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决战·

    ·刺杀·

    ·革命是大势所趋·

    ·取消独立如何?·

    ·革命高调帮会低调·

    ·师出无名不许革命·

    ·大结局·

    1

    (九月二十六)

    白剑声和马凤云均是见机极快的人,当晚躲过搜捕以后,知道形势危殆,半点不敢停留,二十六日一大早,趁着天将亮未亮,城上守兵交班的当口,会齐了源盛镖局一干人,从一处背静处缒出城去。众人在城外洒泪分别,各奔东西。他师兄弟二人则护了白润臣,一道投奔位于城外乡下的老宅来。

    比之白润臣,白老夫人更是整整八年没有见过儿子了,这时突然见着,只道犹是梦里,醒过神来以后,不禁泪落如雨。母子相拥而泣,白润臣和马凤云也都动情下泪。然而没等叙话,遥遥的枪炮声已穿过峰峦和田野,传进他们耳朵里来了。

    白剑声和马凤云出去打探,回来说是刘文藻和顾崇文两军已在往西不到二十里的文塔山猴子岩一线交上了火,据说战况十分激烈,四下里的道路全被封锁,不得进出。白润臣反而不当一回事,道:“他们是争省城,未必会打到这山沟沟来。即使真打来了——也等来了再说吧。”他兴致很高,亲自动手烧了锅水,把家养的老母鸡宰了,乐呵呵地坐到院里去,拿滚水退毛。

    中午,四个人围坐一桌,吃了一顿难得的团圆饭。

    午饭以后,白剑声又要出去看。白夫人不晓得他这么急做什么,生怕他来了这么一会儿,忽而又不见了。马凤云直向他打眼色。白剑声看着了,狠狠心,还是往外头去。白润臣言语了一句:“这仗打起来,不是一两天能完的。出去看?听声儿不得了。”

    “砰砰啪啪”的,很轻,但很密集,含混地杂作一团。显然,这时候打得正酣哩。

    白剑声终于没有走出去。

    下午,四个人搬了椅子,坐到院子里说话。已是秋末了,黄叶从院子的老树上舒缓地飘落,轻盈得什么也不惊动。白剑声在说他的故事:他在上海的见闻,在两广的见闻,在南洋的,在更远地方的……“你胡说呢,哪会有这样的事哟。”娘被他逗笑得眼泪也掉下来。马凤云坐在一边,笑嘻嘻地听他扯。他梦到过这样的景象,八年了,这梦终于成了真。

    也不知拉拉杂杂说了多久,树上的黄叶纷纷地落到脚下来了。白夫人起身去烧糖茶,马凤云过去帮手,她教他把满院的树叶扫起来当柴禾烧,茶烧出来会有特别的清香。

    调好的茶,呈晶莹的橙黄色,很浓郁的样子,像是把美好的滋味都饱满地收在里面。白夫人分盛了四碗,马凤云端出来。

    “茶。”

    “嘘——”白润臣轻轻摆摆手。

    白剑声歪倒在椅子里睡着了。他太累了。在外面,无论什么时候他都是警醒着,只有在这里,他才能像个孩子似的,那样沉沉地睡去。

    遥远的地方依然不断传来“隆隆”的枪炮声,但隔得远了,被辽远的空间稀释掉了,听起来,跟山谷间、田野里其他声音也没什么两样。

    2

    (九月二十七)

    驳火的声音一直持续,到深夜才稍作中断。然而二十七日清晨,天还黑蒙蒙着,更加猛烈的炮火就为新的一天揭了幕。

    对一四五标来说,攻入省城夺取政权,他们人人都有绝大好处,因此同是经历了一天的苦战,此番卷土重来,士气上要比刘文藻军高出了一截。刘文藻军还没歇过乏来,被对手劈头盖脸一通猛攻,一时有些顶不住,到上午十时,已连丢了两个阵地。前线军官见势头不对,忙通过新架设的军用电话线向省城求援。后方听说战事不利,即刻抽调一营人赶赴助战,一面派人飞报都督。刘文藻接到败报,只微微一哂,一点也没有慌张的意思,说一句:“知道了。”便没了下文。

    倒是庆生在一边急得不行。“大人?”那意思是:这就完啦?

    刘文藻笑道:“小小失利,也值得大惊小怪?这一战,不过试试对手深浅。一四五标战斗力是很强的,只可惜落在他顾崇文手里,一将无能,累死千军,我料对方技止此耳。”想了想,道:“这样吧,你去把杨殿卿提到我这里来。”

    庆生应声而去,不多时,将杨殿卿提了来。杨殿卿遍身镣铐,神情十分憔悴。刘文藻佯怒道:“殿卿是什么人,你们怎的如此相待?”挥手教把镣铐去了。杨殿卿冷冷吐出来个“谢”字,长身而立,神情倨傲。

    刘文藻笑道:“我又不曾叫你跪,便坐也不肯?看茶。”

    杨殿卿气哼哼在一张椅子上坐了,道:“你不用来这一套,我谋划不成,什么后果,自己早就知道了。”

    刘文藻点点头:“你知道你的,但那些人的,你又知道吗?”

    “什么?”

    “这场交战,表面上是我和顾崇文之争,实则是由你我的私怨而起。你还不知道前边的情形吧。战事从昨日开始,乒乒乓乓一直打到今天。只一日之间,文塔山那边的战场上,双方已经有几百条性命丢在那里了。为了你我的误会,却要他们去流血牺牲,你想那些无辜屈死的冤魂会作何想法?”

    杨殿卿冷笑道:“误会?我们几百个同志的性命,难道这两个字就可以轻轻揭过吗?不除去你这种人,革命永无成功之日。”

    刘文藻不由得动怒,道:“既然如此,当初为何找我?事后又为何找我?难道换了他顾崇文,你所谓的革命便会成功,一切便会大有不同?笑话!何况,你们革命党里,肯承认我的大有人在,偏偏你执迷不悟,苦苦相逼,今日的局面,实都是你一手造成!”

    杨殿卿冷笑不语。

    刘文藻平了平怒气,道:“眼下你肯回心转意,事情尚有转机。你写封信去给顾崇文他们,说明前因后果。他们敢发动,也是因为有你在城里做内应,现在事机败露,他们或者不会再一意孤行。只要双方罢战,其余的皆可慢慢商量。如何?”

    杨殿卿哈哈大笑:“你找我来就是为了这个?你道我会肯吗?”

    刘文藻道:“此事若成,对你我既往不咎。好好想想,千万不要意气用事,以免自误。”

    杨殿卿面不改色,仍是大笑不已,忽然省悟,拊掌道:“我明白了!一定是前面你被人打得稀里哗啦,省城就快保不住了,这才装模作样来求我,是也不是?”

    刘文藻恼怒之余,忍俊不禁,道:“你真瞧得我小了!我对顾崇文的了解胜过你百倍,你道你倚之为靠山的那个人真的足以成事吗?我也不瞒你,我军和一四五标从昨日开始接战,打到今天,我丢了两块阵地,给他小小尝了点甜头。但这一战,我是必胜的。”

    杨殿卿嗤之以鼻。

    “道理明摆着。一四五标远道而来,一无援兵,二无补给,只有速战一途。可我又怎么会遂他的意?我经营省城这些年,广积军械粮饷,这些功夫不是白下的。两军对垒,讲的是以己之长,克敌之短,非是争一日之短长。这两天打下来,我也探出他底子来了,从现在开始,我会明令各部,只守不攻,同他慢慢拼消耗。只要坚守数日,磨去他的锐气,敌人补给再一接济不上,自然不战而溃,你说是吧?”

    杨殿卿知他所说是实,不禁神色灰败,低头不语。

    刘文藻微微笑道:“这样吧,你也不用回去了,就留在这里,看我怎么样打赢这场仗。想来总还要得几天吧,我慢慢打着,你慢慢想着,什么时候想通了,来跟我说。”

    果然,从这一日午后开始,前线各部陆续接到省城严令,教只守不攻,只消能守住阵地,便算有功。各部依令行事,调整部署,同顾崇文军对峙。顾崇文军靠的是从前标统赖见诚在的时候打下的底子,赖见诚是清军里有名的良将,带兵法度谨严,操练极精,使得一四五标的战力甲于侪辈,不过,省城驻军相形之下虽有所不如,毕竟是刘文藻多年的心血栽培,这一只守不攻,专心防御,迫使顾崇文军转入攻坚,作战难度顿时大增。从午后到傍晚,几小时内,顾崇文军接连发起数次冲锋,始终没能再往前推进一步。至晚上九时许,不得已结束了第二天的战斗。

    前面战事遇阻,第一个沉不住气的就是顾崇文,苦着脸只是问人:“这可怎么办好?这可怎么办好?”这两天打过,万延春和李揖唐也看出些苗头,明白进展不如预想的顺利,且一旦不能速战速决,怕还有大的祸患在后头。然这话不能和顾崇文说。这人禁不得吓,身为主帅,自己先慌起来,动摇了军心,可不是耍的。好在今日怎么说也算打了个胜仗,于是不住拿好话安抚他,好容易看见顾崇文脸上出来红色儿了,二人这才让以主帅的名义,把各营军官召集起来,开一个军事会议。

    军官们的心气仍很高涨。大家热烈讨论了一阵,提出来许多建议,顾崇文言听计从,无不照准。李揖唐从前便有派一支奇兵绕去敌后惊扰的设想,这时既已将敌人的防线打开一个缺口,正好施用计谋,于是派阮曾三带一队春山堂的弟兄寻小路去行事。会议临结束时,许多人摩拳擦掌,道:“大人只管万安,敌人不过是绣花枕头,才两天已教我们打得龟缩不出了。只要再加把劲,今天不是夺了他两处阵地吗?明儿个,把余下的统统夺过来,一路打到省城去!”

    3

    (九月二十八)

    然而,心气是一回事,真的做起来,往往又是另一回事。

    本来,一四五标以打进省城坐江山为号召,鼓舞士兵戮力向前,士兵想到成功之日数之不尽的种种好处,也颇肯三军用命,不过士气这个东西,盈不可久,一路打去势如破竹还罢了,偏偏刘文藻军改换了方针以后,凭借事先修筑的坚固工事,专务守御,令得一四五标的每一次突击,都要付出相当沉重的代价,而每一次突击成果寥寥,反过来对士气又会是很大的损耗,打到后来,竟有些难以为继的征象了。二十八日的战事,从上午十时开始,到下午五时以前便告结束,反而是三日里战斗持续最短的一天。

    在距离战场二十里外的山村,白剑声耳朵里听到的战斗声断断续续,明显要比前两日减弱了许多。他的心情因之越来越舒展,却也越来越急迫了。

    傍晚以前,他又出去了一次。晚饭早就做好了,三个人在桌旁围坐了等他。天一点点暗下来,马凤云点上灯。屋里面多了些温暖的亮色。遥远的枪炮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停了。

    “又是一天。”白润臣说。

    “嗯,又是一天。”

    “菜凉了,我去热。”白夫人说。她眼睛里含着湿润的东西。

    直到过了晚上七时,白剑声终于回来了。他看起来很振奋。

    “前面打得怎么样了?”

    “似乎是省城这面占了上风。”

    “怎么说?”

    “几条路上,卡得不像前两天那么严了,似乎准定对方打不到这儿来似的。我想……”

    “吃饭,吃饭。”

    四个人于是坐下来吃饭。饭是热的,菜也是,像刚出锅的一样。

    白剑声匆匆扒饭。

    “我还打听到,封锁住西南道不让通行的,不是守军,居然是长枪会。不知道他们怎么会在那里,又算是哪一头。”白剑声匆匆扒饭。“现在防卫有了空隙,我想……”

    白夫人把菜夹到他碗里:“吃饭吧。”

    晚饭以后,白剑声回到屋里,开始做出行准备。马凤云不声不响地跟进来。

    “能不能不这么急?师父师娘没别的要求,只想你多住几天。就几天。”

    “我知道。所以,我想不到怎么开口。”

    “那就不要开口。仗还在打,路也还封着。而且局势已经和从前不同了,就算接到先生,又能做什么?什么也做不到!不如就多分几天出来给他们,这几天,于大局并无补益,但对他们,却是完全不同的啊!”

    白剑声的眼睛红了,但还是摇头。

    “不是的。现在仗打起来了,对先生来说,等于是申诉无门,他的处境只有比从前更坏。我一直在想,假如时光可以倒转,可以回到那一天,还有没有别的办法解决问题?还有没有?”

    “没有了!”马凤云想喝止他。

    但白剑声还是说下去:“当时,我只想救先生……那些政治上的名声、操守,我不懂啊!可那却是先生珍视胜过性命的东西。那天,先生看到报纸,看到有人在用那样的话诋毁他,他表现得轻描淡写。可我知道,他是想把所有的痛苦一个人担了去……无论怎么样我都得尽快找到他,尽快站到他身边去。我欠他的!”

    马凤云默然。他能明白他的痛苦。他自己也一样有。这两天,他时常会想到源盛镖局。两个半月以前,他被迫从那里离开;两个半月以后,他回来了,亲手摘下来它的招牌。他的一段人生终结了。

    他察觉到,他劝他留下来的念头,远不是自己以为的那样强烈。

    “要么,我们来做个赌赛。八年前那一掌,你一直想讨回去。我们再较量一次。如果你输了,留下来,等到仗打完再走。”

    但白剑声当场就回绝了。“我不敢。”他说。

    马凤云很惊讶。他想过白剑声会拒绝,但想不到他会说“他不敢”。

    “我没把握赢你。而且,找到先生是大事,我不敢拿它来赌。——我是一定要走的。”

    “沙——沙——”

    风声响过,老树上仅剩的几片黄叶终于也飘零了。白剑声斩钉截铁的声音,是否也伤到它了呢?

    还有院子里的白润臣。

    “爹。”白剑声这才发觉了。

    白润臣走进屋里。

    “那么,你有什么计划没有?”

    “计划?”

    “你们原来来省城,是为讨一个公道。现在打仗了,顾不到这些。我是问,等你接着他了,接下来又怎么样?”

    “我……”他还没想过这些。

    “或许周先生有他的想法。但假如一时没有去处的话,不妨请他来这里暂时落脚。你跟他说,一个人想成事,尤其他这样,想成的还是前无古人的大事,才也好,力也好,其实都只占很小的一部分,重要的还是时运,时不我予,半点强求不得。志存高远是不错,可要是在这上头太执着了,理想也会反噬到自身的。”他微微苦笑,道:“当然了,这是上了年纪人的话。但人生在世,本就艰辛,凡事看开一线,不要非弄得自己跟自己为难。剑声,你懂吗?”他这样说着,眼睛直望到白剑声脸上。

    白剑声“啊”了一声。这时才恍然,父亲这话既是在说周汉城,也一样是说给他听的。然而——

    “我记下了。”他只能这么说。

    4

    当晚,白剑声和马凤云同二老辞行,悄悄潜行向西。这一路连闯过七八道关卡,终于绕到省城的西面来。再往前去,就是西南道了。

    二人一路奔行了近三十里。从时辰上算来,当已过了四更,忽见前面道口黑乎乎的有数十条人影,月光照着,正是长枪会的服色。白剑声指指道旁的小山,低声道:“看来要绕着走了。”马凤云点头。二人蹑足潜踪,转行上山。

    哪知刚上山脚,忽听头顶有人喝道:“什么人!”二人吃了一惊,再想躲来不及了。原来这个道口最靠近省城,长枪会诸人不敢大意,不但派了数十人在当路,且连山头上也安排人巡查了望。这时正有数人从山上下来,他两人一个疏忽,两下撞个正着。

    山上这一惊起来,山下众人都警醒了,“谁!”“什么人!”呼呼喝喝地,各持家伙向这边打包围。二人见山下人多势众,唯有硬着头皮往山上去。从山上下来的只四五人,如何是他二人对手?白剑声当先开路,手挥目送,左右开弓,将几个都打倒了。其中一个忽地认出他来,扯着嗓子喊道:“是——白剑声!白剑声!……还有马凤云这个狗贼!快……”白剑声飞起一脚,将他踢出一溜滚去。

    这一嗓子可炸了锅。长枪会听闻仇人竟然在此,群情耸动,争先恐后地追来。白马二人之前已听说朱乾振伤重身死,这时见到这等阵势,情知对方归罪于己。他二人虽然武艺高强,但见众人咬牙切齿,不要命般四下里赶抄过来,一样为之心悸。没奈何,只得拔足往山上奔。追兵里也有几杆火器,瞄准了“砰砰”放枪,但二人奔行极速,子弹射之不中,眼睁睁看着翻过山顶去了。众人并不肯休,大呼小叫,追之不舍,一面派人速去前面报信。

    白剑声和马凤云连翻过两道山岭,听后面追兵声音渐渐轻了,才稍事休息。白剑声反而感到宽心,道:“他们是在此拦截先生,这样看来,先生此时当是无恙。我们赶紧闯过这一程去再说。”他在黑暗中辨明了方向,继续向西南行去。然而没走出多远,二人同时停住脚步。

    只见山岭下面,这时候亮起了许多灯笼火把,几乎每隔数步便有一点红光,将山前围得水泄不通。显然是长枪会接到消息,调集人手,把下山的通路堵住了。二人掉头回转。可便是这么会工夫,身后的山岭下面,也正一支接一支地亮起火把来。漆黑的夜色中,灼目的红色从山前连缀到山后,竟将偌大一座山岭围了起来。

    二人被困在山上,前后皆没了路走,一时彷徨无计。幸好火光只停在原地,还不曾逼上来。马凤云忽然省悟:“是了,他们在等天亮。”这座山方圆数里,与其黑夜中贸然搜山,反不如再等片刻,等天光大亮以后,几百人步步为营推将上来。到那时,二人本领再高,也一定无处遁形了。

    白剑声望了望东方,忧心道:“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天亮前必须寻路出去。”举目四顾,见山脚下明晃晃到处是火,只北面不知怎的缺了一角。这时候不及细想,道:“试试那边。”二人径直投山北来。

    可到了近前,不由得叫了声苦。怪道此处山下不见火光,原来是悬崖峭壁,根本无路可下。二人没料想是这个情况,望着平直如同斧削的崖壁,俱都作声不得。

    便在这时,边上草丛里有响动。马凤云低喝一声:“谁?”

    草丛里现出来一个黑影。

    “马……凤云,是你吗?”

    马凤云身子一震,气血上涌。

    “阿秀?”

    黑影走到光亮下面,却不是朱阿秀是谁?马凤云惊喜交集,正要迎上,跟着看见她身戴重孝,心里一凉,这一步竟是迈不出去。

    “你怎么会在这里?”

    “弟兄们发现你们啦,到处追赶拦截。要依了阿叔,就要在山下几个道口设埋伏抓人。我想这可坏了,只有说,你们两个本领过人,黑天里让你们闯出去,可就没处找了,还不如教弟兄们先把这一片围住,等天明以后再细细搜山。这样大家才没话说。”

    “难怪你让他们点起火把,原来是要引我们到这里来。”

    “嗯。我在这儿待了几天,晓得这里的山势,这面是悬崖,弟兄们就算想来这里,一时也到不了它下面。我一下了令,就立刻来这里……等你……”她这样说着,心里又是羞赧,又是悲苦,声音竟哽咽了。

    马凤云握紧了她手。一个多月不见,悲伤比从前任何时候更深地植入了她的眉宇间去。“这些天你还好吗?你做总把子啦,他们不听你的吗?”

