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刹那,我只觉头顶一声轰隆,全身冰凉。

    他们是谁——从何处而来——我竟然毫不知情,十四年的朝夕相对,我未曾有一刻怀疑过他们的身份。

    犹记那日在慕容山庄,九娘立于帘后,一手抓住我的衣袖不肯放,满目殷切:“别,云初,别回去他身边,算我求你。”当我执意挣脱她的手,转身离去的瞬间,她眼中涌上的悲楚和惊惶,一直深深印刻在我的脑海里。

    她对我的爱护,绝非伪装。

    但我现在已不能确定——究竟应该信谁?我怔怔得看着凤渊,他也一瞬不瞬地望住我,指节温柔摩挲着我的脸颊:

    “有些事,你还是不要知道得好。”

    “我要知道。”

    “丫头。。。”他的眼底慢慢浮上一层类似希冀又类似迷惘的情愫:“倘若你知道了一切之后,你。。。还会不会留在我身边?”

    我垂眼,只问:“他们究竟是谁?”

    凤渊沉默半晌,忽然一把抱起我,凭空跃至一艘大船之上。我先前思潮紊乱,并无察觉附近还有别的船家,此刻不由被耀眼明火刺得别过脸去,耳畔闻得一个清冷的声音道:

    “渊王爷,好久不见。”

    我一怔,缓缓回首,只见竹帘下端坐着一青衣人,背后四名少年佩剑而侍。

    “上轩,别来无恙乎。”凤渊踏前一步,子离、子镜掀起竹帘,替我们看座。

    凤渊偕我入席,一手仍握紧了我的柔荑:“今儿晚吹得什么风,竟将夏公子给捎来了?”

    夏上轩瞥一眼凤渊,却是自始至终不看我:“我若早知王爷有此等雅兴夜游郊湖,断然不会前来打搅。”

    “哦?”凤渊含笑:“这么说,是碰巧了?”

    夏上轩鼻底一哼:“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你看你,没事老爱抬杠。”凤渊摇头:“上轩,做人痛快一点不好么。”

    “若论痛快做人,我自然是不如你了。”夏上轩淡淡道:“山湖月景,佳人良伴,夫复何求。”

    “哟,曾几何时连夏上轩也懂得吃醋了?”凤渊轻一挑眉:“我原道依你的性情这辈子都做不了风月中人。”

    夏上轩的脸颊边缘莫名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浅晕,神色依旧冷峻:“若论风花雪月,我自然更不如你了。”

    凤渊看着他:“难得听你说还有不如我的地方,以往无论何事上轩公子人前人后总是第一。”

    “谁耐烦做第一?做第一又有什么好?”夏上轩嗤笑:“无聊。无趣、无谓。”

    “说得也是。”凤渊微笑:“总喜欢做第一的人,高处不胜寒,合该多么孤寡寂清。”

    夏上轩沉默一会儿,令道:“子离、子镜、子骑、子御,你们都去外舱守着。”

    “是。”四人一并退出。我犹豫一刻,正欲起身,却被凤渊一把拽回:“你留下。”

    “可是。。。”我看向夏上轩,后者抿一口茶,不疾不徐:“你确定她听得?”

    凤渊颔首:“但凡云初想要知道的,我定不相瞒。”

    夏上轩直到此刻方才瞥了我一眼,随即调开目光:

    “你要我查的事,我已查明。年头唐门大长老故世,所有子弟闭门戴孝,据报未曾出动任何人。你送来的那一具刺客的尸首我剖验过,其体内曾种毒胶,时辰一到,胶囊溶解,毒侵五脏,必死无疑——而唐门的毒向来藏于臼齿,且只在任务失败的情况下才会选择自尽。是以如你所料,数月前你南下遇刺一事,很可能并非唐门所为。”

    “但他们却有唐门的‘观音血’。”凤渊沉吟:“唐门之毒,岂容外借,触犯门规,即是死罪。”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夏上轩淡淡道:“利之所趋,乃人之本性。”

    凤渊看住夏上轩:“所以,既然有人能买得到‘观音血’,你夏上轩也一定有办法买得到解药‘佛砂’。”

    “算上利息,抵得过你整年俸饷。”夏上轩眉头一皱:“说起这笔救命账,你又打算何时还我?”

    凤渊反问:“倘若我也任人刺你一刀,然后再给你包扎止血,你可仍会心存感激?”

