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剿平诸寇

    倡行十家牌法

    阳明,有的人知道他是个大理学家,有的人知道他是个大教育家,有的人知道他是个大文学家,有的人知道他是个大政治家,但是从来没有人能知道他还是一个大军事家。偏偏给王琼知道,特荐举他现任剿寇与后来讨逆之责,造成一番轰轰烈烈的丰功伟业。使后人对于阳明,更加一层景仰;对于阳明的学问,更深一层认识。这些功劳,不能不归之于王琼。若没有王琼的赏识、举荐,阳明纵有极深湛精邃的军事学,也无人能够知道和注意。那么,他的军事学识,只有永远埋没在他个人的心里腹里,永没有表现暴露的机会。至于他何以能负有如许绝大的军事学识呢?这一半是受了许璋的衣钵真传,一半是自己平日下苦功研讨的心得。合起两个“一半”,就成就了“一个”大军事家的王阳明。

    他出京到赣,将实行过他的剿匪生活。在半路上万安地方,就遇着有流寇数百,沿途大肆劫掠,以致许多的商船,都不敢前进。他便联好了很多商船,结为阵势,扬旗鸣鼓而来。一班贼寇,都误以为是官兵来剿灭自己了,一个个均惊惶失色,罗拜于岸,哀恳他说:“我们不是贼匪,我们都是饿荒的流民,来请求赈济的。”阳明见他们已悔罪了,便派人上岸晓谕说:“至赣后即差官抚插,各安生理,勿作非为,自取戮灭。”许多贼匪都因惧怕法纲,一一自行散归。这虽是一件极平常的小事,然可足见他的才能之一斑哩。

    自到赣后,他第一步便做严查户口、清贼内应的工作。原来赣中奸民颇多,为贼寇作耳目,无论官府有何举动,贼寇便已知道,预为防备。故官军剿匪的结果,百分之九十九是失败。阳明知道内贼不除,外贼决不易平。他秘密调查通匪之首领,为一军门老隶,为虎作伥,异常狡猾。于是把这老隶捉来,问他愿生还是愿死?如愿生,须将贼中虚实,暨一切情状,尽量照实供出,可以贷其不死;否则即身首不保。老隶自然是愿生不愿死的,遂把贼情完全实吐了。又因奸民过多,良莠无从查起,乃于城中立十家牌法。这十家牌法,就是与现在的户口调查表一样,但较现在之户口调查表为严密,似含有国民革命军的“连坐法”的意味,也可说是连环保结式,为治盗匪一个最好的法子,这是阳明特创的。

    他初行此法时,便先晓谕人民道:

    本院奉命巡抚是方,惟欲翦除盗贼,安养小民。所限才力短浅,智处不及;虽挟爱民之心,未有爱民之政。父老子弟,凡可以匡我之不逮,苟有益于民者,皆有以告我,我当商度其可,以次举行。今为此牌,似亦烦劳;尔众中间,固多诗书礼义之家,吾亦岂忍以狡诈待尔良民。便欲防奸革弊,以保安尔良善,则又不得不然。父老子弟,其体此意。

    他料到要行这十家牌法,人民不知,必多怨恨的,所以剀切的晓谕他们,要体念政府是为保安良民起见,不得不行的。纵受须臾苦痛,但可享受永久的安宁幸福。

    “御外之策,必以治内为先”,这句话真是不错,自十家牌法一行之后,再也没人敢私通匪类、传递消息、窝藏奸宄了。

    一面施行治内政策时,一面又精选民兵,所有老弱之卒,一概淘汰,择许多骁勇绝群、胆力出众的壮年汉子,分别教练御侮破敌之术;又令各县长官,照样选择勇壮士卒,分守城隘。各处防备已妥,自己择教的精兵,又已纯熟,于是实行出兵作剿匪工作了。

    肃清贼寇

    明朝是一个贼寇最多而又最横行猖獗的时代。就是明朝的国家,后来也是亡于李自成、张献忠的手里,虽有许多官兵进剿,结果总是劳而无功。自经阳明领兵剿灭,不留一点遗孽,清平将及百年,而无匪踪。这种武功,这种用兵如神,真可说是旷古所未有的,真值得称为“大军事家”叫个字!也真不愧这四个字!