    朱阿秀神情惨淡:“听的。他们跟了爹好多年,对我也忠心耿耿。但……唉,好多事情,不是我做了总把子就可以改变的……”她不想再在这上头多说,道:“时间不多了。我带了盘绳索,你们赶紧缒下崖去,从下面走吧。”她转身走到崖边,找了棵粗大的老树,试了试根基坚牢,一边从肩膊上解下长索。白剑声和马凤云也过去帮忙。

    朱阿秀把绳索缠绑在树干上,问道:“对了,你们怎么会从那边过来?周先生他们呢?”

    白剑声道:“我也正要问你。先生受李揖唐诬害,本来要去省城辩明真相,我们两个是去打前站的,因此和先生失散了。你知道他们的下落吗?”

    朱阿秀摇头:“要是知道就坏事了。几天前,先生他们从西南道上来,在马家庄好险教弟兄们撞上。之后一直也没有消息。”

    白剑声稍稍放心。马凤云问:“那么,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朱阿秀苦笑道:“我能有什么打算。爹临去时,把长枪会交给我。我算认清啦,这个担子,我是要担一辈子了……至于他们,本来一心想截下周先生报仇,现在人也没截到,又被春山堂钻了空子,好多人也后悔了。这几天,万延春每天派人过来,要我们去助阵,不过大伙儿不想被春山堂骑在头上,大多不肯。省城那边也有人拉我们。但要我们帮刘文藻?呵呵……总之,这场仗,我们长枪会哪头也不想搭边。”

    “可留在这里,也不是长久之计。”

    “嗯。别的不说,这么多人吃饭就是个大问题,带出来的粮食快吃完了,省城又正开战,没处打食。这两天,大家也在想下一步的去处。”

    白剑声插进来道:“若是要走,须得走远去些才好。”

    “我知道,万一真撞上周先生,唉,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可也有难处。现在许多道路都不通,寻常码头又容不下这么多人……”

    白剑声却已想到了。“不如——便去墓碑镇。”

    “去墓碑镇?”马凤云和朱阿秀均感愕然。

    “是。我是想,现在各方势力汇来省城,正好把墓碑镇空了出来,那里地方大,装个千把人不成问题。你们一走,对先生的威胁也就解除了,你看怎么样?”

    朱阿秀犹豫不决。

    “你怕他们不肯?”

    “……嗯。”

    白剑声想了想:“有了。他们不知道我们和先生分开了,总道我们两个在这里,先生一定也在。我们下去以后,故意引他们来追,只要他们相信我们是往西南道去,自然就肯了。等你们大队人马过去,我们再绕回来,寻找先生下落。这样好吗?”

    朱阿秀仍是犹豫:“我……我试试吧。”眼睛却在看马凤云。马凤云晓得她意思,道:“你放心,我们会小心的。”

    他们说话的工夫,已将绳索一端在树干上紧紧绑了数匝。白剑声将长索抛下崖去,目测了一下崖壁深浅,道:“应该够长了。我先下去,你跟着来。”说着,缘着绳索,一点点攀下崖去。

    崖边,只剩了马凤云和朱阿秀两个人。

    长索微微有些晃。马凤云伸手握了下绳子。一只手闪电般伸过来,慌乱地抓了他腕子一下,把马凤云的手抓得生疼。随即又缩回去了。

    马凤云看朱阿秀:她的脸白得没有一点血色。

    “我不是……我只是抓一下绳子……我不是……”他紧紧地抓住了她手。“我不是。”

    她一点点把手抽了回去。紧接着——

    紧紧地抱住了他,伏在他怀里,流着泪。

    他也抱紧了她。久久地,不分开。

    “不要管什么长枪会了,我们……一起走吧?”他轻轻说道。

    她身体变得滚烫,微微地抖颤着,但,只是把他抱得更紧了。

    “不成的。”她声音里满是绝望:“墓碑镇的事,我知道不怨你,但毕竟爹是因此死的……不成的。”

    马凤云懂得了她的意思。这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鸿沟,永远无法跨越。他无言以对。

    绳索剧烈地晃动起来。马凤云知道,师兄已经到崖下了,在催他下去。他的心抽紧了。

    她也看见了。她仰面看天。“天快亮了!”声音里带着哭音。

    “阿秀——”

    “走!”她拾起绳子,塞到他手里。“走!”

    他深深地凝望她:这匆匆的一面,很可能是他们此生里最后一次相见了。而且,她一定也是这样想的。

    “珍重啊。”他想这样说,但喉咙像堵住了似的,发不出声音。

    然而她却真的听到了。她点了点头。“这辈子,我不会嫁人了。”这个念头,应该在她心头已经转过了千遍万遍,说出来的时候,反而像一泓秋潭那样的平静。

    他战抖了起来。这就是她给他的承诺啊,然而却又是多么悲苦的承诺啊。他想说什么,但她说完这句话,身影便消失到浓浓的树影后面去了。

    山风吹来,崖上清冷彻骨,恍惚如梦……

    5

    (九月二十九)

    二十九日,战斗继续。

    实际上,从战斗的第一天起,顾崇文军就一直没能取得实质性的战果,始终在文塔山猴子岩一线反复缠斗,无法真正迫近省城。打到这个份上,一四五标里许多经验丰富的军官都瞧出来了,刘文藻使的是深沟高垒、以逸待劳的战术,在同自己拼消耗。但瞧出来归瞧出来,一样没别的办法,唯有全力进攻,力求能速战速决,打开局面。但刘文藻布置老到,省城驻军犹如一只蜷缩成团的刺猬,教一四五标空有气力,却无处下口。一连四天下来,渐渐把锐气消磨得差不多了。战斗进行到中午,枪声已显得稀疏,其中力不从心的味道,便是顾崇文这样丝毫不懂军事的人,也不难听得出来。

    便是在这时候传来了好的消息。二十七日晚间派出去的阮曾三一部已成功从小路绕到敌后,悄悄潜伏下来,此时叫人前来送信,约定今晚三更时分,从侧翼发动偷袭,大军只消见到敌人起了骚乱,便请全力猛攻,以期一鼓克敌。万延春和李揖唐闻报大喜,忙来见顾崇文,让他暂时收兵,一面蓄我军之锋锐,一面养敌营之骄心,只等今晚决战。顾崇文是个没主意的,听二人把握十足,于是点头同意。二十九日白天的战事,就这样潦草地收了场。

    一四五标士气回落、攻势日减,刘文藻军都看在眼里,因此今日草草收兵,并没有引起怀疑,反而认为对方战力已竭,正是却敌良机,因此飞报省城,要求转守为攻,实施反击。刘文藻在都督府内接到报告,心情大好,但对要求反击一节不置可否,他想了想,目光转向堂下的杨殿卿。从二十七日起,杨殿卿就被带来堂前阶下,身边有人严加看管,除大小解外,一步也不许走动,每逢前方有战报来,刘文藻都会令人大声念出,务要让他清楚听见。

    “你说如何?”

    过去的两日两夜,杨殿卿终日站立,片刻不得休息,直是疲累欲死;这还罢了,刘文藻这样处置他,分明是有意侮辱,他心中愤恨已极。这时听刘文藻问他话,用力昂起头,咬牙道:“你要打,下令就是了,冲我耀武扬威做什么!”

    刘文藻轻轻一叹:“这个令,我下自然容易,但我此令一下,却不知道又要有多少无辜的士兵战死疆场。杨殿卿,这场仗是你挑起来的,你就不为此惭愧吗?”

    杨殿卿恨恨道:“你现在不打,不过是还没有必胜把握,想再多耗两天,少给我假惺惺!”

    刘文藻仰面而笑:“你真是懂我。可你既这么说,想必也已看到,战事进行到这个地步,我已是有胜无败。我还是那句话,你若识时务,写封信去给顾崇文和春山堂,劝他们投降,只要他们肯降,我非但既往不咎,还会重重有赏,和我自家的兵一样看待。”

    杨殿卿冷笑道:“你说得好听,还不是想借我的手,把一四五标收为己用?”

    刘文藻道:“便是又如何?杨殿卿,这也是你自救的机会,等我打垮了顾崇文,你就连这机会也没有了。好好想想吧。”

    杨殿卿正待反唇相讥,心里忽然转过去别的念头,闭口不语。刘文藻以为他有些动摇,温言道:“从前的事,我也是身不由己,如今情势大不相同,只要你不苦苦相逼,我绝不来为难你。”

    “当真?”

    “当真。”

    “……你让我想想。”

    刘文藻见他口气松动,心里喜欢,道:“如今清廷尚在,革命尚未成功,自家人斗起来,最伤元气。你帮我和平解决了这件事,将来你愿意留的,新政府里依然有你的位置,你愿意走,我也绝不留难,如何?”

    杨殿卿装模作样地想了一会儿,道:“此事不只关系到我,我自己不好做主。”

    刘文藻不解。

    “八月十九那天,活下来的可不只我一个人。”

    刘文藻这回便懂了:“你想见他们?”

    “是。得他们也肯才行,要不然,恕我难以从命。”

    刘文藻微一沉吟:“好,我去传他们来,今晚以前,给我回话。”

    八月十九那天幸存下来的,连杨殿卿在内还不到十个人,省城光复以后,分别安排在各个部门供职,也一齐参与了倒反刘文藻的活动。二十五日夜晚,刘文藻谋定而后动,突然下手,这些人全遭逮捕,无一漏网,这些天里,很是受了番拷掠。这时被提来都督府,本以为又有刑讯,哪知被送进一间大屋里,去了镣铐,又等了片刻,两个看守陪着杨殿卿从外面进来。众人惊讶之余,见到杨殿卿一样蓬头垢面,神情委顿,不禁相顾惨然。

    “殿卿,这是……”

    杨殿卿清了清嗓音:“你们不必多问,是我求了刘都督,把你们叫来这里。他要我写一封信去给顾崇文和春山堂,让两下罢兵。我说,这个事情得征询过你们的同意才可以。”他一边说,一边向他们递眼色。

    “刘都督愿意跟我们和解。眼下是一个契机。省城外面,战斗已经进行到了第四天,形势对刘都督一方越来越有利。如果我愿意写这封信,我们就不必死在这里。不过——”他扫视他们,“从那天,八月十九,活下来的不只我一个,还有你们。还有几百个没能幸免于难的好同志。我不能代你们做主,更不能代他们做主。死者已矣,我能做的只能是把你们叫到一起,询问你们的意见。我知道,那一天对我们所有活下来的人,都是最痛苦的记忆,可记忆终究是属于过去的,我们是选择铭记,还是选择遗忘,在今时今日,会有截然不同的结果。大家认为可以写,就写;认为不可以,我们就再商量。请大家自决吧。”

    这番话,杨殿卿徐徐道来,声音低沉、哀伤,却又透着一种强大的、无可动摇的力量。他们静静听着,虽仍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但——并不难靠近去想。

    “听你的。你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一个人这样回答。

    杨殿卿胸膛里有热血涌上来。他去看其他人。他们缓缓向他点头,脸上全是坚毅的神色。

    他转去问看守,能不能先给他们弄点吃的。约莫过了半个钟点,送来了一桌酒席。从这个细节上,杨殿卿觉得,他们的机会或许比预想的更大一些。

    他招呼大家尽兴吃喝。便他不说,众人也饿得紧了,好一通狼吞虎咽。等吃得差不多了,大家肚子里有了底,且看守也懈怠了许多,杨殿卿这才低声把计划说出来:

    “现在两军对垒,刘文藻老奸巨猾,慢慢同对方拼消耗,顾崇文那面想要反过手来,我看是很难了。真等他打垮了一四五标,那么一省之地就是他的天下,再没有人能扳倒他了。”

    众人皆是愤愤不平:“被这个老贼遂了意,我便死也不甘心。”

    “正是。深仇大恨,不共戴天,如不能手刃此贼,便是能活着从这里走出去,又有什么面目苟活在世上?眼下除了一个法子,恐怕再没有别的办法能阻止老贼阴谋得逞了。”

    “你说。”

    “那就是——效仿荆……效仿专诸故事,趁此际顾崇文军还未露出败象,猝然发动,一举扑杀此獠,才能从根本上扭转战局。”他本来举的是荆轲刺秦的典故,但想到荆轲最后功败垂成,此时提他,殊为不吉,这才转口说到专诸刺王僚上来。

    众人俱是一震,面面相觑,一时无人接口。

    杨殿卿斜睨着他们:“你们怕了?不错,无论刺杀能否得手,我们都很难生出此地的。”

    众人一起摇头。一人道:“不是。只要能为同志们报了大仇,我们何惜此身?只是……这是在他的都督府里,我们又赤手空拳,怕不容易。”

    杨殿卿道:“所以我才假意与他周旋。这几天他办公都在签押房。我被两个人押在下面,离他不过十几步远。近处有四个兵,远处还有十几个。这就是我找你们来的原因。待会儿,我假意同意替他写劝降信,等到夜深,那些人都有了倦意,就拿信去见他。你们跟我一起去。他见我肯写信,必然不作防备。你们看我号令行事,我一声令下,你们立刻挡住那些兵,我直冲进去。只要能到得了跟前……”他望向烛台,“便一根蜡扦也尽够了。”

    准备在当天晚上发难的,并不止杨殿卿这几个。在距省城二十里外的军营当中,顾崇文、万延春、李揖唐等人一样对今晚的军事行动寄予了极高期望。从双方对阵上看,刘文藻军大部屯集于正面,一旦奇兵突然在后方出现,冲击其侧翼,敌军黑夜中不知虚实,极可能顾此失彼,我军则抓住时机全力进攻,只要能撕开防线,一举打到省城去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众人的热情又被点燃了。大家讨论了半个多时辰,分头回营,各自准备。

    入更以后,一四五标表面偃旗息鼓,实则全力备战。全军于一更吃饭,到二更天以前,已然准备完毕,蓄势待发。万延春和李揖唐早早来到最前沿阵地,眺望对面动静。

    对面黑黢黢的,一点光亮也见不到——当然自己这面也一样——天气闷热,没有一丝风。但其实不是这样。军旗在猎猎地拂响。是他们太过紧张了。从千里镜里望出来,黑暗中工事黝黑的轮廓毫不起眼,这让他们无形中多了几分焦躁:如果今晚再越不过那几道土沟沟去,他们这些天的谋划与雄心就可能付诸流水了……都已经能望见省城了啊……视线里,不时有黑色的剪影快速地从阵地的一侧移动去另一侧。零星地响着枪声。

    李揖唐把千里镜转向另一个方向。第一营从下午起就在挖掘地道,假如一切顺利,会在战斗打响时,从战场弱侧距离敌军阵地不到四十步的地下突然冲出,给对方以打击。他希望地道在挖掘过程里没有遇到阻碍,待会儿能派上大用场。

    他几次以为错过了更鼓声,时不时就问万延春:“什么时候了?”万延春一样焦躁不安:“还没到……还没……”他眼睛焦灼地盯着对面,像要越过工事看到它背后去一样。

    “阮老三不会出岔子了吧?”

    终于,更鼓声响起来了。“梆——梆——梆——”。

    对面的阵地上跟着传来了回声。一样是“梆——梆——梆——”。

    三更了。

    梆子的余音留在耳际,久久不散……忽然!响起来急促的枪声。隔得远,但可以肯定是枪声。还有杂乱的喊叫声。随即,有一点红的焰光亮了起来,在对方阵地后面,小小的一簇,黑夜中看得格外分明。

    是火!

    “火!火!是他们!是阮老三!”

    工事后面,更多的黑影在晃,喊叫,往不同方向跑动。

    “乱了!他们乱起来了!”

    “打!”万延春下了令。他指挥不动军队,但这一次,他自己身先士卒冲了出去,连同他身边春山堂的弟兄,吼叫着杀向对面。工事后面立刻有了还击,一排子弹瞬间打倒了好几个。万延春的血性上来了,这一仗对他而言太重要了,尽管子弹啸叫着穿过他的身侧,他一点也没有畏缩。

    “杀啊——”

    会党的血气传染给了军队,“打!”几百个兵从壕沟里跃出来,尾随着发起冲锋。战场上,子弹顿作倾盆之雨。

    李揖唐没有一起冲。他不是冲锋陷阵的人。他依然在用千里镜观察局势。军队打得很勇悍,有一种一定能拿下来的气势。他们也把胜利全赌在这一铺上了。

    然而,工事依然岿立不动。

    战场背后的枪声被眼前的枪炮声完全遮盖,他一点也听不到那里打得怎么样。火光比先前更明亮了些,似乎逐渐延烧开来。阮曾三带去了春山堂的主力。在与一四五标合兵以后,他们补充了一批枪械,虽然还没法跟正规军比,但以奇兵身份突然插入敌后,应该还能和刘文藻的军队打一打……又有十几个人倒了下去。进攻的势头被遏阻了,他们依然距离对方的防线有相当一段距离。而这已经是他们在炮火的掩护下发起的第二次冲锋了。

    他有些沮丧。但就在这时候,突然,在战场弱侧,地上陷下去一个大洞,紧接着,地底下发一声喊,涌上来十几个人。然后,是更多的人。他们从土里面钻出来,浑身上下泥黑,像一群猛兽,嗷嗷叫着,打着枪,从侧翼犹如迅雷不及掩耳般杀到了工事前面。

    工事的火力立刻调转,子弹改向另一边倾泻,十几个人很快被打倒……还是晚了,被他们冲上了阵地去。然后——李揖唐在千里镜里清楚地望见——有一个人跃进工事后面去了,跟着是其他人,十几个人,几十个人……他看不到他们在那后面是怎么厮杀的,可是敌方的火力明显减弱了,枪声变得稀落、断续、各自为战,形不成对正面战场有效的封锁网。现在他看见万延春了:他好像负了伤,但依然勇猛地冲在最前头,他后面跟着大部队,冲锋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猛烈……好了,他冲进去了,然后是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冲进去了……

    口子被撕开了。

    几乎在同时,省城,都督府里的杨殿卿写完了那封劝降信。信写得很好,应该能令刘文藻满意。这是他有意为之,这样刘文藻就不会起疑。三更的更鼓响过,他誊完了最后一个字,搁下笔,环视众人。众人也默默望他。

    屋内一片静谧。

    一时间,每个人的心头都涌起了一种悲壮而萧瑟的情感。只要走出这间屋子,就不会有机会再回来。他们不怕。只是遗憾:革命即将胜利,曙光就在前面,而他们却要死了。

    杨殿卿握他们的手,每一个。握到最后一个时,对方把折下来的半支蜡扦的扦扦递到他手里。

    “看你的了。”他说。

    杨殿卿接过来。蜡扦是银制的,顶上的尖儿被特地磨得锃亮。他把它揣在兜里,托座顶得衣兜鼓出来一大块。

    “是连着的,座儿去不了。”

    “行啦,你们挡着我点儿。”他喊外面的看守:“信写完了。我们要见都督。”

    刘文藻仍是在签押房见他们。房间里灯光很明亮,阶下面的黑地里,杨殿卿一群人簇在一起站着,垂着头,一声不作。

    “信呢?”

