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小县城风波·

    ·我欠你一声抱歉·

    ·政治有政治的标准·

    ·归来·

    ·调停·

    1

    (九月十九)

    这是李揖唐第一次尝试利用舆论的力量。他提供给《华观报》一笔可观的款子,使得这份特刊的印制数量比之主报多了何止数倍,又暗中另寻门路,私自翻印了许多,一部分在城内城外热闹去处大肆派发,另一部分则交由他手下人即刻前往附近的州城府县村镇散布,其目的是要让长枪会尽快得着消息。这些事情,他从十八日下午开始,一直忙活到次日,方才告一段落。

    此时已是早上九十点钟光景。他走进家馆子,叫了些茶点,权当把早中饭一并对付了。看外面街上,每隔十几步便贴了取缔发辫的告示,街头街尾各有一小队人在那里挥舞剪子,满大街地拉路人剪辫。有的穿着军装,有的看上去更像是刚从学堂出来的新学生。至于被拉的,十个里倒有七八个不愿意,腿快的尖叫着抱头跑了,腿慢的被一把揪住,架着胳膊,扽着辫子,上来“咔嚓”就一剪子。“哇——”,杀猪似的就嚎起来。一片闹哄哄。李揖唐坐在馆子里看,很觉得好笑。他刚才走过来的时候,剪辫的几个不住打量他——他头上的发髻这时候反成了西洋景了。他心里暗笑:这些后生眼界浅,只知道剪人辫子,以为后脑勺剩一把短发散披在肩上,人不人鬼不鬼的,便叫作“排满”,叫作“革命”了?殊不知我这个髻儿,才是真正的汉家风范哩。然而街面上除了因剪辫的事弄得鸡飞狗跳以外,其余跟革命前比也不见有什么两样。

    馆子里这时坐得有七八成客。一眼望去,不少人拿着报纸,边吃茶边看。坐得离他最近的一个,手里正拿着份《华观报》特刊读得聚精会神。李揖唐露出微笑,从碟子里拣了块糕来吃,那糕软软的,又香又糯,吃在嘴里很是惬意。再看另一处,则是一份新出的《新钟》报。《新钟》亦是省城的一家报刊,立场较之《华观报》要中庸许多,也一样颇有影响。这时瞥见那份《新钟》上,醒目处两行黑字标题,赫然正有“周汉城”三字在内,心里不由得一喜,正要出声问那人求索,那人却恰于此时吃完了茶,丢了十几文钱在桌上,径直走出去了。

    李揖唐正在懊恼,忽然轻“噫”了一声——这时方才注意到,原来茶馆里其他几份报纸上,错错落落地,似都印着与周汉城有关的新闻。他刚觉得欢喜,但随即涌上心来的,却是莫名的不安。

    他会了钞,走出馆子,举目四顾,见街对过有一家书庄,门脸前摆出摊子,代售各色报刊。他几步走过去。摊上的报纸甚是齐全,不但省城的各种均有,连外省一些着名刊物,如《申报》《大公报》《东方杂志》等,也赫然在列。他不管旁的,只拣省城当日新出的报纸一张张地来看,见无论是如《华观报》《新钟》这等时事报纸,还是诸如《笑丛》《花事》一类文学风月的小报,大小十余种,竟无一不登载有关于“周汉城事件”的消息和评论,洋洋洒洒,连篇累牍。周汉城是革命党里的重要人物,声望极着,便是一般的平头百姓,也大多听过他的名头。这一则“勾连清兵背叛革命”新闻所具有的轰动效应,恐怕只有前几日省城光复一事才能比肩。一时间,李揖唐眼睛里被无数个“周汉城”填满了。书庄里的伙计走出来赶他,说:“你这个人怎么回事?翻得这样乱,又不买!”他也不应,默默地被推搡到一边去了。

    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体会到了报纸的力量。他的本意,不过是想借邓桂心一支笔,把墓碑镇被清兵攻破的经过宣扬出来,到时众口铄金,她朱阿秀再有本事,也万难再压制会众,他们便大有机会把横在联姻道路上的最后一个阻碍轻轻踢开。但现在的情形超出了他的估计——

    便在这时,忽听街上有人叫他。闻声看去,只见杨殿卿大步流星过来,将手里一份《华观报》特刊狠狠在他胸前一拍,怒声喝道:“我找得你好!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我去找邓桂心,他说是你!好端端搞这个出来,想做什么!”

    李揖唐自知若在此时露怯,不啻前功尽弃,于是大声道:“墓碑镇被清兵焚毁,我十年心血毁于一旦,春山堂长枪会上千个弟兄惨死,你说我想做什么?”

    杨殿卿断然摇头:“我不信。”

    “早料到你不信,所以才绕过你。你那边筹划得怎么样了?”

    杨殿卿一愕,悻悻地道:“还好。”

    “这就是了。你也不想因为它误了大事吧。我现在做的,不过是将事实公之于众,由人公断而已。他周汉城没做亏心事,自然会回来省城分说明白,要你代他急个什么。”

    “他人呢?”

