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婚事·

    ·朋友?你们也配·

    ·心腹之患非除不可·

    ·不如以墓碑镇为根基·

    ·事变·

    1

    (九月二十二)

    白剑声的疑心是对的,李揖唐众人这时候已经不在省城了。只是,其中缘由同他想象的却颇不同。

    昨晚,李揖唐一发现杨殿卿被人盯梢,而且连这间客栈也处于监视之下,立时感到不妙。他很快联想到了刘文藻头上。省城眼下是属于他姓刘的,自己和杨殿卿在他的地盘上密谋反他,如若事情败露,后果不堪想象。天还没亮,他就召集众人,把担忧说了,道:“却不知刘文藻只是对杨殿卿不放心呢,还是当真已经发现了什么。不管是不是,小心些总不错。”当下分派了,教几个手下佯装行动,引开客栈外的眼线,自己则潜出城外,来见舒二。

    自从春山堂在城里的势力遭受重创以后,城外舒二的地位便有了大幅提升,很多收罗情报的工作都转到他这边来。李揖唐一到便问:“这两天,你听到城里有什么动静没有?”

    舒二说了几样,李揖唐皱眉思索,均看不出和自己有什么关联。又问:“那,城外呢?”

    “城外嘛,刘文藻派了一支工程营出去,在猴子岩那里清理河道,除此以外,也没别的了。”

    “清理河道……你自己去看过吗?”

    “去过一趟,没让靠近,叫兵给赶回来了。对了,说不定这两天,整条线都会封起来,咱们的人再从驻地往来省城,就得绕路走了。”

    “整条线?什么整条线?”

    “就是从文塔山到猴子岩。”舒二拿了张纸,简单把地形画出来。“从这儿——到这儿。”

    舒二并不擅画,匆忙勾勒出来的图形很是粗糙。但中间横截出来的一条黑线却十分扎眼。李揖唐望着它,脸色越来越是凝重。

    “清理河道!”他一声冷笑。文塔山至猴子岩一线是顾崇文和一四五标日后进攻省城的必经之路,哪门子的清理河道,修筑工事、布置防务才是真。这是最有力的证据。毫无疑问,刘文藻已经发现了顾崇文军的潜在威胁,也一定察觉到杨殿卿会是这个威胁里的重要一环。

    “刘文藻的反击已经开始了。这只是第一步,还会有第二步、第三步——省城去不得了!舒二,你进城一趟,叫弟兄们全数撤出来,我们即刻走。还有,去通知杨殿卿,他现在身在险境,最好和我们一道离开。”

    “是。”

    然而,阴差阳错地,杨殿卿最终没有接到这个讯息。

    李揖唐率领一众手下,抢在清兵封路以前,从小路越过文塔山猴子岩一线,之后更不休息,衔枚疾走,星夜向驻地赶回。半道上遇到一支春山堂派出来的小队。原来万延春得知刘文藻的军队开筑工事、加紧备战的消息,生恐李揖唐这边有失,派人出来打接应。这时见军师安全归来,众人这才放心。

    李揖唐询问驻地情况,来人道,春山堂与顾崇文那边又暗中接触了数次,已将结亲的诸般细节大体确定,尤其要紧的,将婚事放在春山堂的地头举行一节,顾崇文已然应允;至于长枪会方面,随着这几日舆论对周汉城的质疑和攻击不断升级,已不需春山堂再去煽风点火,自己就烧得呼烈烈的了。说到这里,众人都称赞李揖唐的妙计。李揖唐却道:“闲话少叙,先赶回去再说。”

    “做什么这么急?”

    李揖唐有自己的担忧。他在答应杨殿卿与周汉城讲和之际,本无其他想法,但迫于形势不得不从省城撤离以后,立时想到,自己没来得及跟杨殿卿说明实情,这一走在他们眼里便无异背约,杨殿卿身属革命党,在这件事上绝不会偏帮自己,一旦周汉城到达省城,在舆论上展开有力反击,自己又被视为心虚胆怯、临阵脱逃的话,那么春山堂很可能会置于相当不利的境地。更为严重的后果是,假如朱阿秀能多支撑几天,到时舆论再发生转向,自己所有苦心谋划便可能于瞬间成为泡影。

    他并不把这些话与他们明说,扬鞭催马,当先疾行。

    (九月二十三)

    二十三日午后,李揖唐一行回到驻地。万延春亲自接出来。李揖唐直截了当就问:“事情紧急,长枪会动了吗?”

    “还不曾。怎么?”

    “今天再不逼它动,怕就来不及了。”当下把省城和周汉城的情况简单说了,道:“无论如何,绝不能让周汉城到省城,把整件事翻过案来。”

    万延春挥手比画了两下:“要不,我们自己动手——周汉城既然不是跟顾崇文在一块,那么多半走的是西南道。我们派一队人,就在西南道上,截杀了周汉城,一个不留。”

    李揖唐连连摆手:“万万不可。此事难就难在,我们不能掺和在里面。我们同顾崇文联姻为的什么?为的将来争这一省的地盘。假若周汉城死在我们手上,日后定会有许多不妥当处。只有让长枪会来做这个恶人。不过——”他忽地一拊掌,“堂主你这话提醒我了,眼下倒有了一个计策……”

    2

    段小湖死了,朱阿秀甚至找不到时间悲伤。

    从二十日到现在,骚乱逐日加剧。从几个会众身上,她发现了两张翻印的《华观报》特刊,而在平时,省城的报纸很少能传到这里来。

    在报纸里,她读出了李揖唐的存在,他的身影就站在铅字背后,眼睛里闪动着狡黠的光……她觉得,他一定有一个大计划,而长枪会是他计划里的一部分。

    此外,顾崇文军从边城追击而来,兵锋直指此地。长枪会本来已做了不惜一战的准备。但一四五标却只推进到距离此地一日的路程为止,几天过去了,不曾再向前一步。这又是另一处教人生疑的地方。

    顾崇文是不是这个计划里另外的一部分?

    她距离真相很近了。

    她需要把发现告诉其他人。

    可是,她找不到愿意坐下来、认真听她说话的人。

    她主动去见会里几位老臣子,逐一向他们说明自己的怀疑。但那些大爷、二爷、当家三爷、管事五爷们的反应让她非常失望。他们有听没听地听完了,有的不以为然,有的不置一词,有的将信将疑,有的则阴阳怪气一声嗤笑:“总把子真是用心良苦。”

    朱阿秀真的火了。从接任总把子到现在,如果她有什么错,一定就是太过委曲求全了。她含着煞气,来找贺西雷——她本不想见他,她认定了段小湖是死在他手上——劈头就道:“你们既然全不服我,还推举我做总把子做什么?阿叔,你想做吗?想的话,说一声,我今天就开香堂!”

    贺西雷两眉一立:“我知道你是为上次的事迁怒我。我自入帮以来,至今几十个年头,对长枪会忠心耿耿,绝无二心,你现在来疑心我?你自己想,那天朱老大提出来立你为主,会里比你资格老的弟兄不知道有多少,但大伙儿没一个不服气,一个头磕下去,都是真心实意的。哼,我说了你也不信,你来看!”说着,忽地抬起条腿,往板凳上一踩,就手从腰间掣出尖刀,一刀戳在腿上,刀尖从底下透出来,顿时鲜血飞溅。

    朱阿秀吃了一惊。这时贺西雷拔出刀来,又要戳第二刀。朱阿秀伸手去拦,但贺西雷是负气而为,手上劲力大得异乎寻常,她这一拦没有拦住,第二刀仍是戳到了腿上。朱阿秀喊一声:“好了,我信!”

    “你信?”

    “我信。”

    贺西雷这才收刀。他也不呼人来,自己扯下半幅衣裳,把伤处包扎了。从始至终,神色不变。

    朱阿秀悻悻地道:“既然这么说,怎的我苦口婆心跟他们讲,他们听也不听?”

    “问得好。你没当总把子以前,大伙儿对你服服帖帖,言听计从,现在你做了总把子,大伙儿却离心离德。你没问过自己是为什么吗?大伙儿因为信得过你才推举你,但你让大伙儿失望了啊!”

    “失望?”

    “老大死了,长枪会阖会上下,憋着劲要替他报仇。你是老大亲骨肉,却阻三阻四,寒了大家的心了。你纵是总把子,也不能和那么多弟兄对着干哪。”

    朱阿秀急道:“我做了总把子,才更要替长枪会前途着想。阿叔,现在有人暗中算计我们,一味诱我们报仇,我们再不加小心,就中了别人的圈套了。”

    贺西雷叹了口气:“那些事我听说了。我要是你,现在这时候,我不会去说这些没凭据的话。你总在说帮会的前途,长枪会的危机,可要我看,最大的危机就是你啊。我们在墓碑镇吃了大败仗,老大死了,几百个弟兄死了,可新上任的总把子,却把阖会上下弟兄们的心愿当耳旁风,这不是最大的危机是什么!阿秀,听阿叔一句话,趁还来得及——你就听大家的吧!只要你顺了大家的意,大家自然对你忠心不二啊!”

    朱阿秀发了一阵呆。她拗不过这个弯来:她明明在想办法化解危机,怎么自己反倒成了危机了呢?

    “假如……有呢?”她忽然问。

    “有什么?”

    “凭据。”

    “你想怎么做?”