    庆生从杨殿卿手上取了信,回来呈给老爷。刘文藻展信细看。

    信是誊过的,很干净,没有一处涂改痕迹。他暗自冷笑: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接着看信。信写得很好,富于辞藻和感情,显然用过心思,信里用很委婉的口吻劝告顾崇文,事已不可为,不如趁早罢兵,以免贻祸自身。他想象顾崇文看到这封信会有怎样的反应。顾崇文生性暗弱,见不了大阵仗,现在战事不利,这个关头送这封信去,或许会有超过他预想的效果也未可知。他嘴角浮起来一个笑容。对这封信,他很满意,甚至,有些太满意了。这让他心头忽然有了一点异样的感觉。

    他把信重新读了一遍。这一次,他发现了好几处有意谄媚的句子。很明显,是专为写给他看的。他不是第一次和杨殿卿打交道,他抓过他,也做过他的盟友和敌人,无论是身陷囹圄,还是在枪林弹雨之中,这个人都不曾皱过眉头。然而,如果单纯从这封信的字里行间勾勒,执笔者的轮廓根本无法与杨殿卿重合在一起。

    这里面有问题。

    他向屋外面看去。杨殿卿几个人站在台阶下面。阴影很浓,他看不清他们的脸。但无端地,他觉得他们很紧张。

    他们很紧张。

    他们不怕死,可紧张是另一回事。目标就在房内,离他们不过十余步。房内还有一个人,门口有两个,他们左右各有两个,除了这些以外,院内还有十几名护兵,分散在稍远些的地方。都是千挑百选出来的。一旦发动,他们的机会只有短短一瞬。他们在等杨殿卿。杨殿卿的右手一直垂在腰际,遮着鼓起来的衣兜,始终不见别的动作。汗水不知不觉流满了他们的面颊。

    杨殿卿有他的打算。他在等刘文藻走出来。这两天里,刘文藻时常会这么做,得意扬扬地走到他的面前,折辱他,让他知道反抗是多么愚蠢和自不量力。这就是为什么他会那样用心地写那封信,他希望能借此把他引出来,距离越近,就越有把握得手。

    可是,刘文藻始终在屋里,坐在桌案后面,离自己十来步远,一点要站起来的意思也没有。他一直在读那封信。杨殿卿想:他看第几遍了?

    那封信杨殿卿逐字逐句反复推敲过数遍。他不认为其中有什么破绽。但他一样了解刘文藻,这么久久不置一词一定有原因。他开始忐忑,不知道是否还要等下去,或者,最好的机会下一秒钟就会出现,又或者,他已经错过了。他瞥见同伴们湿漉漉的脸颊,他自己手心里也都是汗。

    他偷眼去瞄刘文藻。刘文藻的神色阴晴不定,忽然,他的目光从信上面移开,闪电般朝自己这边打来。杨殿卿一惊。他站在阴影里,不晓得刘文藻有没有真个望到他,但从他这边看来,他们两个的目光分明撞在一起了!

    刘文藻的目光里满是警惕!

    便在这时候,院外头忽然响起急匆匆的脚步声,有人声音惶急地喊:“都督,都督,不好了!”随着喊声,几条黑影慌里慌张闯进院来。

    这声喊,不啻是平地一声雷。不但刘文藻惊动,杨殿卿等人更是脸色大变,人人心里转过的只有一个念头:他们的计谋败露了!杨殿卿眼见形势急迫,万不能再有迟疑,一咬牙,大喊一声:“动手!”

    同伴们早等得心也焦了,听见杨殿卿下令,几个人一起往上拥。左右的护兵猝不及防,“你们做什么!”一边上来拦,被几个人一个抱一个,紧紧抱住了,跟着便去夺他们身上的武器。刘文藻在屋里头正瞧见,心里一激灵,立时就明白了,腾地一下惊起来,厉声喝道:“拦住他!”他喝声才出口,杨殿卿几个人已冲到门前了。门首两个兵见机不妙,伸手去掏枪,被两个人一边一个扑上来,一个死死将他按在墙上手卡在枪兜子里掏不出来,另一个则一抱一滚两个人一路滚到了阶下去。借这个空当,杨殿卿一步闯了进来。庆生忙喊:“老爷快走!”情急之下,抓起桌上的笔筒子就掷。杨殿卿一把挥开,也不理他,大步冲上,隔着桌子就来揪刘文藻。刘文藻吓得往后一退,把身后的椅子带倒了。杨殿卿差了一手远没抓着。刘文藻跟着转身往后窗户走。杨殿卿要绕过桌子追,庆生一个虎扑过来,抱住了他腰。杨殿卿冲得急,往前一甩,庆生的脑袋正撞中桌角,顿时血流如注,却仍死抱住不撒手。趁这个工夫,刘文藻已跑到后窗户了,伸手推窗,也是情急失智,这窗户是往里开的,他慌乱中往外推了好几把也没推开,待想起来,杨殿卿已连起几脚,蹬开了庆生,追了过来,他再想开窗来不及了,眼见杨殿卿狠狠抓过来,他尽力往旁一避,贴着墙闪过去。庆生喊:“老爷,刀!”刘文藻被提醒了,伸手去抓挂在对面墙上的饰刀。他手刚触着,身后杨殿卿又扑上来,连人带刀扑倒了。刘文藻使劲拔刀,奈何刀身太长,急切间拔之不出。杨殿卿压住他,右手便去衣兜里抓蜡扦来刺。不料忙中有错,偏在这紧要关头,蜡扦的托座卡住了衣兜,竟一样拔不出来。这么一愣神的工夫,身下的刘文藻已翻了过来,二人四目相对,眼睛都是血红的。刘文藻见拔不出刀,连刀带鞘劈头往杨殿卿便砸。杨殿卿挨了第一下,第二下再砸来时,他眼明手快,左手一把把鞘身握住了。这时候,屋外头“砰砰砰”数声枪响,他眼角余光中瞥见一个同伴遍身鲜血地倒下去,影绰绰好似都是敌人,正要闯进房里来。再看不见一个自己人了。他晓得时机稍纵即逝,右手奋力一挣,竟把整个衣兜挣开了,手握蜡扦,往刘文藻咽喉便刺。刘文藻被他压得死死的,半点动弹不得——可就在这时候,庆生也爬到了,两手紧抓住他右腕,杨殿卿这一刺竟刺不下去。与此同时,他眼睛里觉得屋内的光线猛然间暗了下来,跟着耳朵里听见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情知敌人已经奔近。他情急拼命,全身的力气运到了右臂上,狠狠一甩。这一甩不但把庆生甩出去了,且他左手骤然一轻。然此时此际,电光火石,根本无暇理会,他把蜡扦高高一举,就要刺落——

    忽然寒光一闪,眼前血光飞溅!他只觉得右臂剧痛,半边身子没了知觉,“啊”的一声惨叫,向后栽倒。

    原来,杨殿卿方才压住刘文藻,左手抓住他刀鞘,准备以右手刺他。不想用力甩脱庆生的时候,刘文藻恰在拼命拔刀,竟被他借了这一甩之力,拔刀出鞘,跟着见杨殿卿举蜡扦来刺,不及多想,挥刀斩去,一刀把杨殿卿的右臂斩断!

    这时候护兵冲到近前。因为杨殿卿和刘文藻倒在一块,众人不敢施用武器,只拳脚相加,将杨殿卿拖拽开去。另有人将刘文藻搀起来,扶在椅子上坐了,一面请罪,一面沏了热茶来给都督压惊。

    刘文藻又惊又吓,浑身上下战抖不已,好一会儿,方才松手把刀交由身边人接了去。又连饮了几杯茶,才渐渐把这口气缓过来了。这时候卫兵进来禀报,说连杨殿卿在内,共是八个乱党,三人已被格毙,剩下五人,全部成擒。刘文藻望着瘫软在地的杨殿卿,恨恨连声道:“杨殿卿,你好,你好……我好意放你们一条生路,尔却自来寻死!”

    杨殿卿断了条膀子,血涌如泉,他昂起头来,咬牙切齿:“我们既敢来,这条命早豁出去了。只恨没杀了你这贼!”

    刘文藻恨极了他:“你说我是贼?我是革命政府的首脑,是你们公选的大都督,你说我是贼,又置这个革命政府于何地!”

    杨殿卿冷笑道:“你还有脸说‘革命’二字!你不过玩弄手段,窃据此位。你满手的血债,凡我革命党人,哪个不想杀之而后快!”

    刘文藻怒极,正待说话,忽然遥遥地听见炮声。他心里一凛,下面的话便没骂出口来。跟着侧耳倾听,那炮声连绵不绝,听来竟距离省城极近。

    “这是怎么回事?”

    面前几个人里,有两个正是事变以前匆匆跑进来的,一直没得着机会说话。这时听刘文藻发问,连忙禀道:“都督,坏事了!敌军不知怎的,竟有一部抄到我军后方,趁夜发动偷袭,前后夹攻,打穿了防线。我军被打乱了,组织不起反击,连连溃败,现在,已经败到城下了!”

    刘文藻这一惊非同小可:“怎会如此!”其他人也变了颜色了。

    杨殿卿单手击地,忍痛长笑道:“快哉!快哉!没想到在我死前,还能听到这样大快人心的消息,杨殿卿虽死无憾!”

    刘文藻从前在杨殿卿面前把话说得满了,全没想到战局竟会突然急转直下。到这个地步,他羞恼交加,直是怒发如狂,戟指道:“杨殿卿,我杀了你!”

    杨殿卿仰面大笑:“你杀吧,革命党人是杀不尽的!”

    刘文藻切齿道:“杀不尽?我偏来杀了看看!来啊,传我的命令,将这次逮捕的所有嫌疑人犯,全部就地枪决!”

    众人吓了一跳:“全部?”

    “全部!全部枪决,一个不留!”

    护卫见刘文藻正当盛怒,哪敢违拗,于是接令而行。另有两个过来,将杨殿卿拖了出去。杨殿卿一路骂声不绝。

    刘文藻稍稍平息了怒气,又接连发令:

    “即刻传令前军,就地在城外组织反击,敢退入省城一步者,无论军官士兵,一律格杀勿论。”

    “城内所有守军,全体出城助战,有畏缩不前者,一律格杀勿论。”

    众人又皆吃惊:“全体?”

    “全体!包括军警在内,全部出城!前面要是顶不住,留他们在城里有个屁用!”

    众人唯唯称是,自去传令不提。刘文藻面色铁青,坐回椅中,再不言语。他心如明镜:他的命运,全系于今晚这一战上了。

    这一夜,枪炮声响彻云霄,未曾有片刻停歇,一会儿离得近了,一会儿听起来又像退远去些。刘文藻的心也随之一会儿抽紧了,一会儿又稍稍放下来。整个晚上,人好像抱着块木头浮在水面上,随着风浪忽高忽低,半点踏不着实地。好容易等到天光放亮,听枪声渐渐歇下去了。他不知道战局如何,想走到外面去看,但走到房门口,这一步却始终迈不出去。

    忽然有脚步声匆匆地跑入来。是庆生。

    “老爷!老爷!”

    他听见他欢喜的声音,心里先宁定了一大半。

    “老爷!敌兵退了,退了啊!”

    “我们打赢了?”

    “我不知道……不知道是不是这样,但,敌兵退了,真的退了啊!”

    他听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庆生不晓得打仗的事,他得亲自上城去看。

    他乘了匹马,带了一队卫兵,出得都督府,径直往城西来。到了西城门,军官上来接着,他登上城楼,往城外望去。见城外兀自硝烟弥漫,战场上空笼罩着一层浓重的飘浮物,绵延几达数里,城下死者枕藉,尸体绵延数里,几是不可胜数。景象惨不忍睹。军官报告说:昨晚一战,我军约伤亡两千多人,损失惨重;至于敌军方面,经初步清点,伤亡人数亦当在千人以上。

    刘文藻心里一下子豁亮了。他明白了一四五标为什么一鼓作气打到了城下,却终于不得不退走的原因。还是他的计谋生了效。他军队的战斗力不及对手,但他同他们拼消耗,关键时候,不惜以兑子战法,硬生生拼掉他们的有生力量。因此,纵使一四五标成功突破防线,一路打到了城下,终于还是成了强弩之末,在占据了优势的同时,却无力再战,只有黯然退去一途。

    这一刻,他内心感到无比轻松。一四五标已不足虑。经了这一战,他解除了在省内最大的威胁。从今天开始,这一省之地,就真正是他刘文藻的天下了。

    6

    (九月三十)

    昨夜这一战,一四五标突破防线,一路势如破竹打到省城,结果在城下遭到守军顽强阻击,双方皆奋力死战,城门几度易手。一四五标虽然战斗力过人,然而终究经不住敌人源源不断,倒下去一批又上来一批,终于,在天光放亮以前,他们在最后一次冲锋中再次占领了城门,却为的无力再进一步,不得已宣告放弃,收兵撤离。在归去的路途上,队伍里哀声一片。他们不仅是为战死的同袍而哭,更是因为他们在这场战斗中付出了那样大的代价,却得不到一点补偿。人人心里明白:经过了这一役,想要重整队伍再取省城,已是无望了。

    队伍仍旧撤回到原先营地暂时驻扎。清点人头,一四五标(连原先毕得胜那一营及春山堂会众在内)此时能凑起来的还不到一营之数。勉强重新编制了队伍,就地埋锅造饭。营地上炊烟四起,远远望去,便如在为死难者致祭一般。顾崇文走在残兵当中,面如死灰,连声道:“造孽啊,造孽啊……我早说过,这场仗打不得的啊,我们又怎么会是刘文藻的对手呢?为了一个贪字,一念之差,害死了多少无辜的性命啊……”他这里念念叨叨,边上一个军官听得心头火起,他正在吃饭,劈手把饭碗砸到顾崇文脸上来,破口骂道:“去你妈的!老子们卖命,还不是替你打江山!打仗的时候,你缩在后面,一个枪子儿挨不着,这时候倒跑出来念丧经。你再聒噪,信不信我一巴掌打死你!”顾崇文不防备,吓了一大跳,跟着见周围众人对他怒目而视,心里不由得慌了,脸上、胡子上粘满了饭粒,却不敢擦,嗫嚅着一句话说不出。幸好万延春和李揖唐在边上打圆场,把顾崇文拉走了。

    吃饭的时候,刘文藻派了一队人前来,把杨殿卿、邵祖武等人的人头挑在高竿之上,远远地示众。又射了无数封箭书过来,遍告众人,他们在省城的内应已被全部诛绝,希望一四五标的残部不要再抱任何幻想,而且,刘都督业已将命令发布去省内各处州县乡镇,无论哪一处敢予容留,皆与之同罪。经过这一战,形势与之前大不相同,刘文藻的口气也就强硬起来,他在信里说得明白,只给予一四五标两日期限,两日之内再不投降,便是自取于绝境,全军覆灭,就在眼前了。来人射罢箭书,又耀武扬威一番,这才得意扬扬回省城去了。

    刘文藻这一着看得极准。昨夜一战未能取胜,对一四五标的打击堪称致命,他却乘胜追击,马不停蹄地来施展攻心之术。果然众人拾得箭书,纷纷传看,看罢,有人默然不语,有人唉声叹气,有人则大声骂娘,军心浮动,比先前更甚。

    李揖唐也得着一封。他默默看罢,心里一样十分沉重。当日他从省城逃出来的时候,已知道杨殿卿受到监视,现在得知他的死讯,并没感到意外。他把信递给万延春。万延春看罢,咬牙道:“昨天以前,一切还那么顺利,多少样难办的事情,我们一样样全办成了,我总道是老天要助我们成功,没想到到了最后关头……一夜之间……唉,我不甘心!”

    李揖唐闭目长叹:“不甘心也没有用。省城我们曾经触手可及,但是……功亏一篑啊。”

    “真个再没有一点希望了吗?”

    李揖唐摇头:“没有了,一点希望也没有了。”

    万延春神色里显得极为痛苦和不甘,好一会儿,终于道:“好吧,我认了,我们没那个命。既然如此,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李揖唐仍是摇头:“不好走的。”

    “为什么?”

    “你没见到刚才的情形吗?外头现在就是个火药桶啊。这场仗,是我们春山堂撺掇他们打的。现在打输了,正不知道有多少人怪在我们头上哩。我何尝不想抽身?但现在这个当口,一个走得不合适,我们剩下来这百多号人,就一个也走不了了。”

    万延春悚然而惊:“啊!那可怎么办?”

    李揖唐苦笑道:“我也不晓得。刘文藻不是给了两天的期限吗?”

    “你想投降?”

    李揖唐的目光里,终于也透出绝望来:“刘文藻是个狠角色,这时候就算投降了,怕也未必有活路。只有见机行事,看老天爷的意思了。”

    白天就这样惴惴不安地过去。傍晚以前,李揖唐本想借顾崇文的名义再把军官们召集起来商讨对策,但去的人在营地里走了一圈,两手空空地回来了。该找的一个也不在,说是好像自个儿躲起来开会去了。李揖唐感到不妙。

    他悄悄告诉阮曾三,叫把弟兄们聚集到一块,谁也别落单。阮曾三心里打了个突,也没问为什么,匆匆走了出去。

    晚饭吃得很匆忙。谁心里都沉甸甸地装着事儿。万延春简单吃了两口,走到营帐外面,看李揖唐站在那里,像是已经站了很久。他们宿营的地方,是原来从省城驻军手里夺下来的最前沿的一个阵地。阵地上挖了一条深而且长的壕沟。现在,他们在这边,一四五标在那边。

    “回来了吗?”万延春走近去,问。

    “看不出。”

    “也许不会这么坏吧。”

    “嗯。”李揖唐随口应了一声。接着,他才把他真正的担心说出来。“我怕他们会投降。他们是职业的兵,为谁打也是打,可以为顾崇文,也一样可以为刘文藻。如果他们决定投降……”

    万延春跟着也想到了:“那么,我们就是最好的筹码。”阴霾瞬间布满了他的面孔。

    天暗下来了。旷野间刮起了风。风朝向他们那面,卷起沙砾,像一群蝗虫狠狠啮咬着他们裸露在外面的脸和手。昨晚冲锋的时候,万延春的脸被子弹划开了一道口子,现在沙砾咬到他伤口里来了,火辣辣地疼。他低声骂了一句,伸手摸了摸别在腰里的枪。

    “我们有多少枪?”

    “枪?”李揖唐苦笑。“死了那么多人,每人两支都有。不过,”一四五标是精锐之师,而他们——一群乌合之众。“希望不要用到枪。”

    他们在夜风里大约站了半个钟,忽然,壕沟对面好像动起来了。天这时候完全黑了,看不出太远去,就是觉得。

    又过了片刻,他们听到哨音和喊集合的声音。现在可以确信,那个与他们命运攸关的会已经开完,军官们已经回到营地里了。

    不知道商量出了什么结果?

    壕沟对面,当兵的被召集起来讲话。风送来破碎的声音。正是因为听不清楚,他们的心里才更忐忑。

    讲话的过程比他们预想的长。并不是一呼百应,也不见鼓掌喝彩,细微的、不连贯的声音里面,有沉默,有低回,有反复,有痛苦……但终于,还是一点点安静下来了。

    万延春他们知道:就要见分晓了。几乎下意识地,他们把身体藏到了掩体后面。

    其他人也照着做了。

    低沉的像是号令的声音响过,聚拢在一起的人影散了开来。万延春和李揖唐从这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们看到士兵们缓缓地从更深的阴影里走出来;看到枪握在士兵们的手里,以一种随时准备进攻的姿势。他们在军队里也有一段日子了,从这些人散开、推进的方式上,可以感觉到明确的敌意。

    万延春的心沉到了底。操,李揖唐说对了,这帮狗娘养的想用他们的命来保自己的命。那还有什么好说的?打。一样是个死,拼了或许还有条活路。

    但李揖唐没让他举起来的手落下去。

    “顾大人呢?”李揖唐向对面喊:“我想见见他。我有话说!”

    万延春心想:他想干什么?到这个时候了,谁还会去鸟那个货?

