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那年夏天宁静的海
吃完饭后各自归家。
车位不足,不能把所有人都送回家去,萧冉十分客气地选择了乘坐公交车回去。身为男士的医生们很绅士地把座位让给她,但她倔强地拒绝了。
她一个人往对面的公车站走去,瘦弱的背影在暮色中更显萧瑟,肖燃看着眼前越行越远如断线风筝般洒脱离开的身影,眸色沉重了几分。
转头简单交待几声,在文书恒等好友笑眯眯的目光中匆匆迈开脚步,肖燃立刻向萧冉的方向跑,同时大声呼唤她的名字——
“冉冉,等等。”
风把他的嗓音送到她的耳中,她循声扭头,看到了他高挺峻拔的身影和坚毅如钢的神色。微微吃惊中,他已跑到她面前。
展颜一笑,他对她说:“我跟你一起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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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了几分钟车就到了。
比起日间,夜晚公交车上的乘客少了很多。萧冉和肖燃上车后找到座位坐下,竟很默契地保持沉默。
这趟车不能直达三医或者报社,它所停的站离前两者最近之处是北区中学。说来实在是巧妙,今日他们在北区中学相遇,转了一大圈,居然又回到北区中学分别。
这当中的缘分深深,可与佛偈中“从哪里来临,在哪里归去”的道理如出一辙。
公车在夜色中在人海中穿梭往来,萧冉沉默了十几分钟,忽而扭头跟身旁假寐的肖燃说:“等会陪我去一个地方好不好。”
肖燃睁开眼看她,目光如星海:“去哪里?”
萧冉的睫毛抖动几下,因着车的行驶,时而有城市的灯光透过车窗打进来洒落在她的脸颊上,映出一片忽明忽暗:“北区中学。”
毫不犹豫地,肖燃回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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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下车后又是无言地走向北区中学。
这时是晚上九点多,学生们还在上自修,偌大的校园沉浸在安静的氛围中,如昏昏入睡的婴孩。萧冉领着肖燃往足球场走,肖燃不吭声地跟着。走到足球场边缘上的跑道,萧冉停了下来。
她转身看肖燃,眼神却十分涣散,融合在这昏沉的夜幕中,多了几许哀怨的味道。
“你喜欢踢足球吗?”
“嗯?”肖燃讶然,垂下头正视她:“比不上篮球。”
“嗯,原来并不是所有男人都最喜欢足球的。”她低笑:“你喜欢篮球多点,而他,则是喜欢羽毛球。”
肖燃怔忪住,过了几秒,他闷声道:“个性使然。”
事实上他已经大概猜出了她口中的“他”是谁,但这并不是让他觉得郁闷的理由。他觉得不满的是,她为什么要拿他与她回忆中的“他”作比较。
“对呀。”她总算抬眼看他,但只一闪而过,她就背过身往跑道以上的阶梯行进。
他只好跟着。
她一言不发地走到阶梯边,转身坐下,面对足球场像个懵然的孩子般瞪大双眼。他轻轻叹了口气,端下身子和她相邻而坐。
“肖燃,”她说:“你有兴趣听我的故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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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默契在短短时日里逐渐养成,无须肖燃允许或者应答,萧冉已经获知他的同意悠悠道来。
“念大学时,我有过一个男朋友。他是一个很好的人,对我更是没得说。周围的人都说,萧冉啊,你是积了几辈子的福气才找到连响这样的人,你要多加珍惜。”
肖燃不语。
萧冉笑了笑,继续说:“我大学那时婴儿肥,脸上肉嘟嘟的,为了瘦下来我就减肥。那时我很变态,竟然要求他陪着我一起减。他一个男孩子,又是校羽毛球队的人,运动量那么大,可为了让我开心满意什么都不说就跟着实行一日两餐。要不是后来球队的人跟我说,我都不知道他好几训练都濒临晕倒的状态。”
“我很坏吧?”萧冉转头对肖燃说,但肖燃看着她的眼光没有鄙夷只有疼惜:“婴儿肥?那你现在怎么瘦成这个样子?”
