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寒粹宫。
自皇帝驾崩,因受慕容山庄叛变牵累,凤玲珑一直被幽禁在此。
这是大凤宗族女眷服刑之处,说的好听是一处闲置宫闱,事实上与冷殿幽牢无异,终年不见天日,蛛网密布,森冷阴暗,角落里还有蟑螂鼠蚁爬来窜去。
凤玲珑天生众星捧月,万金娇贵,为人又极其高傲,即便夏上轩也难以想象的出,她如何能住在这种地方。
寒粹宫里,莫说是添茶的小婢,就连只像样的茶杯都没有。
人之一世,浮浮沉沉,起起落落,风水轮流转,真正劫数难料。
但夏上轩毕竟是夏上轩,哪怕凤玲珑落魄至此,他还是依照老规矩,静静候在大厅里,且候了好些时辰。
门边站了一位紫衣女子,也陪着候了许久,最后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步,朝夏上轩薄施一礼,道:
“夏公子,紫莲已跟您说了,玲珑公主闭门谢客,您就是等到天黑也没用,还是回了吧。”
夏上轩闻言,不为所动,仍坐在那里。
“夏公子。。。”
“我什么时候见到她,我什么时候走。”
“她是不会见你的。”紫莲叹口气:“事实上自从那天之后,她已谁都不见。”
慕容山庄一役,凤玲珑的大红喜轿刚入庄门便叫玉颜纤手蛇女挟持,那蛇女封了玲珑的睡穴连同盛嬷嬷的尸体一并藏于喜床底下,直至凤军大队人马搜遍山庄才获救。
“她若执意不肯见我——”夏上轩顿一顿,不冷不热道:“那我也没其他法子了。”
紫莲一怔,正狐疑这位主子怎得今日如此好说话,不料夏上轩竟站起身来拖着步子往庭内走去。
“夏公子。。。”紫莲又惊又急,惊得是她从未见过夏上轩在人前暴露腿疾,急得是他一意孤行坚持要见凤玲珑——而如今的凤玲珑,又哪里见得了人。
“公子留步!否则休怪紫莲无礼!”紫莲在夏上轩背后大喝,夏上轩恍若未闻,伸手推向内堂大门。
一道紫光破空而至,直袭夏上轩的背心。夏上轩头也不回,兀自掀起旧得发黄的竹叶卷帘,刹那身形一动,人已不见。
刹那,卷帘被一条紫绸卷住,只闻噼啪作响,竹叶崩裂,激射四散。
“站住!”紫莲暗叫不妙,点足飞身上前,孰料竹叶忽被一股劲风吹至面门,险些击中双目,慌忙折腰一退,避开丈余。
正在此时,屋内传出一声凄厉尖叫,伴随着凤玲珑撕心裂肺的哭音:
“夏上轩!我恨你!”
只见零落残帘内,万丈银芒如天降陨石,横扫千军。
夏上轩冷笑,卷袖如云,瞬时指间多了十几枚流星镖,随手往地下一掷。
“放肆!谁准你进来的?你以为你是谁?!给我滚出去!”角落鸳鸯屏风后传来凤玲珑尖锐喊叫:“紫莲!紫莲!”
“是!”紫莲飞奔进屋,只身拦在夏上轩面前。
“他若敢再往前一步,就替我杀了他!杀了他!”凤玲珑近乎歇斯底里:“夏上轩,我不管你有多么位高权重。。。”话音未落,夏上轩已悄无声息绕过紫莲,绕过屏风,却在见到凤玲珑的瞬间,呆了一呆。
只见昔日光洁无瑕的双颊上,分别隆起一团半掌大的肉瘤,与周遭皮肤粘连在一起,血肉模糊,狰狞可怖。
“公主!”紫莲惊呼扑来,却被凤玲珑反手一掌震飞,从窗口摔了出去,当场气绝而亡。
夏上轩眉峰微敛:“她毕竟服侍你多年,你怎得说杀就杀?”
“她没能拦下你,该死!”凤玲珑死死瞪着夏上轩,原本一双生辉美眸此刻竟是凶狠如狼:“而你,你瞧见了我的模样,你也该死。”
“是么?”夏上轩面无表情:“那还得看你有无能耐杀得了我。”
凤玲珑自知不是夏上轩的对手,不由恨得咬牙切齿,十根指甲深深扎进肉里,直扎出血来。
夏上轩的目光淡淡扫过凤玲珑的脸庞,缓了缓脸色:“玉颜纤手蛇女干的?”
闻言,凤玲珑悲惧交加:“她。。。她。。。她不是人。。。她竟然,放蛇咬我的脸。。。”凤玲珑捂住脸孔,泪流满面:“她说,她最容不得的,便是比她美丽的女子。。。”
玉颜纤手蛇女,自幼与蛇为伍,饲养毒蛇无数,以蛇为利器,生性残暴,自诩貌美无双。
事实上,依照九娘的计划,那蛇女本不应驻留庄内,而是被派去连同冥狱七子、幽灵二鬼等偷袭夏家轻骑队,谁料她竟私自掉队,权因嫉恨众人皆赞凤玲珑乃天下第一美女,便欲借此机会除之后快。
凤玲珑落到此女手中,当真命定劫数,在劫难逃。
“你来做什么?!来看我笑话?看我如何悲惨荒凉?!”凤玲珑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状若疯癫:“是你!都是你!若非你抗旨拒婚,我怎会愤而下嫁慕容夜,我怎会落到如此境地。。。又怎会。。。变成这个鬼怪模样。。。我恨你!夏上轩,我恨你!我恨你!”