    “我去一趟一四五标,找顾崇文当面问个清楚。”

    这是朱阿秀憋出来的法子。贺西雷当然不肯让她冒险,拦阻道:“便去也是我去。”正争执间,外面又起了喧哗。

    朱阿秀走出来,远远望见许多会众正轰隆隆向驻地外涌去。她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问人道:“怎么了?”

    头前的蓝旗五爷叉手道:“没怎么,弟兄们去把春山堂的人给拦下来。”

    朱阿秀一皱眉:“怎么又闹起来了?这回是谁挑的头?”

    蓝旗五爷道:“自然是他们。说是探到了周汉城的下落,这就要派人出去截杀,顺带着也替我们长枪会把仇报了。万子丰那帮兔崽子,在那里冷言冷语说风凉话。总把子您说,这不是埋汰人吗,长枪会的大仇,什么时候轮到春山堂插手?”

    朱阿秀一凛:“探到周汉城的下落了?”

    “是。据说正由西南道去省城,大概还有两三天便到。这要是给春山堂抢了先,弟兄们以后还能做人吗?因此大伙儿都在说,立刻就要出发。”

    朱阿秀怒道:“像这样的事,怎么不先来报告我?”

    那蓝旗五爷施了个礼,却不回答。朱阿秀见他神情,一股火直撞上来,正要叱责,忽地“啊”了一声,那些话都咽在了喉咙里。

    “我明白了!”她转头对贺西雷道,“春山堂和顾崇文联姻的事,多半是成了。”

    “何以见得?”

    “春山堂怎么会这般好心,要替我们报仇?他们根本志不在此。之所以放出这个风来,十有八九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诱我们离开此地,他们却好趁机同顾崇文做实了这桩事。阿叔,你晓得顾崇文是当下一个大大的实力派,所以春山堂才要盯牢了他,我们要是让报仇两个字蒙了眼,白白放春山堂走通这步棋,长枪会今后就只有仰人鼻息的分了!”又道,“传我的话,这里头有诡诈,叫弟兄们不许妄动,哪个轻议报仇,帮规伺候!”

    那个蓝旗五爷应了一声,却不挪步。朱阿秀催他道:“还不快去。”他又应一声,这才慢吞吞走开去,嘴里嘟嘟哝哝地道:“就知道是这样,才没人来跟你说。”

    朱阿秀脸上一寒,终于按捺住了,对贺西雷道:“阿叔,他说得也不错,大家对我疑心病重,不如您来。”

    “我?”

    “是。就请阿叔代我召集大家,说明情况。阿叔德高望重,由您出面,大家一定会听进去的。”

    贺西雷黯然摇头:“阿秀,我若有这等声望,不怕跟你说,这个总把子也轮不到你了。而且,我来说又怎么样?一样空口无凭。靠几句话就想把弟兄们心里的火浇熄下去,岂不异想天开吗?”

    “难不成明知道是套,我们还一样去钻?”

    贺西雷摇头叹道:“阿秀,你多聪明的一个人啊,怎的在这个事上,就总也看不明白呢?报仇就是眼下我们长枪会最大的结啊!只要这个结解了,其他自然迎刃而解,到时候你再看,你这个总把子的位子会坐得牢牢的,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分派大家什么,还会有哪个不听!何苦为了那个姓马的……”

    朱阿秀心里一酸,同时又觉得满腹委屈不知道从何说起。

    “不是……唉,不是的……”

    “不是最好。既然不是,索性就顺了大家的意,先把仇报了。周汉城从西南道来,这两天便到省城,我们到前面去截他,一来一回,几天的工夫,想来也不会误了大事。”

    朱阿秀凄然道:“阿叔,他春山堂要争的,正是这几天的工夫啊……”

    贺西雷伸手指着前面,长叹道:“不错,我们是要同春山堂争的,但你看看他们,每个人眼睛里只有愤怒,哪还有规矩可言。你再拦着,不用说跟人家争什么短长,就连自家也堪忧了。阿秀,很多事牙一咬心一横,就过去了,只要能报了仇,长枪会立刻就是新的气象。为了大伙儿,为了长枪会,你就肯了吧。”

    朱阿秀的眼圈红了,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贺西雷微微侧身把她挡住,就像一个慈祥的老父亲一样,轻声道:“你是总把子,可不能在这儿掉眼泪啊。”

    “那就……去吧。”紧闭的嘴唇里,终于吐出来这样的话。

    贺西雷精神一振:“你能想通,那太好了。我这就去传话。嗯,周汉城是要紧人物,我们应该多带人手。这个仇人人想报,撇了哪一路也不好……阿秀,留一百人给你看家,你看够用吗?”

    朱阿秀摇头。

    “两百?”

    还是摇头。

    “你的意思?”

    “一个也不用留,一起去吧。我也去。”

    贺西雷一愣:“你也去?”

    “我也去。我父亲的仇,原来你倒没把我算在里面吗?”她笑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她笑容里有一种异样的明亮的味道。

    “不是……”他看她笑的样子,心里突地一跳。“你……你该不会……”

    “我会什么?”

    “没什么。”贺西雷匆匆走了。走出去好一段,还翻回头来很不安地看她。

    过了片刻,整个长枪会码头上响起了如雷的欢呼声……

    就在当天晚上,长枪会全数人马,整顿起行。临行之际,春山堂自万延春、李揖唐以下,大小头目都来相送。朱阿秀策马从万延春身边过去,冷冷笑道:“万堂主,没了我们在跟前碍事,我祝你得偿所愿,攀上高枝啊。”

    万延春一窘,正要说什么来搪塞,朱阿秀却已经打马过去了。

    李揖唐凑近来问道:“她说什么?”

    万延春道:“我想,我们的算盘,她该是已经晓得了。”

    “晓得了?那她还……”

    万延春想了想,回过头拍拍李揖唐的肩膀:“揖唐,我这边有你,而长枪会呢,却只有她一个明白人。我想,这就是原因了。”

    3

    (九月二十四)

    长枪会大队人马前脚刚走,万延春后脚就派出人去,快马加鞭,赶赴一四五标大营,催促顾崇文尽快前来完成联姻大礼。顾崇文早等得心焦,见春山堂终于有音信来,忙命部队连夜开拔疾进,依着万延春的要求,在距离春山堂驻地约四十里外屯扎。他自己则只带一支五十余人的轻骑卫队,连霍景旸在内,急匆匆前来赴会。

    等顾崇文一行赶到,已是次日入暮时分。万延春和李揖唐得着消息,亲自率众相迎,将春山堂所有家底一色摆开,极尽隆重之能事。顾崇文全不在意这些,一见了万延春的面,不及下马便问道:“我妻女现在何处?”

    万延春笑道:“顾大人何必着急,她们此刻正在后面相候,你我既成了亲家,大家就是一家人,大人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顾崇文苦笑称是。万延春亲自扶他下马,携了他手,在春山堂几百名会众跟前扬扬而过。两下结亲的事,从前春山堂里也只极少的几个人晓得,但自长枪会离开以后,万延春下令大张旗鼓筹备婚仪,自是再无人不知了。在对待这件事上,春山堂里大致分为两派。一部分惊讶之余,想着能借婚事与手握精兵的顾崇文结盟,日后势必大有好处,因此并无什么异议。但是对另外一部分人来说,当日一四五标袭取墓碑镇时,春山堂有半数弟兄惨死,此仇此恨,岂是一时半会儿转得过弯来的?而且估量起来,后者的人数还要远比前者为多。这种情况,万延春和李揖唐心里也有数,然而只短短一天时间,想有所改观是不可能的,只能一面召集会众,晓以联姻种种好处,并封官许愿,以安众人之心;一面下达严令,教在婚礼操办期间,无论大小头目,一律不许生事,违者重重论处。如此恩威并举,好歹把反对的那面暂时压服了。这时万延春和顾崇文携手走过,行经之处,都有事先安排好的人带头鼓掌欢呼,表示欢迎,一眼看去,也确十足是个热闹欢腾的场面。

    可便在这当口,突然“砰”的一声枪响,却是从春山堂的人堆里打出来的。顾崇文只觉得后脖梗子凉了一下,不禁神色大变。跟来的卫队听到枪声,“呼啦啦”往上一拥,荷枪实弹,严阵以待。气氛立时不一样了。万延春和李揖唐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很是惶恐,张手大喊,示意无他,一边打眼色给心腹部属,叫他们赶紧把打枪的主儿给拿了。顾崇文喘了会气,强作镇定道:“无妨,无妨,想来是无心之过。”万延春和李揖唐不住赔礼,万幸顾崇文并未受伤,两人一左一右,脚步匆匆地,拥着他向后面去了。

    到得后面,顾崇文先见他妻女。他三人自从七月十八日在省城分离,到今日重会,其间已逾两月。亲人相见,自有一番动情处。三人相顾掉泪,抽抽噎噎说起别来的情形。顾小姐再次下拜,向父亲告罪。顾崇文双手搀了她起来,叹道:“今日能见到你母女平安,吾愿已足,别的……就随它去吧。”

    三人约叙了半个时辰的话,万延春和李揖唐又来相请,请顾崇文移步去看婚仪的诸般筹备。方才出了那档子事,二人心中不安,事后又追索不到是哪个开的枪,情知定是下面的自己包庇过了,显然事态要比估计的更为严重。这一枪虽然没伤着顾崇文,是否另有后患,眼下还不好说。好在为操办这场婚事,春山堂可说倾尽所有,务要办得风光体面,这时便先搬它出来,来讨顾崇文的欢心。果然顾崇文一圈看下来,觉得春山堂对此很用了一番心思,不曾看慢它,脸色还是和缓了许多。

    李揖唐把万年历递过来,翻到那一页上,道:“因为时间紧迫,不好再挑别的日子,只有定的明日,实在是对不住。不过明日正是个吉日,其中寅、辰、巳、午、酉、戌几个时辰,都是适合婚娶的吉时。我也拿令千金和子丰的生辰八字推算过,几个时辰里面,除了戌时有些相冲以外,其余皆是不妨的。这就请大人酌定。”

    顾崇文心道:他们把大关节把持定了,却故意留些没要紧的来由他定夺,只为他面子上好看些罢了——可都到了这一步,这些又有什么好争的?把历书接过来细看。他再不乐意,终归是他爱女的嫁期,不好轻忽的。但心里随即苦笑:他要为她择一个吉时,这个“吉”,也不知是希望她嫁过去以后平平安安呢,还是希望这场婚姻牢固不破、两家永结秦晋之好呢?