    果然,士兵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仍旧一点点逼近。

    李揖唐又喊:“一四五标的弟兄们,大家不要中刘文藻的计啊!他要是有能力吃掉我们,现在早已经攻上来了。但他没有!因为他跟我们一样,也打不动了!所以他才派人来,假惺惺要我们投降。如果我们听他的,那就是大笑话了啊!我们没有输啊,我们会有转机的,现在投降,就什么都没有了!”此刻生死悬于一线,他声嘶力竭,脖子上青筋绷绽。

    喊话声似乎起了一点效果。推进稍稍停顿了。毕竟,有那么多朝夕相处的同伴牺牲在这一战里,毕竟,他们曾经距离成功那么近……

    但也就是这样而已。李揖唐的话再有鼓动性,终究替代不了严峻的现实。真正的动摇是在刚才,在军官们把商议结果告诉他们的时候。大家从感情上接受不下来。打了这么些天,没有败过一仗,凭什么投降?降过去了,不说别的,这番号多半就难以保留,这样,置一四五标的威名于何地?又置战死的那么多弟兄于何地?然而,假如硬撑着不降……仗是肯定没法再打了,几百人没一个投奔处,只会日愈一日地陷入越来越危险的境地。所谓败者为寇,却也不肯去做土匪;又多是本省的人氏,不愿意离乡背井,何况就算出了省,兵荒马乱,两眼一抹黑,一样要面对凶险莫测的命运。思来想去,似乎真的除了投降,再无一条更好的路走。军官最后要大家表决。结果,大多数人举了手。再痛苦,那时候也已经咽下去了,李揖唐提醒他们的,只不过是舌尖上残留的那一点苦滋味罢了。

    越逼越近了……

    李揖唐终于绝望。事态已经无可挽回了。他咬了咬牙,对万延春道:“没法子,只有拼了。守住这道沟。死活全看它了。守不住,大家分头走,走得了一个是一个。”

    可就在这时候,忽然听沟对面有人喊了一嗓子:“什么人!”

    士兵们在向东北方看。万延春和李揖唐从土堆后面探出头来,顺着他们的目光瞧去,只见东北方向上隐约出现了一队黑影,竟有百多号人,正向光亮处来,黑暗中也不知是敌是友。一四五标那面顿时有几十条枪转了过去,哗啦啦枪栓拉响,纷纷喊喝:“站住!”“什么人!”

    那队人站住了。静了片刻,有人问道:“是顾大人的队伍吗?”

    “我们是一四五标。你们是哪儿的?”

    “我们……我们是从金梁县和洪家堡那边来的。”这两个地方,是省城外西北方向上的两个大去处。

    “那边来的?来做什么?”

    “来……”声音显得发怯,含含混混的,说不清楚。当兵的觉不出路数,又喊:“手张开,慢慢地,走过来!”

    那队人又慢慢向前靠拢些。离得近些了,大家不禁一愣,见他们什么打扮的都有,有的看起来是个庄稼汉,有的像是做小买卖的,有的是学生,有的则穿了一身巡防营的旧军服,杂在一块,很不伦不类。大部分是青壮年,身上鼓鼓囊囊地背着包袱,脑后头光光的,没有辫子。

    “跑买卖的?”试探地问了一声。

    “不是。”现在,对方也能看清楚一四五标了,而且,看到了隔着一条壕沟,还有一百多人在那面。

    “啊!”有一个人突然叫道,“我说什么来着,那些是骗人的,他们还在,他们还有这么多人!”其他人也跟着欢呼起来。

    这边愈加摸不着头脑了。一个军官喊:“韩敬山,他们说是洪家堡的,你上来看!”一个小兵应一声,打后头跑上来,端着枪上到那队人跟前去。他瞧他们,他们也瞧他。还没等他瞧明白,对面有几个先“扑哧”一声乐了:“韩敬山?我他妈当谁呢?这不小木匠吗?”

    那小兵也认出来了:“哎,可不是我。”

    “什么时候叫这名了?”

    “嘿嘿嘿,请了个人改的。”

    后边军官又喊:“咋回事?”

    那小兵喊:“是啦,他们是洪家堡的。”转头又问:“你们来干什么?”

    见着熟人了,说话就放松多了。一个就说:“原先不知道你们打什么,现在知道啦。刘文藻背叛革命,在城里大杀革命党,文告撒得各处都是,嘿,以为还是从前那会儿呢,能吓住我们。革命啦!那一套,不管用啦!”另一个学生样的说:“革命是大势所趋,他刘文藻倒行逆施,是可忍孰不可忍!”又一个说:“所以,我们商量了,一块儿过来看看,要干不了,那没法儿,要有的干呢,你瞧,我把家里火铳子也带来啦!”

    那兵一下子乐花了,回过头,扯着嗓子喊:“是自己人哪——,来帮着咱们打的啊——”

    他们来得很及时——再及时也没有了。一场随时可能爆发、酿成严重后果、并导向一个完全不同结局的大风波,因为他们的突然出现而最终化为无形。他们带来了酒,带来了米和其他的给养,带来了新的兵源,更重要的是,带来了信心。

    会有更多的人来这里的。他们这样说。

    当晚,一四五标、春山堂和新来的这些人坐到一起,大家举杯畅饮,把他们带来的酒喝得干干净净。当军官们和万延春、李揖唐的目光互相交会的时候,彼此的眼神里都显得心照不宣。

    幸好,他们还没有摊牌。幸好。

    7

    (十月初一)

    刘文藻在取得省城战役的决定性胜利以后,第一时间将省城战报以及不许容留一四五标的严令,以电报和快马送达相结合的方式,遍谕全省各处。这么做,一方面是逼迫顾崇文军,不容他们有喘息之机。但对此时的刘文藻来说,一四五标是走是降已经不是他最关心的问题,以他的高瞻远瞩,从苦战获胜的那一刻开始,关注的重心悄然发生了转移:截至九月末,全省宣布光复并通报省城愿意接受领导的州县已十有七八。现在心腹大患已除,是该到腾出手来安定省境、树立权威的时候了。在他看来,既然他已经是新政府的大都督,那么这一省之内,无论州县,自然就该是听命于他的。

    只是,这个计划里有一个小小的疏忽。

    这其实怪不得他,他以巡抚身份担任一省最高行政长官已经太久了,这使得他的视野里产生了一个盲点:这次与从前有一点不同,他实际上是以一个革命者的身份(起码也是革命党的盟友)来出任革命政府的大都督的。当他不遗余力地将自己在省城大肆屠戮杨殿卿等人的事实在省内到处宣扬的时候,也就等于亲手把自己和“革命”两个字彻底割裂开来了。

    一直要到十月初一中午以后,他才意识到出了问题。当时,他案头上有了第一份来自郊县的报告,那上头,县长以邀功的口吻,不无得意地叙述了昨日县境以内,接连发生数起刁民撕毁文告、诽谤都督并冲击县衙的事件,然在一日之内,为该县知县某某、县丞某某等人奋力平灭,现已恢复秩序,民心安定,此除阖县官民人等齐心之外,皆赖都督洪福云云。

    然而刘文藻读毕,却不啻挨了当头一棒。

    他察觉到了这里面危险的苗头。杨殿卿不是不可以杀,邵祖武不是不可以杀,但是他处理得过了火。而且,他忽略了至关重要的一点:他们是革命党。“革命党”——他现在把它理解得更深刻了:革命党实际上什么也不是,他们不掌握钱,不掌握军队,什么也不掌握;与其说这三个字代表的是一股势力,倒不如说它其实是一个符号——它是中国积弱了几十年,在老百姓失望复希望、希望又复失望,这样反反复复当中被最终树立起来的一尊“神”!

    而现在,他用大张旗鼓的屠杀,把自己推到这尊神的对立面上来了。

    他犯了一个大错误。

    他立刻下令,各县收回已经发出的文告,就地销毁;一面命人重新起稿,逐一标举杨殿卿破坏革命、危害政府的诸条罪状,同时严正声明,诛杀杨殿卿等人乃出于不得已,他本人拥护革命的立场不会因此改变,省城政府的革命性不会因此改变。

    他跟着想到了一四五标。他一度认为他们已经构不成威胁,可现在,他必须重新审视它。它是他的敌人,别人也知道这一点,尽管它已经被打败,无力再战,但……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即使只剩下一杆旗帜,他也不能容许它矗立在距离省城仅二十里的平原上。

    他即刻派人前去招降。然而,回报来的结果令他很失望:一四五标明确表示拒绝。

    刘文藻把军官们叫齐了,问他们:“今天能不能出兵?”

    “做什么?”

    “把一四五标残部全部歼灭。”

    众人沉默,然后,摇头。

    “做不到的。”有一个说,“这一仗打下来,我们一样元气大伤,只剩下千把人。硬拉出去打,省城就空了,要有个闪失,怎么应付?”

    刘文藻很恼火,但他也晓得这是实情。最后他说:“我给你们三天时间。把郊县的民团全部集合来省城,还有,官兵的月饷提高一倍,三天里务必给我招到三千人。三天以后,我要看到顾崇文的人头。”

    在刘文藻下达上述命令的时候,他还不曾知道,在不知不觉当中,事情正在发生着根本性的转变……

    8

    十月初一午后,周汉城一行重又行近西南道上那座不知名的小县城。远处城郭熟悉的轮廓,勾起了当日并不愉快的回忆。

    此番从边城来省城,又从省城回边城,忙忙碌碌,劳而无功,没一个人不感到疲惫。队伍沥沥拉拉拖了老长。周汉城、老梁头、穆冲几个人走在最后面。老梁头悄悄看周汉城,这个人原先是清癯,现在则现出来干枯了。不止是因为失败,单纯的失败打不倒这个人。这个人一直在为革命大计奔走操劳,却也从来都是站在坚实的革命土壤里,从那里吸取养分、力量。他从没有经历过像现在这样,与他信仰的、同时也是依赖的土地断绝了联系。他不是其他人——但是,他仍然出自于“其他人”,他们是他的土壤,支持着他同时也制约着他,使他无法离开他们太远。老梁头心里由衷地希望,这个人能获得和他过人的胸怀和眼光相当的勇气,去割断维系在他与“其他人”之间的脐带。

    “假如,”老梁头清了清干渴的喉咙,“当初来墓碑镇的不是先生你,而是另一个人,多半不会有像今天这样的局面。”

    周汉城怔了怔:“你终于也怪我了啊。”

    “我在先生身边这么多天,耳濡目染,对革命党也算是有些了解。革命党与会党本不是一路人,不过想借之成事而已;一旦革命党真个当权,恐怕反过头来,第一个要收拾的就是会党。这个不说了。先生如果也是抱了一样的念头来边城,今日当仍是春山堂和长枪会的座上客,断断不至于沦落到这步田地。”

    周汉城的脸上流露出很复杂的表情。“或许吧。”他说。

    “先生目光如炬,不会看不到其中的轻重利害,但先生仍然不辞辛劳和危险,着手实施改革,把这些人从迷途中唤醒。在老梁头看来,实际上从那时候起,先生的做法就已经同贵党利用会党的思路有了偏差。但在当时,先生却没有丝毫的犹豫啊。”

    周汉城明白了他的意思:“你说的是现在?”

    老梁头很爽快便承认了:“是,我说的是现在。既然先生当时有那样的勇气,现在也应该有。”

    周汉城默然。好一会儿,轻轻说了声:“多谢。”

    老梁头仍旧说下去道:“平心而论,先生更适合在大地方施展拳脚。只要先生肯妥协,未必不能在省城或别的地方谋得一席之地,安享革命成功带来的种种好处。”

    周汉城烦躁起来:“你在说什么呀!”

    “对啊,”老梁头也变得激动了,“这不是你想要的,所以你没有!如果你肯,长枪会拦不住你,我更劝不住你,但你没有,你听了我的,我们一起走这条回头路。因为你知道,现在外面正在发生的,和你心里面对革命的期望、理念……管它什么,全然不同!所以你才走回来,宁可放弃安逸,宁可回去鸟不拉屎的墓碑镇!那里不适合你,但那里或许有你认为正确的东西!”

    周汉城看着老梁头。老梁头的脸涨得通红——他从不曾见过他像现在这样,抓着头发,挥动着手臂,连口水顺着嘴角滴落到衣襟上也不管不顾,只一心想把他胸膛里的力量挖出来给他。

    “如果你相信,真的相信,那就去做,把犹豫、矛盾、瞻前顾后统统划断掉!这不容易!尤其是,这几乎就是和现在的潮流对着干。如果换成我老梁头,我做不到,这轻轻的一划,需要绝大的勇气,但我还是要苛求先生——谁让你站得比别人高,看得比别人远,这样的才能,一样是需要超乎常人的勇气去匹配的啊!”

    周汉城怦然一震。他不止在激励他,更对他有着极高的期许。他是要他即便在面对时代大潮的冲决下,依然怀抱着坚定信念去走属于他自己的路。在想象中,那条路延伸出去老长,眼前出现了一片极辽远的空间,那空间太空阔,反而压迫得他有点喘不过气。而且——他相信老梁头也看到了——尽管他一直是一个有着独立精神的思想者(也是行动者),并自觉地这样要求自己,但实际上他还不是真正独立的,他仍然需要一个倚靠才能够思想。即使他早就感觉到他和他的倚靠之间存在的分歧和隔膜,他一样需要它,这有点像被关在笼子里的雀鸟歌唱自由,可一旦真的放飞,完全不知道自己能飞多远,甚至能不能生存……

    “我……”

    他正在犹疑,前方忽然传来吵闹的声音,似乎出了什么事。他们没再说下去,加快脚步从后面赶上来,见一队人拦在当路上,不让他们过去。周汉城前番在这里吃过亏,只道这次又被认出来了,故此生事,但问了才知道不是。这队人是从前面县城里出来,说是因为刘文藻背叛革命,故此准备自发前去省城参战,相助顾崇文一方。周汉城一行在西南道上一路行来,走的多是偏僻小路,于时事所知不多,直到这时才得知又发生了新的变故,刘文藻在省城大杀革命党,杨殿卿等人尽数被害。

    这时候,那队人里面有人不耐烦起来,叉着腰,大声呵斥道:“你们到底是做什么的?从哪里来?现如今这种时候,居然还有你们这样对革命麻木不仁的人!现在刘文藻倒行逆施,革命成果岌岌可危,每一个进步青年,只要胸膛里还有那么一点热血,就应该和我们一道,赶赴省城去。你们知不知道,在省城刚刚发生过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战斗,一方是反革命的刘文藻,一方则是为了保卫革命果实不惜抛头颅、洒热血的顾崇文、万延春这些革命家。战事进行得很不利,但是,他们不屈服!他们是好样的!所以,我们更要尽快赶过去,站到他们身边去,和他们并肩作战!”这人大声鼓吹,说到后来,自己也激动得热泪盈眶,振臂高呼:“是好汉子的,就不要再畏缩了!一起去啊!”

    他那里声嘶力竭,这边众人听了,反有些哭笑不得。铁生大声道:“喂,朋友,累不累啊?歇一会儿吧。说话先得有个谱,顾崇文是谁?万延春又是什么人?你知道吗?他们和刘文藻到底为什么打,你又知道吗?”

    那人一怔,强辩道:“我知道顾崇文从前是省城的官,不过英雄不问出身。至于万延春,那是有名的绿林豪杰,一向同刘文藻对着干的,这总不假吧?”

    铁生大笑道:“原来你屁也不懂,不知从哪儿闻来些风,就敢在这里乱扯什么革命。我告诉你,刘文藻固然不是什么好鸟,可顾崇文、万延春离你说的革命一样差得十万八千里呢。他们两家干架,根本不为的谁是谁非,为的只不过趁现在改朝换代的机会,争哪一个来做大都督哩!你们这群呆子,热脸贴人家冷屁股,自己还扬扬得意,真是愚蠢之极了!”

    那人被铁生一顿嘲讽,不由得大怒:“你信口雌黄,有什么凭据?”

    铁生道:“自然有凭据。我们这些人里面,有人就是刚从姓顾的那里出来,对这场仗的底细知道得再清楚也没有了。”

    对面那队人听了铁生的话,目光不由自主便向众人脸上扫过来。他们自然不晓得铁生说的是哪一个,但周汉城一行里,唯独霍景旸一人乘马,目标最大,且他气象冷峻,骑在马上有一种凛然难犯之威,与他人绝不相类,当下人人把目光集中到了他脸上。先前那人伸手指道:“你!你是清人的官儿,是也不是?”

    霍景旸微微冷笑,只落寞地把目光投向远处,对问话全然听而不闻。

    那人更是光火,道:“我现在知道了!难怪你们对革命推三阻四,甚至出口侮蔑,原来你们是这清狗的跟班!”

    铁生怒道:“瞎了你狗眼!只知道烧香磕头,真神来了倒认不出,你张大眼睛看看,我们才是如假包换的革命党。老子从前跟你一样,一腔子血没地方洒,脑袋一发热,什么都干。可我现在懂了,革命不是听风就是雨,一大帮人两眼一抹黑,呼隆隆往上闯,那是革命吗?那是庙会!革命,你得分清楚是非真假,分清楚朋友和敌人,别教人打着革命的旗号给利用了,平白成了别人的杀人刀!”他见众人听得面面相觑,“嘿嘿”笑了两声,道:“这道理,我是死了多少回,赔上了多少条人命才懂了,我没指望你们现在就能明白。你们不是要去省城吗?尽管去,不过别拉上我们。我们是要去墓碑镇,大家各人干各人的革命。我还撂句话给你们:现在热闹是你们的,但你们等着,五年以后,或者十年以后,如果你们不死,我们不死,大家还记得今天我铁生这句话,你们会知道——真理是我们的!”他这番话昂然说来,字字铿锵,充满了无与伦比的豪情气概。非但对面众人听得作声不得,便是周汉城,也不由得心头一热:有一股暖流,涌进他干涸的心田里来了。

    铁生像打枪似的说完了这一堆话,连自己也呆了呆,隔了一会儿,下意识往回看,往人堆里看。他看见周汉城了,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咧开嘴一乐,那是在说:是你教我的啊。

    周汉城也在微笑。他嘴唇翕动了一下,说的是:多谢。

    老梁头很欣慰。但愿这是一个好的开始。他想。

    这时候,又有一队人从县城里面出来,敲着鼓,打着旗帜,看样子是来同前面这队人会合的。老梁头小声提醒周汉城:“该走了。”

    周汉城省悟过来。

    “走,去墓碑镇。”

    一行人很快从道口经过去了。

    后面那队人赶到近前来。是那个赵县长亲自带的队。他腰里挎着枪,额头上扎着写有“惩奸除恶”四个血字的白布条,大步流星,有一种一往无前的气魄。

    “什么事?”他问他们。

    “没什么,刚才过去一群怪人……”

    “人都齐了?”

    “都齐了。”

    “好咧!”赵县长踌躇满志一挥手:“省城去!”

    “省城去啊!”

    9

    (十月初二)

    从小县城去省城,路上大约要走五六天。这队人从小县城出来,想到即将要投身到更大的革命洪流里去,每个人心中都充满了昂扬激越的情绪。大家徒步而行,饿了就吃随身带的干粮,渴了就喝山涧里的水,即使走得累了,只要一想到在路上多耽搁一天,就有可能错过火热的战斗,错过大好的革命机遇,致贻终身之憾,便谁也不愿意提出来休息一下,晚上一样披星戴月前进,赵县长亲自带头,大声唱着激昂的歌曲,给大家鼓劲,众人也敲着锣鼓,挥动着旗帜,用意志与疲倦做着战斗。就这样不停步地连走了一天一夜,到第二天晚上,终于谁也走不动了。

    众人像一堆烂泥,横七竖八地瘫软下来,呼哧带喘,什么精神头都没了。赵县长四仰八叉地躺在路边上,头上白布条的血字早被汗水染花了,天上的星星和跟前的星星在眼睛里交相辉映。

    “妈哎,早知道把家里的马牵来。走路,他娘的太累了。”

    “我们……我们在这儿歇多久?”有人一边喘一边问。

    “歇……就歇一会儿,马上再接茬走。”赵县长一边喘一边回答。

    但很快,呼噜声就起来了。实在是累极了,即使是荒山野地,大家也睡得无比香甜。

    也不知睡了多久,前路上依稀传来一群人赶夜路的声音。赵县长被惊醒了。

    “醒醒,醒醒。有人来了。”

    大家都醒了。

    “谁!”有人迷迷瞪瞪大声问道。

    “你们是谁?”远处大声喝问过来。

    “我们……”赵县长多了个心眼:“你们是谁!”

