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宋云初醒来的时候已置身一处华丽宫殿,四面高墙,圆柱冲天,柱后帷幔垂帘,整个殿内不见半扇窗,全凭宫灯照明,而那宫灯也不是普通宫灯,和自己正躺着的大床一般,外镶紫水晶,内嵌夜明珠,颗颗宝光流动,通透莹润。

    周围寂静无声,空旷地只剩下她的呼吸。

    这一次又睡了多久?两天?三天?

    明夜呢?

    以往每次醒来,明夜都在身边形影不离地守着她,即便眼内布满血丝,却仍朝她展开一个温柔微笑,问她饿了没有。

    宋云初呆呆看着天花板,顶梁竟由玛瑙嵌成一幅碧空如洗的蓝天白云,令她霎时想起南乡郡的后山上,万木成峰、群玉瑶台的飒飒景致,不禁幽幽叹口气,视线一转落到床边的美人榻上,枕边搁着她的鹅绒披风,还有一张宣纸,纸上两个大字:

    ‘速归。’

    明夜的笔迹,永远那么恣意潇洒,器宇不凡。

    宋云初倒一杯茶,刚凑到唇边,忽闻一阵清新澄澈的笛声,随风飘至。

    她默默站着听了一会儿,推门出去,只见门外是一座宽敞客堂,四壁皆为钟乳岩石所制,形状凹凸不一,模样千奇百怪,合在一起却拼凑出一面山水壁画,其构思之新颖奇特,雕琢之巧夺天工实乃世间罕见。客堂无窗,门帘由七彩琉璃拾串,微风经过,叮铃清脆,帘后九曲长廊蜿蜒至湖心,湖心桥通往亭台楼阁,檐下花枝藤蔓缠绕,垂落绿柳丝叶绦绦。

    一抹青衣身影,静立石桥栏前,独自臻首沉思。

    “怎么不吹了?”宋云初迈步上前,柔声道:“是新谱的曲吗?真是宛若天籁。”

    夏上轩一见她便沉了脸:“穿这样少,是成心想病么?”说着自亭内八仙石椅上取下一件青缎袍子,不由分说罩在宋云初的肩上。那袍子并不宽大,但宋云初身形过于纤细羸弱,袍角拖曳在地,胸侧的内袋垂至宋云初的腰际。

    宋云初只觉有什么东西磕着腰,掏出一看,乃是一只白玉小瓷瓶,刹那一股极之淡雅的晨露香味扑鼻而来。

    “这是。。。?”宋云初疑惑。

    “清玉明露丸。”夏上轩看她一眼:“你如今胃口甚差,又气息不稳——这清玉明露丸虽不能治你的病,但至少能补元益脾养血安神。”

    宋云初蓦地想起什么:“可是上次那瓶已是最后一瓶了,这瓶又是打哪来的?”

    夏上轩一怔,倒是没料到她还能记得那些,见她望着自己的一双眸子清透纯澈如涓涓溪泉,不由别过眼去:“问太皇太后讨的。”

    “太皇太后的?”

    “不,先太皇的。”夏上轩坐下,取一块丝绢拭笛,低声道:“太皇太后恩典,准我入皇陵取之。”

    宋云初一呆。

    他为了她,竟然去求讨先太皇的陪葬品?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姑姑知我素不喜朝政争斗。。。此等不过小恩小惠。”夏上轩似洞明她的思潮,说完又淡淡地补上一句:“你不必放在心上。”

    他总这么说,叫她不必放在心上。

    然奇怪的是,他越状若漫不经心她内心的歉疚便愈发浓重,但她却始终不知应该如何,毕竟许多事已想不起来,而若想起来了。。。那明夜又要怎办?她虽病了,可她并不笨,她看得出、也感受得到,他深藏的一番情意。

    “谢谢。”沉默良久,最终她只能负担这两个字。

    他瞥她一眼,没说什么,举笛于唇畔,吹了一曲《心如止水》。

    她静静得听,听他吹完,嫣然一笑:“明夜若是在此,定当大加赞赏。唯有你,能以笛奏出其中的幽扬轻柔,温婉惆怅。。。”