    “或许敢来,或许不敢来,我怎么知道。杨先生,你放宽心,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出了个周汉城,于贵党的名誉谅也无损。”

    杨殿卿并不理他,道:“你先别说这样的话。我也不怕当面讲给你听,我和周先生虽然没有深交,但绝不相信他会做这样的事。而且,党内同志里会这么想的,绝不止我一个。你口口声声说先生背叛革命,在我想来,这中间不是有什么误会,便是另有隐情,只要周先生回来,大家当面锣对面鼓,自然会真相大白。”他一边说着,目光炯炯,直望到李揖唐脸上。

    杨殿卿的言外之意,李揖唐如何听不出来?他脸色变了数变,一时竟作不得声。

    杨殿卿又道:“在来以前,我已经跟《华观报》和邓桂心交代过了,其他几家报馆,我也会去做他们的工作,要他们暂时放一放。你听着,将来,如果你是对的,革命党人大公无私,谁也不会袒护他,但是,在周先生回来省城以前,我不许你再渲染这件事,要不然,你我的合作,重新再商量过吧。”

    有那么一瞬间,李揖唐的脸色阴沉得可怕。只要他掌握住顾崇文,区区一个杨殿卿算得了什么?什么革命党?徒有其表的招牌而已!不过他跟着便想到:从一开始,他所要借重的,不就是这块招牌吗?

    他压下了火气。

    “好,我依你。”

    无论杨殿卿还是李揖唐,此时都未曾发觉,在他们会面的过程里,有几个“尾巴”一直缀在远处瞄着他们。这几个是奉了刘文藻的命令来盯杨殿卿的,杨殿卿急匆匆找到这里,则把李揖唐也牵入到密探的视线里来了。

    “那个是什么人?”

    这不是太艰难的题目。李揖唐相貌清奇,衣冠发式又与别个不同,等于是他的标记,那些人很快就摸着了他的底。

    “是春山堂的李揖唐。”

    听到这个名字,刘文藻皱起了眉头。

    就在半个时辰以前,他刚得知顾崇文和一四五标此刻的确切位置:他们于九月十二日离开边城,此刻正往春山堂和长枪会暂时屯扎的方向上开去。“目的”——这才是他最关注的。而现在,春山堂的首脑李揖唐又恰好出现在省城,同杨殿卿暗通款曲。一切迹象都在印证着令他不安的猜测。

    他负着手,仰面在一片虚空里慢慢勾勒敌人阵营的轮廓……

    “咳!”

    庆生垂手应道:“有。”

    “杨殿卿和李揖唐诸人,先不惊动,只仔细留意他们便好。”

    “是。”

    “嗒”“嗒”,刘文藻的手指在桌沿上轻轻敲着……又道:“给工程营下一道令,叫他们在城外沿文塔山至猴子岩一线加固工事,即刻出发,愈快愈好。”

    庆生先应了一声,接着才反应过来,吃惊道:“您是说?”

    “他要真敢来,那里是第一个必争之地。另外,叫辎重营把骡马、车辆及其他应用数目即刻清查了报上来,有缺额的,即刻补足。从今日起,各营无论军官士兵,一律取消假期,加紧操练。”

    “哎。”庆生答应了,又小心地道:“小的多句嘴。以小的对顾崇文的了解,他不像是有胆子会做这种事的人。或许,老爷不必过于担心。”

    刘文藻点了点头,脸上严峻的神色一点也没有消减:“我原也想他不会,不过……这样吧,你叫他们拟一封书信,送去给顾崇文,言辞上客气些,问他究竟意欲何为。速速拟了来我看。”想了片刻,忽又一摆手,“算了,我自己写。”

    刘都督既发了话,他手下人便没去惊动杨殿卿,仍是由他肆意活动。杨殿卿也没觉察。接下来的一天里,他连跑了七八家报馆,同各处负责人打过招呼,请他们先暂停对该事件的报道和评论,一切等周汉城本人到达省城,辨明是非曲直以后再说。杨殿卿从前是革命党的知名人物,现在又是新政府的民政司副司长,说话自是有分量的。各家报馆均没异议。杨殿卿稍感欣慰,总道只要没这些报纸推波助澜,等周汉城回来,弄清始末缘由,自然无事。却不想世上的事多如覆水难收,尤其像“大革命家周汉城勾连清兵,致近千人惨死”这样具有爆炸性的大新闻,经十余家报纸一起轰轰烈烈宣扬出来,其轰动效应岂会是轻易就能收得了篷的呢?

    就在这天下午,距离省城最近的另一座大城梧城,在它本地的《乡谈》上刊出了一篇题为《性命与信仰》的评论,矛头直指周汉城。这是省城以外发表的第一篇“周汉城事件”的评论。从那个时候开始,接下来的数天里,上海、杭州、广州、长沙……各地主要报纸,纷纷就此事件发表了或抨击或辩护的立场不同的文章。墓碑镇这一原本默默无闻的小地方,顿时成为了全国舆论瞩目的大焦点。而无论各家持什么样的态度,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周汉城现在在哪里?他为什么不站出来说话呢?