    “定在酉时好了。”

    “就依大人。”

    婚仪大要确定以后,三人回转前面。这时酒宴已经摆好,十几桌席院里头排不下了,只好排到外头去。同来的五十余人都被请了上座,由春山堂里一些信得过的头目相陪。万延春和李揖唐恭请顾崇文入席,命呈酒上来。这酒果是佳酿,开封之后,酒香四溢,中人欲醉。座中不少好酒之人,闻见酒香,先已喝了声彩。然而彩声未落,院外头遥遥地传来一声骂:“好哇,杀人的有酒有肉,我们弟兄却在这里喝西北风,这他娘的算什么道理!”声音离得虽远,仍是清清楚楚传进众人耳朵里来。万延春神情尴尬,示意阮曾三快去赶开了,自己亲自为顾崇文把盏,敬酒道:“顾大人,失礼失礼,弟兄们性子野,不好约束,大人莫要惊怕。”

    顾崇文心里不安,强笑道:“不妨事,不妨事。”

    万延春道:“大人,我是个粗人,忝居堂主的位子,也就是带大伙儿混口饭吃,您呢,堂堂命官,又是书香门第,驰名海内的文章大家,咱们能坐在一个桌上吃饭,这杯酒就够不可思议的了。但更不可思议的还在后头。打明儿起,咱们就是儿女亲家,就是一家人。要是在大清朝,哪能出这样的事儿?所以说,平等人权,无贵无贱,咱们两家的联姻,就是最好的革命样板!明天这场婚礼,在小儿辈是喜事,在咱们是大喜事!顾大人这边,有枪有炮有军队,咱们这边,弟兄们义气深重,也不是吃干饭的主,何况省城里头还有革命党做咱们的内应,从今往后,咱们联结为一家,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非要把窃取了革命果实的刘文藻赶下台去,扶顾大人来做这个大都督不可!”他往外走了两步,把酒杯高举过顶,大声道:“各位一四五标的英雄,春山堂的好汉,今日我们便以这杯酒立誓——将来,这一省之地,都会是咱们的天下!”

    他这番说辞,特意不在联姻目的上遮遮掩掩,反而光明正大,直奔主题。果然,一四五标原就与刘文藻不同阵营,省城光复以后,刘文藻重新掌权,标里不安、不服者大有人在,此次同来的人里面,多数对与春山堂联姻并不以为然,但这时万延春的一番鼓动,却正说到这些人心坎里去:一旦顾崇文做了都督,他们非但不用担心刘文藻的加害,且还有从龙之功,日后的好处就不用提了。因此俱都鼓掌喝彩。一下子,倒似人人对这场婚姻都衷心赞成了一般。

    这杯酒喝过,便算正式开席。万延春和李揖唐往来敬酒,神态谦恭,招待得极是殷勤,敬到霍景旸这里,道:“这位就是霍大人,久仰久仰,请满饮此杯,今后我们弟兄还有许多仰仗之处。”

    霍景旸身不动,眼不抬,“嘿”了一声,把手一摆,道:“我这人脾气怪,喜欢一个人喝酒,对不起得很。”竟是不受他敬。

    万延春脸色一变。李揖唐在后面一扯他,万延春勉强笑了两声:“也好,请自便,自便。”按捺着转向别处去了。

    霍景旸不住冷笑,他自斟自饮,一口气连干了数大杯,直是旁若无人。

    以霍景旸的脾气和眼界,无论到什么时候,也放不了春山堂这干人在眼里。尤其他自己落魄,反倒是春山堂这样的却想借联姻这等下三烂的伎俩想爬上来,他内心的不齿与孤愤,几不是言语可以形容。他又喝了一会儿,见四周越来越响的猜拳行令、觥筹交错之声,放眼望去,这一大摊污浊里便似只有他一个清白人,不禁仰面笑了一声,索性架起拐杖,提了壶酒,一个人远远地行了开去。

    院外不远处是条小溪,水色清莹。这时暮色早浓,他临着溪水,踽踽独行,行不多时,见前面有一座小木桥,桥面很低,高出溪水才有尺半,桥对过有一块干净的大圆石。他走过桥,在石头上坐了,拿酒来浇他胸中块垒。残阳犹如被刀斩裂了一般,身体里的鲜血喷洒在天幕上,倦鸟呜咽地鸣叫着,从血色里穿过,投向山背后去。

    有几个春山堂的人从他身边过去,上了那桥。忽然其中一个看见他了,“呜呜”地叫唤起来,却不似人声。霍景旸循声看去,却是四个人抬着一个,被抬的那个伤势极重,声音就是他发出来的。他认得他。几天以前,他塞了一块炭在他嘴巴里,这足够让他记得自己一辈子——顾崇文来这里以前,已先派人把春山堂被扣的那几个送回来了——那人躺在木板上,挣动着,“呜呜”地叫,拿仅剩的一只眼狠狠地瞪他。那四个也停下来,回头看他,抬的那人发不出囫囵声,但他们还是明白了他的意思。四个人脸上露出痛恨已极的表情。

    霍景旸毫无惧色,只高举酒壶,对壶而饮,不消片刻,一壶酒便都尽了。他掷壶入水,纵声大笑。

    那几人咬牙切齿地看了他一会儿,终于收回目光,抬着伤者,一声不作地走过桥去了。

    又一个人从桥对面走过来。是李揖唐。

    “霍大人。”

    霍景旸一样不瞧他,只道:“没酒了,去拿一壶给我。”言语中,竟是拿李揖唐当个仆役相待。

    李揖唐微微一愕,也没说别的,返身而回,过了一会儿,竟真的拿了壶酒来给他。霍景旸到这时才抬头打量他一眼,接过酒来,大口吞饮,不多时又饮尽了,掷壶于水,道:“再去拿一壶来。”

    李揖唐道:“大人要喝酒,席上要多少有多少,何苦定要在这里,多不方便呐。”

    霍景旸这时已有了几分酒意,哈哈笑着,点指他道:“你别以为要你跑两趟路便委屈你了。你不知道——你该我的。”

    “怎么说?”

    “那天,你们派人给顾崇文提亲。你们打的好如意的算盘!可你们就不曾想,你们是什么人,他是什么人,纵然你们握了他妻女在手,顾崇文就一定会答应吗?”

    “啊!原来是霍大人……”

    霍景旸拍手笑道:“是我啊,是我啊,要不是我吓唬他,跟他说只有你们结了亲家,他妻女才有活路,他才有活路,你们的算盘能否打得响,还真两说着哩。”

    李揖唐又是意外,又是欢喜,道:“原来霍大人是朋友,我和堂主不知道,刚才还空自担心了许久。”

    霍景旸哈哈笑了两声,往地上啐了一口:“朋友?你们也配!”

    李揖唐脸上变色:“霍大人何出此言?”

    霍景旸冷笑道:“我拿话诈他,不过是不想让刘文藻称心如意,你们运气好,适逢其会,赶上了,占了这个大便宜,但我话说得清楚:我这么做,与春山堂毫不相干,也不想受你们这个人情。”

    李揖唐的脸色变了数变,强笑道:“我们是江湖帮会,身份卑下,霍大人看不在眼里也不奇怪。不过,既然霍大人与刘文藻有隙,而我们的目的,也正是要集合力量,与他做一个对头。我们有共同的敌人,自然便有携手合作的可能,你道如何?”

    霍景旸仰天大笑:“君子者,以忠信为甲胄,以礼义为干橹,戴仁而行,抱义而处,纵有所谋,岂屑与你这等人为伍?”

    李揖唐的脸色越来越是阴沉,他起初是来游说霍景旸,不免曲意逢迎些,这时已觉得难以办到,便把讨好的意思收了,负手道:“霍大人说得好极了,但我也听说,君子当因时而动,顺势而为,现今联姻之事已成,况且霍大人于此事上也不为无功,何不因势利导?自囿于这些不合时宜的框框,自误误人,岂不愚哉?”

    霍景旸笑道:“你是在威吓我吗?”