    他所平的贼寇,头绪纷繁,几无从叙起。兹为使读者易于明了起见,分段述之于下:

    (一)平漳州贼障州贼魁詹师富、温火烧,是时率众横行,势极猖獗。阳明到赣仅十日,见警报甚急,于是先行进剿。一面移文湖广、福建、广东三省长官围剿,一面自己誓师出发。因贼域早已蔓延四省之广,凡一省剿匪,其他三省必须同时合作,已勒为令。但阳明对于此举,颇不赞成。盖既久候三省,同时进兵,则多费时日,贼易早窜;且仓促之变,尤非随机扑灭不可。故他带着副使杨璋,不等三省兵来,早已下了动员令。遇贼于长富村,战而败之,贼退象湖山,追至莲花石,适于会剿兵遇,乃行合围之策;围宽,反被贼溃出,阳明怒责失律者;后佯云将退师犒众,贼闻不备,遂袭而大破之,漳贼尽平。是役斩贼首七千余级,为时不过二月零三日。

    (二)平乐昌、龙川贼平了漳贼之后,而乐昌、龙川尚多啸众肆掠,将用兵剿之,先犒以牛酒银布,复谕之曰:

    人之所共耻者,莫过于身被为盗贼之名;人心之所共愤者,莫过于身遭劫掠之苦。今使有人骂尔等为盗,尔必愤然而怒;又使人焚尔室庐,劫尔财货,掠尔妻女,尔必怀恨切骨,宁死必报。尔等以是加人,人岂有不怨者乎?人同此心,尔宁独不知?乃必欲为此,其间想亦有不得已者。或是为官府所迫,或是为大户所侵,一时错起念头,误入其中,后遂不敢出。此等苦情,亦甚可悯。然亦皆由尔等悔悟不切耳。尔等当时去做贼时,是生人寻死路,尚且要去便去;今欲改行从善,是死人求生路,乃反不敢耶?若尔等肯如当初去做贼时拼死出来,求要改行从善,我官府岂有必要杀汝之理?尔等久习恶毒,忍于杀人,心多猜疑。岂知我上人之心,无故杀一鸡犬尚且不忍,况于人命关天?若轻易杀之,冥冥之中,断有还报,殃祸及于子孙,何苦而必欲为此。我每为尔等思念及此,辄至于终夜不能安寝,亦无非欲为尔等寻一生路。惟是尔等冥顽不化,然后不得已而兴兵,此则非我杀之,乃天杀之也。今谓我全无杀人之心,亦是诳尔;若谓必欲杀尔,又非吾之本心。尔等今虽从恶,其始同是朝廷赤子。譬如一父母同生十子,八人为善,二人背逆,要害八人;父母之心,须去二人,然后八人得以安生。均之为子,父母之心,何故必欲偏杀二子,不得已也。吾于尔等,亦正如此。若此二子者,一旦悔恶迁善,号泣投诚,为父母者,亦必哀悯而赦之。何者?不忍杀其子者,乃父母之本心也;今得遂其本心,何喜何幸如之——吾于尔等亦正如此。闻尔等为贼,所得苦亦不多,其间尚有衣食不充者。何不以尔为贼之勤苦精力,而用之于耕农,运之于商贾。可以坐致饶富,而安享逸乐,放心纵意,游观城市之中,优游田野之内。岂如今日出则畏官避仇,入则防诛惧剿,潜形遁迹,忧苦终身,卒之身灭家破,妻子戮辱,亦有何好乎?尔等若能听吾言,改行从善,吾即视尔为良民,更不追尔旧恶。若习性已成,难更改动,亦由尔等任意为之。吾南调两广之狼达,西调湖湘之士兵,亲率大军,围尔巢穴,一年不尽,至于两年;两年不尽,至于三年。尔之财力有限,吾之兵粮无穷,纵尔等皆为有翼之虎,谅亦不能逃于天地之外矣。呜呼!民吾同胞,尔等皆吾赤子,吾终不能抚恤尔等,而至于杀尔,痛哉!痛哉!兴言至此,不觉泪下。

    这篇谕文,无论什么人见了,都得要受它的感动,尤其是它那一种蔼然哀怜无辜之情,能使人读了,不觉泪下。果然龙川贼首卢珂、郑志高、陈英等,见此谕文后,便即刻率众来降,并愿效死以报。后浰头贼将黄金巢,亦率五百人效顺。阳明不费一兵一矢之劳,居然一纸谕文,就把乐昌、龙川之贼平了。