    脚步声更近了。黑暗中亮起了火把。赵县长他们眯缝着眼睛张望:从那些人穿的衣服上认了出来。

    “长枪会?”

    “我们是长枪会。你们是什么人?”

    大家心安了。长枪会和春山堂是一路上的绿林好汉,春山堂现在正在省城干革命,长枪会也错不了吧。

    “我们也是啊,我们是要去省城的,帮着打姓刘的那个奸贼。见着你们太好了。”赵县长很激动:“行行好,能给我们点吃的吗?我们的,路上全吃完了。”

    对面窸窣地商量了一阵,有一个当头的走过来,递过来半口袋炒米。“问你们个事儿。”

    “哎,您说。”

    “你们从前面来,有没有遇上一票人,大约百多号,带头的姓周,往前面西南道上下去的。”

    “姓周?”赵县长摇头:“没有。”他问其他人:“你们有没有?”

    边上的一个愣了愣,忽然“啊”的一声叫唤了起来:“我想起来了,我想起那个人是谁了……”

    九月二十九日白天,长枪会搜山不获,反而随后在山下发现白剑声和马凤云正在向西面逃窜。朱阿秀一得到消息,几乎不等印证便仓促下令,率领全体会众展开追击。这种大异寻常的做法一开始就引起贺西雷等人的怀疑。不过后来查实,逃向西南去的的确是白马二人无疑,众人这才没有话说,紧跟着一路追了下来。

    他们在西南道上连追了三天,非但没有追上,且到后来,连一点他二人的踪迹也寻不着了。可即使是这样的情况,朱阿秀仍然坚持说:“既然他二人是往西南去,周汉城等人必定和他们一道。今天追不着,或许明天就追着了。”

    “要是明天也追不着呢?难道还一直追到墓碑镇去?”有人这样问道。

    这话里明白地含着不信任,朱阿秀只装作不晓得。“不错!”她硬着头皮,将质疑的声音冷冷地顶了回去。

    十月初二,众人又追了一天,仍是毫无结果。晚上歇下来的时候,不少人悄悄来找贺西雷:“这里头有古怪。”

    贺西雷早瞧出来了,只闷着头不说话。

    “老贺,别人不言语行,你不能不吱声。我就不信你看不明白。这是个障眼法,往岔道上带咱们。周汉城他们一定还在省城那边呐。连咱们也瞧出来了,总把子这么聪明个人儿,能瞧不出来?要我看,她不是顺水推舟啊,就是早和他们合了谋啦。”

    “别胡说!”

    “我知道你维护她,可也不能明知是当还往上上不是?这一趟,九成九是白费力气,这还不算,放走了对头,再想报仇就不定是何年何月了。”

    贺西雷叹了一声:“不管总把子有心还是无意,这回她占着理儿呢,怎么说去?”

    “有说啊。咱也不用非把话挑明了,就说防着对头使计,兵分两路,一拨接着追,一拨掉头回省城。她还能说什么?”

    贺西雷心想:这倒是个办法。众人怂恿他去开这个口。贺西雷也没推脱,径直来找朱阿秀,把大伙的意思说了。果然朱阿秀脸色一变:“这算什么?”

    “弟兄们怕上当,你就让他们去,反正也不耽误事。”

    朱阿秀冷笑道:“阿叔,你也甭绕弯子说话,怕上当?上谁的当?他们的?还是我的?从出来到现在,你要我追周汉城,追马凤云,我全照做了,你还要我怎么样?”

    贺西雷见她硬挺着不认,道:“阿秀,阿叔是看你长起来的,你什么样一个人我还不知道?现在这儿就我们俩人,你敢拍胸脯说一句,周汉城真在前头?”

    贺西雷目光咄咄,朱阿秀不由得气为之一窒,咬牙道:“事情明摆着,周汉城他们就在前面,你何须多问?”

    “既然如此,弟兄们想分一拨回省城看看,你又何必非拦着不可呢?”

    “你……”

    “阿秀,我明白你心思,但事情总拖着也不像话,总要有一个了结。你狠不下这个心,那就我来办……对外只说是一个赌赛,你带一队,我带一队,看谁先捉住周汉城。我想,这样对大家最好。”他抛下这句话,转身走开去了。

    朱阿秀晓得不好了,她和白剑声、马凤云的计谋多半被看穿了,急切间又找不到可以服人的话说。现在这个时候,马凤云究竟有没有找着周汉城,他们又是否脱离了险境,她心里一点数也没有。茫然中举目四顾,前后左右黑压压的都是自家兄弟,但她只感到无比的孤独,段小湖也死了,此刻她连这样的一个帮手也找不到。她在原地待了半晌,最后发狠道:实在不行,只有用总把子的威严来拼一拼了。

    她大步走到前面。贺西雷和会里的三老四少正聚在一块。不用想也知道,他们都是有份参与的。她定了定神,觉得自己准备好了,喊了一声:“阿叔……”

    贺西雷抬起头来,神情显得很是异样。“总把子。”当着别人的面,他一直喊她总把子。其他人看她,也是一样的神情。

    “你们……”她面若寒霜,生平头一次,她竭力想要摆出总把子的威风来。

    但先说话的是贺西雷。“对不住。”他说。

    朱阿秀愣了:“对不住?”她看其他人,他们也垂下了头去。

    “对不住,我们误会总把子了。没人想要回去。而且,打今儿起,也没人会再对总把子说一个不字。”

    随着话音,大伙儿怀着愧疚的心情,“呼啦啦”跪倒了一大片。朱阿秀愣了,她完全猜不透是怎么回事。不过,他们不回去省城了,怎么说都是件好事。

    “都起来,都起来吧。”她声音里透着由衷的喜悦。

    当晚,众人就地歇息。第二天一大早,继续向前。往前去不多远,见到路边有一队人横七竖八地躺着,有的已经醒转来了,有的兀自沉沉大睡。队伍里有偃倒的旗帜,有鼓,有锣,也不知是什么来路。众人匆匆从他们身边经过去,朱阿秀此时难得心情不错,心里想着这些人的怪模怪样,忍不住回过头来,嫣然一笑。

    10

    (十月初三)

    三天的时间,已经足够改变很多事。

    十月初一开始,刘文藻以前所未有的力度大肆招兵,截至初三,已扩充至两千七百余人,编成五个营,日夜操练。他本来甚少直接插手军务,但这一次,他亲自监督,每日在城内城外几处校场来回视察,督促勉励,对军官士兵一律厚加犒赏。并不是他信不过负责训练的一干老部下,他也压根没指望单凭一两天操练就能真正练出一支军队来,只不过,当他站在训练场上,看着那一支支刚从军械库里搬出来的象征着权力的崭新德国毛瑟枪,听着新兵们扯着嗓子高喊着“冲啊”“杀啊”的声音,他就会觉得,他在挽回他犯下的错误。

    但就在这时,他得到了新的消息。

    他的脸色顿时变了。

    他不信。

    他急匆匆离开校场,带了十余骑心腹人,亲自出城来看。

    二十里地转眼便到。他纵马登高,放眼远望——尽管已有了心理准备,仍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只见前方的营地比起双方初交战时要更绵延出去一倍,营地里旌旗猎猎,憧憧的人影忙碌来去,人声鼎沸,此伏彼起,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

    他惊呆了,好半天才道:“有……多少人?”他已在尽力克制,不让内心的恐惧流露出来,但声音嘶哑,几是不忍卒听。

    “这两天里,据说已经超过了五千人,而且……而且四乡八镇,还在不断汇集……”

    “是吗?”他接过千里镜,凝神向前方了望。现在他看清楚了,营地前后,敌人正分做几队操练,一队约有千人之众,每一次跃起伏低,攻守进退,都会合着一声震人耳鼓的呐喊,几千人一道喊来,即使远远听着,也一样摄人心魄……镜筒里的图像开始抖颤。他将长镜收了。他不是怕他们人多,而是——他真实地感受到,有一股气,是存在于对方那边的。

    “或许,等不到我去打他们,他们就要来打我了。”他心里想。

    回到省城,他立刻召集各营军官,下达了强硬的作战命令。

    “我不管你们是不是已经准备好了,今天晚上,留一个营守城,其余四个营,十时出发,十二时正发动突袭。敌人虽众,真正有战斗力的不过是一四五标残部,余者皆乌合而已。只要偷袭成功,一举歼灭其主力,剩下的定然不战而溃。”

    军官们这时也知道情况的严重性。对这个作战计划,谁心里也没底:说对手是乌合之众,自己这边又怎么样?但刘文藻的口气不容置疑,谁也不敢有什么异议。何况大家心里也明白:现在不打,以后就更不好打了。

    当天晚上,全军饱餐战饭,刘文藻派下重赏,激励士气。九时半以后,四个营在城西集结,喝罢壮行酒,刘文藻手指城下,对众人道:“各位皆是光复的功臣,在那里,本该要为大家立碑的。然而丰碑未立,那里却又成了战场。他顾崇文为了权位之私,假借革命之名,却行颠覆革命政府之实,不顾大局,妄起兵灾,时至今日,唯有死战而已。此战并非为我刘文藻一人而战,各位的家业亲眷,都在省城,省城的安危,便是各位自家的安危。他们的命运如何,全系于各位身上。今晚我们乘夜而袭,攻敌不备,只要大家并力向前,天必佑我。我刘文藻虽不能上阵杀敌,却誓与各位一道,绝不后退一步,今晚便立于城上,静候各位好音。”说罢,向众人深深一揖。

    十时,城门悄然开启,四营人马鱼贯而出。刘文藻在城头目送他们远去。而此刻的城头上,还孤零零挑着一颗人头。(原来并排挑着几十颗,后来其余的都撤了,只剩了这一颗。刘文藻就是不信,他耗费了多少心血打下来的江山,眼看大功告成,竟真个会毁在这一颗人头上面。)刘文藻在左,人头在右,各自一动也不动,目光齐齐望向城外,仿佛一起等待着这一战的结局……

    十二时正,战斗正式打响。刘文藻很快接到报告:夜袭取得了效果。对方直到袭击开始的那一刻才猝然发觉,不多时便陷入慌乱和败退。刘文藻闻报大喜,连忙向前方发令:不要分头追剿,集中兵力、追歼顾崇文及一四五标残部才是第一要务。

    一场胜利并不足够,只有擒贼擒王,才能真正去了这个心头大患。

    凌晨二时以后,传来了第二份捷报:从十二时至今,连续击破敌军几次顽抗,共歼敌数百,已逼迫其退出文塔山猴子岩一线;只寻不见一四五标的下落。刘文藻一喜一忧,再次发令叮嘱:希望各营再接再厉,务要寻着一四五标予以痛歼,一举确定胜局。然而他口述未毕,城上忽然起了骚乱,许多人涌到垛口来,往远处指点张望:“那是什么?”

    突然城下面“砰砰砰”一排枪打上来,顿时打倒了好些个,有人惨叫着跌下城去。跟着好几个人一道喊:“是敌人!是敌人!”

    刘文藻大惊。他伏到女墙后面,取出千里镜,战战兢兢向城下望去。这么会工夫,城上城下枪声已经打成一片了,黑暗中也不知有多少敌人,但有城上面的灯火照着,看清楚冲在最前面的正是一四五标的番号。刘文藻又是惊惶,又是不解:一四五标不正窜逃,怎么会突然打到这里来了呢?

    原来,从九月三十日起,大量兵源从省内各处州县乡镇源源不断涌来,参与顾崇文一方助战,数日间,竟猛增至五六千人,强弱之势当即逆转。无论一四五标的一众军官,还是春山堂万延春、李揖唐等人,都有些忘乎所以。因此防务松懈,竟然被刘文藻军夜袭成功。一四五标匆忙中组织了几次抵抗,然而他们人数虽众,却大多是没练过的,混乱中扳不回势头来。便在这时候,有人急中生智,提议道:从战况看,刘文藻的兵大部分在这里了,省城必然空虚,与其在这里被动挨打,反不如分兵一部,趁机去打省城。众人都道好计,当下决定:兵分两路,由春山堂指挥大部,且战且走;一四五标则率领仓促间集合到的一千余人,绕路到追兵后面,掉头去打省城。果然,省城方面没料到有此变故,敌兵突然杀到,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上次一四五标与省城驻军在城下死战,一四五标配有十数门格鲁森炮,炮火猛烈,把城墙打坏了好几处,数日间来不及修补完全,这次再攻,便瞄准了这几个豁口狠打。城内只有一营兵,这时被全数调了过来拼死守御。总算省城城墙高大,不易强攻,一四五标仓促奔袭,也未带有火炮和攻城之具,因此一时倒也撑持住了。刘文藻坐在地下,背脊紧贴着女墙,枪从城下面打上来,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子弹如雨点般打在外墙上的巨大冲击,不由得脸色煞白,呼吸急促。庆生匍匐着爬过来,喊:“老爷,老爷,这里危险!”

    刘文藻只点头,一时却动不得。

    庆生又喊:“敌人势大,得叫他们回来,时间久了,顶不住就坏了!”

    刘文藻连声不迭:“对,对对,快,催他们回来!”

    庆生拉着他,两个人一前一后,在密集的枪声中,惊惶地爬下城去了。

    假如援兵不至,能否靠这一个营守住省城的确是个问题,但从事后看来,正是刘文藻急令那四个营放弃追击,火速回援,最终导致了战局的逆转。

    追兵的突然脱离战场,给了万延春、李揖唐等人喘息之机。他们猜到是一四五标那面起了效果,当下收束败兵,重整队伍,跟着发现有机可乘:省城的军队和他们一样,也是临时拼凑,由进转退之间,阵型散乱,缺乏保护。他们于是反调过头来,追在省城军屁股后头猛打。省城军人数本劣,这一主动失势,授人以隙,同样扳之不回。那四个营本来是回援,但退到城下,已然当真成了败兵,前头又被一四五标截住乱打了一气,呼隆隆退进城去了。万延春一路和一四五标合兵一处,又攻了一会儿城,攻了几番,不能得手,也就见好就收,大约在凌晨五时左右,收兵退走。

    刘文藻惊魂稍定,派人检视队伍,竟去了一多半人。其实伤亡的倒有限,泰半是因为,这些兵大抵是刚招募来的,未经训练便匆匆上阵,在上风头上一鼓作气还好说,一旦败北,便成了散兵游勇,未及退回城里,在半道上就被打散了。刘文藻花了重金组建起来的这支新军,经此一战,遂付诸流水。

    11

    (十月初四)

    天亮起来的时候,整座城陷入沉默。刘文藻站在城上,望着士兵们无言地清理战场,看他们挖掘大坑,清理尸骸,拆除城上面被打坏的工事,将它们连同报废的武器、被焚毁的旗帜一道掷下城去掩埋,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痛楚。

    “停手!”他喊。

    几个兵停下来,愣愣地望他。为什么?

    在幻觉里,他仿佛变成了这座城。而他们则在拆卸、切割他的肢体。

    他脸色阴沉得可怕,匆匆从城上走了下去,一语不发。

    这一战的失利几乎是决定性的。他很清楚,他再也组建不起五个营,他手里现有的这些兵就是他的全部了。他得依靠他们,在形势彻底坏掉以前,找到新的出路。

    如果有的话。

    他想到了率兵撤出省城。但这样做,无异于拱手认输。他不肯,不舍,不甘。

    ……与其这样,不如讲和……

    当然,败而求和,同认输也没有什么两样。但他随即想到:假如他可以争取时间,请到有分量的人物从中斡旋呢?

    他屈指算了一下。现如今独立的各省里面,江苏军政府都督程德全(原江苏巡抚)、山东军政府都督孙宝琦(原山东巡抚)皆是他的旧交,而浙江都督汤寿潜从前未尝得志,为人幕宾之时,亦曾受过他的恩惠。虽是远水,但这几人若肯一道发电来保他,逼迫顾崇文让步,事情或许还有转圜之机。

    他当即拟了电文,向这三处发电求助。一面派人带了他的亲笔信,出城去见顾崇文,要求停战。

    该人去得快,回来得也快。没能见到顾崇文。不过对方的态度很明确:不接受停战。

    刘文藻一声轻叹:意料中事。

    他叫人从钱庄里又取了两万两银子,遍赏军队,勉励他们用心守城。他心里叹息:宦海沉浮二十余年,积攒的家底在这两个月里几乎挥耗殆尽。要是托人斡旋再不成功,可就真应了那句话:荣华富贵,转眼成空。

    当晚,他怕敌军乘夜来攻,亲自在城上坐镇。黑暗中,城外的景致随时变幻着敌人的形状,这一夜很有些风声鹤唳的味道。然而直到次日天明,亦不见敌人攻城。他疲惫之余,不觉稍稍舒了口气。

    (十月初五)

    他回都督府小憩了半个多时辰,一醒了就问:可有电报回吗?左右说还不曾。他很失望,匆匆吃了点饭,又回到城上。城下面连做了两番战场,此时虽然是白天,但空荡荡的,一个人影也无,耀眼的阳光照在空旷的白地上,反射上城来,晃得他有些晕眩。

    城上到处是抱着枪东倒西歪打瞌睡的士兵。昨晚城内严阵以待,防备敌人攻城,很多士兵已经接连两夜未曾合眼,等派过早饭,各人随便找一个犄角旮旯就睡起来。刘文藻见了这等颓靡的景象,心里只觉得烦躁,几次想喝他们起来,终于还是忍住了。跟着又想:战事进行到现在,主动权已全在对方手上。他们昨夜不来攻城,未尝不是出于这个考虑,故意引而不发,这样拖延个几日,我方日夜担惊,师老兵疲,就更不是对手了。

    这时候,远处有一骑马飞奔向城来,想来是派出去打探敌军消息的。那一骑奔得极快,马后面荡起笔直的一缕烟尘。刘文藻暗想:莫非有变?眼见着城门开启,放那一骑入城来了。

    他在城上面等了好一会儿,并没人来报告敌情。正要走下去,看见几个军官拥着一个小兵沿着马道走上来,一边比比画画在说什么,忽然看见他了,几个人猝然站住,脸上神情一时间很是异样。

    “原来……都督在这里。”

    “我过来巡一巡。有事吗?”

    “报告都督,一切如常。”

    “嗯。”他点点头,又去看那个兵。他认得他,是手下鲍管带的小老乡,做他的马弁已经很多年了。只见他垂着头,眼睛望着自个儿的脚尖。

    奔进城来的那一骑,好似就是他?

    “好好守城。”他只这么说。

    城下面闪耀着太阳光亮的那缕烟尘,带着不安的气味,深深地留在了他脑海里。

    一回到都督府,庆生急急忙忙迎上来。

    “老爷,山东那边……”

    刘文藻眼前一亮:“孙宝琦的回电到了?”

    “不是。刚有消息来,说山东于昨日突然取消独立了。”

    刘文藻一惊:“取消独立?怎么讲?”

