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谪限满期后的升迁

    治庐陵县

    为忤了刘瑾,弄得贬谪到龙场,三年之后,谪的期限也满了。朝廷升他为庐陵县的知县,在宦海一落千丈的阳明,渐渐地要往上升浮了。

    赴任时,路过常德辰州,遇见旧日门人冀元亨、蒋信、刘观时等,又闻得他们都能卓然自立,不谐流俗,不禁大喜。说道:“谪居两年,无可与语者,归途乃幸得友,悔昔在贵阳,举知行合一之教纷纷异同,罔知所入,兹来与诸生静坐僧寺,使自悟性体,顾恍恍若有即者。”即又在途中寄信与冀等说:“前在寺中所云,静坐事非欲坐禅入定也。盖因吾辈平日为事物纷拏,未知为己,欲以此补小学收放心一段工夫耳。明道云:‘才学便须知有用力处,既学便知有得力处。’诸友宜于此处着力,方有进步,异时始有得力处也。”这段话,就是阳明告学者悟学的法子,是很有价值的。

    他自从上任之后,对于政事,不用盛刑,专以开导人心为本。这不是他的迂腐处,乃是他为政的重要学问处。他已知道用刑是治不好人民的,惟有正本清源,先从开导人心起,方易收民善之效。他考稽旧制,选举县中三个年高德厚、品端行粹的老人,作为治理词讼之事的总裁判,自己只在旁边做个监督,坐视三老审判。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原来我国人的心目中,最敬重的就是年岁又高、德行又好的老人,所以俗有“凡事要好,须问三老”之谚。阳明已看到了这点,故选三个有德的老人来主持讼事;如若有人诉讼什么事,便使三老向来诉讼的人,委曲劝谕。一般人民,均悔过自责;甚至受了感动太深的,还要泣下。明代的诉讼之风,原是非常之盛;而庐陵县的人民,更是健于讼争。自从阳明这样把人心一一开导,便都觉得诉讼,是件极不好的事;除非是出于万不得已,方来诉讼,否则再也不来。由是积弊已除,囹圄为之日清。

    在庐陵县不仅仅是息了讼风,他还做了几件德政,值得我们说一说的。

    有一次,县里流行症大盛,罹者多不能免,一般人都怕病症传染厉害,每逢自己家中,如有一人染着了流行症,则其余的人,一概都潜自离开了,诚恐感受病者的传染;这病者每每因病还不曾死,可是汤药饘粥不继,反多饥饿而死的。阳明一方面派遣医生,分行救治;一方面又出谕劝令子弟,须兴行孝悌,各念骨肉,莫忍背弃。由是染疫而死者渐少,浇薄之风俗,也为之一变。

    在县里盗贼颇为横行,民间既无防御之法;以前的长官,又无抚缉之方;盗势由此益盛。阳明便立一种保甲法,保甲法就是与现在的调查户口差不多;又谕寇至须互相救援,坐视者科以重罪;又令各家家长,须严束子弟,毋染薄恶,已染者宜速改过向善,过去不咎,否则即治以法。盗风南此乃戢。

    天时亢旱,以致火灾流行,有次竟延烧千余家。这原因即在衢道太狭,居室太密,架屋太高,无砖瓦之间,无火巷之隔。所以一遇火起,即难救扑,往往成为巨祸。阳明便立一法,以为救济:凡南北夹道居者,各须退地三尺为街;东西相连接者,每间让地二寸为巷;又间出银一钱,助边巷者为墙,以断风火。沿街之屋,高不过一丈五六,厢楼不过一丈一二,违者有罚。火灾从此也渐渐减少,即或起火,亦不能成为巨祸了。

    此外,还有绝镇守横征,杜神会借办,清驿递,延宾旅,在庐总共不过七个月,便做出许多有益于民的成绩。他走了之后,庐陵人还是口碑载道,思慕不已。

    昌明圣学的时代

    刘瑾自阳明谪后,威权日甚,所有朝廷大小事,皆由瑾专决,故思图谋不轨,也想尝尝做皇帝的滋味。哪料被张永将他作恶的实据,一件—件都觅着了,极力在武宗面前参劾。武宗至此始悟刘瑾之奸,遂执瑾,籍其家,又将瑾磔之于市。野心勃勃的刘瑾,皇帝的滋味,毕竟没有尝着,抄家杀头的滋味倒被他尝着了。

    刘瑾既死,其奸既暴;凡是曾反对过刘瑾的,不问而知是忠臣了。遂将瑾所陷害的人,均复起用。阳明是反对瑾贼最力的人,自然也在起用之列。于是升为南京刑部四川清吏司主事。因此阳明离开庐陵,又再入京师朝觐履新了。