    “不敢,刚极易折,柔则常存,霍大人是聪明人,何用我多说。”

    霍景旸笑道:“你这番话言下之意,显然对自己信心满满,觉得十拿九稳的了。呵呵,你的谋划,不外是想借了联姻,好脱去这身贼皮,要是运气再好些,撺掇顾崇文赶走了刘文藻,你等从此摇身一变,高官厚禄,甚至手握大权,也不为奇,是吧?但我跟你说,我既敢教顾崇文应承,就有本事治你们这些人,只要有我在,决计不容你们这些跳梁小丑登台!”

    李揖唐脸色铁青,喝了个“好”字,拂袖便走。却听霍景旸又道:“不过,有一件事我还很佩服阁下的。”

    “什么?”

    “本来你们和顾崇文之间,还横着一个长枪会在。我便是想不出,你们究竟用了什么办法,才把这个拦路虎乖乖调开去的呢?”

    “是周汉城。长枪会那帮蠢人,听说他正由西南道往省城去,像猫儿闻着荤腥一样就凑过去了。”李揖唐冷笑。“你也提醒我了:原来,你和周汉城都是一样的人。”

    “我和他一样?”

    “一样——都是不识抬举的货。你自己小心些,莫和他走了一样的路。”他丢下这句话,走过桥去,再不回头。

    李揖唐悻悻地走回来,半道上遇上万延春。万延春的脸色一样不好看。

    “你去见霍景旸了?”

    “嗯。”

    “怎么样?”

    李揖唐摇头不语。

    万延春见了他那副神情,心下已晓得了,道:“你跟我来。”领着李揖唐到了后面一间小屋子。李揖唐推门进来,一眼看见屋内床上躺着个血肉模糊的身体,顿时倒吸一口凉气。跟着认出来了,便是之前派去与顾崇文接洽的其中之一。

    “刚送来的。”

    “是……霍景旸?”

    “是他。同去的里面,有几个运气好,没遭罪,刚才把经过说了。这个王八蛋,简直不是人。”他说着,用手指指地上。

    床的前面,地上歪歪扭扭写着两个血字:报仇。那个“仇”字没有能够竞笔。

    “他写的?”

    “不是他,是另一个,已经抬出去了。”

    李揖唐闭了下眼睛。

    “你说怎么做?”

    李揖唐看那两个血字,看了很久。

    “要说结梁子,墓碑镇的梁子够深了吧,还不是一样做亲家?”

    “你是说搁起来不管?我刚才下了令,严密封锁消息,可没有不透风的墙,联姻这回事,弟兄们正压不伏,就怕他们闹事,这要再走了风,怎么交代?”

    “不是。”李揖唐把方才同霍景旸见面的经过说了,狠狠地道:“这人骄傲得紧,性子又冥顽不灵,我看绝无可能和我们坐一条船。偏生他又才具过人,我们的计划他全瞧在眼里,留这样一个人在顾崇文身边,绝对是心腹之患……”

    万延春立时省悟:“但,不是为了报仇。”

    “嗯,不是报仇。”他想了想:“在我们做决定以前,应该先见一见顾崇文。”

    万延春和李揖唐不在跟前,顾崇文自然不会有耐性留在席上。他抽了个空,仍是回后面同他妻女叙话。

    这间屋子前后,都加派了卫兵保护,但仍旧不时听到尖叫声、辱骂声、恐吓声,突兀地在某个方向上响起来,送入他的耳鼓。它们不是枪,但对他脆弱心脏造成的影响,和子弹也没有两样。他努力让自己显得自在一些,不想把恐惧传到他妻女身上。

    三人说了一会儿话,话题渐渐转到成亲以后,就将正式打出大旗,去与刘文藻相争上来。夫人小姐很是担心,都道:刘文藻是何许人,你一介儒生,怎么争得他过?顾崇文何尝不是这般想法,叹息道:“他已有了一封亲笔信在我这里,洋洋洒洒,写了数千字,一会儿言辞殷殷,意在拉拢,一会儿又语带恐吓,警告我不要和他作对。他哪里知道,岂是我有心要这么做?我是有苦说不出啊。到了这个地步,躲是躲不掉了,等打出旗号来,到时候难免一场恶战。打仗的事我又不懂,统统交给他们去,反正我打死不上阵。打赢了还好,输了也怨不到我头上,我也算有交代了。”他这样絮絮叨叨说着,满脸愁容。

    李揖唐便是这时候来的。

    他在门外轻咳了两声,笑道:“顾大人怎的如此悲观,依我看,这场角斗,该是我们大占赢面才对。”

    顾崇文起身道:“军师来催我入席的?”

    李揖唐笑道:“哪里的话,天伦之乐,胜于筵席百倍。”他走进来,同夫人小姐见过礼,对顾崇文道:“大人请放宽心。刘某人在省城固然根基深厚,但我们既敢与他放对,自有道理。一四五标乃精锐之师,一省之内,无出其匹,又有我们帮会兄弟为辅佐,杨殿卿诸人为内应,实力上决计不弱于他。这便不说了。以揖唐愚见,这回清朝覆亡,已是大势所趋,而此番之改朝换代,又与前朝不同,各地成立之政府,诸般名目,皆处处体现一个‘新’字,此也新,彼也新,唯独都督位置上坐的那个,却仍是从前的旧人,岂不与求‘新’的气象截然不符?揖唐认为断无是理。革命党同刘文藻合作,不过权宜而已,只要大人站出来,登高一呼,那些革命党必然弃之如敝履,望风而景从。况且大人清望,岂是他刘文藻可比?他做巡抚也久了,就如同站在树顶上的猴子一样,所作所为,大家全看在眼里,难道换了一件袍子,就能盖住他的丑处吗?常言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他名头不正,底气不足,焉能长久?所以我敢断言,刘文藻必败无疑。大人放心就是。”

    顾崇文点头称是,但心里并未觉得踏实多少。

    李揖唐又道:“大人如果还有疑虑……不妨等明日婚宴过后,军队便向文塔山猴子岩一线开进,到时大人不必亲身上阵,止请霍大人领一支兵为前部,在正面佯攻,春山堂的弟兄从小路上过去,在他后面惊扰,如此前后夹攻,可操必胜。”

    顾崇文摇头道:“不成的。”

    “难道有什么不妥?”

    “不是……唉,你不知道,霍观察他……他带不了兵的。”

    李揖唐很意外。他来见顾崇文,为的是要探一探霍景旸在顾崇文心目中的分量,才好决定接下来使什么手段,因此几句话一过,便引出霍景旸来。然而他此时的用意还不过想设法先把霍景旸从顾崇文身边调开去再说,哪知顾崇文想也不想便即否决,而且体味他话里的含义,显然另有内情。

    “带不了兵?怎么说?”

    顾崇文叹了口气,把从前霍景旸是怎么到的一四五标,又是怎么夹在两个派系之间,被赖见诚捉了,沦为阶下囚,后来又怎么割了副标统汪燕山的头来拨弄是非,以致一四五标在边城吃了个大败仗的经过讲了一遍(往后的一些事情,因为关涉到他自己的隐秘,许多便略去了不说),道:“因为这些原因,一四五标的人恨死他了,总是我接手以后,待他们不薄,他们看在我的面上,才不曾对他怎么样,要叫他自己去带兵,嘿嘿……”摇手不语。

    李揖唐又惊又喜,方才知道其中还有这些曲折。而且他原就怀疑,当日夜袭墓碑镇的举动,同顾崇文暗弱的性子大不相合,此时从顾崇文话里听来,定然是霍景旸的手笔了。他心念一转,又道:“原来霍大人这条命还是您救的。想来您二位在省城为官的时候,定是交情深厚?而霍大人以残病之身,不辞辛苦,为您筹划军务,也当是出于一片感恩戴德之心了?”

    顾夫人在边上冷哼一声,道:“感恩戴德?这等狼心狗肺的人,心里哪会有这四个字!”她刚刚听丈夫说起,当日墓碑镇上,本来双方和议已成,全是霍景旸横出一脚,强令攻山,才教她母女多受了这些日子的苦,非但如此,从前在省城,也是此人一手逼走的马凤云,此后发生在她母女身上的祸事,便都由此而起,推根溯源,此人自是罪魁祸首!心里正对他恨得了不得。听李揖唐这么说,当下出言讥讽。

    顾崇文喝道:“妇道人家,多什么话!”挥手让她母女到后面去。叹气道:“感恩戴德,那也不必提了。反正他要留着,我也不会赶他,他若是想走,也随得他。”

    “他想走?”

    “谁知道他。他残废以后,性情大变……对了,刚才酒宴之上,他冒犯之处,还望李军师不要往心里去。”

    “好说,好说。”李揖唐这样说着,心里却因为想到什么而在冷笑了。

    顾崇文在灯光下瞅见他阴恻恻的脸色,不晓得为什么,心里忽地寒了一记。

    就在这时候,房顶上突然“砰”的一声响。顾崇文犹如惊弓之鸟,身子不禁一抖。却是从墙外面扔进来一块石头砸在房上,声音大得惊人。跟着,“骨碌碌”地,石头,还有瓦片,一道落在天井里,摔得粉碎。

    李揖唐望望天井,望望顾崇文,意味深长地发了声轻笑。

    顾崇文望着天井,惊魂未定,也陪着笑了两声。

    “呵呵,弟兄们性子直,不好压服,总得想法儿平了他们的火才好办事。您说呢?”

