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等马车的时候,如意坐到我身边。今天她穿了一件绛红水纹衫,配一条浅藕色绣裙,都是上好的绸缎,裁剪熨帖做工细致,一看便知是兰绣坊的新货。
“看见刘家待你好,我很替你高兴。”我笑言:“以前总爱穿素,其实你穿亮色更好看。”
“小姐”,如意开口,想说什么又打住,顿了一会儿才道:“小姐,我会将宋宅打理好,包管你回来的时候,这儿还跟现在一个样。”
“嗯。。。”我望着那株枯萎许久的梨花树,淡淡道:“只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如意把头扭到一边,手绢捂着脸。门外,马车到了。
“别这样,让人看见还道刘正欺负你这个新娘子呢。”我故作轻松,一边说笑一边挽起包袱。
“小姐”,如意抓住我的袖子,脸上露出一丝惶恐:“还是。。。还是别去了。。。就你一个人。。。”
“我会小心,没事的。”
“小姐。。。”
“一到京城,我便马上给你写信。”
如意泪盈于睫:“我就知道,不管我再怎么劝都是没有用的,小姐执拗的性子,自小如此。”
我只是微笑。
“若是在京城碰上了难事,小姐一定要告诉表姨,表姨居住京城十几年,且不论熟门熟路,哪怕多个人想办法也总是好的。”
“你嘱咐过好多次,我都记下了。”
“这些,是我婆婆的一点心意。。。”如意取出银票,放在我手上:“我婆婆说,女人家在外,身边没点银子是不成的,何况小姐生来娇贵,从未独个在外颠簸,有钱傍身必要时也能多条出路。”
“如意,替我谢谢你婆婆,我很感激。”我将银票推了回去:“但这钱,我不能收。”
如意急了:“小姐,你身边细软不多。。。”
“我不是可以去你表姨饭馆帮手么,再者,我还能卖绣品。”我拍拍如意的手:“忘了?宋家小姐的绣艺居南乡郡第一。”
“小姐,你一介千金,怎能受得那些腌臜苦?”如意呜咽恳求:“你就收下这些钱,大不了将来再还给刘家便是了。”
“爷爷傲气了一辈子,至终不肯受人施舍。”我顿一顿,轻轻道:“他生前我已叫他丢尽颜面,我不想再叫他身后不高兴。”
“小姐。。。”
“好了。”我转过话题:“往后逢年过节,记得替我在爷爷案头上几柱香。”
我们在屋里又逗留片刻,刘正一声不催,只耐心候在门口,见我出来,才上前一步,仍跟从前一样恭敬:“小姐,车夫赵老头是我熟识朋友介绍的,人很实诚,还会些把式,定能将小姐平安送到京城。”
“多谢你帮忙。”
“哪里的话。小姐要是住不惯京城,随时回家来,我和如意总在这里等着你。”刘正一脸憨厚的笑,如意却靠着他的肩膀哭了。
我垂眼,掩住了上涌的湿气,平静地和他们道别。刘正扶我上了马车,放下车帘。如意跟着马车又追几步,最终被刘正拦住了,接着两人的身影越来越模糊,直至从视野中完全消失。
一路上,我做了许多梦,梦里有如意、母亲、爹爹,还有爷爷,但大家似乎都不很高兴的样子,尤其爷爷,看我的神情冷冷冰冰,再不似昔日温和慈爱。我跑上前拉他的袖子,他一手拂开我,眉头紧锁:“你大了,愈发不听话了。”
“爷爷。。。”我语塞,第一次在爷爷的眼中看见厌恶。
“我们宋家没你这样的女儿。”爷爷面如寒霜:“你要走就走吧,走了便再也不要回来了。”母亲站在爷爷身后,眼中泛着泪花,一脸惊惶哀伤地瞅着我,嘴唇蠕动,似说了些什么。
“娘。。。”我未及开口,忽地浑身一震,醒了过来。
“宋小姐,马车后轮陷泥坑了。”赵老头是个四十多的庄稼汉,喊起来中气十足:“幸好我带着钉耙,一会儿就能撬出来,麻烦您先下车走走。”
我掀开车帘,向外张望,赶了三个多时辰的路,已离了南乡郡的地界。此时夕阳西下,黄昏渐近,小道上两排树木枝繁叶茂,郁郁葱葱,几乎遮住了后面大片田野,方圆百米除了我的马车,偶有几匹飞骑经过,都是信差。
赵老头打开车门,给我取来踏脚小凳。我下车,闻得花香扑鼻,抬头一看,只见野外种了大片梨花。
“小姐放心,我很快弄好,不会耽搁行程的,天黑前咱们一定能到县城客栈。”赵老头说完,又嘱咐道:“小姐,您也莫走太远,要是碰见啥子生人,就马上叫我。”
我点头谢过,沿着梨花地下了坡,慢慢前行。此处梨花开得比往昔宋宅庭院里的更盛,雪白与粉红交织的花枝堆砌在一起,迎风飘拂,翩翩起舞,美不胜收。繁茂处,一条小溪乍现,淙淙净透,花瓣零落浮波,从田地里静静淌过。我蹲下身,取出绢帕,擦拭手脸,微凉的溪水混着花香,果然清神爽朗,沁人心脾,小坐林间花枝下,闻着新鲜空气幽淡花香,只觉原本沉甸甸的心头竟也逐渐舒坦了。正欲起身,荷包里忽有什么东西戳到了腰,打开一看,竟是我的金锁。
金锁的链扣处绑了一卷小纸条,上面是如意的字迹:
“小姐,若给你钱你定要生我的气,只求你好歹收着金锁吧。其他物什当了就算了,但这金锁毕竟是老太爷留给你的最后一份嫁妆了。”
我呆住。如意竟没有当掉金锁,那她的嫁妆和爷爷的药钱又是打哪儿来的?
必然是她积攒多年的积蓄了。
我鼻子一酸,默默地将金锁系回颈项。
卖了宋宅仅余的几件字画瓷器,换得的银子付清了米面赊账、医药费,再料理完爷爷的后事,剩下的只够一路上京的盘缠。如意给她表姨去了信,替我在京城安排了住处,我主动要求去如意表姨的饭馆里帮忙以抵扣房租,如意起先极力反对,只凭我一味坚持才勉强同意。
往后,我要学会一个人过日子了,虽然我从未一个人过过日子,但我不怕,因为我知道他们就在那里。
京城。
三年了,我不停打听他们的下落,终于有个乡亲在上京途中遇见了他们,后来辗转得知他们一直住在京城。
如今,我离京城,越来越近了。
“小姐,上车咯。。。”远远听见赵老头的呼唤,我深吸一口气,拍拍衣上的尘土,站直了身子,刚要往回走,忽地听见背后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一树沟下,有什么白白的毛茸茸的东西在蠕动。莫非是兔子?正自狐疑,那只白毛茸茸的东西‘唰’地从树沟底窜出来,一路滚至我脚边,将我撞倒在地。
“啊!”
我本能惊呼,孰料一只大手瞬间掐住了我的咽喉:
“别喊,否则我拧断你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