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我怔怔地望着九娘,有一刹那感觉从来不曾认识过她。

    “云初,在我心里,待你如同小夜一般,我希望你们都能幸福,无奈天不从人愿。”九娘臻首微抬,秋水明眸宝光流动:“孩子,你别怪我当初狠心。。。你和小夜,今生注定有缘无分,至于你与凤渊——”九娘顿一顿:“听我一句话,趁早离开他,他会害了你。”

    我先是一呆,跟着笑不可抑:“夫人,您这玩笑,未免开大了。”

    九娘蹙眉:“云初,你本性天真单纯,容易轻信他人。你将自己一生幸福如此草率托付出去,来日必定后悔。”

    “你说得很对。”我看着她讽刺道:“纵有前车之鉴,依然屡教难改——我这人就是这么愚钝无知冥顽不灵,至今也没能学到夫人一半聪敏能耐,着实惭愧之极。”

    “我是为你好,你信也罢不信也罢。”九娘脸色微微一变,随即叹口气:“倘若当初你肯听我的话回南乡郡去,事情就不至于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

    “我跟随凤渊乃是我心甘情愿,没人强迫我。”

    “云初,我也是女人,更是过来人,女人的心事我了解且看得透——你并非真心爱凤渊,你只是需要一把保护伞、一根救命稻草、一块荒海浮木——但只要凤渊能办到的,今时今日的我同样能够办到。”

    “你就这么想我走?”

    “是,马上就走,即刻就走,离开凤渊,离开京城,把这里的一切都忘了,另找一处重新生活,现在还来得及。”

    九娘的面容,一半曝露于阳光下,一半隐匿于暗影中,那瞬间的光影交错,憧憧斑驳,忽地令我想起三年前某一个晚上,她默默孑立窗前,遥望满天星辰,任凭爷爷百般重责我与明夜,神情也是同样的叵测难辨——一股莫名怒意顿时油然而生:

    “或者无论我同谁在一起都不能叫你称心如意,不管是明夜还是凤渊。”我尖锐道:“你口口声声为我好,实则情愿看我痛!”

    “云初!”九娘整个人僵住,半晌缓缓道:“你。。。不该这么对我说话。”

    我拂袖起身:“慕容夫人若是都吩咐完了,今日就到此为止,云初先行告辞。”

    “数月前凤渊南下遇刺,杀手并非来自唐门。”九娘毫无预兆地蹦出一句,堪堪止住了我迈出去的脚步:“刺杀他的人,不过是模仿了唐门的功夫,借用了唐门的‘观音血’,如此而已。”

    我愣一愣,不明所以:“你说什么?”

    “我说,凤渊能活到现在,除了武功了得应变机智之外,他的运气,实在不错。”

    此刻正值晌午时分,艳阳当头,烈日透过百叶窗棂投射进来,将室内照耀得一片光暖和熙,然不知为何却有一股莫名的凉意一点一滴爬上我的背脊。

    茶香,渐渐散去。

    “你是否很奇怪,我一个妇道人家,如何能晓这些?”九娘斜倚在美人榻上,轻罗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得摇着:“其实,当一个人钱多得几辈子都花不完的时候,想知道任何事,都不会太难——有钱能使鬼推磨,无论什么东西,都有一个价钱。”

    “那是。”我心中犹自惊疑,嘴上却说笑道:“以我为例,便值个五百两黄金。”

    “你始终怪我。”九娘搁下团扇,幽幽道:“云初,我的苦衷,不为人道。”

    “你不过是想过得好一点。”我淡淡道:“这点苦衷,倒还算不上难以启齿。”

    “是,我确是想过得好一点,我不可能永远屈居于宋家,我有我的抱负,但这并不代表我不在乎你、不疼惜你。”九娘从榻旁的紫檀书架上抽出厚厚一叠文书:“云初,如果你不想再回南乡郡也无妨,这儿有灵州、云州、溪山、秦河等各地的田产,随你挑选。。。”

    “我不走。”我斩钉截铁道:“凤渊答应过会保护我,我相信那不是一句戏言。”

    “你根本一点不了解男人,更不懂像凤渊这样的男人。”九娘眸光一闪:“你若信他,迟早后悔。”

    “哦,我信凤渊便是错,信你们便是对?你以为我是谁,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没心没肺的木偶娃娃?”我瞪着她,一字一顿道:“我告诉你,哪怕凤渊从头到尾都在骗我,我也不可能回头接受明夜的馈赠住明夜买的房子!”

    “云初。。。”九娘握着地契的手慢慢垂下:“我们母子欠你的或许这辈子都无法偿还,但请你相信,小夜。。。他并非存心伤你。。。求你别这么恨他,你要恨就恨我。。。”

    “我既不恨他,也不恨你。”我打断她,漠漠然道:“我只不想与你们再有任何交集。”

    “哦?是么?”门口有人朗笑:“若果真如此,你又为何偏要许给我那准大舅子,与我慕容山庄做姻亲呢?”

    珠帘叮当作响,一袭白衫飘入,衣袂翩翩:

    “娘,有贵客上门怎不通知孩儿一声?”慕容夜径直走到我跟前,吊儿郎当地作个揖:“给未来嫂子见礼了。”

    “你来做甚?”九娘一见他便是不耐烦:“大白天的又喝酒了?!”

    他置若罔闻,只朝我朗笑道:“云初什么时候成亲?为兄可得给你备一份风风光光的嫁妆。”

    我看着他。那一双清泉甘露似得眸子,仿佛始终未变。

    “我尚有三年孝期需守,王爷虽不介意,但我得替他设想,孝期内办喜事总归不吉利——诚然,先谢了。”

    “谢什么。都是自家人。”

    “说得是。打小夫人待我视如己出,而今我娘不在了,夫人就跟我亲娘一样。”我看向九娘,笑靥道:“我都跟王爷说好了,等到办喜事的时候,这宋家的高堂还得请夫人代座。”

    九娘眼角的余光徐徐掠过他落到我身上:“云初,你当真决意嫁给凤渊?”

    “是。”

    屋内刹那沉寂。

    他忽然转身打开壁橱,拎出一小坛陈年花雕:“老朋友,原来你给藏在这儿呀。”说罢拔了木塞,咕噜噜地就往口里灌:“娘亲福泽深厚。”他喝得急,一阵猛咳,直咳得满面通红,却仍哈哈大笑:“儿子娶公主,女儿嫁王爷,可谓双喜临门,不,简直喜从天降!”

    九娘脸色微白:“你说得够多也喝得够多,可以出去了,婚期将近,下边儿还有一堆子事等着你置办。”

    “有钱能使鬼推磨,被推着走的人满庄都是,还需要我帮什么忙?”他片刻之间已饮下大半,高举酒坛,侃道:“翠楼新来了位伶倌儿,很善谱曲,也很善弹琴,但他却说我唱得比他好——你们要不要听?”说罢薄唇微张,竟就兀自歌吟起来:“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几句词,被他翻来覆去得唱,直唱得醉意迷离,如云坠雾。

    九娘一个箭步冲上前夺下酒坛,厉声道:“你喝得够多了,再喝就没命了!”

    “莫担心。”他被九娘一推甫又睁眼,单手环上九娘的肩膀,嘻嘻道:“孩儿会留着这条命好好替娘亲办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