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小城大事
九月份是工作高峰期，度过这段艰难时期后，萧冉第三次光临t市第三人民医院。
只是这次不是来看病，而是为了暗中采访。
已是月底，但南方城市的秋意仍旧十分浅薄，黄叶的踪影无从察觉，嫩绿的树木却比比皆是。
人们常常感慨，在通往这座亚热带季风气候城市的途中，秋天的脚步总是缓慢且匆匆，很多时候，还没发现它的到来，它已悄然离开。
这日下午，天空蔚蓝得比蓝钻石还耀眼，炙热的太阳光芒如同盛夏般炽热，给地球表面披上了一层热膜。萧冉行走于三医住院大楼，闻着厚重的消□□水味道，眼前所见却是繁盛阳光在地面上洒下的一片碎光，见此，她忍不住感叹，即使在最冰冷的角落，阳光依然不吝惜它的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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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天收到报料人提供的线索，说是三医最近因为好几宗失败手术引发了严重的医疗纠纷，但最后都被它通过“私了”形式将事态掩盖。虽然只是传闻，但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在社会上已经传出了不少反对声音，群众对三医避而不谈且遮遮掩掩的做法十分不满，一直希望沉默的三医能给个说法。
报料人所提供的失败手术有三个，一个是引产手术，一个是肝脏移植手术，另一个是心脏搭桥手术。这三个手术，或以失败告终，或以产生了意料之外的后果结束，但传闻最后都得以“顺利解决”。
主编认为，这几件事必有内幕，他还觉得这次报料的新闻价值不低，如若深入发掘，或许会得到意料之外的收获。因而他点名要求萧冉和小江负责这次的专题报道，小江去联系涉案的几位当事人，萧冉就潜入医院，尝试寻找事件的真相。
萧冉去到医院，并没打草惊蛇，她既没联系负责人也没去门诊而是先潜入妇科和手术室打探。在没得到理想收获的情形下，她才决定去住院部询问，为这次报道寻找切入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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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术室设在住院大楼二楼，住院部设在三四五楼。萧冉进了电梯摁了四楼内科住院部，没想到出来时竟然是五楼温馨区——妇产科。
萧冉沉吟了一会，觉得进去也并不一定没有收获，毕竟手术室是相连的，或许那日的状况会有产妇或者家属目睹，问问也无妨。
然当她步入温馨区之后，她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一进去，萧冉就看到了一家三口——一个应该诞生不久的一家三口：
年轻的爸爸双手牢牢地抱着襁褓中的孩子，特意把孩子的身体往他身边还穿着病人衣服的产妇妈妈倾斜。产妇妈妈虽然已能站立，但身体还是比较虚弱，所以她的上半身往丈夫身上靠拢。三个人，紧密地靠在一起，组成了简单却又幸福的小小家庭。
爸爸妈妈的目光都集中在孩子身上，脸上洋溢着笑容，笑意浅浅且淡淡，爱意却深深和绵绵。萧冉了解这种笑容，今年春节前夕做的一期《盼归》专题照片里，年迈的老母亲站在村口，遥遥地看到远方打工归来的儿子时，她布满皱纹的脸上，就流露出这种笑。
那一刻，萧冉被感动了，也震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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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冉伫立于原地，她忽然觉得十分庆幸：庆幸于自己能够拥有一双发现美丽的眼睛；庆幸于自己能够在这黑白苍茫满是尘埃的世界上见证到未曾污染的纯美。
人们往往专注于拥有和享受美好的日子，却容易忽视了欣赏和守护幸福的时刻。
今日她有幸欣赏，她更希望自己有幸守护。所以，萧冉不忍破坏，决定离开。
然而，像着了魔似的，萧冉不仅没有离开，反而移动脚步往前走去。
她走到婴儿护理室门前看了一会，再绕到室外玻璃后，隔着玻璃观察里面的小家伙——两个刚出生不久、现在正在游泳且全身泡得通红的婴儿。
游泳圈套在脖子上，躯干被泡在水里，四肢在挥动着，这两个小孩儿正在享受水带给他们的温暖和愉悦。挤在一起的五官让萧冉看不出他们的美丑，她却由衷地觉得这刻这里真美丽。她就像那些年轻的父母一样，站在窗外，看着室内的小宝贝，甜甜地笑。
她沉迷于这片刻的甜蜜不能自拔，不想背后却响起一道悦耳且惊讶的男子声音：