    (三)平大庾贼龙川贼降,以大庾贼最近,议先破之,招新民之在寨的,用卢珂、郑志高等设计,潜行纵火,破寨十九所,斩贼首陈曰能,并其从者五百十级,大庾贼遂平。为时仅二月零五日。

    (四)平横水、左溪贼阳明那时驻南康,去横水三十里,乃夜抽乡兵善会登山的四百人,使各执旗,赉铳炮,由间道攀崖,伏于贼巢附近高岩,预嘱大兵进攻时,即以火炮响应。又预遣指挥谢炅,率壮士夜上窃险,先发其滚木礌石之伏险的贼徒。于是进兵,贼刚迎敌,忽山顶炮声兀起,烟焰蔽天,回头一看,则红旗满山,以为官军已占据了寨,将弃隘走,而谢炅的兵呼噪出,贼益怯战,阳明麾兵进攻愈猛。贼大溃,遂破长龙等五寨,及横水大寨。

    先是未剿横水以前,预遣都指挥许清,白南康心溪入,知府邢珣,知县王天与自上饶入,皆会横水。指挥郏文自大庾义安入,唐淳、季斅自大庾聂都稳下入,县丞舒富向上犹金坑入,皆会左溪。惟知府伍文定、知县张戬从上犹、南康分入,以遏奔轶。至是果各奏其功:邢珣、王天与各破磨刀、樟木、貌湖八寨,会于横水;唐淳破羊牯脑三寨,又破左溪大寨,郏文、舒富、季斅各破狮子、长流、箬坑、西峰十二寨,会于左溪;最后伍文定、张戬亦以遏轶兵,连破数寨;于是横水、左溪之贼均平,计斩贼首谢志珊等五十六,从贼二千一百余,俘贼二千三百余,散归者无算,为时只二十日。

    (五)平桶冈贼横水、左溪之贼既平,因粮尽兵竭,且桶冈险不易下,拟先抚谕,不从再剿之。遣通贼戴罪官民李正岩、刘福等,直入贼寨谕抚,约次日会锁匙笼候抚,贼初畏威允从,既而变悔,因犹豫不决,故未暇为备。至期,一面派人至锁匙笼如促降者,一面暗遣邢珣入茶坑,伍文定入西山界,唐淳入十八磊,张戬入葫芦洞,俱冒雨进。贼首蓝天凤、钟景方出锁匙笼候命,忽闻阳明的军都至,急返内隘,据水而阵;阳明遂领兵进剿,大破之。贼首蓝天凤、钟景、萧贵模等,均面缚叩军门乞命,桶冈贼遂平,为时仅一月十一日。

    (六)平大浰贼浰贼池仲容,前见阳明抚谕,乃观望不至,但其将黄金巢却已归顺。阳明破横水,黄竟立功,池始惧罪。在阳明征桶冈时,亦遣其弟仲安来从,非助官军,乃是乘间预作贼应的。阳明已知其诈,故抑置后队,不使夺隘;及桶冈破,池氏兄弟大恐,益增战具。阳明知有变,至三浰界,见贼戒备颇严,诡问其故。答说:“卢珂、郑志高是我们仇敌,戒备系防他来暗袭,不是防备官军的。”阳明假怒着说:“你们都是从征有功的,不应以私害公。”值仲安在军,而卢、郑密告三浰反状,阳明乃出仲安面质,佯责卢、郑为诬陷,假杖系之于狱,而阴使卢弟集兵待,遣人招仲容来。仲容不虞阳明有诈,既来,阳明待益厚,仲安更为不疑。正月三日大享,伏甲士于门,出卢、郑于狱,而暴池氏兄弟之罪,尽斩之。于是进灭其巢,一鼓而下;贼首张仲全等恸哭请降,乃纳之,大浰贼尽平。是役斩贼首五十二,并从贼二千余,为时不过十日。

    以上所叙的,都是阳明亲平的巨寇,至于旁剿之着者,如彬桂贼,此处不再为叙述了。

    阳明到赣,不过一年,而所有的贼寇,被他剿抚并用,一齐都肃清了。由是境内大定。他很感激王琼的举荐,及邀请天子赐他军事上的全权,始能便宜行事,荡平匪乱。每于疏后,均推兵部之功,语总不及内阁。时内阁与琼有隙,见阳明如此推重王琼,大为妒恨,谓抚臣无赖,有功状不归之朝廷,而反归之于兵部,是真大不敬。阳明冒尽危险,用尽心机,得来的一点功劳,反遭小人的攻击,真可为之一叹。

    虽然妒恨者自妒恨,而阳明的剿匪功劳,无论如何,总不能磨灭下去;论功行赏,升封为都察院右都副御史了。

    他得胜班师,回到南康时候,沿途人民都顶香膜拜,并且许多州县人民,还为他立生祠,因他为民除了一大害——匪患,所以人民才这样崇拜他、尊敬他呀!

