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楼下,客栈门口,一个青衣少年坐在轮椅上,盯着牌匾发呆。

    “公子,这里就是金门客栈了。”子离等了好一会儿,忍不住道:“属下送了好几次药,不会有错的。”

    夏上轩点点头,以指节揉一揉眉心,露出一丝疲倦:“叫你们找的那几件东西,都齐了么?”

    “回公子话,除了金丝冰蟾,其他都齐了。”子离答道:“子寒说,这两天就会有消息。”

    “叫他再快一点。”

    “是。”

    明夜提着一篮子瓜果回来,远远就看见了夏上轩,心中不由一沉。以往都是子寒或子离来送药,今天他亲自赶来,莫非。。。

    “她怎样?”夏上轩一见明夜劈头就问。

    明夜神色黯然:“经常高热,次数愈来愈频繁了。”

    夏上轩闻言不响,袖中拳头一紧,指甲深陷肉里,却一点也不觉得疼。

    原来,真正的疼,是心里的疼,而一个人的伤心与否,说到底,也只有自己明白。

    明夜看着夏上轩:“你亲自到访,必有要事。”

    夏上轩默默颔首:“我找着了九娘的尸体。”

    明夜呆半晌才反应过来:“在哪?”

    “九曲溪,十里坡。”夏上轩顿一顿:“她的尸体旁,留有一条断臂。”

    “凤渊呢?”

    “仍不知所踪。”夏上轩略抬手,子离踏前一步,奉上一只白玉瓷坛。“如今城门戒严,带副棺木难以出城,我便火化了她。”

    明夜接过瓷坛,面上一片沉寂,低声道谢。

    “我想看看她。”夏上轩站起来,扶着楼梯一瘸一拐往上走,留下明夜独自对着瓷坛凝视良久。

    ‘天字一号’。

    夏上轩站在门边,抬手轻叩门环,无人应答,遂推门而入,惊见床头一滩黑血,宋云初卧倒地下,不省人事。

    “云初!”

    夏上轩一颗心犹被针刺,冲过去一把抱起她,只觉怀中人轻若鸿毛,软如棉絮,已是不盈一握。

    “谁。。。”宋云初恍惚间听到人声,睫毛微微张开:“夏上轩。。。你怎么来了?”

    “我。。。我。。。”夏上轩望着那张瘦得只剩巴掌大小愈来愈苍白的脸庞,忽然眼眶一酸,想好要说的话到了嘴边又不由自主咽了下去,然此时不说又待到何时能说,但若是说了此时此刻的她又如何能够明白。。。刹那各种滋味萦绕心头,最终只化为无关痛痒的一句:“没什么,出来办事,路过便来看看你。”

    宋云初怔怔地看着他,不知为何一股久违的酸涩涌了上来。她忽然觉得他很熟悉,却始终想不起来到底在哪里见过他,只知他就是夏上轩,那个与她指腹为婚的男子。这一次生病,都是他在医治她,但他却很少同她说话,更绝口不提她退婚的事,好像一点也不生她的气。。。她脑子里一团疑问一团乱,虽一直想要理个清楚,怎奈总是力不从心,往往才想了个开头便累地想不动了。

    然而即便如此,有些事情并不需要想起才能感觉的到,比如,你真心对一个人好;比如,某人真心对你好。

    万事万物,缘由始终,皆因人非草木——既非草木,孰能无情。

    正如同此时此刻,被夏上轩抱在怀里的宋云初,她能清晰听见他悸动的心跳、他略微凌乱的呼吸,以及他,平静淡然的表情后,藏匿于眼底那一丝几不可察的忧虑。

    “你是不是担心我?”

    夏上轩一怔。

    “你是担心我才特地跑来看我的,是么?”宋云初努力朝他微笑:“谢谢你。”

    夏上轩喉咙里仿佛堵了一块石头,平日的牙尖嘴利一时间不知去了何处,他生性沉静内敛,纵然心中已是千回百转,面上仍波澜未起,半晌只道:“你。。。还痛么?”