    “还是不如他的箫。”他看着她:“你始终,比较喜欢他的箫声。”

    她不语,低垂了睫毛,半晌道:“我其实。。。并不如你想得那么好。”

    “我从没觉得你有多好。”他背过身去,落下的声音清清冷冷:“只不过,你欠了我太多债,在没还清之前,你还不能死。”

    她望着他瘦削却依然挺直的背影,忽然之间很想落泪,但又生生忍住,勉励一笑道:

    “是。我一定好好活着,活着来还你的债。”

    他的背脊蓦地一颤,回首凝住她的眼:

    “这是你自己说的,你若敢再骗我一次。。。”

    再骗他一次?她茫然,难道,她曾经骗过他吗?

    “云初?云初?”明夜的呼唤远远传来,不一会儿人已奔至面前,一脸焦急:“你怎得一个人跑出来了?害我好不担心。”

    宋云初仰首,只见头顶也是云英密布,钟乳横错,完全不见天日,全赖宫灯照明。

    “这里可是。。。地下?”她自打生病,心思触觉纤细敏锐甚于从前:“上面,是哪里?”

    明夜看着她:“慕容山庄。”

    “慕容山庄?”宋云初侧首想一想:“慕容山庄又是哪里?”

    明夜闻言,不知是喜是悲:“是。。。我在京城落脚的地方。”

    宋云初环顾四周:“这底下美如仙境,上面说不定更加富丽堂皇,你什么时候带我去看看?”

    上面。上面自从那一天,已被夷为平地。皇帝驾崩之后,凤卿言慕容山庄乃不祥之地,下令焚庄,一夕之间火海滔天,占地百顷的豪门琼宇就此毁于硝烟。。。明夜眼底一抹怆然转瞬即逝,面上含笑应道:“等你身子好了,你想去哪里我都陪你。”

    “嗯。”宋云初望着桥下长河,轻拍手道:“不如就坐船去罢,爷爷总不许我玩水,怕我溺着,其实我水性可好呢。”

    明夜温柔道:“都依你。”

    “我很喜欢这里呀。”宋云初伸手摸一摸亭子石栏处栩栩如生的狮子头:“要是能一辈子住在这里就好了。”

    “若你高兴,我们一辈子住在这里又何妨。”明夜环顾四周:“这里背山靠海,钟乳成群,冬暖夏凉,四季如春。”

    宋云初望着明夜犹如春花芳草一般的笑颜,忽然脑海中闪过一片火红,和一声凄厉的呼喊:

    “你到底。。。是怎样的母亲?!”

    心口,忽然很痛很痛,痛到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实在按耐不下,只好吐了出来。

    “云初!”明夜大惊,夏上轩出手如闪电,立时封住宋云初几处大穴,接着以掌对掌,缓缓注入一股真气:“叫你找的千年野山参呢?”

    “找到了。”明夜自怀中掏出一只锦盒递去:“所幸暗格埋在地下,又装在钨金匣子里头,没被烧着。”

    夏上轩看一眼锦盒内,乌墨一般的参须,颔首:“慕容山庄的宝货果然比皇家贡品还要上乘。”

    “原本还有许多可用来救命的灵芝丹药。。。可惜都已焚毁。”明夜看着怀中的宋云初,眉头紧锁:“你这法子,当真管用?”

    “不知道。”夏上轩直白:“死马当活马医罢了。”

    “倘若。。。”明夜想问倘若不管用后果怎样,但他开了个头,却怎么也说不下去。

    夏上轩看明夜一眼:“她如今活着的每一天,都是难能可贵。”

    明夜一震,紧抱云初,脸庞深深埋入那一头光亮如锦缎的乌丝之中,两行清泪,缓缓滑落。

    夏上轩别转面孔,一边往回走一边道:“金丝冰蟾也已得手,如今只缺一件东西了。”

    明夜抬首:“什么东西?”

    “凤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