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昨日不可留

    三月十五,约定之日,自命是一个从不爽约的人,木楚一早便自客栈醒来。想到昨日所到之处皆是宁亲王光王佳人的絮语,她索性躺在榻上,再不愿起身出去公费吃喝。直待巳时她方懒懒起身,叫了份吃食,在客栈中简单饱腹。

    再次关好门窗,她自床下取出韩将军托付之物,仔细收入昨日昨日购置的竹篮中,又在竹篮内放入几尺蓝布,一袋糖作为掩饰之物。简单挽好头发,用长巾遮住口鼻,便朝白马巷而去。

    她先在那间衣铺中逛了逛,店里的伙计依然是那个伙计,依然热络地介绍款式布料。恍然间,木楚便想到往昔雅然带她来买衣服的情景。她轻笑一下,揉揉眼睛。

    在店中看来看去,最后她终究是经受不住那伙计的极力推荐,选了一方方巾。

    “姑娘,您真有眼光,这是今春新造的料子做的方巾。你看,多厚实。别的家都没有了,我们铺子全洛都独一份,您真有眼光!”伙计边说边给木楚包了起来。

    什么我有眼光?!还不是你锲而不舍,坚持不懈,顽固到底地推销给我的。

    木楚一面从荷包中翻找钱币,一面挠心:好想把这个伙计挖走。

    将方巾收入袖中,她提着竹篮顺理成章朝衣铺后身而去。逛得累了,总得让人休息休息一会儿吧。

    她在后门石阶上坐下,望着来往各色行人,打量起来。

    这个大姐布袋鼓鼓,满脸喜色,一看就是血拼归来……哪里都有购物狂啊;

    那个小弟低着嘴巴,皱着眉头,身挎书袋边走边想……哪儿都有考试生啊;

    旁边的大娘拉着一个小姑娘,边喂小囡囡吃食,边给她擦嘴儿,有孙儿万事足啊……

    木楚托着腮,不禁跟着路人的表情,或笑或皱眉,yy着每个人背后的故事。

    一阵风过,木楚忽然觉得怀间有东西坠入,而身侧却是一空,扭头看去,紧挨着她的竹篮已是不见影踪!

    她心中一慌,低头却见怀中确有一物,简简单单一方细长石块,一端泛着黑,另一端,苍劲的墨色笔迹写着:谢.韩。

    她稳了稳神,看来,东西被应该得到的人取走了。只是,速度真是迅雷不及掩耳啊,这满街来往之人包括她自己,竟没有一个发现什么异样,便已尘埃落定。

    她一直对那神秘人心存好奇,心中也有些猜测。

    能做那般超级卧底的人,心理素质得多强大。能入无人之境的人,武功得多出神入化!原以为借着此次机缘,能一探此传说中的人物,无奈,还是道行太浅啊。

    她收好那方长石,起身朝集市走去,又买了一个一摸一样的竹篮,一摞宣纸与笔墨砚台,一包花绿糖品,皆收入竹篮中,沿街信步走去。

    韩将军也真奇怪,给人的谢礼是美人图,那图中人美则美矣,却不见落款印章,应不是什么古玩字画吧,也不知值不值钱……

    木楚低头边走边想,大隐隐于市,高手在民间呐。她又将相府中她所知的诸人挨个回顾了一遍,不知不觉天色已暗。抬头间,她心中颤然而动。一路随意走着,竟是寻着往昔的足迹,一路走到了深安巷。