    她最近开始浑身发痛,厉害得时候就像是有千万条虫子在体内啃噬一般。“吃了你的药就不痛了。”她却只字未提,轻描淡写道:“只是你的药实在太苦,感觉喝起来比发痛更叫人难受呢。”

    夏上轩本想挤出一个笑容却实在无法做到,半晌幽幽叹口气:“我一直没能找到有用的法子治愈你。。。对不起。”

    宋云初一愣,疑是幻听,心中自然而然冒出一个念头——夏上轩主动说对不起,乃是奇事。

    “不要紧。我早都看开了。。。生死有命。”宋云初望着夏上轩,温柔一笑:“你莫再勉强了。。。否则我难以安心。。。我。。。到底。。。没什么好回报你的。。。”朦朦胧胧得,她总觉得对他歉然,但究竟为何歉然,她又是想不起来,总之。。。就是很歉然。

    她与他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事呢?

    他怔一怔:“等你好了,自当回报。”只是一瞬,他似又恢复到从前的夏上轩,平声道:“我救人都需代价,这是我的规矩。”

    “嗯,爷爷时常教诲,滴水之恩,当泉涌相报。”宋云初说着慢慢垂下眼睑:“对不起,我好困,先小睡一会儿,等下再陪你聊。。。”话音未落,鼻息已沉。

    夏上轩召来小厮撤走赃物,换上干净床单,这才将宋云初轻轻放回榻上,坐在床边静静望着她的侧颜。

    她又瘦了,憔悴了,暗灰的晦涩已替代了往昔的明媚春光,指甲隐隐泛紫,紫中带了一层黑气。

    她衰退的,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快。

    “你来,可是想带她走?”明夜倚在门边:“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天涯海角、刀山火海,无论哪里我都随你去。”

    闻言夏上轩并未回首,仍是凝望着床上的人儿,淡淡开口:

    “既然如此,就跟我回京吧。”

    宋云初只觉这一觉睡得颇久,梦中似乎经过很长一条石子路,又有树林青草泥土的味道,还有骆驼铃声,每隔一会儿就有人喂自己喝汤,那汤味很是熟悉,仿佛曾经喝过许多年。

    “我们换了五次马车。”明夜取绢丝擦拭宋云初的唇角,放下汤碗:“相信后头已无追兵。”

    夏上轩‘嗯’一声,眼角瞥向卷帘外。凤渊不知所踪,元老院便主张扶持幼主登基,但一个六岁的孩子如何能明世事,荣乐侯凤卿乃是先太皇胞弟之子,由凤氏宗亲一派推举摄政,于是右相夏隐便提议由已晋为太皇太后的夏氏垂帘听政,如此形成一朝两局。凤卿与凤渊一般不喜外戚,更与太后违和,摄政以来朝堂上处处挟持太皇太后,朝外更是密探四布,每次出府,哪怕只是去茶楼喝茶,也得提防有人跟着,好在他做事向来精细缜密,暗中照顾明夜和云初至今,没露过任何破绽。

    再说江湖武林,自打慕容山庄一战倒是消停了不少,只因死伤实在惨重——与此同时,夏上轩的轻骑队,几乎全军覆没。

    那一场恶战,仿佛犹在昨夜。

    明夜一直没问夏上轩,他究竟是如何从‘冥狱七子’、‘幽灵二鬼’等人手下脱的身,因为他看出夏上轩什么都不想说。

    他身边追随多年的四个侍童,除却子离,其余三人再没出现过,而子离脸上的哀默和悲凉,已然道明一切。

    “皇帝驾崩,全城戒严通缉反贼,你和九娘的肖像名列榜首。”夏上轩喝停,率先跳下马车:“若论安全之地,也就此一处了。”

    “这里是——?”明夜望向帘外的一堆杂草乱石,正自狐疑,蓦地望见山顶枯木残瓦,怔住:“慕容山庄?”

    “不错,慕容山庄。”夏上轩径直往杂草堆中走去:“已化为废墟的慕容山庄,是如今唯一没有大内侍卫出没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