    他这次晋京所抱的目的,就是要肩起昌明圣学的担子。换句话来说罢,他就是要将自己的学说,阐明起来,发扬起来。

    这时有个黄绾字宗贤的,时为后军都事,少便有志圣贤,专致力研究紫阳、象山、横渠、敦颐、伊川、明道等之书籍;耳闻阳明之名甚久,因不知阳明所学究竟若何,所以未来访谒。但他的朋友储公巏,却是深知阳明的,于是就写信给他道:“近日士大夫,如王君伯安趋向正,造诣深,不专文字之学,实不多见。足下肯出与之游,丽泽之益,未必不多。”黄绾至此,方知向日未谒之失,于是即夕趋见,阳明与语喜道:“此学久绝,子何所闻?”黄答:“虽粗有志,实未用功。”阳明道:“人惟患无志,不患无功。”又问:“已识湛若水先生否?”答:“未识。”阳明无意中忽得这个志同道合的黄绾,心中真快乐已极,次日便约黄绾与若水相晤,订与终日共学。此时,黄绾还是阳明的同志之友,后来还是执了贽,愿列门墙,因他实在太佩服阳明,不敢自居友位,情愿列以门徒。最后,果然作了王门的一个大弟子。

    在刑部不久,又调到吏部,阳明把公事办完之后,就同若水、宗贤等,互相研究圣学。因为感情亲密,所以饮食起居,也是在一处,不肯离开。此时还有一个同僚方献夫,位职在阳明之上,因闻阳明论学之旨,大为倾服,也执贽事阳明以师礼。

    若水奉旨,忽欲出使安南,阳明特作诗送他之行,饮食起居不离的同志,忽然去了一个,可知他此时心绪,是如何怅惘寡欢了。

    阳明的官运,此时忽然亨通起来,由主事升员外郎,升郎中,接着又升太仆寺少卿。但他此时,对于政治生活,陡地反起了厌烦,殊不愿官上升官。他对于做官,根本已觉得讨厌了。可是君命由不得自己,只好“钦此、谢恩”了。

    他此时所要想过的生活,乃是山水生活;他所梦想的,是结庐于天台、雁荡之间,终老余年。但朝廷怎能容他这样去过安闲生活呢?梦想依然是梦想啊!

    乘履新之便,顺道先拟归家中省亲一次,这回同来的有个门人徐爱,在舟中与论《大学》宗旨,徐爱大悟,喜极跃起,手舞足蹈,似疯狂一样者数日。他这次快乐热度,同他的老师在龙场初发明知行合一的学说的快乐热度,差不多是一样达于沸点。

    阳明这回入京师,及门者特别增多。他的学说,信仰者也愈加增多。昌明圣学的旗帜,拥护“王学”的口号,遍见于京师各处。阳明此次进京的目的,已完全达到了。

    遨游啸咏山水的生活

    阳明由二月到家以后,预备偕同徐爱到天台、雁荡去游历,又写信给黄绾,约他同去。因亲友羁绊,时刻弗能自由,以是暂作罢论。等到五月终,他决定要去游历了。时值烈暑炎天,而阻者益众且坚,于是又不能动身。没法子,权在附近小山上游赏,暂时过过山水瘾再说。到了七月,他实在不能再待了。黄绾又久候不至,他也不愿再等。于是同徐爱等数人,从上虞入四明,观白水,寻龙溪之源,登杖锡,至于雪窦,上千丈岩以望天姥、华顶。年来梦想的山水生活,一一都实现了。

    游毕,复从奉化取道赤城,适遇天旱,山田尽干裂,人民都在彷徨望雨,使他亦为之惨然不乐。遂自宁波,还归余姚,半月旅行的生活,暂告中止。归后,黄绾遣使者以书来迎,阳明覆书深惜他不同此行。原来阳明之意,非独专事山水之娱,乃是想藉登游山水之便,以好点化门人。黄绾是阳明所深爱的弟子,竟未能与于这次胜游,所以他心里,总觉得这是很歉然的一件事。

    在家勾留太久了,徐爱又已去,兼以亲友催促,于是离家赴滁州上任去了。

    滁州山水佳胜,素已着名,地僻官闲,这一下正合了阳明的心意。他带着一些门人,任意遨游琅琊让泉的地方,领略湖山泉石之胜,一方面又指导他们悟理为学的工夫。门人如若有什么疑难问题,随问随答,无不满意。由是从游弟子益众,每逢月夜,环坐龙潭约数百人,歌声常振山谷。这时阳明的生活,清闲极了,也舒服快乐极了。

    清闲舒服快乐的生活,毕竟是不能久享的。在滁州仅居了半载,官又加升为南京鸿胪寺卿,要离开滁州往南京去了。

    走的时候,门人都来亲送,一直送到乌衣地方,还是不忍分手,均留居江浦,等候阳明渡江后方肯归去。可知他们师、弟之间的感情,是如何的深且挚啊!