    偃武修文的时期

    贼寇已平,武事完结,而文事兴致又动了。

    他在此时做了两件很有益于哲学上的贡献:

    (一)刻古本《大学》《大学》是中国哲学史上一本极重要的名着,就是阳明的“致知”学说,也是由《大学》中产生。后经程子、朱子为之分经、分传,其书原是一篇,本来没有经、传可分,硬被程朱一分,反失去原有的真质;又有些地方本不阙漏的,被程朱一补,反弄得本义隐晦了。阳明在龙场时,见朱子注的《大学章句》,不是圣门本旨,乃手录古本,伏读精思,果然证明朱子的谬误。他因不满意程朱的分、补,遂刻没有分或补的古本《大学》,恢复《大学》原来的完璧。又旁为之释,而引以叙。至于他所释的,是否即《大学》本旨,我们固难断定,然使我们多得一见解的参考,和更多一深切的认识,是无可讳言的。

    (二)刻《朱子晚年定论》朱子因为同明朝皇帝同宗的缘故,差不多尊之如神明一样,再也没有人敢来批评他的不是处;偏偏阳明对他却处处表示不满意(不是人格的不满意,乃是学说上的不满意)。于此须得先说明一句:阳明的学说,乃是受了陆象山的影响;换句话说吧,阳明乃是陆的信徒,他的学说,多少都带有百分之七十陆学说精粹的成分。陆对于朱是极端抱着反对态度的,朱的学说是“道学问”,陆的学说是“尊德性”,谁是谁非,千载而后,还没有人能敢下一胜负的定谳。故阳明的不满意于朱子的学说,是当然的,不足为怪的。反之,如朱子的信徒对于陆的学说,也是不能满意而要大施攻击的。

    至于他为什么要刻朱子的《晚年定论》呢?他藉这《晚年定论》来攻击朱子么?但以我个人的见解,阳明刻这书时,同然是含有宣告陆氏的学说,已占胜利;而朱氏的学说,已处失败的地位,而有向陆投降的意味——但也不完全是这样。他实在的意义,是推重朱子晚年能悟中年之非,终不失圣门学者态度;可惜为其门人,误执己见,以致真朱学,反蔽而不彰,是很可惜的(但后来学者已考证《朱子晚年定论》,不一定都是晚年的言论)。还有一方面,就是阳明的学说倡出后,一般人常把朱子学说来诘难,说“王学”乃是伪学。阳明知道自己的学说,与朱子中年的未定之说,自然是抵牾很多,但与朱子晚年之说一印证,却正相合。足见自己发明的学说,不是伪哲学,而是极有价值的哲学了。

    他把两本书刻完之后,却得了一件极可痛心的事,就是他平日最心喜的门人徐爱,与他长辞了。他此时哀恸,已达于极点。他不仅因为死个门人,便如此伤心;实在是徐爱乃王门第一个大弟子,最能了解认识他的学说。徐爱一死,直接是他学说上的大损失,间接就是中国哲学上的大损失。他看着许多门人,都不及徐爱能知他的学说之深。后来果然阳明死后,门人就分派别,立门户,使“王学”几完全流于虚妄,为举世所诟病。要是徐爱不早死,或者不会如此哩。

    徐爱既死,他所遗下的有本《传习录》,是记阳明与门人所问答的话,徐爱特地记下来,这是研究阳明学说的人所不可不读的。薛侃将徐爱所录一卷,陆澄所录一卷,刻之于虔。阳明的学说,于是更为昌大普遍了。

    阳明平贼之后,不仅专注重文事,而且对于政治建设方面,也极力进行,如疏通盐法、设立书院、定兵制、举乡约、立社学、设和平县等事,都是在贼平后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