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九娘的眼底忽然流露出一丝悲戚。

    “听说夏家终于肯退婚了?”他转向我,调侃道:“云初妹妹好本事,居然连夏上轩那种难缠的角色都对付得了——改日也教我几招罢,我家老头子可总抱怨拿姓夏的没辙呢。”

    “生米既已煮成熟饭,要其放手又有何难。”我拢一拢鬓发,朝他淡淡一瞥:“话说,这一招不正是慕容少主倾囊相授么,怎得反倒请教起云初来了,叫我如何敢当。”

    刹那,他仿佛被人当头抽了一鞭,一张春花笑颜又青又白。

    “你切莫误会,我做这些可不是为你。。。”我站在他面前,静静得看着他,静静得道:“明夜,我若还爱你,便是死也不会让旁的男人碰一下我的身子——我于你,早已是情尽痛消,今后你大可安心做你的驸马爷,从此平步青云,位列人上。”

    他面色如雪,一个踉跄倒退数步,手中酒坛磕到壁角,‘哐啷’碎裂一地。

    九娘别过脸去:“小夜,我同云初还有话要说,你也累了,不如先回歇了罢。”

    “情尽痛消。。。情尽痛消。。。”他不住喃喃自语,蓦然放声大笑,笑中几分癫狂:“如此。。。甚好!”说完,头也不回地冲出门去。

    我望着那一抹白色背影消失在帘后,霎那双腿一软,跌倒榻中。

    “你这又是何苦?”背后传来九娘幽幽一叹:“徒然伤人伤己。”

    我走出慕容山庄的时候,已是夕阳西下。

    门口,凤渊牵了一匹高头大马斜倚在绿荫旁。

    我不由一怔:“你怎得来了?不是进宫了么?”

    “天气这样好。”他望一望头顶:“宫里待久了没意思,跟皇上说会子话便退了。听流殊说你受邀慕容山庄做客,反正无事就过来凑凑热闹,打寿宴之后也好些时候没见着慕容老爷子,正想顺带跟他打个招呼呢,不料你这么快就出来了。”

    我淡淡一笑。

    他哪里是刚来,他分明一直在这里等我。他想知道,我会停留多久,我见了那个人之后,又有什么反应。

    “你若要去跟慕容老爷子赌棋盘耍牌九啥的我就不奉陪了。”我揉一揉额角,露出一丝疲态:“跟慕容夫人侃了半天花鸟鱼虫,怪费神呢,正想回府歇会儿。”

    “那我改日有机会再拜访慕容老爷子得了。”他眯眼一笑,俯耳呢哝:“你想要歇会儿,我还能不陪你么?”说罢屈膝将我抵住树干,光天化日之下,山庄大门之前,竟以口对口,覆了上来。

    “凤渊。。。别。。。”未及惊呼,他已轻巧撬开我的防御,舌尖灵巧窜入,一手箍住我腰肢,另一手满身游走,极尽撩拨能事。

    “不要。。。凤渊。。。不能在这里。。。”我又羞又急,猛力推他,怎奈他丝毫不为所动,直至我险些岔气才松开钳制,调笑道:“丫头说的对,这余下的事,还真不能在这儿做。”

    许是我眼花,凤渊搂着我挥鞭疾驰而去的刹那,慕容山庄门内,似有一角白衣缓缓飘过。

    这个四月天,充斥了欢好和缠绵,凤渊几乎不留我单独夜宿,即便白天在书房繁忙公务也召了我坐陪一旁。他管他奋笔挥毫,我则刺绣看书,然后没过一会儿他就会忽然扔了卷宗翻身跃上榻来。。。好多次被进屋添茶的仆婢们撞见,我自觉羞恼,他却旁若无人,致使流殊等必先重咳一声,听清了动静,方敢掀帘而入。

    凤渊爱极我做的绿玉茶糕,隔天便要吃上一盘:“云初,你这独门绿玉茶糕一出,‘束云轩’的点心师傅们可都得下堂求去了。”

    自然。‘束云轩’哪里舍得用‘大明袍’这样万金难求的茶叶揉馅。

    思及九娘——那日在慕容山庄,我委实话说得重了,回头冷静一想,无论如何,她曾全心全意无微不至呵护照顾我十四年,我岂能质疑她的好意。

    她不过是担心我的安危,怕我受凤渊牵累。

    “想什么?”凤渊斜睨我一眼,丢了笔墨:“过来。”

    “吃那么多甜食也不怕发胖。”我重沏一壶乌龙,端给他:“你若真变成了大胖子,可莫要怨我。”

    “怎会呢?”他一口饮干茶水,表情意味深长:“我每夜都那般辛苦劳作——你就该给我好生滋补才是。”

    我涨红脸,咬唇不理。

    他从背后一把抱住我:“昨儿给你的——穿了没有?”

    我的脸瞬时红到脖子根:“我不会穿!”

    一条肚兜,不知他从哪里弄来的,薄如蝉翼,几近透明。

    “你不会穿?”他在我耳旁吹气道:“那我现在就教你穿,好么?”

