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南舒公子(六)

    清风从城南小院回来时已接近丑时,自家公子的房里还亮着一盏光芒微弱的烛灯。

    秦惬一身中衣盘膝坐在罗汉床上,胳膊拄在小几上撑着头,一手拿着纸条,垂眸思索。

    清风上前一步,轻声问道:“公子这么晚了,怎还不睡?”

    秦惬抬眸看了他一眼,轻轻摇摇头,没说话。清风从一旁拿了件单衣给他披上。

    秦惬左右思量最终还是道:“明日随我去趟西南。”

    清风:“六皇子会让我们离开?”

    秦惬点点头。依宫晏的风格,怕是也不会在乎一条美人蛇在外作妖以威胁到他吧。

    果不其然,第二日秦惬找到宫晏说了自己的安排。六皇子只是无可无不可的点点头,自始至终都没多分给他一眼。

    秦惬转身离开后,六皇子对面的夏淳惊叫出声:“殿下,您还真放他走?!”

    六皇子好像没听见一般没给任何反应。

    夏淳:“殿下,他好歹是南舒先生啊,这万一跟别人跑了怎么办!”

    六皇子语气笃定,轻飘飘的回了句:“他会回来的。”

    两个月后,秦惬带着一脸病容在回京的路上。

    七月的汴京流金铄石,椅席炙手。毒辣的烈日炙烤着地面,莫说在外耕作的贫民,就是仆从环绕的贵族走两步都能大汗淋漓。

    夏淳苦夏,常往六皇子府躲。

    六皇子府用冰最是阔绰,因府内就有冰窖还领着宫中和官中冰窖的份例,府中主子又少,就紧着他一个人,自然就比别处阔绰些。

    这日夏淳又早早的躲来,赖在六皇子的书房。六皇子就当他不存在,自干自的。

    风宿从外进来,送上两份冰饮,末了对六皇道:“殿下,南舒先生到京城了”。

    六皇子点点头。

    夏淳吃了两口冰饮,竖着耳朵听着,道:“他还真回来了!他干了这些事儿还敢回来?不怕...”不怕六皇子弄死他啊?

    西楚四皇子赵柯在西南生事儿,勾结东晋西南走私团伙欲渗瓦解透整个西南边境。

    老皇帝派锦衣卫去西南查案,实际上只是为了威震陈家,陈家也变现的很安分着,不曾与西南勾结。

    南舒先生这走了一趟西南,西南就乱成了一锅粥。

    西楚的东南边境本也不安分,不知道南舒如何挑拨,西楚境内东南部的世家、地方兵竟联合暴起造反。

    西楚东南边境失守,西楚四皇子似乎早有准备,从西边调了五万兵马对叛军进行镇压。

    朝廷与叛军杀红了眼,西楚境内此时一片混乱。

    这可高兴坏了陈家,向上又要了五万兵马,加入混战,打了一个多月,收了一个府。

    赵柯偷鸡不成蚀把米,不仅西楚老皇帝对他苛责有加朝臣也是心生不满,边境与朝内两头起火,赵柯自顾不暇。

    但同时也打乱了这六皇子的计划。

    本准备好了要从陈家开刀,慢慢扳倒二三皇子。这下西南一乱,为了大局他不仅就不得不搁置计划,留住陈家,而且任由陈家进一步壮大。

    夏淳:“殿下当初为何放西下?这一烦折腾,反而倒是便宜了陈家。”

    六皇子摇摇头,不甚在意,心中明白这是他在报复赵四的同时向他亮爪牙。

    *

    秦惬病了大半个月。西南气候湿热,多毒虫,他刚去就水土不服,每天被蚊虫咬的睡不好。他皮肤白嫩,蚊虫咬一口,通红一点儿,许久不消。

    事情没办完,他就待不住了,结尾的事宜统统吩咐给清雨,自己带着清风先行回京。

    谁知回京的路上他又染了风寒。路上舟车劳顿,风寒拖了大半个月没好。

    看到京城的城门时,秦惬狠狠松了口气,他怕再不到京城,自己就死在路上了。

    马车在六皇子府门前停下,他浑身乏力,由清风搀扶着进了门。

    回房里换了身衣裳,又急着去拜见六皇子。清风阻拦不住,只能扶着他去了。

    外面仆从进书房禀报秦舒前来拜见。

    六皇子正在批折子,视线不曾离开折子,只点点头。

    夏淳倚在罗汉床上不由得看了眼六皇子,一脸复杂。

    秦舒进来循制行礼,只见他脚步有些虚浮,起身时轻晃了一下方才站好。他脸色苍白,面容瘦削,下巴都尖了细了些,一副病态。

    六皇子不禁多瞥了两眼,看不出什么神色。

    六皇子:“坐。”

    秦惬:“谢殿下。”

    秦惬落座,又向一旁的夏淳问好。

    夏淳点头回礼:“秦公子可是病了?”