“萧冉，你怎么在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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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声音，她愣了下但回过头时，萧冉的脸容已看不出丝毫的讶然，她平静地看着眼前的英俊容颜，歪头谑笑道：“嗨，我是不是该说一句‘how are you？how old are you？’，肖燃？”
肖燃没有穿白大褂，一身衬衣牛仔裤把他的身材线条都勾勒出来，挺拔的身躯就像一株挺立的小白杨。他咧嘴笑笑：“该是我说吧，萧冉。你怎么在这？”
“我在这…”一个激灵，萧冉像是想到什么，她伸手抓住肖燃的手臂，兴奋地说：“我怎么没想到呢，朝中有人好办事。走，肖燃，问你几件事。”
肖燃一头雾水，他被她拉至温馨区门外的走廊处，这里极少人，很适合私下交谈。
“你怎么了？”肖燃不明所以，他不动声息地用手抹抹刚被萧冉握住后松开的手臂部分，那里，像被火烧过，一片灼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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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来这里采访的。”萧冉没留意肖燃的别扭动作，她朝他眨巴着眼睛，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虔诚又无辜。
“采访？采访谁？”
“我想问你几件事儿，”萧冉说着，探头往四周看看，肖燃被她的小心翼翼惹得发笑，他含笑道：“问吧，只要是我知道的定必如实相告。”
“你们医院最近是不是陷入了严重的医疗纠纷？”萧冉开门见山。
肖燃一怔，他警醒地看着萧冉：“你问这个干嘛？”
萧冉瞪他：“你不是说都如实相告的嘛？才问你两句就生怕我害你似的，有像你这样如实相告的？”
肖燃淡笑：“你要问这个，应该找我们医院的负责人，找行政部，你找我这个小医生，能问出什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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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冉最讨厌这种推卸责任的话，虽然她知道这个责任不在肖燃身上，但她还是不可避免地加重语气：“要是我打电话找你们医院负责人能问出真相，我还来这里暗中调查干嘛！”
肖燃微愣一下：“暗中调查？”
“咳咳…”萧冉的气立刻泄掉，她不好意思地赧笑：“本来想进去问问病人…”刹那，肖燃的脸色就沉了，眼神中带着责备，见此萧冉即刻改掉话锋：“不过我没进去问，我只是在这里看bb游泳，真的，我发誓！”
她朝肖燃竖起三根手指，脸色庄重且认真，肖燃瞬间哭笑不得：“你，我该怎么说你好。你们记者总是这样，潜伏暗访，被抓住了就拿出记者证了事，谁敢动你们明天就一堆偷拍视频录音图片上电视，真不知谁才是受害者。”
肖燃明显不认同萧冉的作为，萧冉心想现在也不是解决医生和记者矛盾的时候，她必须要办正经事：“肖燃，你到底说不说？不然我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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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燃这时倒坦然了，他弯唇一笑：“问吧，你想知道什么？”
“据我所知，你们医院最近的确是陷入了几单医疗纠纷。其中，有一件是引产失败引发子宫被切除，孕妇索赔无偿的…”
“算了，由我来说吧！”肖燃神色凝重地打断萧冉的话，他清了清嗓子：“事实是这样的，孕妇来到医院时，已经怀孕四个月，所以必须做引产而非人工流产。但她对医院隐瞒了一些情况：她已产有一女，求子心切不惜罚款也要怀孕，这次查出还是女儿，她不想要就只能引产。而在此前，她在别的医院做过3次流产，子宫壁已极薄，几乎不堪重负，这正是手术过程中清宫大出血的根本原因，最后才迫不得已对子宫进行切除。这点，是经过她家人同意的。”
“那后来为什么孕妇要医院索赔？”萧冉握笔飞快地记录着。
“心有不甘吧。”
“但听说医院‘私了’了？”
“没有‘私了’，她告上法院，医院也会和她打官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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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那第二件呢？”萧冉继续笔记着，她垂下头，几缕发丝在她额前晃动着，肖燃看到这个情景，很想用手帮她捋好。
“诶？”萧冉抬头，疑惑地看肖燃，他微微失神：“哦，哦第二件，第二件是什么？”
“就是肝脏移植手术失败的原因是？还有一个心脏搭桥手术…”
肖燃点头，“肝脏移植和心脏搭桥我都不是很清楚，我只知道肝脏移植的病人术后护理不周，自己擅自停了排斥药最后引起严重的心脏衰竭，回天乏术。心脏搭桥那个好像是，病人认为药费不合理要求医院返帐，至于具体情形你还是联系医院负责人吧。”