    2

    (九月二十)

    周汉城一行同样于九月十二日从边城出发,取的是西南道的旧路,遘奔省城。到这天早晨,前头经过一处小县,算来离省城已然不过五六日的路程。

    众人就地休息,寻些野菜烧煮了,就着干粮来吃。这一路皆是这样过来,大家也不以为苦。这时候周汉城提出,想进前面县城去看一看。原来西南道上甚是荒凉闭塞,与外界消息不畅,他们一行又人数众多,为避人耳目,只选荒山野路来走,这几日下来,明知道外面定然又发生了许多惊天动地的大变化,偏偏无从得知,他是心忧天下的人,内心的急切就不用提了。好容易经过个县城,便执意要去了解情况。众人拗不过他,最后商定由老梁头带领众人留在原地,白剑声和马凤云护着周汉城一道进县城去。

    这座小县,当日周汉城和白剑声由西南道去边城时曾在此经过,印象里衰飒残破,十分贫瘠。这回再来,白剑声眼尖,先“呀”了一声:只见远处县城门顶上,高高飘扬着几面大旗,一面写着个斗大的“汉”字,另一面写的则是“恭祝省城独立”字样。

    三人同时精神大振。白剑声喜道:“这里也已经得手了!”周汉城也道:“照旗上说的看,省城光复当是成功了啊。”

    进来县城,果然见不少地方张挂彩旗,透出一股喜庆气象,和从前确是不同。三人向路人打听,才知道省城是十四日晚上举的事,新来的那个旗人巡抚死了,成立了新政府,现在是从前的那个刘巡抚在做都督;至于这里,则是前天晚上,当地一个赵大户的公子(原本在省城念书的)突然回了来,且不知从哪里搞了把枪,在县衙门外放了两枪,把知县吓得连夜走了,他自己就做了县长。城门上的旗子,还是今儿个一大早才刚挂上去的哩。

    三人听路人说了一番,心里又是高兴,又是糊涂。但不管怎样,大势在往好的方面发展。三人又问县政府所在地。路人说:“不就是老地儿嘛。从这儿下去,拐个弯,看见有修房子的就是。”

    三人谢了,依着他的指点向前。拐过弯来,果见前面一处房舍,台阶下竖着两尊石狮子,就是县衙了。县是小县,县衙门面自然光鲜不了。不过这时候,大门前搭起个竹架子,几个人站在架子上油漆粉刷,忙得不亦乐乎。三人走进大门,见门里到处也搭着架子,正在翻修房屋。院里站着个十八九岁面油油的后生,仰着脸在监督指挥。白剑声走近去,问他道:“这是做什么?”

    那后生道:“新县长上任,可不该修一修吗?反正他爹趁钱,不在乎花这几个。”他先答了,才来得及看这三个人,见都面生,听口音又是外地的,身上衣衫破敝,风尘仆仆,立时把脸一变,喝道:“你们是什么人?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怎么随随便便就闯进来!”

    白剑声见他恶声恶气,心里不悦,拱手道:“我们想见一见县长。”

    那后生嘴一撇:“见县长?他不在。有事跟我说吧。”

    “请问你是?”

    那人得意扬扬地道:“敝姓邹,新县长是本人发小。他是县长,我就是他副手。他不在,这儿我当一半家。你们是什么人?”

    他那副样子让白剑声很是有气,斥道:“你懂什么!漫说你,便是县长在这里,也得好好跟我们说话。晓得这位是谁吗?鼎鼎大名的革命家周汉城周先生,你不会没听说过吧?”来县城以前,周汉城原提醒过不要随意暴露身份。但见县城已然光复,白剑声心里便不如先前般警惕,这时受了那人的激,不假思索便说出口来。

    那人吃了一惊,脸上的神情一时十分古怪,上一眼下一眼不住打量周汉城。

    “你……就是……”

    周汉城走上一步,温言道:“我便是周汉城。这两位是我的同伴。失礼之处,还请不要见怪。我们是从边城来,到贵县不过为了解情况,别无他意。”

    那人结结巴巴地道:“县长不在……在他爹家呢。我这就去叫。”

    那人转身要走,周汉城又问:“请问,这里有最近的报纸可以看吗?哪儿的都行。”

    “报纸……哦,报纸。那里,那间房,都在里面。”

    “多谢。”

    那后生慌慌张张跑出去了。白剑声和马凤云对望一眼,心里觉得不解:他听了周汉城的名字,怎么会是这般奇怪的反应呢?

    那后生指的,是这院里西北角上的一间偏房。门没上锁,三人推门而入。屋里便大白天也是暗蒙蒙地,柜上、地下、墙角,堆满了文档报纸之类,显得很是杂乱,也不知多久没人归整过,弥漫着呛人的灰尘味。周汉城却仿佛不觉得,他蹲在纸堆里,细细地翻过去,终于找着一叠近日新出的,朝廷的《内阁官报》,本省的官报,以及《华观报》《新钟》,还有些外省的报纸,颠三倒四地杂作一堆。周汉城如获至宝,捧出来放到桌上,点亮了油灯,掸去上面的灰尘,急不可耐便看起来。看不数篇,忍不住拍案喜道:“原来这几天里,沪、浙、苏、桂已经先后独立,安徽、广东也大有希望。真是太好了!这样一来,长江以南大致光复,有了这个基础,便可与北军一战。‘恢复中华,建立民国’,大家前仆后继,奋斗了这么多年的理想,终于近了!”他情绪激动,最后两句话里,连声音都在发着颤。

    白剑声凑近,周汉城把两张报纸递给他。他就着灯光看了,也感振奋,点手叫马凤云过来看。

    马凤云站在屋子一角,没有动。

    “唔……”

    马凤云仍是不动,只对他使了个眼色,神情显得异样。

    白剑声走过去——马凤云手里拿着张报纸,朝他略举了举——他一眼看到了粗大黑体字的标题:

    《周汉城,何许人也——兼为墓碑镇死难诸公祭!》

    白剑声心里“咯噔”一下子。他接过它,飞快扫了几眼。不需要细读,这不过是证实了他坏的猜测都成了真。他抬起眼来,眼睛里有很深的悲伤。

    就是它?他用眼神问马凤云。

    “还有别的。”马凤云指指柜上的另一些,低声回答。

    白剑声把它们从柜上拿下来。不多,只薄薄的一沓,这些是最新的。他望着它们,舌头上尝到了苦涩的味道。先生是一个文人,更是一个坚强的斗士,为了理想无所畏惧的勇者,然而,如果说他现在有什么弱点的话,那么就是它了。这些轻于鸿毛的纸片,可能会带给这个人最致命的杀伤。幸好先生刚才是从另一边找过来的,要不然……

    他把它们塞到最旧一堆报纸的下面。先生已经找过那里了,应该不会注意到。

    他继续翻寻。但马凤云轻轻拍了下他肩膀。

    “还有——”

    白剑声忽地一震。他早该想到的。在看到特刊的那个时候,他就应该明白过来,刚才那小子在听到先生的名字以后,为什么会露出那样诡异的表情了。

    他们有麻烦了。

    “先生。”

    “嗯?”

    “我们得离开这儿。”

    “为什么?”

    “……”白剑声一时难以作答。

    便在这时候,忽听县衙外人声吵嚷,一群人闹哄哄地朝这边来。有人大声道:“在哪里?周汉城,你肯定是他吗?”

    白剑声和马凤云同时一紧。马凤云推门出望,只见二三十个人气势汹汹径直闯进院子,前头正是那个姓邹的后生,他后面跟着一人,也才二十岁左右年纪,倒也显得英气勃勃,只叉着腰,昂着下巴颏,一副谁也不放在眼里的神气。想来便是那个凭一己之力就光复了县城的赵县长了。

    “周汉城!”他喊:“你出来!”

    周汉城很惊讶,他一点也不明白是为什么。他放下报纸,要走出去。白剑声拉了他一把。这一把让周汉城觉出来了:白剑声是晓得的,他在瞒着他。他望白剑声。白剑声微微侧过了脸去。

    周汉城轻轻挣脱了,走出屋子。白剑声只好跟出来。

    赵县长的目光把三人扫过一遍,最后落回到周汉城。

    “是你?”

    “我是周汉城。”

    “原来是这样的一个人。”那人目不转睛地瞧他:最初时的吃惊,虚想的形象在真人面前忙不迭调整而产生的迟疑,属于年轻人的盛气,被欺骗了的愤怒,还有居于道德优越感上所生发出的鄙夷……他慢慢冷笑起来。“是这样的一个人。”

    “你说什么?”

    “我说你!”他无礼地呵斥他,同时,心里涌起了强烈的正义感和革命自豪感。“你当日这么做的时候,不会想到转瞬之间,革命就会成功了吧?你从前在报纸上放炮,抨击这个,鼓动那个,以至于人人把你当大革命家。其实你哪里配!你以为耍耍笔杆子就是革命了吗?我告诉你什么是革命,革命是流血,革命是要靠这个的!”他从腰间拔出一把手枪,在手里用力地晃。“这个!我开了两枪,县城就光复了!革命其实就这么简单。早多几个我这样的,满清早推翻了,中国早富强了!而你呢,说得那么好听,实际上全是假的,一见到流血,就腿软了?就投降了?耻辱啊!你这个叛徒!”

    周汉城觉得生气,又觉得很好笑,没来由被一个毛孩子训斥了一顿,而他一点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他刚要说话,却听白剑声喊起来:“你们弄错了!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他转过头去——在白剑声眼睛里,他看到了悲愤……还有恐惧。

    赵县长一点不为所动:“周汉城,你欺世盗名这么久,终于露出原形来了。革命成功了,正是要清算你这种人的时候!省城光复,老子没赶上干什么,这回好,把你送到省城去,就着落在你身上,让老子也来扬扬名!”他手一挥,身后二十几人一起拥上来。

    周汉城高声道:“大家不要这样,有话好说!”可没人听他的。一个大个儿冲在最前面,伸手就来揪他。

    白剑声上前一步挡开,跟着顺势一带,将那人甩到了身后头去。

    “大家住手!谁敢上来!”

    可人还是往上拥。拳脚,棍棒,没头没脑地打下来。

    白剑声怒了。“住手!”打出去的拳头里带着怨愤。一人痛叫着倒下去。但眼前还是人。一条棍棒兜头打下来,他伸臂运劲一格,“咔吧”一下,木棒断折。那人呆了一呆,白剑声一抓一送,将他从人群头顶上远远掼了出去——

    “剑声,不可伤人!”

    白剑声没吱声。拳头仍然握得紧紧的。

    忽然“砰”的一声枪响。赵县长的手枪举着,枪口上淡淡的烟。

    赵县长很得意。你拳脚再快,快得过枪?

    “抓。”他说。

    白剑声不能动。枪口在瞄着他。他身后站着周汉城。

    人群慢慢地往上凑,连竹架子上的几个也爬下来了。

    架子……这提醒了白剑声。他扭头去看马凤云。马凤云正向他打过来一个眼色。

    他心里一暖:他们是师兄弟啊。

    他轻轻点了点头。然后,马凤云就发动了——疾冲向搭在院侧的竹架,在其他人来得及反应过来以前,飞腿连踢,把最吃劲的那几根都踢折了,“吱吱嘎嘎”,高大的架子慢慢向院子中央倾倒下来。

    “呀……”

    众人齐声尖叫,走避不迭。

    白剑声早准备着,架子一倒,他回身拉着周汉城便退。竹架“轰隆”砸在地上,顿时尘土飞扬,把众人隔在了外围。趁这个工夫,三人奔出角门,没了踪影。

    “追!”