    细长的巷子安静依然,竟没有几户人家是亮着灯的。她扶着院前一步步轻轻向内而入,如果以前一切只是做戏,不知曾经的“李宅”变成了哪家宅院。

    眼前,那熟悉的木门依旧,院中高大槐树的枝干自院墙而出,还未生出新叶。物是,而人非。

    她细细看那木门之上,是一把黄亮铜锁。鬼使神差间,她左右看看,将竹篮放入暗影之中,搓搓双手,翻墙而入。

    这是她曾经当做“家”的地方,她又不是大禹,实在没有过“家”门而不入的道理。

    轻巧落到地面上,入眼便看到了院中的高大槐树,槐树下依然是那张大木桌与竹制的长椅。

    木楚走近,摩挲着木质桌面,遥遥又想起夏日里,他们三人便围坐在那里喝茶赏月,看书练语。槐香阵阵,欢语点点,似乎近在眼前。

    恩,新主人是个识货的,这木桌纯天然打造,风吹雨淋不见裂痕,实在不应该扔掉。

    抬步拐过月亮门,便是她曾住的小屋,屋门外依然落了锁,小院打扫得干干净净,不见枯草,一切仿若她离开时的样子,只是屋檐下少了驱蚊的辣椒草。

    她抬手扶上纸窗,想学着电视剧里教授的般沾点口水偷窥看看,不曾想稍一用力,木窗便被推开。

    没有熊猫盼盼,就是不安全啊……

    木楚探头望进去,不免又是一愣,那房中床铺小桌小椅竟都是她曾用过的式样,就连桌子上书籍砚台,都好似她曾用过的。

    新主人真简朴啊,整宅子买过来,什么都舍不得扔。

    又好像,哪里不对……

    她翻窗进去,手指自桌案上划过,凑到眼前一看,竟无一丝灰尘。快步走到床头,拉开小柜子,里面整齐叠放着几件衣裳,颜色无一不熟。她一把拉出来,铺展开看去,竟然全是她往日里的衣裳。其中一套,还是在光王地牢中穿的光王府丫鬟制衣,也一并洗好了叠得齐齐整整,袖口裂口的地方,亦细细缝好。

    两滴冷汗自她额头流下,丫的,宁亲王你有钱银啊,有钱银有什么了不起。临时弄个忽悠人的宅子当外景地,戏都杀青了,也不转手卖掉,还天天搞卫生。

    她将自己往日的衣服收好,用袖中新入手的结实大方巾包好。

    既然都是本姑娘穿过的,那统统是本姑娘的财产,好衣裳不留外人美,全部拿走,一件不留。

    如双手切黄瓜般,她手指翻飞,三两下拾掇好包袱,翻柜,翻窗,翻墙。

    昨日之日不可留啊,危险之地,速速撤离。(句子:是犯罪现场,速速撤离吧)

    挎起竹篮,系紧包袱,她扬长而去。

    嗯,拿走自己的东西,不算偷……

    ……………………

    整七日,木楚逗留在客栈之中,除了如厕外,沐浴、进食皆在房间之中。每日睡到自然醒,醒来后简单梳洗,让客栈中伙计送来一份简单吃食后,便埋头磨墨,在宣纸间挥毫。

    “二楼那姑娘当真着了魔了,每日不知练得是什么体的字,练了那么多日,还是难看得不得了,一点横平竖直都没有。”

    “好好一姑娘,可惜了……”

    收餐盘与送水的伙计自木楚房间退出,两人边摇着头,边窃语着向楼下走去。

    木楚依然埋首于宣纸之间,对隐隐传入耳中的只言片语毫不介意。哼,总比每日在洛都溜达,不间歇地听宁亲王,光王和吴樾的各色传闻好。

    只是她不知道,她闭门不出的七日,那三人间的故事早已经从v0.5版升级到了v2.0版。所谓流言蜚语,就好比软件、系统以及病毒库升级,你不知道那哪次有用,但总有那么一两下,是受益的。

    谣言亦然,总有那么一两句,是真的。七日不见,地覆天翻。错过了,便错过了……

    ……………………

    第七日,木楚打开荷包,算算其中剩下的银两,差不多,回家吧。

    洛都真是通货膨胀,住店那么贵,客房服务那么贵,饭菜也那么贵。

    她让店中伙计准备了浆糊和热水,舒舒服服沐浴一番后,换上一身干净衣裳,将自己其余几套衣物叠好,收入粗布包袱中,又将满屋子铺开的白纸一张张叠好,与封好的浆糊一并放入竹篮内。昂首挺胸,推门而出,结账走人。

    夜风袭来,吹起她鬓角的发丝,抬脚跨出客栈前,她转身向店中伙计问道:“请问,宁亲王府怎么走?”