    夏上轩居然答:“自然感激不尽。”

    凤渊苦笑:“有你这样的朋友,谁还需要敌人。”

    “莫非你凤渊就是一盏省油的灯?”夏上轩冷笑:“你可别告诉我,你从未怀疑过他们母子的身份。”

    船舱内忽然一阵沉寂。

    “他们如今到底有多少钱?”良久,凤渊缓缓开口道:“能够买得动唐门、江湖各路高手、甚至慕容山庄。。。”

    “你的,加上我的,也许还不及他们的十分之一。”夏上轩道:“去年水部修建堤坝,问江南钱庄筹借百万银,江南钱庄一夜之间便尽数凑齐——你猜这钱到底来自谁家?”

    凤渊‘哦’了一声:“莫非江南钱庄也已是他的了?”

    “岂止。这三年来,慕容夜的手已深入京城以及各省州经商脉络,尤以来钱最快且汇通最不易追查的两样——妓院和赌场,几乎尽归其名下。江南钱庄比之,不过小巫见大巫。”

    凤渊重重叹口气:“这样富可敌国的人物,居然要杀我,真是奇事。”

    “你觉得奇怪么?”夏上轩盯视凤渊:“他们是谁,究竟为何要杀你,你当心知肚明。”

    凤渊不接话,转而拍开桌上一坛酒,大笑道:“女儿红在前,你却一味喝茶,实在大煞风景。”

    夏上轩见状不悦道:“我只说请你喝茶,并未说请你喝酒。”

    “你就是小气。”凤渊兀自连饮三杯:“家里藏了那么多陈年佳酿,却宁可放着发霉也不肯抬一桶出来与我共享,没劲。”

    夏上轩忽然从凤渊手中夺过酒坛,凑到嘴边咕噜咕噜喝了一半,跟着随手一掷:“天底下也只有你,胆子够大脸皮够厚,抢了我的未婚妻竟还敢喝我的酒,也不怕我毒死你。”

    “你夏上轩何许人也?”凤渊略抬袖稳稳接住酒坛:“你要杀我,也得我输得心服口服你才能觉着舒坦。下毒,清高孤傲如你,岂会下毒?”

    “太后娘娘要我放你一马,我听命行事尔。”夏上轩面无表情:“但你我之间的账,仍未算清。”

    “那你恐怕得抓紧了。因为现在想要找我算账的人,不止你一个。”

    “如此,渊王爷千万保重。我就等着看这出好戏,你莫叫我失望,倘若败北,你欠我的债,来世也还得还。”

    凤渊挑眉:“这么说你是打算袖手旁观了?”

    “你该庆幸。”夏上轩斜睨凤渊:“庆幸我不过是袖手旁观而非趁火打劫落井下石。”

    “说得是,谢了。”凤渊似笑非笑:“十日之后便是玲珑大婚,想来届时便见分晓。”

    我听到这里再也听不下去,‘霍’一声站起,倒退数步,贴住墙角:“够了。”

    “云初。。。”凤渊伸手来扶,被我一把推开。

    “你说的对,许多事,我还是不要知道得好。”我想哭,却是欲哭无泪,又想起曾发过誓不会再哭了:“那些行刺你的杀手竟然是九娘和明夜派来的。。。这太荒谬了——我不信!”

    凤渊看着我,眉宇间慢慢浮现一丝清愁:

    “令鹏追查了京城内所有宝号的资金流动,发现有一家两年前开的地下钱庄,行事十分谨慎隐蔽,费了好几个月的功夫才探进里头,查到近年来每隔数月都有一笔相似金额的巨款汇出,汇出户头便是他名下的翠楼,而提汇的总是一个子虚乌有的账号。”

    我瞪住他:“什么意思?”

    “云初,这一年多,我每趟出门,几乎不是遇见山贼便是碰到强盗,然其身手修为却非同一般。。。”凤渊顿一顿:“令鹏查得翠楼的汇款日总在我出行前三天——这并非巧合。”

    “你是说他们一直在买凶杀你?”我整个人一震,缓缓道:“你可有真凭实据?”

    “没有。”凤渊看着我,一双眸子沉静如深潭古井:“云初,打你认识我第一天便应知晓,我行事宗旨向来如是——宁可错杀一百,也绝不能放过一个。”

    “你。。。”我捂住脸孔,惊惧万分:“你。。。要杀了他们?”

    “我不杀他们,便是他们杀我。”

    “为什么?”我浑身颤抖如秋风落叶:“他们究竟为什么要杀你?”

    “他们究竟为什么要杀我?”凤渊喃喃自问,半晌长叹一声:“许是我前半生结下的怨。。。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