    追兵被远远甩在身后。他们出了县城,听见城里依然在到处追索。这里已经光复了,但他们的处境只有比从前更加狼狈。

    三人在道旁的一片小树林里暂时歇息。周汉城想苦笑,偏偏一点笑不出。白剑声看到他这样,心里千百把刀一起剜下去那般痛,抱着头坐在地上,说不出一句话。马凤云原想说什么,一时又想不到,且觉得似乎说什么也不对,就这样,渐渐把该说话的那个时刻错过了,也就愈发没有话说。树林里只有风“呜呜”吹过去的声音,静极了,也压抑极了。

    树林深处有几个人影摸了过来。是老梁头和穆冲他们。

    “怎么了?”

    一时没人答话。还是马凤云道:“遇上几个愣子。听说是周先生,就上来动手动脚,想要抓他。”

    老梁头听不懂:“可县城那里不是已经光复了吗?”

    马凤云叹了口气:“我们回去再说吧。”

    “等一等。”周汉城开了口,“剑声,你说,怎么回事?”

    他并没有大声喝他,但白剑声像是震了震。他背向着他们,身体异乎寻常地紧绷了起来,像一块石头。

    周汉城走过去,轻抚着他的肩膀。

    “你跟了我这么久,难道在你心里面,竟当我是一个经不得风浪的小孩子吗?”

    马凤云站在边上,他觉得周汉城的脸色要比方才平和多了。周先生一定猜到发生什么了。

    “师兄,报纸。”

    “报纸?”

    “报纸,在你那儿。”

    “哦。”白剑声伸手入怀。无意中,他把那份《华观报》特刊带出来了。

    “我……搞砸了……”

    周汉城将报纸看完,默默无语,转手交给老梁头。老梁头看到标题,已吃了一惊,忙凝神细读,未及完篇,脸色已极是凝重:“这是李揖唐!”

    “就是它?”

    “不,还有……很多。”

    “还会有更多。”周汉城居然笑了笑,“剑声,是我错了。直到现在,我还没有为墓碑镇的事谢过你,而且,我还欠你一声抱歉。这些天,我其实一直在担心会发生像今天这样的事。我满心想的只有,它会不会影响到我,妨碍我去实践自己的理想。与其说这是出于公心,不如说是我的私心在作祟。正因为这样,我居然没有发现,我在把担忧转嫁到你身上。剑声,这些天,担在你肩上的压力实在要比我大多了。”

    “先生……”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涌出眼眶。

    “现在事情来了,反而让我看清楚,它没有我以为的那么可怕。是我的狭隘让你白白担了这么多天,剑声,真是对不起啊。”

    他伸过手去。白剑声紧紧地握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任眼泪尽情地在面颊上流淌……

    周汉城又道:“无论李揖唐出于什么目的把它宣扬出来,他的心都是虚的。因为他知道事情完全不是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各位,真理永远是辩得明的,只要我们赶到省城,将真相公之于众,我相信,一定能还我们一个公道。”

    “还是要去省城?”

    “这个当然。我们原就是去省城,现在更是非去不可。”

    “刚才那个姓赵的口口声声提到省城。在这里已经这样,等到了那边……”

    老梁头插话道:“先生说得对。这是大关节,在这上头断不能畏缩,省城一定要去。但要想一个稳妥的办法才好。不如这样,我们派个人即刻去省城打前站,看那里情形如何。我们后面跟上来,也好心里有数。”

    “可以,我去。”马凤云答应得很爽快:“从这里出发,快马加鞭,疾驰两日,大概明晚便可抵达。却不知要我做什么?”

    老梁头道:“我们现在处在劣势,此去省城,想来也不是几句话能了结的,需要一个有能力的人相助。如今省城既已光复,先生可有什么朋友在那里,能帮得上忙的吗?”

    周汉城略一思忖,道:“我别个不知,刚才看报纸说到新政府里的几个名字,有杨殿卿在内,出任的是民政司副司长。这个人我有了解,他是非分明,对革命又一片赤诚,你到了省城,不妨便可去找他。”

    马凤云犹豫道:“话是如此,我和他素未谋面,他既做了高官,想必不易见着,我又不好轻易亮先生的名号。万一耽搁了,岂不坏了事。”

    “说的是。剑声,要么你也一道去?”

    “我?”

    “嗯。你同杨殿卿见过两次,他认得你。你们两个同行,凡事也好有个照应。”

    “可我要去了,先生这里怎么办?”

    周汉城笑道:“我和大家在一起,又会出什么事?再说,你们师兄弟三个都在这里,走了你们俩,不是还有穆冲吗?”

    “他?”白剑声和马凤云都咋了舌。穆冲就在不远处,深陷的眼窝里嵌着空洞的两颗乌珠。自从离开了墓碑镇,离开了她长眠的地方,他的魂就没回来过。

    “他?成吗?”

    3

    (九月二十一)

    他们最后同意了。两个人重新回了趟县城,把赵县长他爹家养的两匹骏马盗了出来,飞马狂奔而去。疾驰了两日,终于赶在二十一日傍晚城门关闭之前进入省城。向人打听了杨殿卿的住处,径直赶去。杨殿卿此刻还在官署办公,二人在住所外又等了一个多钟头,才终于看见杨殿卿姗姗而来。二人连忙迎上去相见。

    杨殿卿认得白剑声,忙请到屋里,不及落座,当头便问:“周先生现在如何?”