    李揖唐告辞出来。万延春正等他的回音。

    “怎么样?”

    李揖唐咬牙笑道:“天要亡他。事情比预想的还要容易。”

    “怎么说?”

    李揖唐把顾崇文说的转述一遍,道:“一四五标视他如寇仇,顾崇文又对他心存芥蒂,方才他大放厥词,还弄得我高看他许多,以为他有什么靠山在这里,不想却是个众叛亲离的孤家寡人。我们要弄他,再容易也没有了。”

    万延春一拍大腿:“既这样,今晚就解决了他!”

    李揖唐点头道:“除掉这个人,非但去了我们心头大患,而且此人又正是攻破墓碑镇的主谋,正好借他给大家一个交代,把弟兄们的火平了,一举两得,再妙也没有。只是——最好别明着来。虽说适才顾崇文实际上已经表了态:他对霍景旸的死活漠不关心,但,好歹姓霍的也是他一边的人……”

    万延春点头会意:“不错,这点面子总是要给他的。”

    李揖唐走了以后,顾崇文像被施了法,一个人望着天井里那些残瓦碎石,一动也不动。顾夫人从后面探头出来,吓了一跳:“你们后来又说什么了?”

    “唔……说什么?”

    “瞧你脸色,跟见了鬼一样。”

    顾崇文怔了怔,没有理会。夜幕这时早已降了下来,天井外一片黢黑,什么也望不到。顾夫人被他的样子惊着了,声音颤颤地问他:“是李……要对你不利?”

    “不是,你别瞎想。春山堂费了那么大周折同我结这门亲,等于在我身上下了一个大赌注,这时候,维护我安全还来不及,岂能相害?”他挥挥手,又沉浸到自己的思绪里去了:“他绕了一个大圈子,实际问的是他啊……他说想法儿平了他们的火,什么意思?……他这人纵是可恶,总也帮过我许多……”

    顾夫人听不懂他自言自语些什么,吁了一口气,道:“既不关我们的事,要你这么苦恼做什么?”

    顾崇文一呆,仿佛被点醒了。

    “是啊,你说得对,不关我的事,我不去想它,也就无须苦恼了。”

    4

    天黑尽了。霍景旸在溪边感觉到了很浓的寒意。

    寒的是九月末,是夜,是风,是黑暗里桥对面有人在窥视他。

    他有几分酒意,但没有醉。这里不是他可以醉的地方。

    即使看不见,他依旧感觉得出来:夜色一点点变得沉重而紧迫了。有什么东西在变坏。

    他站起来,撑起拐杖,过桥。

    桥对面,草丛里,窸窣地微响了一阵。他盯着声音消逝的方向,目光很冷峻。

    他回到席上。席这时已经散了,春山堂撤了残席,正招呼众人赌钱。霍景旸叫过带队的军官,低声说了自己的担忧。那人脸色一紧:“会吗?”

    霍景旸道:“我也不知道会不会,只是气氛突然有些异常。贼党狡诈善变,来时候那一枪,你也是见到的。”

    那军官听了这话,再无犹疑。他走回去,见桌上已砌好了牌九,一个兵正要掷数,他一把夺过骰子,丢在桌上,把自己的兵都揽起来,笑道:“灌饱了酒,数都认不清了,还耍!明儿才是正日子,别耽误事,走走,去睡去睡!”把众人都轰出来了。

    霍景旸领着他们,来到顾崇文那院外面,分派多加岗哨,把几条经过院侧的小路也封了,不许闲人穿行。又派一队人协助看管马匹。顾崇文在里面听着声音,走出来看,见众人忙忙碌碌的,问:“做什么?”

    霍景旸道:“好像有些不大对……我也说不清。”他又叫几个兵爬到房上去警戒。九月末天冷,有个兵磨磨蹭蹭地不肯上,霍景旸骂他道:“冷都怕,打什么仗!”脱了自己的大氅丢给他,喝道:“要是在你这块出岔子,我毙了你。”那兵不敢多言,乖乖地爬上房去了。

    顾崇文心里微有些异样:“其实……”

    霍景旸道:“我知道。但在人家的一亩三分地,小心些总不错。”

    顾崇文唯唯道:“正是,多谢,多谢。”

    霍景旸道:“我的宿处离这里不远,晚上有什么事,只管来叫我。”说着,施了个礼,转身要走。

    “等等……”

    霍景旸站住。

    “方才……方才……”

    “方才怎么?”

    顾崇文叹了口气。他的勇气闪了一下,又消失了。

    “我们下盘棋可好?”

    霍景旸微感意外。他看他神情紧迫,以为有什么话说,不想却是这样没要紧的事,然亦只道是自己方才的举动让他受了惊,走回来笑道:“放心,未必真有什么。不过,也好。”

    屋里只有一副象棋。二人对坐弈棋。顾崇文执红先行。他棋力本在霍景旸之上,然这时神思不属,棋下得很不成样子,不多时便溃不成军。他二人下棋,自不会像常人那样非下到将死对方老帅才罢休,霍景旸飞马过河,把河界上顾崇文的车踩了,停手道:“怎样?”

    顾崇文面露愧色:“是我输了。再来一盘如何?”

    霍景旸推枰而起:“不下了。这不是你的棋。”撑了拐杖走到门口,又道:“你也毋庸多虑。春山堂和你攀亲家,用心很深啊,有那么一两个人报仇心重固然难免,但要说是把你赚到这里来有意加害,却绝无是理。他们好容易才做成这样一个局面,要伤了你,对他们没有任何好……”说到这里,忽地住了口。

    他这话本是安慰顾崇文的,却反过来提醒了自己……心里砰然一震。

    正这时候,门口的卫兵进来说:“那个李揖唐又来了。”

    顾崇文正在心虚,听李揖唐又来,脸上勃然变色,不自禁地先拿眼瞄霍景旸,跟着才道:“请,请他进来。”

    不多一会儿,李揖唐走进来。他目光先停在霍景旸脸上,然后才转开去,道:“原来在这里。”

    霍景旸道:“顾兄留我下两盘棋。”

    李揖唐看顾崇文。顾崇文忙道:“天色还早嘛。”

    “嗯,还早。”李揖唐走到桌边去,看那残局。“不妙,不妙啊……”

    顾崇文道:“是啊,我输定了。”

    “该哪个走?”

    “我走。”

    李揖唐认真端详棋局,道:“是输了七八成了啊。不过……”他瞥了一眼霍景旸,“你士相都全,把个无关紧要的废子弃了,专心守一个和局,未尝便没有希望。”

    顾崇文觉得他这话语带双关呢。额上细密的小汗珠渗出来,他掏出帕子来擦汗,道:“我想想,想想……”

    霍景旸听他二人说话,虽不明白说的什么,心里却莫名地一股凉意。

    他从屋里走出来。两个卫兵抱着枪在院门口说话。

    “有什么情况吗?”

    “呃……”有些迟疑。

    “无论是什么。”

    “不是这边。”其中一个回答:“刚才看马的弟兄过来说,今晚春山堂要开大香堂。”

    “哦。”霍景旸很意外:“没听说嘛。”

    “好像是突然决定的。他们自己事先也不晓得。说是上头有令,都得参加。”

    “做什么?”

    两个兵一起摇头。

    霍景旸很奇怪。他从前在省城做警务公所的提调,专心对付会党,于帮会的规矩颇有所知,知道所谓“开大香堂”者,是春山堂里极隆重的一种仪式,非开山收徒、审议要事及有重大刑罚,不会举行,且往往还须事先筹备数日,演练仪程和相关的种种辞令。怎的明日便是联姻的正日子了,今晚上反倒突如其来开什么大香堂?有什么事能大过它的?

    “砰!”

    他脑海里闪过去那一记枪声。

    他回头看屋子里。顾崇文仍是原来的样子,低着头,还在想那步棋?李揖唐则慢慢踱到门首来。他看向自己的眼神显得很放肆,而且,很恶毒,很快意。

    冰冷的感觉又浮上来了。

    “没有别的了?”

    “没有了。除了姓李的,没人往这边来。”

    “既然要开大香堂,姓李的还没事往这儿跑?他来得很勤吗?”

    “嗯,不算和他们堂主,自个来的,光这会儿就来了两次了。”

    “几时来的?”

    卫兵说了时间。

    那是发生在他和李揖唐不愉快对话以后的事……

    他是从骨子里瞧不起这些下三烂的货色。但他也相信,无论是谁,被他像方才那样当面羞辱过一番以后,都不会想那么快再见到他的。然而,李揖唐却是例外。

    “原来在这里。”当时,李揖唐这么说。

    原来在这里?

    也就是……他自己才是李揖唐这次来的真正目标?

    他打了个寒战。从他在溪边感到异样的那一刻起,他只想到顾崇文。但他自己也刚说了,春山堂费那么大心机来和顾崇文攀亲家,岂肯加害?而假如他换一种思路:有危险的从来就不是顾崇文,而是他自己呢?

    他把目光再投回屋里。那里还是老样子:顾崇文举棋不定,满面愁容;李揖唐则背着手在房间里踱步,表情里带着一丝恶毒的讪笑。他此刻再看它,领悟到了截然不同的东西:他们在谈的不是棋,是他。他们之间有了一个协议,在这段难耐的沉默结束以后,他就会是被推出去的那个人。

    他失去控制般地颤抖起来。不是恐惧,是愤怒。他此刻当然也明白了,顾崇文为什么会留他来下那盘棋。但他一点也不感激,反而让他的愤怒加了倍。这个人踩着自己的肩膀才有了今天,却正卑污地打算用自己来换他的平安。一盘棋又能怎么样?不过是让他的良心上好过一点罢了?