“嗯嗯嗯。咦，那奇怪了，其他两个你不清楚，但为什么引产手术你却这么了解？”萧冉咬笔，奇怪地问，带着点怀疑的语气。
“这个嘛，秘密。”肖燃故作神秘地一笑，萧冉追问：“快说快说，这在检验你说的话的真实性！”
“其实是妇产科的熟人告诉我的，就我刚去找她时说的。”肖燃用手指指温馨区的大门。
“哦！”萧冉颔首，“那肖燃，你作为医生，对于这些事故有什么看法吗？”
肖燃一怔，试探地问：“这不会是在给我下套吧？”
萧冉瞥他，郁闷道：“下什么套，我在采访你呢。放心这不一定上报纸，就算上报纸，也只会是‘据某位不愿意透露名字的医生所言或者是据记者了解的情况所知’，绝对不会出现你的名字。”
肖燃讪讪一笑：“那还好，你要明白我是冒着多大风险跟你说这个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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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了啦，宝宝哥，我下次请你吃饭！金钻厅如何？”萧冉掂高脚仗义地拍他的肩膀，嘴角噙着浓浓的笑，肖燃满头黑线：“别在公共场合提这个名字…”
“那你别离题，先回答我的采访。”萧冉打断他，肖燃作扶额状：“你还真是锲而不舍啊！”
“说嘛，宝…肖医生。”
肖燃收起无奈的目光，正色道：“其实我了解每个做手术的病人和家属的心态，手术的确是治疗病症和延长生命的重要手段。但是任何手术都有风险，不要以为手术是万能的。即使成功率达95％的手术，医学上来说成功系数极高的手术，也存在失败的可能。病人的身体状况在手术的任何一个时刻都可能发生意料不到的变化，这些变化有时候就主宰着手术的成败，还有其他人为和非人为因素，细微但足以改变一切。”
肖燃停了停，好让萧冉记录，萧冉却说：“没关系，你继续。”
肖燃续道：“我想说，每一个作为医生的人，都希望手术成功，但作为病人和家属，既然了解了所有事项，签了手术同意书，同意进行手术，就得承担一定风险。我真的希望，不要再发生病人家属纠集一群人马闹上医院喊打喊杀的情形，这样很影响医院运作，更影响其他病人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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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冉拿着笔飞快地记录着，后悔不迭地念叨：“官方！不过也很精彩！哎，我怎会忘了拿录音笔来。”
“呵呵…”肖燃笑出声来，语气愉悦：“萧记者也会碰到难事？我还以为记者都是无孔不钻无所不能的。”
萧冉抬头瞪他一眼，愤愤不平：“你当我是狗啊？无孔不钻！咦，你怎么还…”忽而意识到什么，萧冉大惊失色：“糟糕！我是不是影响你工作了！真是对不起对不起！你还是快点走吧！”
她用力往前推着肖燃的肩膀，肖燃当真是好哭好笑又好气：“停，说了这么久才发觉？你看我穿着休闲服就知道我已经下班了。而且，如果要工作我还会在妇产科？还会在这跟你废话这么久？”
“噢！”萧冉挠头赧笑，如梦初醒：“原来如此，不好意思了。”
肖燃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悻悻的模样，忍不住好奇问：“那你呢，刚刚你在护理室外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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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冉愣住，过了几秒，她回头凝望温馨区大门，再回过来昂高头对肖燃露出微微而又甜甜的笑容。
如像黄昏时于天际闪现的一片橘红霞光，萧冉的脸颊晕起团团红润：“我啊，刚刚在欣赏和收藏美丽。”
“美丽？”肖燃不解：“医院又臭又脏，哪里美丽了？”
“哼。”萧冉瞥他，冷嗔：“都说世上不是缺乏美丽，而是缺乏发现美丽的眼睛。”
“哈哈。”肖燃朗声笑道：“那你告诉我，美丽是什么样子？”
萧冉轻瞄他，目光流连在他的俊颜上，促狭道：“美丽嘛，有时候，流于表面。”
闻言肖燃噎住，不知该笑还是该哭。
“但有时，眼睛也不一定能看到，要靠这里，”萧冉抬手按了一下心口，低声说：“感受。”
肖燃怔住，半晌才反应过来：“萧记者，你的境界果然高，本人甘拜下风。”
萧冉大笑：“当然！”她看看手表，眼珠转了转，问肖燃：“你下班了？”
“对。”
“有事忙不？”
“暂时…没有。”肖燃瞧她一眼，谨慎地地回答。
“那，跟我走！”萧冉向前跨出一大步，肖燃自觉跟上，问：“去哪？”
萧冉侧脸，光线覆盖在她的脸上，仿佛镀了一层薄薄的金黄色，散发出柔和的光芒。
她说：“走，我带你去看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