    秦惬声音有些沙哑无力:“路上染了风寒。”

    夏淳:“我见公子清减了不少,想是病的不短了,这番回来可得好生养着,莫落下病根”说着看了眼六皇子,“殿下手下有一名医,可请他帮你瞧瞧。”

    六皇子眼神淡淡,轻轻叫了声“风宿。”

    风宿领会,行礼离开。

    秦惬起身行礼:“谢殿下厚爱。”

    他知道六皇子要拿陈家开刀的计划,但行事之事不曾避讳,搅成了如今的这番局面,定打乱了六皇子的计划。

    他今儿个这么着急过来拜见就是为了试探六皇子对于西南一事儿的态度。他敢为了证明自己而伸爪子挠向猎人,但也得保证不会惹怒猎人,将自己推向末路。

    六皇子还是一副清冷淡漠的模样,完全没有提及西南之事想法的样子。

    他犹豫片刻,主动开口道:“殿下...”

    六皇子:“恩。”

    秦惬看了一眼夏淳:“在下有话对殿下说。”

    夏淳挑了挑眉,看了眼秦惬,又看了眼六皇子,自己哈哈笑笑道要出去吃冰,慢悠悠的抽身离开,走时还特意紧紧的关上了门。

    秦惬心中思量一番,决定直接突破窗户纸,直言问道:“殿下知道在下是南舒公子。”

    六皇子:“然。”

    秦惬:“殿下知道在下曾为西楚四皇子幕僚,而如今反目。”

    六皇子:“然。”

    秦惬:“殿下知道西南之乱为在下所为。”

    六皇子:“然也。”

    秦惬:“殿下有问鼎之心。”

    六皇子:“不错。”

    秦惬的一番追问气势不减,六皇子的回答始终云淡风轻。

    秦惬又道:“那殿下将在下留在身边可有收为己用之心?又为何迟迟不动?”

    六皇子抬了抬眼皮,满是睥睨威严的眸子望着他,眼中的气象浩大而磅礴:“那你可能为我所用?”

    秦惬一时被他眼中的气象所摄,回过神来眉头显示皱了下,又很快舒展开来,点点头,“属下明白。”他懂了,这个人,在等他臣服。

    他颤巍巍的起身,行跪拜大礼。

    这个人,太骄傲了,他不会像西楚四皇子赵柯一样六上云山礼贤下士。他的绝对威严只要绝对臣服。

    秦惬嘴角挑起一抹兴奋的弧度,既然他要,那么他就给。

    夏淳回来,见六皇子手上拿着一枚玉佩像是把玩一件极有趣味的东西一样来回翻弄。

    夏淳:“殿下,这是什么?”

    六皇子:“玉佩。”

    夏淳翻个白眼儿,他难道就不知道那是玉佩,他还知道是和田玉所制呢。

    六皇子:“默司司主令。”

    夏淳:“默司是什么?”

    六皇子:“南舒的底牌。”

    “!!!!”夏淳瞪大眼睛,“他这是为表忠心,但连此物都交于你!他莫不是疯了?”

    六皇子收起玉佩不做声。

    夏淳收声,神色难得严肃了些,半晌轻轻呢喃:“他和殿下倒是相像...”傲慢的有些极端,偏执的像是...疯子。

    六皇子依旧不做声,只是眼里闪过一丝笑意。

    *

    秦惬从六皇子书房出来,他虚弱的几乎站不住,靠清风撑着才走回院子。

    天很热,但是他虚弱的直冒冷汗,一身的黏腻,非要洗个澡才肯上床躺着。清风拦不住,只能在一旁服侍。

    洗漱完换了一身轻薄的中衣,秦惬刚躺上床,外面就呼啦的来了不少人。

    清风出门一看,为首的是风宿,身后跟着另两个侍卫打扮的人,在后面是一个大夫身并一个背医箱的童儿,最末便是一群王府的侍从。

    侍从有的搬着冰,有的盘子里端着什么物件儿。

    风宿跟清风打了个招呼,招手叫来身后二人,看着比清风略大些,道:“先生身边人少,最近身子不大好,多有不便,这两个是殿下送来服侍先生的。”

    这个清风做不了主,他拱手道:“我去问问我家公子。”

    秦惬在里面躺着迷迷糊糊的,屋子里还挺热,但他却冷的难受。

    迷迷糊糊间,清风走进来,附在他耳边说了什么。

    他睁开眼,看了看屋子里有条不紊,几乎没有声响的一群忙碌的侍从,清风见他双眼茫然又重说了一遍。

    秦惬有气无力地道:“不碍事,留着吧。也不需防着。大夫叫进来吧,替我谢过殿下。”

    迷迷糊糊间,似乎有人给他诊了脉,还施了针,身上好受了许多。

    又混沌的睡了一阵,被清风唤起,他眼镜睁不开,眯着眼由着清风给他喂药,又苦又涩,呛得他难受,边喝边咳,折腾半晌才喝完。

    他只觉得累极了,但总觉得心中有块石头落地了,也轻松了不少。过了一会儿药效起了,又沉沉睡去。

    梦中好像闻见了一股冰雪般清冽的气息。这气息好熟悉,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