    他伸手到腰里,摸着了手枪。

    他始终都带着枪。

    他大踏步走进来。门首站着李揖唐。他越过去,正眼也不瞧他。笑吧,一颗子弹就可以解决了。他只看顾崇文。

    “顾大人!”

    顾崇文正发呆,被他陡地厉喝一声,整个人一跳,抬起头来看他。

    “啊……”

    他们只隔了一张桌子。他甚至不用抽枪出来,只要在袍子底下扣动扳机,一枪,两枪,三枪……子弹会倾泻着愤怒,把这个卑微渺小、懦弱无能的人打成马蜂窝。顾崇文当然不会知道他心里的念头,他只是扬着脸,带着难堪、自责、想要祈求原谅似的眼神看着他,然后——

    他转开了目光。转去看放在一边矮脚桌上的果盘。再转回来,看他。再转去看那个果盘。如是者三次。

    霍景旸下意识也去看那个果盘。

    果盘上有苹果、橘子、梨,很大个的枣,还有,一把小小的、闪着精光的水果刀。

    刀光很森冷。

    霍景旸明白了。他是在向自己示警。他只当他还什么都不知道,当他还蒙在鼓里。

    他终于没有去扣扳机。

    坐在他面前的这个人什么都不是,不过是一个可怜虫而已。

    这不是最重要的。如果换成从前,他还是会下手。他曾经亲手击毙过马家庄的庄主、汝梦龙、赖见诚……可那都是在他没有断腿以前。

    他不是从前的霍景旸了。这一枪开与不开,他的命运都是一样的。对于他来说,“抗争”这个词已经失去了意义。

    或许,他在顾崇文眼里,一样是一个可怜虫。

    “多谢。”他说。“多谢。”

    他向外走。李揖唐仍是在冷笑。但这回,他可以很坦然地笑回去。如果他这时下手杀他,十个李揖唐也死了。但他没有。这个世界是属于像李揖唐这样的人的。他认了。

    “小心啊……”顾崇文望着他一拐一拐慢慢远去的背影,忍不住喊了一声,声调里带着哭音。

    “有人偷马跑啦——”

    一骑马风驰电掣般从春山堂的驻地里跑出来,很快就隐没到茫茫的夜色里去了。

    5

    (九月二十五)

    霍景旸纵马狂奔了一夜,不仅是为了甩脱追兵,也是非如此不能发泄他内心的悲伤。直到天光大亮,身后无人追来,这才稍稍放慢速度。

    他落到这个地步,心里本来也再没一个去处了,也不辨南北,只一味纵马疾驰,这时也不知自己到了哪里,只晓得阳光从身后射来,则当是向西而行。他平生为人,一直有着切实的理想和目标,并为之奋斗不止,不想到了此时此地,非但所有的努力都付诸流水,且连一个存身之地、投奔之所也没有。在两个月以前,他便是做梦也不曾梦到过这样的绝境。然而此刻,他竟真实地奔进这样的噩梦里来了。他茫然四顾,只觉得天地如此广阔,而自己孑然一身,又是何等渺小与无助,一种难以言喻的大恐惧在瞬间袭遍全身,忍不住仰天嘶喊,泪如雨下。

    他放马奔行了一阵,依稀觉得眼前的景致有些熟悉。马行到高处,远远望见前面坡下有一队人聚在那里,穿的一色黑衣,认出正是长枪会的服色。他此时情绪低落,长枪会又正是对头,不愿与他们撞上,于是悄悄拨马回转。同时心里恍然:是了,两个月以前,自己正是从这条路上经过——再往前去十几里地,便是马家庄了。

    他提缰走了几步,心里“怦”地一动。他记得李揖唐跟他说过,周汉城一行正是由西南道往省城去,长枪会为了报仇,全队赶到前面抄截去了,想来便是在这一带的各条路上设置人马。想到这里,他心底里蓦地闪过马凤云去,心想:也不知被他们得手了没有?

    他重新拨马回来。见坡下面那队人或坐或卧,显然已埋伏了许久,还未曾候着的样子。他看了一会儿,忽地冷笑道:“霍景旸啊霍景旸,你一生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现在穷途末路,死又何足惜。而且到这个地步,我也只他一个朋友了,他为了我付出了这许多,我便舍了这条命去通报他一声,也当是全了朋友之义。罢罢罢!”牙一咬,狠抽了一鞭,那马吃痛,从坡上直冲下来。那些长枪会会众正候得疲惫,没想到背后突然冲出来一人一骑,全无防备,被霍景旸一突即过,待他们大呼小叫起来要追,他早已去得远了。

    霍景旸奔了一程,已到了马家庄的所在。眼中见到的只有罹火之后的一大片断壁残垣,绝无半点人迹,旧时西南道上威名赫赫的第一座大庄宅,几已成为焦土。他当日越过马家庄后,对此地再不留心,全然不知何以竟会如此,更加想不到这实际上皆是拜自己那一枪所赐。他此时不及多想,纵马穿庄而过,继续前行。

    又奔出三十余里,忽听道旁林中有众伙穿行之声。他勒马细看。墓碑镇一役以后,他在边城与周汉城等人一道被关押过一段,认识他们不少人,很快辨认出几个。而林中也有人认出他了,老梁头高声喊道:“是霍大人吗?你怎么在这里?”

    霍景旸扬声高喊:“马凤云在吗?马凤云!”

    老梁头道:“他不在。”他走出树林,只见霍景旸衣冠散乱,风尘仆仆,神色颓败,显然有事。

    “霍大人,请下马来说话。”

    霍景旸对周汉城这伙人一样没什么好感,只是他奔驰了一夜,人困马乏,难以坚持。老梁头搀扶他下马。这时候周汉城等人也从后面赶了上来,见他这副样子,忙教分些水和干粮来给他吃。霍景旸喝了几口水,只问马凤云。周汉城道:“他到省城打前站去了。”

    霍景旸心里好生失望,早知如此,这一趟便不用来。周汉城问道:“霍大人不是和顾大人在一起吗?怎么会如此落魄?”霍景旸听他问得关切,心里不由得一酸,只他为人素来骄傲,即使到了这步田地,仍不愿向这些人来讨同情。转念想:也罢,都已经来了,只当是看在马凤云面上。于是道:“不要再往前面去了。长枪会正埋伏在前路上,等着截杀你们哩。”

    众人面面相觑,尽皆失惊。

    “有这样的事?”

    “你们不相信,派人往前面一探便知。”

    众人见霍景旸说得郑重,不敢怠慢,忙命铁生、林占虎等人到前头打探,其余人就地休息。周汉城心情沉重,闲坐的时候,向熟悉地形的询问:“要是前面去不得,还有别的路去省城吗?”

    “有的,不过得多走好几天呢。”

    “绕些路无妨,省城是一定要去的。你画了图来我看。”

    一个人折了根树枝,在泥地上画出来:“大概说,便是离开西南道,从这边迂回过去,多走三四天,可到省城。”

    霍景旸坐在边上,看了那图,不住冷笑。那人道:“我画得不对吗?”

    “画的是不错,可惜,一样走不通。”

    “怎么?”

    “你们还不知道,顾崇文和刘文藻这两日就要开战,争夺大都督的名位。从文塔山至猴子岩一线,正是他们争夺的要地,此刻早已封锁。你们想要从这里过去,不是痴心妄想吗?”

    “当真?”

    “当真。”

    周汉城“啊”了一声,怔在当地,好半天没再说一句话。

    霍景旸笑他道:“你慌什么,天下之大,哪里不可去,去不了省城,又能如何?”

    周汉城叹道:“你不晓得,这趟省城我非去不可。”他叹息着,把自己的处境简略说了,道:“我若不去省城,别人只会以为我畏缩不前,那么,加在我头上的罪名可就洗刷不清了啊。”

    霍景旸仰天大笑:“迂腐,迂腐!大丈夫行事,该如何便如何,哪有这许多顾忌。你们革命党整天以道德自我标榜,最爱维护这张面皮,但私底下,污秽的事情一样没比别人少干了!可笑,真真可笑之至!”

    周汉城见他神态癫狂,几是不可理喻,不去理他。又等了好一会儿,看时辰已快过午了,还不见有消息来,正在心焦,忽然队伍起了骚乱,好几人奔向前面去,不多时,架着铁生和林占虎几个往这边过来。见他们跑得气喘吁吁,林占虎后背中了一枪,鲜血染红了半幅衣襟。周汉城见了这个情形,心里凉了大半截,忙迎上去道:“怎么会这样?不碍事吗?”

    林占虎道:“不……不碍事,前……前面……”他受伤不轻,一时说不出来话。铁生代他道:“长枪会把前面几条路都截断了,根本过不去。我们想靠近点,被他们发现了,虎子挨了一枪,好悬没命。几百人正奔这儿来,我们得赶紧走!”

    周汉城神色灰败:“走?去哪里?”他原来全部心思都放在去省城澄清真相上面,现在前路已绝,一时竟没了主意。

    老梁头催道:“先生,敌人要追上来了!”