    “还好。我们是十二日离开边城,走西南道来省城,大概还有四五天便可到了。”

    “他知道了吗?我是说……”

    “他知道了。所以才让我们两个先来找您。”他注意到杨殿卿神情紧张,忙道:“您放心,事实绝不像李揖唐说的那样。”当下把周汉城怎样进的墓碑镇,怎样着手改革,在这个过程中同两大帮会如何摩擦不断,终致水火不容,终致不可收拾的经过,详细讲了一遍。直听得杨殿卿瞠目结舌,好半天,才长长叹息道:“原来如此。”

    白剑声道:“整个来龙去脉便是这样。春山堂居然倒打一耙,真是不要脸之至。我们俩先一步到此,就是想请您帮忙,看如何在报纸上批驳谬论,以还先生清誉。”

    杨殿卿却不作声。他点了根烟,狠狠吸着,大口吐出来烟圈。

    “你们不晓得,这两天,事情已经闹到省外去了。而且,你们说的比我想的要糟。我原来不相信周先生会和清兵有关联,但……”

    白剑声急道:“如果当时我们不出此下策,早连命也没有了。而且先生事前毫不知情,一切是我自作主张……”

    杨殿卿一摆手:“这个没有用。是你也好,他也好,还不是一回事。重要的是,你们同清兵有关联是实,墓碑镇上千名会众因此而死也是实,对革命者来说,那便是越过了底线,麻烦啊……”

    白剑声火了:“先生信得过你,才叫我们来找你,没想到你竟是这般说法。我便不信,事实俱在,难道反要好人受冤屈?”马凤云在一边紧拉他,才让他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杨殿卿叹道:“政治有政治的评判标准。唉,周先生一生为了革命大业奔走,没想到革命即将胜利了,自己却会陷入这样一个棘手的境地……你们看,即使整个过程春山堂完全不占理,但结果是:他成了受害者。现在李揖唐抓着结果,也就抓着要害。而你们呢,就算道理在你们一边,但这是一个过程,不是两三句话能说清楚的,在舆论传播上,已先大大地吃了亏。唯一的指望,是遍邀省内外几家大报以为公证,和李揖唐公开对质,在公众面前,将他破坏革命的丑行揭露出来,迫得他当众低头,才有机会消除外界对先生的质疑乃至恶评。只是……怕不容易。”

    白剑声道:“怎么会不容易?一切是他们逼出来的,这就是真相!政治的标准?总也抬不过一个理去吧!”

    杨殿卿不以为然:“不容易。假作真时真亦假,所谓真相,往往就是民众选择相信的那个部分,除此以外,是真是假谁来管你?又有什么价值?现今民众受舆论引导,先入为主,在这方面,李揖唐已占尽先机,你们的困难很大啊。何况……”他此刻正要借助顾崇文的实力来反刘文藻,李揖唐在其间举足轻重,虽然上回当面说了重话,内心毕竟不愿真个同他闹僵。只是这份心思,却不好对白、马二人明言了。“总之,只有李揖唐无话可说,才有把握替周先生恢复名誉。不过,是非要逼得他举手投降呢,还是大家做一个让步,这中间就大有分别。”

    “让步?”

    “是。我是想,这中间既牵涉春山堂的阴私,他们必然心虚,逼得狠了,硬是一口咬定,来个鱼死网破,反而不美。不如各让一步,反正说起来,这件事大家两败俱伤,谁也没便宜好占。你们不去穷追猛打,非要把真相挑明了不可;李揖唐呢,则以当事人的身份出面在报纸上发一个声明,表明一切皆是误会。这样一来,舆论自会平息,先生的名誉也可恢复,整件事就让它这么模棱两可地过去,大家讲一个和,亦不失为解决之道,你们看怎么样?”

    “这……”白剑声和马凤云事先没想到还有这样一说,一时难以作答。

    杨殿卿道:“当然了,这仅是我个人的建议,最后还得看你们的意思,尤其是周先生的意思。我只是觉得,眼下全局形势如此,似乎并不是深究这种事的时机,息事宁人才是上策。”

    二人面面相觑。白剑声道:“若能消除影响,让先生不受委屈,我倒没什么,就怕他李揖唐不肯自打耳光。”

    杨殿卿道:“到时候自然要给他一个台阶下。这事还只是我们在这里商量,不晓得李揖唐是何想法。要不然,我此刻便去会会他,你们……”他本想问他们是否同去,转念一想,他们双方矛盾颇深,在事情有个眉目以前,还是先不见为妙,于是改口道:“你们明日再来,听我的消息。假如谈不拢,再同他辩个明白不迟。”

    杨殿卿既这么说了,二人纵有顾虑,也不好当面驳他,便也不作异议,起身告辞。杨殿卿送出门外,二人又再三相谢,这才作别。

    其时已是入夜。二人沿着街道默默行去。事情看似有了些进展,然而,与他们所预期的又很不同。这座城也是。这是他们第一次看到光复以后它的模样,然而……他们心里充满了惆怅的情绪。

    “这就是……革命了啊……”

    “接下来,我们去哪儿?”

    马凤云愣了愣:“哪儿?当然是回家。”

    白剑声像是才省悟过来:“啊……回家……”他和马凤云不同。在马凤云是别离,在他则是漂泊。漂泊得太久了,他居然没来得及想起,这个地方对他,其实还有着很特殊的含义。

    他感到很歉疚。

    “好啊,去吧。”他展颜道,“两个月前,从这里离开的时候,爹郑重嘱咐我说,叫我带上你,一道活着回来。这不,可不是都好好回来了吗?”