萧冉愣了愣,回避他的关注,笑:“工作辛苦嘛。”
肖燃再度叹气。
“他并不是特别喜欢足球,可06年的世界杯,他一边准备考研一边陪我,坚持到决赛。那时大三我留在学校纯粹是为了玩,但他却义无反顾地挪用他的学习时间陪我,遇上我喜欢的意大利队,他更不遗余力。如果不巧错过了,他就上网找视频帮我刻录成碟。”
“那现在他呢?”他想起她回答曹玫时所说的“他不要我了,我就没再找”,眉峰皱得深深的。
萧冉沉默了一会,迎上他的面容,眼神里溢满苦意:“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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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回答让肖燃大为意外,他始料不及,震惊地对上她的黑眸呆呆出神,微颤的手指蜷成拳头,指甲刺着掌心丝丝发痛。
“他死了。”她重复。
“他死了,因为我,他死了。”她平静地说。
“大四开始后,我决定和他一起念本校的研究生,其实这个选择意味着我认定了他作为我的伴侣,我们甚至说好毕了业就去领结婚证。那年十一,我带他回t市见了父母和亲戚,爸爸妈妈都十分喜欢他,两个哥哥对他赞不绝口,就连只有几岁大的小云和霜霜都爱蹭着他。他是一个如此出色的人,一个让大家都喜爱的人,但却被我毁掉。”
萧冉哽咽着,一颗晶莹的泪珠在脸颊边滑下来。
“十二月份的时候我生了一场病,医生要求我回家休养。在家呆了几天,我十分想他,于是就很任性地打电话让他过来t市陪我,我爸妈对此也没有意见。我是下午跟他说的,晚上他就坐上熟人的车过来。”
“那个熟人是他妈妈朋友的先生,是一名有着几十年车龄的老司机,那天碰巧来t市运货,所以就载着他一起过来。”
“我永远记得,2006年12月13日晚上8点14分,st高速公路t路段发生了一起特大交通事故,两辆大货车相撞,所有人员当场身亡,包括…。”
“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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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串串鲜活的记忆跃上眼前,那些美好得像在云端漫步的日子慢慢地在脑海里回放。
他们去看tnt话剧团的表演,他们奔赴舞会共同起舞,他们参加球赛一举夺魁。
再回到大三那年的暑假,他们一起去看海。她张开双臂对着大海大声欢唱:“听,海哭的声音…”
他在她身后,笑得东倒西歪:“听,乌鸦叫的声音…”
她一个漂亮转身,挥起左腿把沙砾踢向他,他冲了上来,把她抓在怀里闹成一团。
言笑晏晏,言犹在耳,笑似昨日。
然而回到现实,最后的镜头却定格在抢救室里浑身是血被白布蒙面的他,还有他母亲泪流满面用颤抖的手指指着她控诉: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萧冉泣不成声。
泪珠宛如断线的珍珠从她眼眶里掉下,她的脸被泪水浸透,变得模糊朦胧。
“我恨死…我自己了…为什么…死的不是我?”就像当初被责骂那般,她无力地质问自己。
她咬着嘴唇,牙齿死磕着软软的血肉,瘦弱的身体在夜风中簌簌发抖,好像下一杪就经受不住地上倒下一般。
哎…
肖燃重重地不知几度叹气,凝视着哭成泪人的她,他的感觉并不比她好受。这个消息太震撼,太突然,让他措手不及,此刻他的心脏像被一只无情的手捏着揪着似的疼,血液停止流动,后颈处失去温热只余冰凉。
他举起手臂,愣了愣,苦笑。
或许此刻他该张开自己的怀抱,就像今日下午胜利后那样把她拥进怀里,如同分享愉悦那般分担她的悲凉。
可他做不到。
微妙的直觉告诉她,她的本意并不是要诉苦也不是要分担。
她只是单纯的怀念。
她只是纯粹的发泄。
他于曾经的他们而言始终是一个局外人,既然他不能陪她一同怀念,就只能在一旁看着,待她发泄完毕再陪她回家。
这样想着,肖燃侧身靠近一点,举起手环住她的肩膀,轻轻地用力捏一下,向她传递着他的力量。
“都过去了,不是你的错。”
之后他就挪开了那只眷恋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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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几分钟,她的哭声变小,他晶亮的眼睛对上她朦胧的泪眼,如同星海对上汪洋。
“所以,为了惩罚自己,你就选择自虐?”
