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滚烫的呼吸不断喷在我的颈项,一股特殊的香味混杂着浓重的腥臭直冲鼻口,惹人反胃。

    我被他从背后擒住,看不到他的脸面,只道他身段十分高大,我的脑袋只够其胸口,他忽然一阵剧咳,身子微微颤抖。

    一条雪白的茸毛皮草从他肩上滑落,掉在我脚边,我一眼便认出——竟是雪狐。

    天山雪狐,百年罕见,万金难求。宋家最得意的时候,爹爹曾费尽人力物力弄到一件送给爷爷做五十寿礼,但毛色比眼前这张仍然略逊——如此纯洁雪白无任何斑驳瑕疵,且轻软如棉,薄如蝉翼,覆在脚背上完全觉不出一丝分量。

    我卡在喉咙的一口气至此方才慢慢顺过来。此人衣着华贵,该不是为财,那他意欲何为?他到底是谁?

    他会否,杀了我?

    不不,我不想死。。。我。。。还不能死。

    “你。。。你。。。”我鼓足勇气开口,却结巴地怎么也说不出话,双腿一软眼看就要往下跌去,他单掌一托,将我整个人揽在怀里,铁臂紧扣我腰际。

    我身子一僵,又羞又怕。

    “去,去树沟下看看。”他说完,又一把将我推出,只剩手掌捺住我的后颈。

    我被迫往前挪步,他跟着我走,直至树沟深处,我战战兢兢往下一瞥,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只见狭长树沟内躺着一名血肉模糊的男子,几乎分不清哪里是衣裳哪里是皮肤,双眼圆睁,面孔扭曲,显然已气绝多时。

    我生平何曾见过这等场景,瞬间眼前天旋地转,整个人就快支撑不住了。

    “不许昏!”耳旁响起他冰冷的声音:“除非你不想再醒来。”

    是他,杀了这个人么?我撞见他行凶,他是不是要杀我灭口?

    我惊惧万分,想哭又不敢哭,唯恐激怒了身后的凶徒。

    “死了没有?”他一把将我拉回,我扑在他胸口,颤抖不已。

    “我问你他死了没有?说!”他抓住我的胳膊,捏得我生疼。我挣扎,但哪里敌得过他一双铁钳,慌乱中抬头,方才发现他双目紧闭,眼周布满一圈深红印记,那印记顺着颧骨蔓延至脸庞,所到之处皮肤溃烂成疮,隐隐散发出一股腐烂腥臭的味道。

    此时此刻,我已惊怕得呆若木鸡,甚至觉得对着他的鬼脸至少比对着刚才的死人要好。

    “他。。。死。。。死了。”我牙齿打战,嗓子细若蝇蚊。

    “哼!”他咬牙切齿:“这个吃里爬外、忘恩负义的东西。。。只受一掌太便宜他,应当凌迟喂狗!”说罢伸手一推,我一个踉跄往前扑倒,刚刚巧趴在尸首上,甫一抬头便瞧见那张布满血痕的面孔,和一对呲目欲裂的眼,不禁‘啊’一声,差点昏死过去。

    “搜他身,看有什么。”他命令道。

    “小姐!宋小姐!”

    车夫赵老头的呼喊越来越近,我回头,那个鬼面人却忽然不见了踪影,地上徒留一件雪狐披风。

    他走了?

    我慌忙从树沟里爬出来,一个不稳‘扑通’跪倒。

    “宋小姐!”赵老头快步跑来,见我惊道:“小姐,出啥子事儿了?您还好吗?”

    “我。。。”未及开口,就见赵老头两眼一翻,紧接着直挺挺瘫在地上一动不动。背后,立着那个鬼面人。

    “啊!”我捂嘴,看着不省人事的赵老头,整个人如筛糠般簌簌发抖。

    赵老头。。。可是也被鬼面人。。。杀死了?

    鬼面人依旧紧闭双眼,语气很不耐烦:“他谁?”

    “马、马车夫。”我哽咽。

    他似乎在笑,一张布满血疮的脸更显狰狞:“哦?你还有辆马车?幸好刚才没杀他。”

    我一听赵老头没死,稍稍松了口气。

    “愣着做什么?!”他喝令道:“还不快去搜身!把那叛贼身上的东西,全给我拿来!”

    “我。。。我。。。”当一个人恐惧到了极点,反而会得慢慢平静下来。我咬一咬牙,颤声问道:“是不是。。。我帮你去。。。去搜了那个人的身,你。。。你就会放我走?”

    “你乖乖听我吩咐,我便饶你们不死,但你若给我耍什么花样或企图引什么人来。。。”他指一指马车夫:“他先死,你垫后。”

    我深吸一口气,只得挪回树沟处,微闭了眼,伸手在那个死掉的男人身上摸索,搜出两块火石、几张银票、一只小瓷瓶、一柄短剑,还有一卷小纸条。我悄悄将短剑收入袖中,其余则交予鬼面人。他折了银票往怀里一揣,将纸条丢给我:

    “念。”

    我颤巍巍抚平纸面,上头寥寥数字:

    “人头今讫。月圆夜,十里五坡亭。”

    他忽然陷入沉思,好一会儿都不说话。

    我坐在地上,鬓发凌乱,泪痕未干,惶惶然道:“我。。。我已照你说的做了。。。你。。。你现在可以。。。放、放我走了吧?”

    他打开那只小瓷瓶嗅了嗅,不答反问:“你认不认得葛根和蒺藜?”

    “认。。。得。”替爷爷熬药三年,寻常药材早已烂熟于胸。

    “里头是甘草薄荷脑。”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扔给我:“这片地后面就是山林,应该能找到葛根和蒺藜。去寻一口锅,煮沸了水,将那瓷瓶里头的东西同葛根、蒺藜、甘草薄荷混一起,熬成糊。”

    我呆呆地听着,仍未反应过来。他忽然伸出一脚,往卧在地上的赵老头踏去,临头之际猛得一撇,脚尖轻触旁侧一块岩石。

    瞬间,石头碎成了粉末。

    “还不快去?”他盘腿坐下:“半个时辰之内做不好,这车夫的脑袋便如同此石。”

    我一震,这才回过神来,一路跌跌冲冲跑回马车。有一刹那我真想解了缰绳骑马逃走,但思及赵老头,终究还是忍住了。

    大多车夫都会备一口锅在车上,以防途中没遇着打尖的地方,作风餐露宿之用。果然,我在车底板下找到了铁锅,抱着它一路快步,几次险些绊倒,好容易来到溪边,倒影中瞧见自己脸白如纸,颊上染血,颈项淤痕,再看自己的双手,更是一片红迹。

    我想哭,但这不是哭的时候,我也没有哭的力气,胡乱洗了手脸,盛满一锅水,赶回原地的时候,锅内的水几乎洒去一半。

    鬼面人已搭起一个小火台,于火堆旁打坐调息,口中时不时吐出一圈圈灰褐色烟雾,眉头紧锁,双拳攥得青筋暴起。

    我不敢多看他,一头扎进树林去寻药,不料却在林中发现更多的尸体。他们一个个,都如同那个死在树沟里的男人一样,浑身浴血,死不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