    4

    源盛镖局很早就上了大门。要在从前,这个点上可还不断了有生意来。不过,那是好些日子以前了,而且白润臣打心眼里觉得:像那样的日子,不会再有了。

    吃晚饭前,照例练拳。练完拳洗脸,在脸盆里照见自己的影子。过去的两个月,比五六年老了还多。老人的身体最诚实,即使是他这样几十年练功不辍的大家,年纪到了,无论病、痛、空虚、失落、忧伤……仍然会事无巨细,一样样放大到他的身体上,让他变得迟钝,精力衰减。尽管他不愿意承认,但事实是他打出去的拳头不再像从前那样有力了。这两个月是一个坎儿,他迈过它,然后真正进入了老境。

    他曾经以为,他将会很幸运地不必看到这间镖局衰落的景象。保镖这一行确已日薄西山,但他教出来了马凤云这个好徒弟,青出于蓝,按常理说,接他的手再撑持个十来年不会有问题,而那个时候,他多半已经不在了。然而情况的恶化超出了他的估计。这两个月里,各地形势一天比一天混乱,最后,几乎任何一个方向的镖路都断绝了,也没有商铺敢在这时候跑买卖。威名赫赫的老字号,渐渐变得门可罗雀。非但如此,八月十九以后,军队在省城搜捕革命党余孽,他又大大破了笔财,才算把那些借机会敲竹杠的大爷们应付过去。这个月十二,大义镖局歇业,他去了,送几个老朋友。回来的时候,心想:都散尽了,接下来,该轮到我们了。

    他的消沉不止这些。马凤云被莫名的力量裹挟着远行,身后留下无数个疑问,其原因他至今也不甚了然,只知道其中一定有着非同小可的危险;然后是白剑声,杳无音信了八年,突然间回了来,父子俩隔着那口井,在荒唐的情境下说了半夜的话,之后,就又怀着让他隔膜的理想重新上了路;再就是穆冲,最老实安分的孩子,竟会在一夜之间,顶着纵火劫狱的大罪名从他眼前失了踪……他们三个是他这一生最大的心血,有他们在跟前,生命仿佛被传续下去了那样的踏实;他们消失了,他像被掘断了根,日益枯槁了。

    这两个月省城很不平静,上台下台、下台上台,走马灯似的换。白润臣不关心这个,他哪边也不是,哪边的输赢也同他没关系,他只是个普通百姓,只希望早一天安定下来就好。即使十四日晚上所谓“光复”,他也没觉察出多少和这个词匹配的激动人心的地方,要细究起来,怕还是失落的情绪更多些,毕竟多少年他都是按照老一套活过来的,忽然不分青红皂白统统要打倒了,难免会令他不快。唯一的慰藉是:这该就是剑声同他说的“革命胜利”了吧,既然这样,那么,他们或许就快回来了。

    “啪!啪啪!”

    他停下酒杯。不知怎的,一阵气血翻涌。

    “啪!啪啪啪!”

    他没听错,是敲门声。他等不及叫别人,自己迎上去,打开门。门外面黑地里站着两个人,喊了声“爹”,喊了声“师父”,兜头便拜。老爷子没来得及认准呢,鼻子先已酸了。

    “回来啦?回来就好啊!”

    白剑声和马凤云归来,源盛镖局的心气为之一振。镖局没生意,不少镖师伙计告了假,回城外老家去住,这时候在局子里的还不到一半人。大家围拢过来,好几个都抹了眼泪。马凤云当家的这两年,是他们经历过镖局最好的一段时光,他这一平安回来,大家就又有了主心骨了。

    晓得是没吃饭,忙又开始张罗。其时省城变乱未定,百物腾贵,米价奇昂。说是吃饭,其实就是小米粥就咸菜疙瘩。但他二人吃来,却无比香甜。众人在边上围坐一圈,不住口地询问,有问别来经过的,有问乱事何时结束的,也有的抻着脖子问:“白大哥,都说你去跟了革命党,真不真哩?这回革命党要坐天下,你封个什么官儿啊?”这样的气氛,不适合说煞风景的话,两人含混地答些,同他们开些玩笑,对付到快二更天,这顿饭才算吃完了。

    白润臣坐在边上,一直没怎么开口,只看他们在跟前鲜龙活跳地吃饭、说话、逗人开心。八年来这还是第一次。恨不得每天是这样才好。但老爷子是何等样人,眼睛里不揉沙子,他们笑容里的阴霾,他一样清楚地看得到。

    等人都散了,他才问他们:“事情还没完,是吧?”

    “……是。”

    “麻烦吗?”