    “一路向东,朱红色大门的府邸便是……”

    木楚点点头,道了声谢,后半句还未听完,便一脚踏了出去。

    沿着城中石板路,她一路向东而行,初时还分得清南北西东,走着走着,便看哪个方向都像东。

    又一个分岔路口,她抬眼看见路边一个未满十岁孩童手持棒糖坐在路边石墩上,娇憨可爱,便凑了过去,朝那孩子热络道:“小妹妹,请问宁亲王府怎么走啊?”

    小姑娘瞪她一眼,却不答话。

    “喏,姐姐给你糖吃。” 木楚自竹篮中取了几块糖,谄媚地递了过去。

    勒个去,不论哪个年头儿,小孩儿都不好应付。

    小朋友接过糖,眼也不抬,扬起圆圆小手指道,“那边。”

    “谢谢,谢谢,”木楚伸手在那丫头头顶拍拍,赞道,“真聪明。”说完欢欢喜喜朝小朋友指的方向走去。

    “笨蛋,”石墩上的小小少年含入一粒糖果,稚声稚气道,“那么大了,连男女西东都分不清,也不知道能不能分得清王爷们的府邸。”

    木楚听话永远只听上半句,早颠颠儿走远。

    出了那条小朋友指的小径,又朝前走了约一里,一座宅邸赫然现在眼前——砖墙高立,阁楼高耸,便在夜色之中,似依然能看到整个宅邸流光溢彩,熠熠生辉。

    院墙之端,阁楼之上,皆已挂上了鲜红灯笼与红艳绸带,一派喜庆之色,全然昭告着,这里似乎很快立刻马上便会有一场旷世的盛大婚宴。

    大抵这里是王府的后身吧,前后不见守卫,当真是成全她。至少在这一刻,老天爷还是偏袒她滴。

    望着长长院墙,指尖自墙壁上用力划过,生生有些疼,终是多少掩下了些许那满目红色带来的心上的钝感……

    那个几率各占百分之五十的选择题,她从未有过胜算。就因为那样,岩洞中分别的一刻,她才会不顾一切的吻了过去。至少,未来的岁月中,留下点儿回味。

    古往今来,a选项的内容都是大热门,败给“天下”,从来不是神马可耻的事情。

    她无法怨恨他,更无从指责。他生于帝王之家,长在谋术之下。父亲的离世,叔父亲族的权利相轧,长期的耳濡目染与环境熏陶,浸润了他们身上流淌的高位者追逐的血液。他们离最高的山巅那么近,咫尺一步的距离,哪个人能对此轻言放弃。

    这就好像珠穆朗玛,高耸入云,独一无二,壮美无比,平凡世人只得仰望。她只见过珠峰图片,只知道一串数字8848,却连珠峰的山脚下都没去过。

    所以,一辈子也没登上过这个世界的最高峰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可惜?

    所以,即便心中对神峰有点儿想象,有点儿憧憬,又有什么惊天动地的遗憾?她还是可以美滋滋地生活着,哼着鸟语歌,吃着水煮鱼。攀登珠峰,于她,只不过是件可有可无的事情。可是,对于登临到临近顶峰的人,谁能轻易放弃这登顶世界的机会,谁愿错过这一览广袤的时机?

    她可以轻易地张张嘴,说,江山诚可贵,爱情价更高。那只是因为,她从未面临巨大的诱惑,远离权利的中心。

    所以,作为一粒芝麻,她全然理解他对西瓜的感情。

    只是啊,

    她依然无法从容面对,西瓜刀。

    丫的,至少亲自给我传个口信!

    眼睛多少又有些湿润,真没志气。木楚愤愤去竹篮中摸索浆糊宣纸,哼,本姑娘说不找你便不找你,只是芝麻多少也可以表达一下小小的不满。

    她低头在竹篮中找啊找,迎面便撞上一堵墙。

    明明是直路,也不见来人啊?不待她抬头看清,那有些儿个熟悉的华丽嗓音自上方悠悠响起:

    “十五号,我大婚你便那么难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