    “这个小的也不清楚,就是又改回去了,一切回复旧制,仍是效忠朝廷,那位孙都督又做回他的巡抚了。”

    刘文藻“啊”了一声,呆立当地,半晌没有作声。然而隔了一会儿,他脸上忽然掠过一丝奇异的神色来。

    “那么,别的地方呢?”

    庆生听不明白:“什么别的地方?”

    “就是别的省份,还有没有类似取消独立的事情?”刘文藻很急切。

    “这个……没听说。”

    “是这样啊……”他低头沉吟,看上去微有些失望。“这样看来,孙宝琦帮不上我的忙了。”但他的声调却是另外一个意思。“庆生。”

    “哎。”

    “你说,我们也取消独立,如何?”

    “啊……”庆生咧着嘴看他主子,只当是自己听错了。

    “这也是不得已。我若宣布取消独立,这个骂名是背定了,但敌人势大,没有外援相助,省城早晚守不住。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暂忍一时之辱,仍去依附朝廷,同时借兵北洋,请他们提一旅精兵越省来救,先解了眼前之危。至于以后嘛,等缓过来这口气,再徐图他策不迟。”

    庆生嗫嚅道:“事关重大,小的不敢乱说乱道。不过局势紧迫,老爷不管怎么做,总之都要快了。”

    “我知道。传我的话,把现在几个营里,自督队官以上全叫到我这儿来,我有话说。”

    当刘文藻把他的意图对众人讲出来的时候,这些人的表情和庆生一模一样。

    “啊……”

    刘文藻道:“这样一来,我是逃不过朝秦暮楚之讥了,何况朝廷本来便不容我,即使我投过去,将来一样不会信我。但若北洋军肯来,城外那些匪患一鼓荡平,不在话下。朝廷眼下第一要对付的是革命党,还轮不到我头上,我们则可以趁此时机徐图恢复,东山再起。”他这样说着,言语里充满了鼓动的意味。

    众人却面面相觑。其中一个道:“可……要是我们这边宣布取消独立,北洋军却没有来,到时候岂不是连后路也没有了?”

    刘文藻听这话觉得很不是滋味:“后路?你想要什么后路?”

    那人撮着牙花,不说话了。

    刘文藻放缓了口气,道:“自然,这件事我会处理妥当,总之不见兔子不撒鹰,不会自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就是了。怎么样?”

    众人仍是不语。半晌,才又有一人道:“远水解不了近火,即便朝廷肯接受归附,北洋援兵到来,最快总也在七八天以后,如若这几天敌兵攻城,那便如何?”

    刘文藻道:“我军虽败,眼下还有得足足两个营兵力。更不必说省城城墙高大坚实,利于守御。从前安史之乱的时候,张巡许远以区区几千人死守雎阳,对抗叛军数十万,坚守了数月之久,今日城下不过些乌合之众,大家难道连几天也守不了吗?”

    众人互相望望,那目光好像在把一个看不见的球踢过来又踢过去一样。

    刘文藻又问:“怎么样?”

    “既然都督决定了,那就这样办好了。”

    会议最终以大家的一致通过而告结束。会后,刘文藻立刻命人草拟电文,向朝廷请罪,表示愿意归附,取消独立,并请求援兵助剿革匪。不过,尽管会议按照他的意思有了结果,刘文藻的心里却并不安定。他能感觉到,这些部下似乎因为某种不为外人所知的原因联结到了一起——不是对敌人,而是对他。

    ……城外面,那一缕亮得像要烧起来似的烟尘……

    12

    又是一天的夜幕降临了。刘文藻仍旧亲自上城头坐镇。

    经过了两天赶工,到这个时候,城墙上的几处豁口已经填实。他走在城上,看到那些兵一个个都在他们应该在的位置上。城上很安静。

    敌人昨晚没有来,今晚也未必会来。他被这安静感染了,情不自禁闪过去这样的念头。

    但偏是这样的念头让他吓了一跳。

    不应该是这样。敌人随时可能袭来。战斗随时可能爆发。所以,城上应该是紧张,是肃穆,而不是松弛。

    他终于注意到,这安静里弥漫着一种大家心照不宣的气味……好似隔了一天,所有的规则都在悄然改变,而且,只有他一个人不知道。

    耳朵里又隐约响起了马蹄声……

    起初,他以为白天的声音又像耳鸣一样在脑子里轰响了起来(他一天都被这声音困扰着),后来才发觉不是。马蹄声是真的,来自城下,孤零零的一匹马,由远而近,声音仿佛被刻意压低了(马蹄上包着布?),但黑夜还是清晰地将它送上了城头来。

    “那是什么?”

    边上几个兵转过头看他。没一个人说话。

    “是马蹄声是不是?有人来,你们也听见了。怎么不喊话?是什么人?”

    沉默。

    极轻微的,好似城门开启的声音。刘文藻也不知是真听到了,还是以为自己听到了,他撇下城上面这些人,飞步跑下城去。左右几乎跟他不住。

    城门关着。至少当他跑来的时候是这样。守城门的士兵分成两排站立,一个个钩头耸背,低眉顺眼,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不远处站着匹马,也没拴,就是散在那里,全副的鞍韂。他注意看了下,马蹄子是光的,没包布。

    城门边上点着许多灯火,照得马脖子亮津津。刘文藻走过去,一摸,一手的汗。

    “谁的马?”

    一样没人答话。

    刘文藻的声音变得疾厉了:“谁的马?谁刚骑过?”

    “是我。”

    一个人从城墙远处的黑地里走出来。是鲍管带。

    “我刚骑马各处巡了一遍,什么事也没有,都督万安。”

    “你?”

    “是,我。”

    刘文藻并不相信。鲍管带也知道刘文藻不相信。不过,他并不是很在乎。

    刘文藻的心沉了下去。到这个地步,他不再怀疑会否只是自己的疑心病了。他在拼尽全力把舵,想在激流中闯过险滩去,可是这个人已经不在他的船上了。而且,不止他一个。

    他没有再停留。

    回都督府的路上,他的心比马车的车轮转得还快。敌人到现在还没有发动进攻,很可能是因为鲍管带背着他,在和顾崇文、和一四五标进行谈判。他只要一想到自己堂堂的巡抚……都督,居然被人像筹码一样摆在谈判桌上,内心就感到无比愤恨。如果把今天早上算作第一次,那么他亲眼看到就有两次。他需要尽快把鲍管带拿下,趁还来得及,换上别的可靠的人……然而想到可靠这两个字,他的心又痛起来了。他竭力回忆白天见到另几个时的情形,曾管带、石管带……他们是不是也参与进去了?他一点把握也没有。

    “老爷。”

    不知不觉,他已经回到都督府。庆生几个人正心急火燎候在大门上。一见他回来,忙不迭迎上来。

    “做什么?怎么都在这里?”

    “刚才,叫阿荣去电报局发电……”

    “嗯。”刚才他离开以前,庆生曾把拟好的给朝廷的电文稿呈给他看过。“发出去了?”

    “没有。阿荣去了,好悬回不来。”阿荣站在庆生后面,抖抖索索,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电报局叫一队兵给占了。”

    刘文藻大吃一惊:“啊!什么兵这样胆大妄为?谁的兵?”

    “阿荣说,是鲍管带那一营的。”

    果然!

    他想起来,昨天他连发过三封电报,向山东等省求助,今天早上庆生还去过一趟,直到那时,电报局还是好用的。也就是说,变化是从他把军官们召集起来,宣布准备取消独立以后开始的。

    “后路。”他恨恨地想。这就是他们所谓的后路了?

    “把鲍管带请到我这里来。”他用一种很奇怪的腔调对庆生说。他相信,庆生懂得他的意思。

    鲍管带很快就来了。而且,还是一个人来的。

    他一进都督府,就被卫兵拿住,拥到刘文藻的跟前来。

    “你对得起我啊。”刘文藻盯着他,道。

    “我对得起您。”鲍管带一点也没觉得意外。“来以前,我就猜着了。他们叫我不要来,可我还是来了。我是您一手提拔的,没有您,就没有我的今天。但——我对得起您。我们已经准备投降了,要不是我坚持,非要对方保证留您一条生路,敌人傍晚就已经进城了。”

    刘文藻怔了怔。他没想到是这个样子。

    “他们……也是这个意思?”

    “都是这个意思。”

    “那些兵呢?他们知不知道?”

    “有些知道,有些不知道。知道的都是肯的。都督,这场仗已经结束了。”

    刘文藻颓然坐回椅子里。过了好久,才吃力地道:“我中午不是说过了吗?我们还没有到山穷水尽呢。我们还有机会的。你们怎么这么快就放弃了啊!”

    “没有了,没有机会了。”鲍管带的声音很轻,但很肯定。“朝廷自身难保,会有多大可能来救我们?既然已经顺应大势,宣布独立,就没有再往后退的道理。况且……”

    “况且什么?”

    “况且,我们今天反复要求对方进城以后,不得加害都督,但对方至今不肯松口。假若都督在这个时候发布声明,取消独立,只怕会……”

    刘文藻又是气恼,又是感慨,道:“这样说来,你派兵守住电报局,还是为我好了?”

    “是。”鲍管带正色道,“都督,您要枪毙我,也是应该的。我没话好说。可是,停战已经确定无疑了,要是您想强行撤换他们,接管军队,结果只会引起兵变,危害到您自身。希望您不要做蠢事。不止是我,他们也是您的老部下,您完全可以相信,在保证您生命安全这一点上,他们是不会让步的。”

    刘文藻默然不语,然后,冷笑。他挥了挥手,叫把鲍管带放了。

    “我不枪毙你。你走吧。”

    鲍管带不明白刘文藻的决定。他站在那里,揉着被绳子勒痛的手腕,但没有走。

    “我不会投降。我的命,也不用你们来保。”他声音里有很浓的疲倦:他接受这个结局了。“我自己会解决。”

    “都督……”

    刘文藻看到他眼睛里流露出的惊疑。他笑起来:“没有,我不是那个意思。这里已经死了一个奎龄了,再加上我,就太挤了。而且,奎龄太笨,只要人活着,总有机会。我不相信顾崇文能坐稳省城,更不相信革命党能坐稳天下。我会回来的……会有这么一天的。”

    “我明白了。”鲍管带施了个礼,退出屋外。走下台阶的时候,他又回头望了他一眼。可能是最后一次见到他了。他想。

    当晚,刘文藻收拾细软,带同庆生等几个心腹人,乘车从东门悄然出城。谁也不知他去了哪里。或许,像他说的,有一天会回来。或许不会。谁知道呢。

    13

    (十月初六)

    刘文藻一走,城内城外双方谈判的分歧便不复存在。十月初六,省城城门大开,竖起白旗,宣布投降。顾崇文军此时在城外已聚集了有万人之众,胜利的消息传来,这里顿时变作欢乐的海洋,众人激动难抑,欢呼雀跃,声彻数里。

    从上午十时起,大军分批往省城进发。春山堂会众和一四五标在此次扞卫革命政权的战役中,当仁不让居于首功,于是编作第一队,当先入城。万延春和李揖唐并辔而行,从高大的城门洞下进去的时候,二人抬头仰望,见头顶上斑斑驳驳的都是枪眼和火烧的痕迹,回想当日战斗之惨烈,以及后来峰回路转绝处逢生的种种不可思议,欢喜之余,亦生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恍惚之情来。

    等进了城,一四五标自去与省城驻军办理受降、缴械。

    诸般事宜,万延春和李揖唐则径直去了都督府。府中这时早人去屋空,偌大一座府院,空荡荡的不见一个人。他二人从前来过省城,但这座现今的都督府、从前的巡抚衙门,不消说都是头一回进来。万延春一头闯入,望见高墙碧瓦,堂屋森严,心中的狂喜再也难以遏制,他拔足狂奔,一路跑到了后院去,往刘文藻从前睡觉的榻上一躺,仰天狂笑,声震屋瓦。

    李揖唐被他甩在后面,这时才跟上来,扶着门笑着喊他:“起来,起来。”

    万延春道:“我知道,咱们是给顾崇文打前站来了。可睡一会儿又打什么紧?”

    李揖唐道:“不好睡的。你忘了说书讲的梁山泊阮小七了?”

    万延春哈哈笑道:“外面都是自家兄弟,你怕他们会嚼舌头?”

    李揖唐道:“不是这么话说。现在,还远没有到可以高枕无忧,得意忘形的时候哩。”

    万延春有些扫兴,但还是从床上爬起来了。

    “我晓得,这张床就留给顾崇文去睡,他做假的真都督,咱呢,就做真的假都督。”

    李揖唐却庄容道:“没那么简单的。”他四下里看看,压低了声音道:“这些天,咱们是把顾崇文抓在手心里了。但你我都知道,他是个没能为的,一四五标之所以肯捧他,不过是因为时势到了这一步,借他来做个幌子。等将来大局已定,他们枪杆子在握,连顾崇文也不会放在眼里,咱们这个假都督,哪里做去?”

    万延春笑容顿敛:“你说的是。我开心过了头,没想到这一点。”

    墙外面传进来狂野的啸叫声。李揖唐听了一会儿,似乎是十几个兵欢呼着从墙后面的巷子里跑过去。他脸上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来。

    “闹吧,就让他们去闹,而且,怕他们闹得不欢,我们还要推他们一把,全城庆贺三天,不,庆贺十天才好。”

    “你想怎么做?”

    “一句话,咱们得趁现在这个时候,建起一支直接听命于咱们自己的兵来。这方面,咱们算不上行家,但有懂行的。”

    “唔……哦,省城的那些?”

    “嗯。据我知道,他们和一四五标之间,向来各为其主,互相敌视,现在迫不得已投降,心里头未必甘愿。何况,他们是降将,换了新主子,急需要一个依靠。这便是咱们的机会了。”

    万延春拊掌道:“你说得对极。正是要趁这个时机,好好笼络住这干人。”他略一思忖,道:“这样吧,那些当头的,在新政府里都安排些有油水的职位给他们,让他们知道是我们的人情,就肯出力替我们练兵了。”

    李揖唐点头:“堂主高见。恰好眼下兵源充足,这次四乡八镇聚来了约一万人,我估摸着,留下一半不成问题。”

    万延春忽地想到一节:“我们招兵买马,扩充实力,一四五标也会这么干,那便如何?”

    李揖唐一笑:“这就是我们要紧抓住顾崇文的原因了。凡事把姓顾的旗号打在前头,统一征兵,城里不止有他一四五标,还有刘文藻的兵,还有我们春山堂,大家一碗水端平,一百个人里面,分二三十个给他,谅他也没话说。更重要的,是通过顾崇文,掌握住一省财政,钱是军队的血脉,一四五标再想扩充,没有钱,寸步难行。它原来确乎是一支精兵,但经过这一战,实力损折了七八成,好比是一只没牙的老虎,短时间里,绝不敢掀什么风浪。我们却要趁这个时候骑到他头上去,并且……”他伸出手来,虚抓了一把,“狠狠掐住他的咽喉,叫他乖乖的,再也翻不过身来。”

    万延春仰天而笑:“揖唐,有你的。经你这么一说,我心里可真是豁亮啦。”

    正说着,府院外头锣鼓喧天,喊声如雷,二人相视一笑。万延春道:“必是顾崇文到啦,走,咱们出去接他去!”

    都督府外头,顾崇文骑一匹高头大马,由百多名卫兵簇拥着过来。街道两旁,老百姓夹道而观,直是人山人海。一来,顾崇文从前在省城官声不错,百姓对他并无恶感;二来,不管他与刘文藻一方孰是孰非,战事至今尘埃落定,有了一个终局,阖城绅民免遭涂炭,因此众人的欢悦之情,大都出于真诚,俨然把他当作革命干城、万家救星一般看待。顾崇文在省城为官多年,何曾有过这样的风光,欢呼声中,他心头迷茫一阵,惶惑一阵,却也不自禁飘飘然了。

    万延春、李揖唐诸人及一四五标的一众军官将顾崇文迎进府内,在大堂上请他上座。顾崇文到了此时,心理准备早就有了,一半儿是真不想当(却也知道推脱不掉),一半儿是装腔作势,把两只手来乱摇,连声道:“不可不可,诸公,你们要我做的,今日已然功德圆满,就请放我一家老小归田去吧。”众人自然不依,非按着他在椅子里坐实了,齐齐施礼,口称都督。顾崇文见推不过,只有不尴不尬地受了。于是皆大欢喜。李揖唐命人赶紧发布文告,列举刘文藻背叛革命、戕害党人的种种罪状,申明我吊民伐罪、重建真正革命政府之本义,安抚士民,各安其业。至此,顾崇文正式取代刘文藻,成为省城革命军政府的大都督。

    当日晚些时候,都督府内大摆筵宴,非但此役有功之人皆得列席,且连一干降将,以及省城官绅名流如柯民佑、唐逸修等亦在受邀之列。酒宴之上,自一四五标一众军官以下,大家推杯换盏,划拳行令,好不热闹。这些人是武人出身,又自诩重建革命政府的大功臣,酒酣耳热之际,免不得忘乎所以。顾崇文看在眼里,心里不悦,只不敢管,其余人就更不好置喙了。反而是万延春,因为事先受了李揖唐的嘱咐,这时刻意夹紧尾巴,往各桌上来回敬酒,自居卑下,神态十分谦恭。尤其对那些降将,加意地结纳安抚,许诺他们种种好处。正如李揖唐所料,这些人投降以后,内心不安,这时忽然有人过来好言安慰,且这人还是顾都督的亲家,新政府里第一等的要紧人物,众人便如吃下了一颗定心丸。又听他说要以重任相委,言谈之中显得对他们十分看得起,更是感激涕零,不由自主便拿他当了好朋友。万延春这一圈转下来,大有收获,回到李揖唐身边来时,忍不住向他挤了挤眼。李揖唐微笑不语。

    隔了一会儿,轮到李揖唐起身敬酒。他是读书人,士绅跟前,更能说得上话些。敬到唐逸修身前时,唐逸修微微笑道:“久仰春山堂李军师大名,今日一见,还要胜似闻名啊。”

    李揖唐谦道:“哪里的话,我是乡下人,没见过世面。您多指点。”

    唐逸修笑道:“军师过谦了。”他手指头一圈一勾,意思是把整个筵席全包括在内了,道:“在这种时候,众人皆醉,唯万堂主和李军师独醒,看来,日后之省城,多半便是您二位来做主了。”

    李揖唐一凛,不由得凝神看他。唐逸修呵呵一笑:“李军师不必介怀。所谓时势造英雄,况且我看二位,居功不傲,处荣不惊,显然其志不仅于此。日后还望多多照拂才是。”

    李揖唐心里暗惊,忙道:“先生取笑了。”他觉出来唐逸修话里似有所指,又道:“先生若有所教,后学感激不尽。”

    唐逸修道:“哪里。观人弈棋,偶有所得,也不知道对不对。好在李军师是个能说话的人,我姑且大胆妄言一二。春山堂这次进城,一定是想坐得长久的,不过……”他话锋一转,“此番刘督之败,顾督之胜,不知军师有何看法?”

    李揖唐晓得他有话说,道:“不知。”

    唐逸修道:“依唐某浅见,刘督之败,非是败于贵军,亦非自败,而是败于革命党。若非革命党利用其在前,又试图颠覆其于后,以致他自乱阵脚,自身露出大大的破绽,我想顾督未必能有今日。刘文藻的前车之鉴,恰可为阁下后事之师啊。”

    李揖唐拱手道:“揖唐愚鲁,还望先生明示。”

    唐逸修微笑道:“李军师是聪明人,原用不着我多嘴。总之,做革命党的朋友,实要大大难过做革命党的敌人。无论万堂主,李军师,将来都是要在革命政府的旗号下面做事的,对于革命党的心思,不可不预先研究透彻。李军师若能设法,先把这四个字从众人的心目中去了,便是一个大大的进步。”

    李揖唐一时没有领会:“哪四个字?”