    周汉城还在犹豫。老梁头急道:“真相总归有辩得清的一天,现在不管如何,先避过眼前再说。”他把周汉城往边上一拉,低声道:“我倒有一个去处。不知道先生记不记得,还在山上的时候,我曾经跟先生讲过,墓碑镇得天之厚,易守难攻,实在是一个宝地,落在春山堂手里,暴殄天物了,如果先生能以之为根本,励精图治,几年里下功夫建起一支铁军来,日后定然大有可为。现在这句话依然不晚啊!如今革命大势虽然起来了,但先生你自己看,这样的革命,跟先生的理想相去实不可以道里计!将来,一定还有很长很长的一段路要走。真相始终是要争的,但眼下若真时不我予的话,老梁头的意思——您不妨忍辱负重,便以墓碑镇为根基,舍却门面工夫,一心一意去经营那片天地,大家合力同心,不消数年,定会有一番新的气象出来,先生以为如何?”

    周汉城苦笑道:“去墓碑镇?那不是颠倒过来了吗?”

    老梁头道:“以先生的胸襟眼光,岂会因名而废实。局势紧迫,请速下决心。”

    周汉城心里清楚,当前除此以外,实在别无良策,万般无奈之下,只得点头道:“好,我们就循原路返回,再作商议。”他见霍景旸就在边上,招呼他道:“霍大人,长枪会追上来,你一样有危险。和我们一道去吧。”

    霍景旸显得很是不屑:“我?和你们?”他仰面笑了两声,艰难爬上马背,打马扬鞭,那马奋开四蹄,眨眼间去得远了。

    然而——

    连他自己也不曾想到,他离周汉城那些人越远,潜藏在心底里的恐惧竟就越强烈。他孤身一人,天大地大,究竟要去哪里安身?人海茫茫,又去哪里寻他这类人的同伴呢?他心肠刚硬,并非软弱之辈,然而这毕竟是非同一般的大恐惧,即使骄傲如他,也一样要在它面前低下头来的。

    他的坐骑越来越慢,越来越慢,终于,停在了道路的远端。一个孤零的小点,无声地按辔相候……

    众人火速后撤,躲避长枪会的追击。周汉城的心情沉重得犹如溺水一般难以呼吸。这一路再辛苦都过来了,省城几乎已在望中,偏偏不能再接近一步。他心里有一种很悲凉的预感:省城,他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6

    省城。

    二十二日以后,白剑声和马凤云又去了李揖唐所住的客栈几次,一直到二十三日深夜,始终没再见到人。二人知道,这里面一定出了岔子。

    二十四日,二人去官署见杨殿卿。杨殿卿惊讶之余,接下来的反应让他们很奇怪。“他一定是有事才走的。”他显得很兴奋,“一定是这样。”

    “哪样?”

    杨殿卿笑而不答,只道:“过几日便有分晓。”又道:“周先生是我们的梁柱之才,这个忙我怎么样也会帮他,你们放心就是。”

    白剑声和马凤云不得要领,只有悻悻而退。

    从官署里出来,白剑声问马凤云:“你觉得怎么样?”

    马凤云回想杨殿卿的神情,道:“好像……李揖唐为什么会走,又去了哪里,杨殿卿心里其实是有数的,只是瞒着我们。”

    白剑声也正这么想:“嗯。那些应该也是他的人。”

    ——那间客栈外面有人盯梢,他两个第一次去的时候就注意到了。便是这两次去,外面依然有眼线留在那里。本来,他们打算当面将这件事对杨殿卿提出来,但杨殿卿奇怪的反应让他们产生了错觉。

    “但,为什么连我们也……”

    ——他们身后,也缀着两个鬼鬼祟祟的人。他们走到哪里,那两个就跟到哪里。这大概是从昨天开始的。

    “他和李揖唐之间似乎有什么秘密。我有点信不过这个人。”

    马凤云想了想:“杨殿卿既然承诺了帮忙,我们姑且先信他的。但也不能全倚靠他来成事。我想,这回的风波是从《华观报》上起的,反正先生他们大概也要明日才到,不如我们两个先从根子上去做些功夫。”

    “也好。”

    两人于是转去《华观报》报馆求见邓桂心。邓桂心从前与马凤云见过几次,于白剑声则只闻其名而已,直到听李揖唐说起,才知道他俩在墓碑镇事件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他因为先入为主,听说是这两个来找他,心里先提防了几分。待见了面,试探着问道:“二位做什么找我?”

    白剑声见酿出偌大一场风波来的,竟只是这样一个不经事的毛头小子,心里不由得恼火,道:“你不要误会。我们来找你,是想告诉你:你写的文章是错的。你受人之愚了。”

    邓桂心“嗤”的一声笑:“你会说这样的话,不奇怪啊。”

    白剑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马凤云则道:“你是写报纸的,总该知道要做持平之论。你肯听李揖唐说话,为什么不肯听一听我们的?”

    邓桂心不禁语塞,只得道:“那好,你们说吧。”

    二人把邓桂心拉过一旁,将周汉城自上墓碑镇以来的经过,原原本本同他说了一遍。邓桂心听罢,半晌作声不得。而当日李揖唐一样言之凿凿,一时也不知该信哪边才对。他强作镇定,道:“你们把责任全推到春山堂身上,不一样是一面之词?”

    “所以,我们不求别的,事情是从你这儿起的,我们只借你这块宝地,让先生和李揖唐对质。先生这两日便到省城,届时是非曲直自然明白。”

    “那李揖唐呢?他肯吗?”

    “杨殿卿原和他说过,他一听说先生要来,慌得连声招呼也不打便跑了。可这事不是他一走了之能躲得过的,总要逼他出来澄清事实。你只说答不答应吧。”

    邓桂心略一思忖,觉得亦无不妥,便点头同意。白剑声见他肯了,稍稍气顺了些,仍有些恼他,一眼瞥见街对面馆子里坐着两个獐头鼠目的,脚底下一地的瓜子壳,显然已经坐了很久,鬼头鬼脑地往这边瞧。却又不是专跟他们的那两个。他心念一转,笑道:“邓主笔,我还有一件事问你。你和杨殿卿之间,是不是有什么秘密的勾当啊?”

    杨殿卿在省城暗中制造舆论,反对刘文藻,邓桂心正是帮手。他只道这事甚是隐秘,不想被白剑声一语道破,脸色不由得一变:“你……你怎么知道?”

    白剑声嘿嘿一笑:“这就难怪了。姓杨的做事,原来这样疑心病重。你自己小心些吧。”说着,和马凤云转身走了。

    二人先回源盛镖局吃午饭,饭后陪着白润臣一块说了会保镖的闲话。白润臣被牵起了愁绪,说镖行这买卖看来确是到头了,他说一会儿,叹一会儿,到后来,只剩摇头而已。二人劝了他一阵,看时间已快到下午三时,怕周汉城等人到早了,就告辞出来,出西城门去等候。可是一直等到太阳落山关城门,也没有等着。二人只好又走回来。

    这一来一回,身后两个眼线始终若即若离。二人心中有气,但想着是杨殿卿的人,且现在还要指望他帮忙,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没看见。但走回源盛镖局门口,白剑声“噫”了一声,沉声道:“你看。”

    马凤云循着他目光望去,见不知什么时候起,镖局外头竟也加了两个钉子在那里,装作若无其事地来回游荡,但目光闪烁,不时向这边瞥过来。白剑声怒道:“姓杨的欺人太甚。”

    马凤云按了他一把,拉着他进了镖局。“我也想不通他到底要做什么。还有,不止是他,你觉着了吗?”

    白剑声点头:“省城气氛诡异,我怕会出事。”正要往下说,脚步声响,白润臣走了过来。

    “是在说那两个小子吧?”

    “哪两个?”

    “外头那两个。我早看见啦。我年纪大了,眼可不花,那俩是做什么的,我一眼就看明白了。我说,是你们招惹来的吧?”

    “……哎。”

    “看来,这回你们的麻烦不小啊。”

    白剑声忽道:“爹,您下午说的那些牢骚话,可当真吗?”

    “什么当真不当真?”

    “儿子是说,现在局势这样子,镖行一时又做不开,不如……”

    白润臣目光里流露出异样的神色:“你八年没回过镖局,一回来就要我摘招牌?”

    白剑声听父亲这话说得重极,心里一颤,“扑通”一声跪了,心里又是惭愧,又是急切,一时无言以对。

    白润臣没去扶他,无声地站了许久。暮光里,老人的身影渐渐模糊起来,一种很哀伤的意味。

    “师父……”

    “按我的心思,‘源盛镖局’这块牌子,我是绝不肯摘的。”白润臣长长叹息:“但,我老了,我说一句不摘很容易,担子却要你们小一辈的来扛,难的是你们啊。剑声,你已经走去了那么远,还走得回来吗?现在连凤云也……”他摇头不语,只伸手指指马凤云。

    “师父?”