    “王爷。”门外响起一洪亮男声。

    我松口气,硬是挣脱了他的钳制,转入偏厅去了,远远闻他促狭一笑:“令鹏。你来得可真是时候。”

    偏厅里,婢子已收起一大早晒出的茶叶,按我说得又重新筛过两回,我便亲自监督她们将干叶磨成细粉和面,馅料则取新鲜玫瑰、红豆与去心莲子同煮,最后撒上杏仁核桃甘露,这才吩咐拿去蒸了。

    “王爷说要留令鹏大哥晚膳。”燕殊掀帘,面颊绯霞扑扑:“小姐还是在屋里吃吗?”有外客来的时候,我多在自己屋里吃。

    “嗯。”我看她一眼,莞尔:“我这里多得是丫鬟小厮,你今儿晚就上前头伺候王爷——还有那位令鹏大哥吧,都大半月没见了,想必思念得紧。”

    “小姐!”燕殊跺脚,羞道:“方才还被流殊取笑呢,这会儿您又。。。!”说到一半捂脸跑了出去。

    我不觉好笑,小妮子也大了,改日记得问问凤渊,有没有意思把燕殊许给令鹏。

    一个人吃饭难免寂寥,幸好流殊在一旁说笑排解,简单晚膳之后沐浴更衣,正倚着贵妃榻看书,凤渊却来了。

    “令鹏这么快便退了吗?”我挑眉。令鹏是凤渊的左臂,每次聚头他们一般都会谈得比较久。

    “丫头,你老关在府里也怪闷的”,凤渊的神情有些不比寻常:“我们出去走走吧。”

    我以为他会带我去骑马,他很喜欢驰骋于丛林中晚风飒飒的清爽味道,屹立于悬崖顶端俯瞰山水的辽阔意境,但今晚他却叫了马车直接驶往城郊湖畔,登上一小船,随波荡漾。

    皎月高悬,辰星朗朗。

    我靠在他怀里,十指任流水涓涓穿梭,轻念:

    “只愿独守一隅,与清风明月为伴,行扁舟,赏垂柳,一世风流。”

    他抚上我的脸,唇瓣徐徐落下,齿间流连忘返,呢哝软语:“待玲珑行完大婚,我们便寻一处宝地,闲看日升月落,冬去春来,花落花开。。。可好?”

    “嗯。”我垂眸,“你说什么,便是什么,我都随你。”

    他的怀抱蓦地一紧,紧得我有些疼。

    “凤渊?”我不解,抬眼望去,只见他面上平静如斯,吐出的字句却似笼罩了一层薄雾般恍然如梦:“倘若。。。倘若我与慕容夜同时危在旦夕,而你只能救一个——”

    “你,选谁?”

    我一时怔住:“你说什么?我不懂。”

    他不答又问:“那位慕容夫人,本姓为何,你可知道?”

    我细想一下:“她说在家中排行第九,我们便一直叫她九娘。。。至于本姓倒是没什么印象了,只知她的夫家姓明,因村子里闹瘟疫才逃难到了南乡郡来。”说着又顿一顿:“坊间三姑六婆传九娘未婚生子,我怕她难受,是以不敢多问。”

    “明。。。明。。。”他默念数遍,忽然淡笑:“明,确是一个好姓。”

    “九娘。。。明夜,你认识他们么?”我疑窦顿生,抬首看他:“你。。。可是有事瞒我?”

    晚风和着荷花香徐徐吹散一池涟漪,细碎波澜跌宕无尽。他眺望远处,琥珀色的眸子在静谧的夜里闪烁出点点星火:

    “我这次去南乡郡,顺便也是想把你的户籍速迁上京,却偶然发现,宋家的户籍簿里竟然从未有过他们母子的出入记录。”

    “什么?”我惊讶:“这怎么可能。”

    “确不应该。大凤律例,凡定居五年以上必须申报户头,否则以游民处理,驱逐出境。他们驻足宋家十四年,岂能毫无记录在案。于是我命令鹏彻查,方才得了消息——”他看向我,目光灼灼:“原是宋家多年来一直疏通郡县户部瞒天过海,因此每逢朝廷户籍调研,他二人都得以幸免。若非本月郡县侍郎因病提前告老还乡,而新官上任的正是我们自己人,恐怕这事到现在也不会有人知道。”

    我呆怔半晌才讷讷道:“宋家贿赂户部?我爷爷吗?”

    “不。”他顿一顿:“是宋夫人。”

    竟然是母亲。。。为什么?

    “根据户部档案,他们到南乡郡那年全国闹瘟疫的村庄一共十二家总数一千八百九十七人,令鹏清理所有户头却无一对母子符合他俩的形容特征,而当地村民也没有一个人记得曾经见过如此样貌的一对母子——”

    凤渊的声音忽然变得很低很沉:

    “换句话说,据令鹏所查,九娘和明夜这两个人,从来不曾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