夏上轩看着她,面上浮现几分怜悯,半晌低低叹口气:“我答应你,会替你擒住蛇女,将她交由你处置。”
“擒住她,将她碎尸万段又怎样?我的脸,永远也回不去了!”凤玲珑呆呆望着夏上轩,泪水一滴滴掉落在地:“夏上轩。。。我好看的时候你不肯看我一眼,我如今这样了,你倒来看我了。。。这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
凤玲珑曾几何时在人前流过泪,更不用说是在夏上轩面前流泪。她自小集三千隆宠于一身,倾国倾城名闻四方,向来要什么有什么想什么有什么,无论行到何处,哪个男人看她的目光不是惊艳仰慕继而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只除却一个夏上轩。
他是唯一一个,从不曾拿正眼看她的男人。
三年前,夏太后举办赏花宫宴,目的为她挑选驸马。那一日,所谓王公贵族、重臣之后、豪门仕杰、风流俊才,将御花园挤了个水泄不通,然她谁也没看见,就看见了他。
偌大御花园,他独自一人坐在墙角,独自对着一树枝桠静静出神,周遭一切仿佛渺如尘埃,整个天地唯有那几条光秃秃的枯杈才值得流连忘返。
其实,这已不是她第一次见他,事实上她很早以前便开始注意他,慈年宫外碰见过好几次。他是夏太后的宝贝侄子,夏氏唯一血脉,论才情名冠京城,可惜天生脚疾,行动不便。皇上怜惜他,寻名匠替他打造了一把巧夺天工的轮椅,特许他坐着进出皇廷,免礼。
他性情冷清,似今日这种场合,历来推脱不赴,是她硬缠着太后,太后才出了一道懿旨,召他进宫。他来是来了,但自从他踏入御花园起就没朝她的方向瞥过一眼。
她咬一咬牙,于她而言确算是纡尊降贵了,移玉步主动走到他面前,对他令道:“本宫想听你吹笛。”
玲珑公主金口相邀,换做任何人都是莫大荣耀,偏生夏上轩眼也不抬,丢来一句‘我现在不想吹笛’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干脆了当拒绝了她,她脸上顿时挂不住,一阵青一阵白,正待发作,忽然闻得他一声低叹:“这株梨花,施肥过盛,怕是再不能开了。”
他是说给自己听,她却被他语气中的惆怅惘然给怔住了,一时之间都忘了公主脾气,插嘴道:“就是一株梨花罢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御花园里多的是国色牡丹、郁金扶摇、千叶铃兰,哪一样不比梨花雍容华贵?”
他垂首不语,半晌淡淡道:“虽其雍华,匪我思存。”话毕转身离去,留她一人站在原地发愣。
从头到尾,他都没有好好看过她一眼。
在他眼里,她似乎就跟天底下任何一个普通女子一般毫无分别。
她如此骄傲好胜,怎容得他怠慢?他以为他是谁?!于是自那刻起她暗暗发誓终有一日一定要让他爱上她,她要他甘心情愿向她俯首陈臣——她要证明,天底下没有一个男人能拒绝她凤玲珑,即使惊才绝艳如夏上轩也不能!
三年。
她苦苦追了他三年,宫内宫外,她费尽心思查探他的行踪,费尽心思与他‘偶遇’,每逢宫廷宴会又费尽心思在他面前一展绝代风华。
但他居然始终无动于衷——他怎么可以无动于衷?!
她不解、不甘,因她一直不明白到底哪里不对,直至,那个人的出现。
宋云初,与夏上轩指腹为婚后又退婚的女子。
她以为那只不过是祖辈老古董订下的一场笑话,两个素未谋面的人,毫无感情的人,如何能结为夫妻?一个打乡村来的丫头,如何配得起他,他又怎可能看得上她?
是以一开始,她并未将宋云初视作对手。
但她错了。当她看见他抱起宋云初的瞬间,当他状似淡泊无波的目光凝注宋云初的瞬间,她蓦地浑身一震,那一刹,多年来的疑问忽然有了答案。
“你爱她。。。你爱的人,一直是她。”凤玲珑泪眼婆娑,恨不成声:“你不肯看我一眼,不肯给我半点机会,是因为你心中早已有了她!这些年,你一直在等她,等她后悔,等她回头!”
“你若是说完了,就该换我说了。”夏上轩别转脸:“我来,是想求你一件事物。”
“你说什么?”凤玲珑睁大眼,不敢置信。夏上轩求人?莫非此刻自己在做梦?
夏上轩指一指凤玲珑的脖颈:“我要凤泪。”
凤玲珑按住凤泪宝链,狐疑:“你要凤泪做什么?”
夏上轩只道:“给我凤泪,我便向皇上陈情,放你出去。”
凤玲珑先是一怔,继而破口大骂:“夏上轩,你少自以为是,你凭什么以为我一定会称你心如你意?!横竖我现在这鬼模样就只配待在这鬼地方过这鬼日子,我偏还不想出去了,不行么?!夏上轩你听好了,你的陈情,我凤玲珑不需要也不稀罕!”
夏上轩耐性等她骂完,道:“那你是铁定不肯给了?”
“铁定不给!”凤玲珑斜睨一眼夏上轩欲转身离去的背影:“除非——”
夏上轩脚步顿住,待她把话说下去。
“除非——”凤玲珑忽然笑了,脸上血球连着皮肉一起颤动,更显恶心阴怖:“除非,你肯娶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