    “去吧,非要我说出来吗?反正人也走了一多半了,歇一歇……唉,歇一歇也好。”

    从当天暮时开始,源盛镖局撤了招牌,不再开门做生意。这间省城里曾经声名最显赫的大镖局,终于在这一天走完了它的历程。镖局里还剩十来个人,散伙了,银钱方面得好好算一算。有家业的之前已经走开了,这时还留着的,都是孤身一人的主,积蓄多是和镖局存在一起的,得明日才好到钱庄里一块取出来。除去这些,要收铺子了,总还会有一大堆的琐事。最后和大家说定,明天一天,各人结各人的手尾,把账清了,收拾行囊;到明儿这时候,大伙儿吃一顿散伙饭;后天一早,各奔东西。白润臣说这些话的时候,大伙都是眼泪汪汪的。

    这是二十四日晚上的事。

    第二天,白剑声和马凤云很早就起身,帮着众人打点,直忙了大半日,草草吃了饭,依旧去西城门等周汉城。然而这一回,他俩从大中午起,等了两个多时辰,看看太阳又要偏西了,仍不见周汉城一行的影子。昨天是怕他们到得早,今天算来是该到的正日子,一直到这会儿还不见来,二人都有些焦灼了。

    “该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二人在城门里的茶摊上喝了好几碗茶。一队兵,足有二百人的样子,“咵咵咵”地踩着整齐的步子从他们身边经过,径直出城去了。这是下午以来第三队开出城去的兵。这段时间里,车马箱笼、携家带口,出城去的络绎不绝,进来的却比平时少了许多。烧茶的老头儿看那些兵出去,打了个“唉”声:“看来,说的是真的了。”

    “什么真的?”

    “都在说!这才消停了几天呐,又要打仗了。”

    二人一愣:“清兵?哪里来的?”

    老头儿道:“我也是听人说。不是外面的,是咱本省的。好像也不是帮宣统打,至于为的什么,我就不清楚了——就是苦了我们这些老百姓啊。”

    白剑声和马凤云吃了一惊。若说本省的,那除了顾崇文那一支,再没有别个了。

    老头儿指了指城外头,又道:“据说就是从这边来的。文塔山那一片,前两天就走不通啦。今儿你再看,这个门,出去的人多,进来的就更少了,你说为什么?又断了一条啊。”

    二人心里“咯噔”一下子。“怎么叫又断了一条?”

    “就是往西南去的那条啊。听说也叫封了。你瞧吧,打上午开始,就没人再从那儿过来啦。”

    二人“哎哟”一声,同时想到,周汉城等人至今未到,定是因为道路断绝,过不来了,不由得心烦意乱。白剑声道:“延误些也罢了,就怕先生遇上危险。要不然,我们迎上去看看。”

    “便去,也得跟师父打个招呼。”

    白剑声道:“爹那边不会有事,一来一回,徒费工夫。咱们这便出城。”问那老头儿:“知道源盛镖局吗?”

    “知道啊。”

    “那劳您驾,代我们跑一趟,跟白师傅说,他两个徒弟有急事即刻要出城一趟,请他不要担心,我们会尽快赶回。”说着话,多给了好几个子儿的茶钱。

    那老头儿连连答应:“我这个茶摊开到关城门,大概还有小半个时辰,那时候再去,不妨事吧?”

    “不妨。”二人匆匆交代了,正要出城。便在这时候,忽然又来了一队兵,约有四五十人,这回却不出城去,到了城门洞这里,和守城的说了两句,守城的大声答应,动手就开始关城门。来的那队兵则开始往墙上张贴告示。为首的一个军官站到高处,大声喊道:“大家听着,都督有令:从这刻起,提前关城门,全城戒严,大家各回各处,关门闭户,入更以后,还有在街上游荡的,一有发现,严惩不贷。”

    随着话音,当兵的开始驱赶行人。“轰隆”的一声,城门重重关闭,竟眼睁睁把白马二人关在了里头。

    他们俩随着人群退开,心中焦急无已。马凤云道:“莫非城中有变?”

    白剑声道:“打仗不关咱们的事。不如趁待会儿天黑,我们缒出城去,你说怎么样?”他一边说,一边钻进了边上的一条小巷。马凤云没奈何,只得跟上。

    二人这回真个行动,三下两下,就把盯了他们一整天的两个眼线甩脱了,从小路仍绕回城门这厢,伏在暗处窥看。行人这时被赶得四散,城门一带只剩了那几十个兵,显得愈发萧瑟了,天光又还亮,一时不得机会上城头去。只听那个军官训话道:“……你们莫当这是耍的,我跟你们说,前面马上就要开仗,至于这里,上头已盯了几天了,今晚就要收网,各处一起动手捉人。要是有个把漏网的,很可能会从城西窜逃,假如从这儿给他们出去了,莫说你们,连我也吃不了兜着走。全给我警醒着……”

    马凤云听得真真的,心里怦的一震。四目相对,白剑声的眼睛里也正惊惶不已。

    “不会的。我们有什么碍着他们了?定是说的旁人。”

    可这话说得没有一点底气。这两天,从客栈,到《华观报》的报馆,再到源盛镖局,还有他们自己,各种诡谲的目光闪闪烁烁……这不会是巧合。

    “无论是不是,都先回去看过再说。”

    二人专拣小巷,一路疾奔。这时才不过下午五时许,然而所到之处,已看不到一个行人。二人越奔越是心惊。将将快到镖局,果然见四周围人影憧憧,约有二十几人,分成几处,显是有所图而来。二人绕到后巷,翻墙而入。白润臣等人正等他们开席,白剑声一进来便道:“这顿饭吃不成了,大家快走。”

    众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马凤云道:“我们也不晓得为什么,新政府竟然要抓我们。现在屋前屋后已经有人守住,随时可能冲进来抓人。大家快走!”

    眼前这些人,都是江湖上历练过的,对马凤云又向来服膺,当下无人迟疑。大家随身带些细软,从后面翻墙而出。这些人无一不对省城地形了如指掌,找个地方暂时藏身并不费难。白剑声嘱咐众人道:“要是听说今晚有变,明日大家一早便即出城,绝对不可停留。”

    “好。那你呢?”

    “我便是想不明白,姓杨的何以要这样对付我们。非要去问他一问不可。”

    二人推算时间,这时候杨殿卿当还在官署,于是径直赶去。民政司警卫森严,二人心想,杨殿卿已然是敌非友,如何见他倒成了一个大大的难题,若是报名而入,不正自投罗网?正想不到主意,忽见一个人从大门里走出来,神采奕奕,显得心情极佳,却不是杨殿卿是谁?

    二人心头一喜,见他安步当车,走的正是回家的方向。于是转从另一条路抄到他前头去,在一个拐角的后面忽然截了他下来。杨殿卿吃了一惊,看清楚是他两个,这才放心。白剑声冷笑道:“杨先生,心情不错啊,一切俱在掌握了吧?”

    杨殿卿见他咄咄逼人的架势,奇道:“怎么你也知道了?”

    白剑声冷笑道:“你不用问。我只问你,我们诚心来省城请你帮忙,你不帮也算了,怎么反要抓我们,是什么道理?”

    杨殿卿被问得云里雾里:“抓你们?做什么要抓你们?”

    “你还抵赖?这几天,你不是一直派人盯着我们,还有源盛镖局、《华观报》,我们到底碍着你什么了?”

    杨殿卿脸上露出极其惊讶的神色,全然不知从何说起。

    马凤云忽地“啊”了一声。

    “你看后面。”

    白剑声把头探出拐角。只见不远处,两个人影正鬼鬼祟祟过来,一边向这边窥探。这两个,并不是跟他们的眼线。

    “也在……盯你?”

    “也在盯他。”马凤云说。

    他们搞错了,从一开始就搞错了。

    杨殿卿忽然明白了什么,胸膛里有冰凉的东西钻了进来,浇熄了他的喜悦。

    “什么抓你们?谁要抓你们?”

    马凤云把听到的告诉杨殿卿。杨殿卿听着听着,渐渐面如死灰。

    “是刘文藻……原来,他早就知道了……”

    “你在说什么?”

    “是刘文藻。我和李揖唐……我们暗中策划了一些事,就是今天,你听说了吗,顾崇文正式打出旗号来了,就要向省城进兵……他们在城外,我在城内,里应外合……可我没想到,这一切他原来早已经发现了……”因为惊惶,他变得语无伦次。

    白剑声和马凤云还是听明白了:杨殿卿联络了春山堂,利用顾崇文来反对刘文藻。这本来与他们毫不相干,只是——他们在一个错误的时间,闯进一个错误的局面里来了。

    杨殿卿匆匆赶回住所,正忙着收拾,忽听外面人声杂乱,一群人直奔这边来,紧跟着有人当当敲门。他知道不妙,打开后窗户,正想翻窗走,忽然“当”的一声大响,门被人踹开了。几个人站在门外,冷冷地看他。

    “杨副司长吗?”

    “我……我是。”

    “对不起,都督请您过去一趟。”

    杨殿卿晓得是躲不过了,他脸上挤出来一个很难看的笑容,把包袱丢到地下,在走出去以前,系好了西服上全部的扣钮。

    当晚,省城各处统一行动,除源盛镖局一干人因事先得着风声,侥幸走脱以外,共逮捕了自杨殿卿以下四十余人,查封了《华观报》报馆,邵祖武等人遭到软禁。省城一夜风声鹤唳,人心惶惶。

    7

    (九月二十六)

    九月二十六日,顾崇文所率一四五标之一部推进至文塔山猴子岩一线,同刘文藻的驻军展开激战。战斗持续整整一日,双方均死伤惨重,结果不分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