    唐逸修一声轻笑,把杯中酒喝干了,坐回座中,却不再说。李揖唐只得称谢而回。

    万延春见他神色有异,问道:“怎么了?和那个人说了这许多话。”

    李揖唐像一下子多出来很多心事,低头皱眉,一言不发,半晌,道:“堂主,你替我告个假,我有事先退席了。”

    李揖唐从都督府出来,径直便去街上寻书庄的所在。九月十五光复以后,至少革命书刊是可以公开发卖了。他连走了三四家,将能找得到的尽数搜罗了,约有得五六十部,教坐骑驮了,返回临时安排的宿处,也不休息,挑灯夜读。

    大约凌晨两三点钟,万延春也从席上退下,回到宿处,见李揖唐那屋灯火明亮,窗上映出来他据案而读的影子,显得很是专心致志。万延春便没去打扰,回自己房里睡了。

    (十月初七)

    他一觉醒转,已是第二天上午十点钟以后,走出来洗漱,见那屋仍亮着灯,他走过去,轻轻把门推开一线——李揖唐正趴在桌案上打瞌睡。

    “揖唐。”

    李揖唐迷迷糊糊应了一声。万延春推门进去,见一地上散放的都是书。

    “你一晚上没睡,就是看这些东西?”

    李揖唐揉揉眼,看到窗外头已然大亮了。他吹熄了灯,伸个懒腰,让困意从身上消散去些。“‘这些东西’?和我们可大有关联呐。”

    万延春把挡在他身前的一摞书踢开,跨步走去床沿上坐了,道:“什么关联?”

    李揖唐俯下身,把踢乱的书重又摞好,道:“你不知道,昨天那个唐逸修跟我说,要我多研究研究革命党,想办法把四个字去了。我想啊,想啊,总算让我想明白了,原来他说的就是‘堂主’‘军师’这四个字。”他看万延春瞪大了眼睛看他,显然听不懂他说的什么,道:“他的意思是,既然是革命政府了,春山堂这个招牌,早摘掉早好。”

    万延春眼眉一立:“这叫什么话?叫我们解散帮会?”

    李揖唐却道:“他举了刘文藻的例子。刘文藻不是革命党,革命党也从来没拿他当革命党,借他的力量打倒了奎龄,一转脸就又借我们来驱逐他。他的下场,很值得我们镜鉴啊。昨晚上我看了一晚上书。越看越觉得,其实我们和刘文藻的处境很像,很像很像。我们也不是革命党,而且,革命党也没拿我们当革命党……”

    万延春想起来墓碑镇上的事,点了点头:“嗯,那个周汉城。”

    李揖唐道:“对。我们会党弟兄的行事、目标,明明和革命党有很大的分歧,如若不然,也不会有墓碑镇的事了。现在会党和革命党跟前,还有清廷这个共同的敌人,还可以说是共患难。将来清廷倒了,能不能同富贵,可就两说的很。我觉得唐逸修说得很对,与其等日后革命党养成气候,反过来捉我们的把柄剪除异己,反不如我们自己先一步动手,把‘春山堂’这三个字从此弃过了不用,叫他无可指摘。”

    万延春骂道:“妈的,我怕他的!”

    李揖唐道:“会党这个东西,从瓦岗寨、梁山泊那里起算,也有一千年了,革命党即使想禁绝,也禁不了。何况会党是党,革命党也是党,许他州官放火,便不许百姓点灯了?但我看重的是,眼下形势与从前不同了,再大张旗鼓打出会党的旗号,很多方面会有抵触。识时务者为俊杰,做大事的,不必为一些门面功夫画地自限。再说,也不是真个解散帮会,兄弟还是自家的,只不过把‘堂主’‘军师’这些名号,当着人再也不提了,革命高调,帮会低调,慢慢把这层皮洗脱了,将来大大地有好处。”

    万延春想了一会儿,道:“叫我解散帮会,我是不肯的。不过既然你这么说,我心倒也平了——只是把门面去了,省得别人对我们另眼看待,也划得来。好啦,听你的。”

    李揖唐大为欣慰。这时他肚子咕噜噜叫唤起来,两人相视而笑。李揖唐道:“昨晚上就没怎么吃。你吃了吗?”

    “没呢,刚起。”

    “一起吧。”两个人一道走出来。李揖唐道:“刚才你提到周汉城。可知道他的下落吗?”

    “不知道。怎么?”

    李揖唐摇摇头。他心里始终惦记着这个人。墓碑镇的仇恨当然算是理由,但是……他自己也说不清。

    下午,李揖唐补了一觉。醒过来已是掌灯。不多一会儿,万延春忽然急忙忙找他来了。

    “我打听着了。”

    “哦?”

    “上午你问我,我想备不住你想到什么,就叫弟兄们四处打听。还真打听着了。有一伙人,为首的一个姓赵,说是什么县的县长我给忘了,来这儿帮我们打仗,半道上见过他。据他说,周汉城一伙人,是打算去墓碑镇。”

    “啊?”李揖唐莫名其妙:“不会弄错了吧?他们去墓碑镇做什么?”

    “是啊,我也是这么说。”万延春的表情显得非常古怪。“但他们说得很肯定,说是亲耳听到:周汉城是打算去墓碑镇搞革命!”他憋了好一会儿,这时候终于笑了出来:“你听清楚了!现在好,颠倒过来啦!咱们来了省城,这家伙却跑去墓碑镇,拉杆子,建山头去啦!哈哈!”

    有一度,李揖唐显得极为震惊。他觉得自己应该听错了,要不然就是哪里出了岔子。他愣愣地望着窗户,好像从那里他可以望得见墓碑镇似的。好一会儿,他的目光才重新活了。不管他想到的答案是不是正确,至少,他觉得他明白这个人为什么会那样做的原因了。他的眼睛里有一种万延春无法理解的悲哀的情感。

    “不能让他在墓碑镇扎下根。”他说。

    万延春没有当一回事:“仇当然要报,但,用得着这么紧张吗?”

    “用得着的。你莫因为他现在穷途末路就看轻他。这个人是不能教他落地生根的。让他得了气候,你我就要寝食难安了。”

    万延春并不相信,不过他还是道:“你说得也对,斩草要除根,我这就派阮老三带人去墓碑镇。”

    李揖唐大摇其头:“你忘了刘文藻了?对付周汉城,不能用这个法子。我大致能猜到周汉城想怎么做——他想把之前在墓碑镇没来得及做完的和没有机会去做的事情做下去。可他忘记了,现在不是从前,省城已经有了堂堂的革命军政府,他在这时候想要独树一帜,另立山头,搞自己的一套,这已经非但不是革命,而且是反革命了。他师出无名,我们便不用怕他了。”

    这回,连万延春也有点绕不过弯来:“周汉城?反革命?”

    李揖唐笑起来:“呵呵,好笑吧?”他笑声听起来很残酷。“算了,就不用栽这样的罪名给他了,只不许他革命就好。立刻发电去到前面,由他们快马转送去墓碑镇,告诉周汉城,必须限日撤出,向省城军政府表示投诚。如果到期仍不照办,一切后果由他自己负责。再把周汉城意图划地自立,对抗省城政府的情况制成文告,在省内各处张贴。在文告上说明:各州县皆有监督之责,假如周汉城抗命不行,邻近州县皆有权为治安计,以适当之手段解决之。”

    “适当之手段?”万延春念着这五个字,然后笑了起来。

    李揖唐也笑了。

    14

    (十月初八)

    文告当夜便按李揖唐的意思拟好,印制了数百份,第二天一早分送去省内各处州县乡镇张贴。阮曾三把人头分派完了,自己带了几个人,预备把其中数份贴到省城四门及城中的一些热闹场所。才走在半道上,迎面遇上了万子丰。

    自打进了省城,这位万少爷可是如鱼得水,省城本多烟花之地,女子的声色更不是边城一带小地方可以比的,本来省城连日交战,刘文藻日渐势危,那些妓馆风闻革命党是要禁娼的,心里都很惴惴,也不知道将来省城换了新主,是不是还让接着吃这口饭,哪知献城第一日,新任顾都督的女婿就头一个来嫖,各家惊讶之余,这才把悬着的心放了。非但如此,便是做其他买卖的听了,都觉着革命党并不是传说中那么不近人情,也大着胆子打开门做生意。万少爷这一举动虽属无意,但对推动省城经济在战后的恢复,不为无功,甚至比起当日曾国藩在太平天国败后,为图振兴南京,亲自买棹游览秦淮河的盛举来,亦不遑多让。这时阮曾三见了他,只道他又要去哪里狎玩,招呼道:“少爷,哪里去啊?”

    万子丰的脸色却不大好看,几步走上来,对阮曾三道:“没哪里去。你们从前面过来,有见着姓马的没有?”

    阮曾三心里一凛:“哪个姓马的?”

    “还有哪个,便是马凤云那个狗贼。刚才我去……去……半道上见着他了。就一瞥,但我觉得是他,这小子揍过我,化成灰我也认得。好像那个白剑声也在。”

    阮曾三并不相信:“不能吧。刚得着确切消息,周汉城他们去墓碑镇了,他两个又怎么会在这里?”

    万子丰不耐烦:“我哪儿知道去。你没见就是没见了,我找爹要人,逮他们去。”说着匆匆走过去了。

    阮曾三有段日子没想起马凤云了。他原以为已经把他当了仇人。但听到他的名字才知道:不是那么简单的。

    他想了想,单去了西城门,把文告在城门边醒目处贴了,却把余下的揣进怀里。手下人觉得奇怪:“别的地儿不贴了?”

    “贴。一张张来。先把人都招呼过来看,越多越好。”

    “哎。”

    人于是聚拢来了。

    万子丰在街上看到的,的确就是白剑声和马凤云。

    他二人脱险以后,按照和朱阿秀说定的,把长枪会会众往西南道上引去,两三天后才由间道折返,在省城周围数个县镇往来寻找周汉城等人下落,一直没有音信。直到昨日初七,得知省城战事已然结束,心想先生会不会又去了省城,于是冒险进城来探访。两个人走了一圈,正不得要领,忽然听街谈里说,新政府出了新令,不许周某人自行其是云云,忙凑过去打听。那几个也是道听途说,讲不清楚,只说西城门那边新贴出了文告,叫他们自己去看。他二人于是忙忙地奔西城门来。

    等到了地方,果然见城门旁贴着文告,跟前聚着好些人,一时挤不到里面去。忽然肩膊上被人拍了一下,马凤云猝然回头,却见阮曾三正站在他两个身后面。“你……”

    “等你们多时了。别说话。跟我来。”

    三人径直出了城,又走了里许,阮曾三见左右无人,这才停下来。马凤云见他双手紧握拳头,脸上阴晴不定,不知心里想的什么,好一会儿才道:“你们在城里,叫人给发现了,快走吧,不然就晚了。”

    “三哥……”

    “别叫我三哥!”阮曾三喝了一声。“我拿你当兄弟,墓碑镇却因此毁了。”

    “三……阮……”他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了。“我刚进墓碑镇的时候,的确没怀好意。可后来,我的想法不同了。如果你们和周先生之间没有发生那样的事,我绝不会那么做。唉,现在再说这些也没用了。”

    “这里面的是是非非,我不懂。”阮曾三说,“但要没有你,西南道那一路,马家庄、狼头寨,我们闯不过来。就算别的都是假的,这也总是真的。所以,”他悲伤地挥了挥手,“走吧,趁我没改变主意。就当还了你人情了。走得越远越好。下次再见到,就不是这样子了。”他抽出短刀,截下来一块衣襟,劈手掷了过去。再不多言,转身便走。

    “三爷!”

    白剑声忽然喊他:“三爷,还有一件事请教。周先生现在何处?”

    阮曾三很意外。“你们不知道他的去处?”

    “我们和他失散了。”

    “是这样。我还当你们在这里是出于他的授意,在省城打探消息的。”他从怀里抽出一张文告递过去。“自己看吧。”

    白剑声看不数行,身子忽地一颤。马凤云就在他边上,只见他一瞬之间,脸色变得极其可怕。

    “怎么了?”

    “我做了什么!”白剑声像失了魂似的叫起来:“我做了什么啊!”

    马凤云凑近来看。很快,他的脸色也变了:“周先生回去了墓碑镇!”

    不只是惊惶。两个人同时被从命运帷幕后挥出的闪电劈中了。到这时他们才发觉,原来这几天的往返奔波全然是徒劳,从九月二十九日凌晨见到朱阿秀那时起,他们就已经陷入一个更为惨酷的环里来了,而这个环,竟是他们亲手造成的。

    阮曾三却不明白:“那又怎么样?只是叫他们撤出来,又没要赶尽杀绝他。”

    “不,不是的。”马凤云喊。忽然想到:“马!有马吗?”

    阮曾三不晓得发生什么了,他从来没见过这两个人慌成这样。“刚打完仗,战马都在城南陶公坡上放着。你知道那地方。”

    “我知道。”阮曾三话没说完,两个人已向那个方向奔下去了。甚至没来得及道别。

    阮曾三目送他们。后会无期。这是早就盘旋在心头的话。这时再想起来,却仿佛有了另外一层意思。墓碑镇,他在那里待了十年,但看着他们狂奔去的样子,就像是……奔向一个他完全不认识的地方。

    一个死地。

    15

    (十月初九)

    十月初九的晚些时候,周汉城一行回到了距离边城只有半天路程的半边坳。当日他们从边城离开之时,连这里在内,老百姓为躲避战祸,都避去了他处。这时回来,已见到镇上各处起了炊烟。傍晚的夜空里没有风,炊烟袅袅地上升,像一幅安静的图画。

    他们的出现引起了一些恐慌。不少人家关门闭户,也有胆大的拿了锹头走出来看。见这伙人有不少是认得的,春山堂也有,长枪会也有,也不知他们是为什么返回来,心里很是惴惴。看了一会儿,见他们只在镇外头歇息,并不进镇里来,才稍稍放心。

    周汉城坐在道边一块石头上,见了这样的情形,感慨道:“墓碑镇被破,对他们来说,总当是从此太平了。不想这么快就又见着我们。”

    老梁头轻轻一声叹息。

    “乱世何来的太平……”

    周汉城顿时醒悟,不由得好生惭愧。“你说得对。这种时候,我原不该说这样的话。”

    老梁头轻轻摇头。他眼望四处,见其他人在不远处三三两两地散坐着,压低了声音道:“我知道这一趟回墓碑镇,先生的心里没有底。可路始终是人走出来的。从眼前看,它的确像是我们无可奈何下的选择,但是从长远看,我们在做的事情或许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有意义。理想,至多只能像天上的北辰星一样指引我们,至于怎么样走到那里,终究还要有一个开路人啊。”

    战栗像电流般通过周汉城的身体。他预感到了老梁头接下来会说什么。

    “有很多英雄,本来是不愿意做英雄的,只不过被推到了那个位置上,他们之所以最终成了英雄,是因为即使他们也恐惧,即使他们并没有准备好,即使他们实际上一样是一个平凡人,可他们仍然会尽最大的努力去完成他们的使命。你曾经说过,中国积弱已久,即便再有几代人,也未必能使它完全振作,所以从一开始,你就是摒弃了不切实际的希望在工作的。也就是说,先生从来就是一个在绝望里寻找希望的革命者。我很开心先生是这样一个人,那么这次失败就不会让先生失去继续进取的勇气。就像我们眼下要做的事,去找一条新的路来走。当日先生上山的时候,也自觉到了这一点,只不过走到今天才觉得,它比你当初设想的还要遥远。它需要你从以前的框框里跳出来,甚至否定自己。这很难!太难了!但是——你已经在这个位置上了!再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了!大家都在看着你啊!”

    周汉城很感动。“能遇上梁老师,实在是我的幸运啊。”他说。

    “上山以后这么干,你有想法了没有?”

    “有一点。清兵攻破墓碑镇,一把火把那里烧得差不多了,我们要站住脚,先得把房屋、工事、武装一样样恢复起来。这才是第一步。做这些一是要钱,二是要枪。我想过了,就拿西南道来说,最多的是土匪,大小总有几十股。大的,像狼头寨,眼下我们还动不得。但小的,有些只有十几个人,三四条枪,并不难对付。接连下手打掉他几个,既除了祸害,也是为我们日后的发展张本。只是一条,要是动静闹大了,引来他人侧目,以我们现在的状况,会很不利,因此打哪一股,怎么打,还得我们上山以后,从长计议……”

    天一点点黑尽了。有人去镇里借了瓦罐,生起火来烧水吃饭。半边坳的外面亮起了一堆堆篝火。今晚,他们就宿在了这里。想到明日就可以回到熟悉的地方重新开始,尽管是露宿在冰冷的天幕下面,大家心里依然有一种松弛下来的、温暖的情感。

    很多人都是望着头顶上的北辰星,慢慢进入了梦乡……

    (十月初十)

    第二天,众人早早动身赶路,终于在中午以前抵达边城。

    边城在八月墓碑镇与清兵对峙期间,数度受炮火波及,县城颇多损毁,景象惨淡,不过自九月十二日大队人马撤离以后,此间百姓见到战事已息,陆续返家,士农工商,各安本业,不到一月,已略具昔日气象。众人里面,既有老梁头、铁生这样在这里居住几有十年的,也有周汉城、霍景旸、穆冲这等只在那一个月里才同这里发生关联的,然而无论是谁,此番重回故地,见到百姓们犹如候鸟一样归来,县城的样貌已依稀如昨,要是再过一段时间,或许连打过仗的痕迹也消去不见了,而他们自己的境遇,却发生了永无可能改易的变化,物是人非,每个人的心头都是说不出的滋味。

    众人在百姓惊疑不定的目光中穿过县城,寻路上山。

    比之城里,一进了山,顿时就显出来残败。就像边城的住民怀着共同的心照不宣把它封存并遗弃在这里了一样。空气里犹能闻到焦味和腐烂的味道,大山成了一具罹于火难的躯体,而他们则踩着犹如创口般被烧成赤红色或黑色的坚硬土块向着大山的腹地里行去。

    没有了遍布全山的机关,没有了刻意用草木营造起来的层层叠叠的密径,上山的道路顿时显得短了许多。走不多久,原先墓碑镇的寨门很突然地在众人眼前耸现了出来,便是老梁头这样的也感到愕然。从前巨木搭成的寨门骨架,这时只剩了焦黑的两三根还僵立不仆,其余的已然化为土砾。众人走进寨门,只见从前偌大一座墓碑镇,此时一派断壁残垣,看去就如同死尸烧化后仅剩的牙齿一样丑恶,四周围一片沉静,连鸟鸣声也全然寂绝。众人望着这等惨景,内心均感戚然。

    他们高一脚低一脚穿行过整个镇子,一直走到最后面的葫芦嘴,才看到那几间房屋仍然矗立在那里,连大门口的木栅栏也完好无损。原来,葫芦嘴地方偏僻,与镇上相隔甚远,当日,周汉城等人被春山堂囚闭在此,清兵破山以后,一样把这里用作暂时关禁众人之所,然也正因如此,清兵纵火焚毁整个山寨,唯独这里得以免于火厄。众人惊愕之余,同时情不自禁放声欢呼。

    他们就像到了家一样,一个个奔过去,躺倒在沙地上,放松他们疲惫的身体。离开的时候,这里留给他们的记忆并不愉快,但这些在灾难中幸存下来的房子是一个美丽的征兆,让他们相信:他们会在这里有一个新的开始。

    众人在沙地上随便吃了点东西充作午饭。吃饭的时候,周汉城把昨晚和老梁头讨论的事情提出来和大家说。大伙儿本来确有些茫然,听说接下来要去打土匪壮大队伍,一下子都来了劲。铁生对这一带极熟,这时便道:“远的不说,单是一百里方圆以内,就有四五股,最多也不过二十来人,从前就是靠了墓碑镇吃饭,逢年过节派人拜山,送一些孝敬。小买卖不论,有大的,自个儿做不下,也不敢在墓碑镇眼皮子底下做,就把风报到这儿来,末了,捞些汤汤水水的吃。咱要打他们,那是手拿把攥。”说着,开始掰着手指头点数这些股土匪的头目姓名、地盘、家底儿、各有几杆火器。边上不时有别人给他做补充。

    正说得高兴,一个弟兄忽然喊了一嗓子:“什么人!”众人住了声,一齐顺着他目光望去。

    木栅栏外面现出来一个人影,探头进来,打了个躬:“咳。敢问……周汉城周先生是在这里吗?”

