    秦惬盯着棋盘,看了片刻,从容的将手里的白子一抛,理直气壮道:“不下了。”

    秦惬在棋盘盘上布了一局,费尽心思,七拐八绕,指东打西,弄的云里雾里,甚至为了保险起见还特意提起定国公的事情就为分散六皇子注意力,结果被六皇子发现,不但没有理他,还说他小聪明。

    秦惬的一颗骄傲的心脏从来没有遭受到挫败感的袭击。他自小到大样样都出类拔萃,他想要的,他都能够得到。

    但面对六皇子这样一个人时,过往的优越感都消失殆尽。

    倒不是说这个人让他感到了落差,把他踩在脚底,不可望其项背。

    而是说,他感到一种威胁,如果这个人是他的对手,他或许会兴奋到战栗,或许会失掉一贯的从容,承受着有史以来最大的压力。

    但他也会积极的与他一战,或许胜利的希望渺茫,只有十之一二,但却并不是不可抗衡。他自信自己有一颗无所畏惧的心,这让他在面对宫宴这样的存在时不至于狼狈。

    但他不得不承认,他渐渐的在被宫宴折服,但他并不慌张,并不反抗,并不屈辱,并不狼狈,相反,他有一丝隐隐的期待。

    这种期待很奇妙,像是两个相似的灵魂相互传达出的一种吸引,像是春风化雨,甘霖润土,冰融入水那美妙的瞬间。秦惬想,他或许会获得人生第一个知己。

    见秦惬撂了挑子,六皇子也不生气,就收了手,抿了口茶,这才道:“明日夏猎,准备准备。”

    秦惬眼睛一亮。

    他虽然从始至终都是一副从容温润的模样,但与他相处这么久,六皇子又怎么看不出他瞬间明朗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