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你还没死。”凤渊斜眼一挑:“看来‘幽灵二鬼’、‘冥狱七子’浪得虚名不假。”
“连你都还活着我怎么舍得死。”夏上轩虽形容狼狈却神色自若:“你欠我的债越滚越多,我若先死岂非太便宜你了。”
“你能来到这,说明一干群魔都已成了刀下亡魂——连那般鬼怪都对付得了,夏上轩就是夏上轩,果然不同凡响。”
“王爷客气了。武功再好,及不上王爷一半心计,便仍是不够好。”
“上轩,你不要怪我,我也是为了自保。”凤渊叹道:“论军容整肃、纪律严明,凤霄的‘金箭队’如何能与夏家的‘轻骑兵’相提并论,我若带着那一堆绣花枕头与群魔相抗,只会令全军覆没。”
夏上轩面无表情:“你谋划得很是周详,借慕容山庄除去皇帝,借群魔除去我,朝堂上夏太后孤身无援,从此便无人再能与你抗衡了——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你也是将死之人了。”
“哦,是么?”凤渊的手在我颈项间游走,微笑道:“云初与我一般中了‘鹤髓’,我若失救她便同样失救——你会舍得看着她死?上轩,我相信你一定有法子的。”
至此我早已心如槁木,哪怕立时就地死绝也是生无可恋无所畏惧,但与夏上轩的目光相触的刹那,我的心,不知为何轻轻一颤。
他静静望着我,神情安宁平和,就像那一夜他吹奏《锦瑟无端》的时候,月练如洗,星蕴万丈,清华昭昭,清幽濯濯,整个尘世只剩下一阕纯澈明净的音律在回荡回响、天地万物延绵不断永无止境。
他在叫我不要放弃。。。我忽然读懂了他。
生平第一次,我懂他。
“西域蛊虫分五等,每一等又另分十来种,其有解无解并不以等级划分。‘鹤髓’名列第一等,却是同类中唯一无解的蛊,由赡养百年的融血毒蛊所育,一旦侵入体内,便粘附于血脉之中,经息流气行慢慢将所有干净的血染成毒血,当毒血遍布全身,便至死期。”夏上轩盯视凤渊,缓缓道:“云初不会武功,不能像你一样凭借内功抵制毒血蔓延,我以孔雀胆和清风玉露丸抑制她的毒性,但如今药力也该渐渐消散。。。她时日已是不多,你就放过她吧。”
凤渊闻言一震。
我却不由自主地笑了:“真对不住,凤渊,最后还是没能帮到你。不过有我给你陪葬,你也不算亏本了。”
凤渊看着我,神色变了又变,琥珀双瞳与残阳相迎,竟是一片血红。
“有一句话想对你说,却是没资格说。。。罢了,事到如今我又怎配求你原谅。或许玥儿说对了,我们姓凤的,都是一般自私自利无情无义。。。”他单掌一推,将我推落墙头,己身轻飘飘往外掠去。
最后一瞥,凤渊凝望我的眼,流露出从未见过的哀戚。
“站住!”九娘厉喝,提剑追随凤渊而去。
我落在明夜的怀抱里,被他紧紧拥住:“云初,没事了,云初。。。”我想朝他微笑,却吐出一口血,那血是黑的,染在明夜的白衫上,就像是宣纸上的徽墨。
夏上轩何时来到身边我并不知道,看见他的时候他的掌心已贴住了我的掌心,然后就有一股暖流涌入体内,渐渐地身子没那么冷了,但是仍觉得困倦,困倦地眼皮一直下坠、下坠。
“她。。。还有多久?”迷糊中,似乎听见明夜在问。
“两个月。”夏上轩低低道:“也许,还不到两个月。”
西域大漠。
金门客栈。
掌柜有个妹妹,名叫小红绸,最近被指派到上房天字一号服侍。专属的。
这家天字一号的房客,是一对郎才女貌的年轻夫妻,姓明,住在这里差不多大半月了。只可惜夫人的身子不太好,时常半夜高热,脑子也不很清楚,时常颠三倒四,一会儿说现在是凤十三朝元十二年,一会儿又说十六年——哎,现在已经是十四朝元年了好不好。
“明公子,药煎好了。”小红绸又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脸上不自觉一红,也难怪她,这荒山僻野的地方,一百年也出不了这么风流俊俏的人物。