    周汉城站起来。他看那人的打扮,乃是一个铺兵,走上前去,道:“我便是周汉城。”

    “原来您就是。我昨儿来过一趟,还没有人。”

    “有事吗?”

    “有份省城来的公文,特别注明要亲手交到您的手上。”清末邮政兴起,但官家的公文函件很多仍是交由铺递。这铺兵说着,一面从随身背囊里取出公文,递给周汉城,一面请他在回历上签押。

    周汉城很奇怪。他们刚到墓碑镇还不到半个时辰,怎就会有省城公文指名道姓发到这里来?他签了押,撕开封口,取出信瓤来,看不数行,脸色骤然一变。

    老梁头就在他边上。听说是省城公文,且指明要交给周汉城,心里隐隐觉得不妙。这时见周汉城神色有异,忙问:“出什么事了?”

    周汉城转过脸来,望老梁头,也望后面那些人。他们都在看他。有那么一刻,老梁头分明觉得他眼睛里充满了痛苦。但他说出来的却是:

    “没事。”

    他把公文揣进衣兜。“没事。刚才我们说到哪儿了?”

    简单吃罢午饭以后,大家休息片刻,分头忙碌。有的砍伐树木,修葺房屋,有的则清理火场,打通镇上几条主要通道。周汉城带了十几个人,把通往寨门的大路上的砖瓦石块一样样搬开。碗口粗细的梁木,他一个人就扳起一端来,用力推到路边上去。老梁头怕他闪了腰,喊他:“先生。”周汉城也不应,汗珠子热滚滚地从他脸上滴下来,却一点要停下来的意思也没有。就这样,十几个人足足忙了一个时辰,终于把这条路清了出来。连小伙儿也累得呼哧带喘,随便找了个地儿歇了,周汉城更是整个人都湿透了,一个人走到寨门口去,手扶着巨木喘息。老梁头看着他沉默的背影,心里很担心。他左右看了看,见近处只有穆冲魂不守舍;而远处,霍景旸拄着拐杖在火场里游荡,谁也不知他的心思,就像一个孤魂野鬼。老梁头走到周汉城身边去,唤了他一声。

    “先生。”

    周汉城转过头。

    “刘文藻知道我们的意图了?”

    “不是刘文藻。”周汉城笑得很苦,“是李揖唐。”

    “李揖唐?”老梁头很吃惊,“怎么会是……”

    “是以顾崇文和省城革命政府的名义。不过我认得出来,行文是他的口吻。”他把公文取出来,给老梁头看,“省城革命政府这顶大帽子,从前是刘文藻,现在又换了脑袋啦。”

    老梁头把公文看完,面色阴沉已极:“省城不日就会派人接管边城,要我们在这个期限以前撤离墓碑镇,接受省城安置,如若不然,就将以匪论处——春山堂沐猴而冠,头一件事就是对付我们。这是不许你革命啊!”

    “你怕?”周汉城忽然说。

    “怕?怕什么?”

    “怕我会垮掉。春山堂,现在摇身一变成了‘省城革命政府’了啊。他们是想拿这个来逼我们到师出无名的境地。这样子的话,我们确乎是更艰难了。”

    “先生……”

    “如果在从前,说不定我会的。你说得没错,我有我的局限,我也是从那群坚强又软弱的革命者里面走出来的。”周汉城很坦率地承认了,“但你说得对,现在是时候去走一条新的路了。这个希望,完全是你们给我的。与其说是你们在期待我带领你们走下去,不如说是你们——你们给了我继续战斗下去的勇气。在这样的时候,有你,有这样的一群人在身边,我真是感到幸运极了。”他伸出手来,和老梁头紧紧相握。

    老梁头心里面热起来,像有一团火在那里蓬蓬勃勃地烧。他往前跨了一步:“好,我们一起来……”

    但——这是他在这个世界上说的最后一句话。

    枪声骤然间响起来。老梁头的额角上迸现出一个血洞。他的话戛然而止。然后,直挺挺在周汉城的面前倒了下去。

    周汉城愣了一下。仍然是白天,但他眼前仿佛一下子失去了光亮。四周围死一般寂静。他人像是被撕裂开了,眼睛里看到的事实传不到他心里去。他迟滞地把目光转去枪声方向——

    寨门前方,大约四五十步开外,上山来的道路上,出现了许多人影……一时看不清有多少……第一个人穿着他熟悉的那种黑色,手里端着把枪。枪口上冒着烟。(那一枪是他打的?)……第二个,第三个……他忽然在人群里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孔……朱阿秀。她望着他,那神情和他望着她是一样的惊讶……还有绝望。

    ……第一个人重新瞄准了……

    在枪声再次响起以前,穆冲从身后扑上来,一把将他扑倒了。第二枪打在寨门的木柱上,木屑落下来,迷了他的眼睛。

    他听见有人在喊:“大家小心!长枪会……”

    ……

    16

    (十月十一)

    白剑声和马凤云于初八日一大早在省城劫了两匹战马,一路上片刻不停,向着边城策马狂奔,终于于十月十一日入夜时分赶到墓碑镇。两匹马皆是久经战阵的良驹,然而不眠不休的数日疾驰下来,一样力不能支,一匹还未抵达半边坳即中途倒毙,另一匹则在进入边城以前马失前蹄,哀鸣不起。二人顾不得许多,穿过县城,疾奔上山。

    风声划过他们的耳际。黑暗中,大山像怀着恶意一样屏住呼吸。越是安静,他们的心越是抑制不住地在胸膛里乱跳。他们是上个月二十九遇到的朱阿秀,从时间上推算,长枪会这时当已经到了。

    他们闻到了血腥味……

    几乎与此同时,寨门口巨木的轮廓在森冷的月光下犹如高大的墓碑在他们面前挺立了出来。他们的心重重沉了下去——他们看见了,木柱底下,老梁头仰天躺着,生命离开了他的躯体,在他身下凝结成触目的黑色。

    他们奔近去。尸体早已经冰凉。白剑声伸出手,他本来想去触摸他,自己却站不住俯跌下去,变成跪伏在他身前。他用头抵着他的身体,痛苦地几乎要嚎出声来,令人难以卒听的“嗬嗬”声在他喉头艰难地滚来滚去……

    马凤云紧紧握住他腕子。“这不是先生!这不是!”他低声吼他。

    白剑声稍稍清醒了些。他知道马凤云的意思。“好,我们去里面看。”他把老梁头的两只手交叠着放在胸前,让他躺成一个更有尊严的姿势。

    两个人伏低身子,悄悄潜进墓碑镇。

    因为接二连三的灾难,这个地方现在变得名副其实了。火和尸体让这里充满了毁灭的味道。他们看到了很多尸体,有些是长枪会的,更多的则不是……无论哪一边,每一个死去的人,他们几乎都认得。

    他们见到了铁生的尸体……

    林占虎的尸体……

    很多很多尸体……

    马凤云从来没想到,在经历了八月十八日晚上那样疯狂的杀戮以后,地狱的景象居然这么快又重新在眼前出现了。他甚至怀疑,他根本就是深陷在这个噩梦里面,从来没有解脱出来过。但他顾不上自己。他看得出,白剑声快要崩溃了。每出现一具尸体,都是刺在他心上狠狠的一刀。这些人或许至死都不明白,你们是我白剑声害死的啊!马凤云紧紧跟在他身后,半步不敢稍离,他生怕一个疏忽,白剑声就会在他面前倒下去,和他们一样死去。

    白剑声没有死去。他要找到周汉城。他疯了似的在火场里翻寻,而同时,周汉城的尸体随时可能在他面前出现又成了此刻笼罩在他心头的最大恐惧。他仿佛被一把利斧劈成了两半。

    “先……”

    如果不是马凤云抢先一步捂住他的嘴,把他拖到一段断壁后面,白剑声已经要像狼一样绝望地嗥叫了。——月光下面,有一队长枪会会众从镇子深处走了过来。

    “不会在这里的。已经翻过多少遍了。”一个说。

    “话是这么说,可其他人都死绝了,就剩姓周的一个,他能躲哪儿去?”

    “八成是往山里跑了。所以才都叫去搜山,只打发我们几个回来看。”

    “或许还有一两个。好了,我们往那边再去看看。”几个人说着,从不远处走过去了。

    这几句话把白剑声救活了。“先生还活着。”他说。

    “我听见了。先生还活着。”

    “我们去找。一定在山里面,某个地方。我们分头找。”

    马凤云有些迟疑。

    “你放心,只要先生还活着,我绝不会求死。长枪会正在搜山,我们分头找,机会就大一倍。我们以三日为限,三天以后,在山下边城见面。希望我,或者你,能把先生安全地带出来。”他说完这话,头也不回地,立刻投入到茫茫的黑暗中去了。

    马凤云不舍地目送他,直到他完全在黑夜里消失了,才转身投去另一个方向。

    墓碑镇所在的山岭,方圆百余里,占地极广。当日春山堂和李揖唐依托山势,以墓碑镇为中心,前山后山划出一大块来,遍布机关,以为屏障。而在屏障范围之外,更是绵延起伏、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马凤云从镇子后缘,原先饿鬼洞的方向进入后山。这一大片山一样经历火焚,他一扎进去,立刻被极腥极浓的烟尘味包围了,好像火虽然熄了,但大山的怨灵仍然聚积着,压迫得人喘不过气来。

    往前走不多远,听到左前方传来几个人一边抱怨、一边用家伙拨打草木的声响。他心里盘算,周先生若是躲在左近,一定早被搜了出来,于是并不在这一带逗留,俯身疾行,连走了数里,直到翻过整座山头,料想是出了墓碑镇所属的山界了。

    再往前去,就是荒山深岭。马凤云站在参天的古树前面,仰面上望,它们恍如是传说中的古兽,在这样人迹罕至的地方,可以肆无忌惮地生长,树冠在最顶上像帐篷一样伸展并互相接续起来,把月光隔断在外面,密林于是黑得像一泓不见底的深潭,散发出引人赴死般的神秘诱惑。马凤云定了定神,走进树林。

    他很快就被四周围的巨大和黑暗吞没掉了。

    他往里走了一段,隐约听见细微的人声。他伏下身倾听。声音不止从一处来,这里,那里,都有,大致有百多人在这一片上,因为生怕惊走了敌人的缘故,并没有点火,摸着黑,像串起来的一张网,一点点向前筛过去。很显然,从这里往纵深去,才是长枪会搜索的重点。

    他绕了个大圈子,悄无声息地越过他们前头。此前,他并没有见到穆冲的尸体,他很可能也还活着,和周先生在一起,如果是这样,他是不会听不到这些声响而留在近处坐以待毙的。一定是在更远的地方。他加快脚步,楔入到密林的更深处去,把这些人远远甩在身后。

    大山又变得幽静了。他开始感到寒意。已经进入十月,山上的夜晚变得非常寒冷。月光渗不下来,高大的树木像叉着手臂的金刚恶狠狠伫立着。他得尽快找到周汉城。他想。要不然,连他也会被遗弃在这里的。

    黑暗中,他一度有所发现,追了好一阵才察觉,那实际上只是一条猎人或老山客辟出来的小径,而他追踪的窸窣声只不过是某只小兽。

    树林里安静极了。他只听得到自己的脚步声,踩在厚实的落叶上,被土地沉闷地吸收去。黑暗让他不大有方向感。他停下来,往四外看。周围树影憧憧,除了树还是树。他真希望它们能给他一个回答,哪怕一个小小的暗示也好,但它们冷漠的样子让他心寒。他仿佛成了大海上的一个溺者,快没力气了,无论哪一个方向都看不见岸。希望在冰冷地拒绝他。

    他知道,他迷失在这林海里了。

    便在这时候,他听到了依稀的水声。

    他精神一振。直到这时,他才发觉喉咙渴得要冒烟。同时,水的声音给了他希望:他一路追踪到这里,干渴已极,那么周汉城他们仓促逃下,一定也是这样。在水边上,或许会有所发现呢。他重新来了气力,拔足向水声处奔去。

    奔得近了,眼前陡然一亮。前面是一处山崖,与对崖宽不过两三丈,水光从崖底下反射上来。他站到崖顶,见底下十数丈处是一条山涧,清澈的山水拍打着崖壁,犹如碎玉飞溅,奔泻而下。他口中还未饮着,心里先已为之一清。跟着看到山涧对面树林茂密,易于藏匿,心想:这边已经找过了,不如就涉水过去,到对面去看看。他这样想着,看到崖边有一条窄窄的小径,蜿蜒向下,直藏到崖背后去,料想必是下崖去的通道,于是迈步走下来。

    水声淙淙的,很响……

    就在他要转过第一个弯去的时候,眼前忽然黑了一下——一段黑黢黢的影子从拐弯处延伸出来,漫到他身边的崖壁上,然后,漫进他眼睛里来了……

    在这条仅容一人的小径上,完全没有防备地,他和一个人迎面相遇了!而那个人竟然是……

    朱阿秀!

    惊愕,是这一刹那两个人共同的反应。二十九日凌晨那次短暂的会面,是他们内心彼此默认的此生里的诀别。但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地方……他们呆呆地凝望着,好像他(她)只不过是因为彼此的思念而变化出的幻影……

    他有很多很多的话想对她倾吐。但是——他什么也来不及说。

    他眼角的余光中看到,朱阿秀背后,还跟着别的人。与此同时,有另外的黑影映进他的眼睛里……是从他头顶上覆盖下来的……

    短短的一瞬间,朱阿秀的表情从惊愕变成了恐惧。她惊恐地大喊了一声:

    “不——!”

    “砰!”

    “砰!”“砰!”“砰!”……

    17

    山涧对面的树林里,蜷藏在树洞里的三个人被突如其来的枪声吓了一跳。他们侧耳倾听——

    声音又归于寂静。

    “没有,不是往这边来。”

    “嗯。穆冲,你还好吗?还能走吗?”

    第三个人冷冰冰地笑起来:“我断了条腿都能走,他不过肩上挨了一枪,有什么不能走。”

    先前那个人不答他,撕下一块衣襟,给身边的人重新包扎了,然后才道:“他伤得很重,我们多歇一会儿。而且,也不知道这是哪里,摸着黑乱撞,只有更糟。”

    他们也一样迷失在这山岭里了。

    第三个人沉默了一会儿,终于道:“好,天一亮我们就走。”

    之后,再没有人说一句话。

    他们是从墓碑镇里逃出来的仅剩的三个人。连他们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活下来的会是他们三个,或许,是因为他们都怀着深深的绝望吧?但即便是这样,他们心里的绝望依然不是此刻他们身边的人所能理解的。这反过来又让他们的绝望更深了。

    夜已经很深了。山里面非常冷。他们不敢生火,在微微的颤抖当中,不知不觉将各自的身体靠得紧些了……

    18

    (十月十二)

    经过数日筹备,十月十二日,顾崇文正式出任省城革命军政府都督的就职典礼在都督府内如期举行。顾崇文不喜铺张,因此仪式虽然隆重,但比之前番的刘文藻,仍然要节俭许多。典礼结束以后,府内大排筵宴,招待观礼的各路宾朋。

    自从接管省城以后,各种名目的筵席几乎无日无之,李揖唐是革命政府里的一大核心人物,省城士绅自然都以能邀得他赏光为荣,席上谀辞如潮,自不待言。李揖唐起初不免得意,但他原不是欲就此止步的人,接连几天皆是如此,慢慢也就厌了。今天这顿席,他敷衍着陪了几杯,便以不胜酒力为由,起身告辞。

    都督府内地方广大,他只寻僻静处去,渐渐把喧嚣声抛在了身后。他穿过花厅,从西南小门出来,到了西边偏院。这里是都督府新设立的秘书处所在地,院门口挂着牌子,几个秘书到前边吃酒去了,办公室里静悄悄的。他走进屋,在椅子上坐了。听差的在别的屋听见动静,过来见是他,忙上来参见。李揖唐道:“我找个地方看会书,你们做自己的去就是。”听差的答应了,过不多久,献上茶来,又给他送来个小炭盆暖脚,这才退出去。他呷了口茶,从怀里掏出来周汉城的那本小册子看。

    这本册子,他一直带在身边,有空就拿出来读一篇。书页里有一个精致的小书签夹着。他翻开那一页,接着上次未读完的部分继续读下去。这本小册子里的每一篇,他都已经读过很多遍了,但每读一遍,都会触发他一些新的思考。周汉城思想体系的轮廓,在他脑海里逐日清晰起来,有一点……变得像是他自己的了。他并不想承认,但的确,他在为此感到激动。尤其是在接管省城以后,在对待这本小册子上,他内心有了更异样的情感——周汉城想做但一直没有机会去做的事情,现在可以由他来做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院子里忽然传来脚步声。

    “揖唐!”

    李揖唐的思绪被打断了。他有些不快地应了一声。

    万延春从外面走进来:“到处找你,原来在这里。大家照相,就等你了!”

    李揖唐有些不愿去。万延春一眼看见他手里的小册子,脸色顿时显出来不好看。

    “又在看这个。”

    “这是好东西啊。”

    万延春一声冷笑:“好东西?好东西就不会把他自个儿弄成那样儿啦。别的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一条:道理不是靠说出来,不是靠写出来,是靠做出来的。管它再天花乱坠,到底用在这个世界上,行不行得通,才是检验它唯一的法子。现在,他输了。我们赢了。这不只是运气,这里面是有道理的。这足够说明——我们的道理才是更适合这个中国的道理啊!尽管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如果你愿意想,就多想想我们的,而不是周汉城的。揖唐,做哥哥的是为你好,我真怕你这样乱想下去,将来会和那个人一样下场!”他劈手把那本小册子夺过来,撕了几把,丢进了火盆。

    “你!”

    “走,照相去!”万延春不由分说,硬拖着李揖唐走了出去。

    李揖唐不舍地回头张望。火苗从盆里面蹿上来,很快就把它吞噬了……

    都督府的正堂前面,省城的头面人物排成了三排。末一排是省城的贤达耆宿;中排是省城驻军和原一四五标的一众军官;前排左起:万子丰、万延春、顾崇文、李揖唐、阮曾三。众人整理仪容,面对镜头,露出胜利的微笑。

    “预备——咔嚓!”

    一道烟火闪过,一个重要的历史时刻被瞬间定格。

    (很多很多年以后,当省城建立起革命历史博物馆的时候,这张照片被放大了很多倍,用精美的相框装帧起来,挂在整个博物馆最显眼的地方。因为,在后人的眼睛里看来,省城的革命史就是从这一刻起,翻开了它全新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