    到南都后,徐爱也来了,时弟子又群集师门,日夕渍砺不懈原来阳明,自正式授徒讲学之后,他的门人,多半是随着他的足迹的。

    自阳明离滁州后,他在滁州的一班学生,因离师的缘故,渐渐放言高论,或背师教。有人来便告诉阳明,阳明也叹息着说:“吾年来欲惩末俗之卑污,引接学者,多就高明一路,以救时弊。今见学者渐有流入空虚,为脱落新奇之论,吾已悔之矣。”

    有许多人,都以“工学”空虚为诟病,由他这篇话看起来,可知其过,乃在阳明弟子,而不在阳明了。这种流于空虚的毛病,不但现在滁州的学生是如此,就是后来钱德洪等也是如此,这可以说是“王学”的不幸。

    阳明正因学生将自己的学说误解了,必中非常懊丧,恰巧又有两个门人名王嘉秀、萧惠的,好谈仙佛,阳明于是警诫他们说:“吾幼时求圣学不得,亦尝笃志二氏;其后居夷三载,始见圣人端绪,悔错用功二十一年。二氏之学,其妙与圣人只有毫厘之间,故不易辨;惟笃志圣学者,始能究析其隐微,非测臆所及也。”

    因学生易犯流于空虚的毛病,故他不能不严重告诫。许多学者都说“王学”易流空虚,颇近禅学,在此处似可证明批评的不错。但阳明本意,原是不要教人流于空虚的;在上面两段谈话中,也可以证明。至于真正得着阳明真传的,只有清初大师黄梨洲一人而已——因他学“王学”而不流于空虚,能作实在工夫也。

    纯孝至情流露的陈情表

    阳明从幼,便有一件最不幸的事,就是他的母亲早逝了。幸亏他的祖母鞠育,费尽许多心血,才能把他抚育长大。他自从过政治生活后,便与慈爱的祖母离开;虽也间或乘便回家省视一次,但不多时,又依然要别去。他这回到京时,他的祖母已经有了九十六岁,他常常忧虑着,祖母的年寿已高,恐再不能在这尘间多留。自己若不早点辞职归家,侍奉祖母一些时,恐怕一旦见背,便要抱无涯之痛,而有不能再见的终身遗憾了。适遇朝廷举行考察之典,拣汰不职僚员,他乘这个机会,便上了一个表章道:

    迩者,朝廷举考察之典,拣汰僚。臣反顾内省,点检其平日,正合摈废之列……况其气体素弱,近年以来,疾病交攻,非独才之不堪,亦且力有不任……若从末减,罢归田里,使得自附于乞休之末,臣之大幸,亦死且不朽。

    表上以后,满希望皇帝能给他一个“准如所奏”,便好还乡了。哪知结果,却大失所望。于是又上疏道:

    顷者臣以朝廷举行考察,自陈不职之状,席藁待罪;其时臣疾已作,然不敢以疾请者,人臣鳏旷废职,自宜摈逐以彰国法,疾非所言矣。陛下宽恩曲成,留使供职,臣虽冥顽,亦宁不知感激自奋,及其壮齿,陈力就列,少效犬马;然臣病侵气弱,力不能从其心。臣自往岁投窜荒夷,往来道路,前后五战,蒙犯瘴雾,魑魅之兴游,蛊毒之与处;其时虽未即死,而病势因仍,渐肌入骨,日以深积。后值圣恩汪濊,掩瑕纳垢,复玷清班,收敛精魂,旋回光泽;其实内病潜滋,外强中槁,顷来南都,寒暑失节,病遂大作。且臣自幼失母,鞠于祖母岑,今年九十有六,耄甚不可迎侍,日夜望臣一归为诀;臣之疾痛,抱此苦怀,万无生理。陛下至仁天覆,惟恐一物不遂其生;伏乞放臣暂回田里,就医调治,使得目见祖母之终。臣虽殒越下土,永衔犬马帷盖之恩!倘得因是苟延残喘,复为完人,臣齿未甚衰暮,犹有图效之日,臣不胜恳切愿望之至!

    疏上,自以为这样情词恳切的陈情表,总可以感动得天子,允他所请。哪知天下的事,每每有出人意料之外的。你所要做的事,偏没有给你做;你所不愿做的事,偏会要你做了。阳明这方面正在竭力积极地上表辞职,哪晓得原来的官职不但没有辞掉,反而升为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巡抚南赣等处了。

    原来那时南赣、汀、漳等处,群盗蜂起。尚书王琼素知阳明富于军事学识,故特保荐他任巡抚平盗之责。这真把他急煞了,官未辞掉,反而又升一官;归计不遂,反要赴赣平盗了。这教他怎么办呢?于是又复上表,做第三次陈请。

    第三次的辞职表上了,皇帝就下了一道手谕说:“王守仁不准休致,南赣地方,现今多事,着上紧前去,用心巡抚。”

    这样二十几字的一道“御批”,使得阳明再也不敢提起辞职的话。皇帝的威权,是不可测的;他不准辞职,你若还是要辞职,他如怒你不该违抗意旨,给你一个“不遵君命”的罪名,那你就会身与首宣告脱离关系了。阳明已经尝过了一次贬谪的滋味,怎敢再去冒险呢?只好把辞职归家的念头,暂时收起,预备为国驰驱,提兵戡乱了。

    阳明的生活,又将由政治转入军事了。我们以前所看的,都是文的生活,现在要看他武的生活了。文剧已经演过,武剧现正开始演奏,请读者朝后看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