“我没有自虐。”萧冉抹了泪,淡淡地解释。肖燃盯着她一动不动:“考取第二所学校的研究生,拼了命似的工作,不允许其他人进驻你的生活,这还不是自虐?”
萧冉在他的注视下静默了一阵,而后抬眼对上他的:“去h大读研究生是因为我害怕留在本校触景伤情,拼命工作是为了实现我和他的共同梦想,至于…其他人?”萧冉说到这里,停住蹙眉不语,良久才迎视他漂亮的眼睛,身体微微颤抖着说:“我怎么可能,我怎么可以喜欢上其他人。”
“我的生命,只能有连响一个,我怎么能爱上其他人?”
闻言肖燃大吃一惊,他睁大眼睛看着她,瞳孔瑟缩,眼珠里她的影子似是凝固住了一样,岿然不动。
他知道她陷进了一个胡同不愿出来,但他没想到,这是一个死胡同。
只有进口,没有出口。
她心甘情愿地走进去,之后把进口都堵塞住,然后终生困在那里,独自忍耐着难捱的孤寂和悲凉度过春夏秋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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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那么一个恍然的片刻,肖燃真想将她拉过来,两两相对,大声告诉她:“你怎么不能?你怎么不可以喜欢,不可以爱上。我告诉你,我喜欢你,你就不能给我一次机会?”
可是,他制止住了自己心里的魔靥。
她太勇敢,也太懦弱,她太果断,也太武断。
她宁愿因噎废食,也不肯画饼充饥。
他只能寻找机会侵蚀她的生活,而不是一意孤行侵扰她的人生。
萧冉已经慢慢地平复下来,她轻微地抽噎着,肖燃移动手臂拍了拍她的后背迅速离开,轻声说道:“萧冉,你忘记我跟你说过的么?”
“什么?”
“你要相信,总有一个人,在或近或远的未来等着你。你千万不要伤心,不要失望。”
“你在说笑吧。”萧冉的眉峰紧蹙着,脸色苍凉:“不可能有那个人的,我也不允许有。”
“什么意思?”肖燃的心猛然跳动几下,他的目光紧锁在她身上,不愿遗漏她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
“只愿一生爱一人。错过连响,就再也没有其他了。”她平静地述说,但这句话对他而言却是平地起惊雷。他的颈喉如同被人扼住一般,窒得他根本说不出一句话,他慌张地看着她,急流从眼眸里一闪而过,带来的却是浇灭希望的死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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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时候,萧冉依然走在前,肖燃从后跟着。
看着她清瘦的背影与在夜色中越行越远,想起她当着他面潸然泪下的泪容,肖燃只觉悲从心来。
他终于明白她了。
明白到她的倔强她的执拗她的不顾一切。
她像掏尽生命的能量般地工作生活,只因她不只为自己而活着,更是替逝去的他活着。
她不愿意接受别人不愿意开启内心,既是来自对他的怀念眷恋,更是对他的愧疚赎罪。
这一辈子,她的身体和精神都被上了一个名叫“连响”的枷锁,除非她自己解锁,否则没人可以帮她除下来。
他忽然停了下来,她却懵然不知继续前进。恬美的月牙儿挂在天上,皎洁的月光洒在地面给铺了一层薄薄的银纱。眼前的身影溶在这苍茫的月夜迷色中,越发朦胧,越发遥远。
若即若离地靠近,不知不觉中远离,这是她和他的相处模式。
他不由失笑,原来他和她的距离呀,比月亮和大地的距离还远。
可是,他不甘心。
她那么可爱,那么美好,那么倔强傻气却又骄傲动人,她已然穿透他的身躯直插他的神秘之地——心脏,他怎么可以放手。
多么庆幸在一生这么漫长的时间里,让我在最美丽的时刻遇见你。
“冉冉,等我!”他倏地迈开脚步,向她奔去。脚步安稳而又坚定,一如他对她的心意。这一刻,他的笑眼终于迎上她转身微愣的黑眸——
如果可以,他愿意用尽一生的时间去追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