“多谢。”明公子接过药碗,对帐内一抹纤弱身影温柔道:“云初,该喝药了。”
“我已经退烧了,不用喝了。”明夫人倚在床头,乌发如云,秀眉微敛:“这药比黄连还苦,明夜,就饶了我吧。”
“不行。”明公子坚持道:“夏上轩说了,这药不能停的,听话,喝了这贴,昨儿一晚上都在烧呢。”
明夫人叹口气,虽是万般不情愿,但她性子柔顺,每逢争执最终还是听了明公子的,这次也是,乖乖把药喝了。小红绸退出门去,思忖着明夫人若是身子能早点痊愈那该多好,明公子就不用每日忧心忡忡,早起摸黑得辛苦照顾,他如今可比刚来的时候瘦了一圈儿了。小红绸想到这里,便打算等会叫掌柜哥哥再去请个郎中来给明夫人瞧瞧,那个叫夏上轩的送来的药好似不怎么管用啊。
小红绸哪里知道,明夫人的病,倘若连夏上轩都没有办法,又岂是其他大夫能看得好的。
屋子里,宋云初拉住明夜的手,叹道:
“明夜,我真的不想再吃药了,夏上轩是不是还在生气我退婚的事,所以特别弄了苦药来整我呢——不如你跟他说,叫他别再派人送药来了罢。”
“云初。”明夜抚上她的脸颊:“都怪我没用,治不好你病。。。还累得你跟我亡命天涯,当初我不该依你的,我该将你留在夏家,让夏上轩照顾你。”
宋云初一脸茫然,似没明白过来,隔一会儿环顾四周,狐疑道:“这是哪里?我们为什么会在这?我们为什么不回南乡郡去?我昨天还给如意写信,说我们团圆了,要回去成亲呢。”
明夜端着药碗的手一倾斜,残留的药汁翻在手腕上,顿时烫红一片,但他却毫无所觉。
再疼,也比不过心如刀割。
那天,她昏倒之后,连着三日三夜,高烧不止、梦呓不断,夏上轩用了各种方法、试遍奇珍异草,仍然唤她不醒。于是他便一直守在她身边,一遍又一遍地吹箫,吹他们那支《心如止水》,直至有一夜,她终于悠悠睁开双眼,然后开口的第一句却是:
“明夜,母亲让如意监视我,我出不去,你快带我走。”
她的时光,竟然倒回三年之前。
她已完全不记得凤渊、不记得慕容山庄一战、不记得九娘的背叛和谋害,包括他们之间的血缘。。。上京之后的种种,她依稀都忘了个干净,只偶尔拾起一些零星碎片,却拼凑不出完整的记忆。
一切,都停留在她十四岁那一年。她甚至以为,宋家人都还在,爷爷、父亲、母亲,都还在等她回去。
夏上轩说,蛊毒混乱经脉心智,她又受了太多刺激,所以。。。便是如此了。
“我不想留在京城,我不喜欢京城,我还是比较喜欢我们家乡。。。就是爷爷和母亲比较麻烦,万一他们还是不同意我们怎办?明夜,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就是一辈子住荒山僻岭都没所谓,我谁都不想见,也不想被任何人找到,只想平平静静安安稳稳得和你过日子。”宋云初的脸颊涌上薄晕,朝明夜嫣然一笑:“等我的病好了,我们就成亲,好么?”
明夜呆呆得看着她,面色苍白如雪。
“你。。。不愿意娶我么?”宋云初望着他,犹疑道:“明夜。。。你是不是像他们说的。。。变心了。。。你是不是,心中还有别人。。。”
“我这一辈子,心中只你一人。”明夜捂住她的唇,一双清泉甘露似得眸子在夕阳掩映下叠影憧憧,声音犹如金石掷地:“倘若此生不能与你厮守,我也绝不会娶旁的女子。”
“这可是你说的。”宋云初移开他的手,微笑:“等我好了,我们便找一处山明水秀的地方隐居,最好前面有个大院子能够种满梨花。。。”
“往后,你可以教书种田,我可以织布刺绣,闲时你吹箫我弹琴。。。我再给你生一个孩子,好么?”
明夜心中的空洞一点点扩大,慢慢扩散到整个心房,而面上,依旧是芳草夏花般的笑颜:
“好。我永远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