    两个人没作声。

    “你走了以后,春山堂有人来登过门,一个多月前了,送过东西,没明说,不过我想,跟你走的事有关,是吗?”他问马凤云。

    马凤云猜测,那一定是阮曾三交代的。“是,但也不只是这样。”他开始说从前的事:袁应泰和阮曾三是怎么找上的他,然后,那个候补道霍景旸也掺和进来了,他不得不保着那趟镖上路,过马家庄、狼头寨、巡防营,闯过整个西南道,最后抵达边城……这是他再一次回顾那段路程。那一路出生入死地下来,他交了三个朋友。现在,一个死了,一个成了残废,另一个,在经历了墓碑镇那一役以后,有机会再见面,该是仇人了吧。

    白润臣长长叹息:“于是,你们就在那里碰上了?我说过你们会碰上。我听说墓碑镇教清兵破了,爹心里就想,你这身本事,命总该能保住,而且你答应过我,会和凤云一道回来,活着回来。爹就开始盼。半个月过去了,没信儿。一个月过去了,还没信儿。爹就想,就算出了事,怎么地也能回来一个吧……”

    白剑声哭了,趴到地上重新给老父亲磕头。白润臣搀他起来,叹道:“你们能平安回来,比什么都强。反而是穆冲,我原没想到这孩子能出事,现在也不知去了哪里,是死是活……还有凤云他媳妇儿……”

    马凤云黯然。

    大坟包……

    他狠狠闭了下眼睛,把她留给他的最后的记忆从脑海里驱逐出去。

    “她死了。”

    “啊?”

    他又开始叙述穆冲的故事。他犹豫过要不要现在就对师父和盘托出,最后还是这样做了。这样,在穆冲到达以前,师父可以有时间去消化。

    “他跟在队伍里一起来,大概过三四天,您就能见着他了。”

    白润臣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

    “这事你竟然还来同我说。这个家我不是交给你当的?你既然都知道,怎么不清理门户!”他怒容满面,恨恨地道:“我还一心替他想,只道这中间有什么冤枉,只道他受人构陷,只道他已经被人害死了……他是死了!我只当没教过这个徒弟!”

    马凤云见师父气得厉害,只得唯唯而应,不敢对答。

    “再过三四天……他也在里面吗?”静默了一会儿,白润臣问。

    “谁?”

    “那个姓周的,周汉城。”

    “嗯。”

    “我听说他的事了。你们也是为了这个才回来的吧?我见过他一面,这个人不是什么软骨头,不过……呵呵,那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您是说?”

    白润臣摇摇头,只问:“三四天,那三四天以后呢?你们还留下来吗?”

    白剑声和马凤云互相看看。谁心里也没数,等三四天以后周汉城等人到了省城,又会是怎样的结果。

    白润臣叹了口气:“后半夜了,不说了,睡吧。”

    5

    在对待周汉城和春山堂的问题上,杨殿卿是想居中做一个调人。他明白这事须得尽早谈妥了方好,于是送别了白剑声、马凤云以后,趁夜来见李揖唐。

    春山堂在省城本来有一些势力,可惜奎龄在时几被铲除殆尽,以致此番连李揖唐这样的春山堂大人物来,也不得不选在一家僻静客栈暂时栖身。杨殿卿此前来过一趟,知道他一行是分两拨入住,分别要了靠西首的楼上楼下各两间房。他拐进巷来,一眼看见客栈楼上李揖唐那间窗上还亮着灯光,微微有人影晃动。心想:原来他也还没睡。

    再走近些,巷子暗处“沙沙”响了两下,有个人凑上来。杨殿卿一紧,不过对方已经认出他来了。

    “是杨先生?”

    “是我。”

    “见我家军师?”

    “是。他……”

    “军师正在处理会务,先生少待,我去通报一声。”那人说着,转身从后面小门进去。过了不大一会儿,走回来道一个“请”字,引着杨殿卿仍由小门进入客栈,从后梯登楼。

    李揖唐在楼梯上相迎。这时夜深人静,二人免了寒暄,只相互握拳为礼。进了屋,李揖唐先为前日二人的抵牾致歉。杨殿卿便是为这事来的,见李揖唐态度和缓,很是欣慰,道:“我原怕这么晚过来,打扰了你休息,不想军师勤勉如此。”

    “哪里。我这两天不在帮中,有两个弟兄从驻地过来,跟我通报情况。他们对省城道路不熟,傍晚进的城,兜了个大圈子才找到这里,因此耽搁到现在。”

    “哦,要紧吗?”

    “没什么,寻常会务而已。”李揖唐一语带过。杨殿卿并不觉得真是如此,不过帮会做事向来隐秘,他也不好多问。

    “杨先生这时候来,想必有什么见教?”

    “军师客气。我依然是为那天的事来的。有一个问题,我翻来覆去想了两天,仍旧不得要领,还望军师见告:贵堂将周汉城的事宣扬在报纸上,究竟是出于怎样的目的呢?”

    李揖唐道:“杨先生怎会有此一问?事情明摆着,春山堂和长枪会这么多弟兄死难,大家心气难平,所以才想借舆论来讨一个公道,岂有它故?”

    杨殿卿笑了笑,道:“军师知不知道,这两天,这件事已经波及外省去了。”

    “我听说了。”

    “军师就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

    “担心事情闹得太大,将来不好收场啊。”

    李揖唐脸色变了变。“杨先生像是话里有话。”

    “不敢。听到些风声,似乎对春山堂有所不利啊。”

    李揖唐冷冷哼了一声:“风声?”忽地一惊:“周汉城到省城了?”

    杨殿卿见他显然心虚,嘿嘿笑道:“还不曾。可你既这样做了,早该想到他一定会来。周汉城那样的人,政治便是他的生命,你以这般大是大非的罪名来指他,他不论在何处,都必会来省城辩个明白。”

    李揖唐强道:“报纸上登出来的,哪一样不是事实?道理在我这边,辩到哪里我也不怕。”

    “这些或许是,那么以前呢?”

    李揖唐脸色又变了变,猜想杨殿卿必是从旁人那里知道了从前的经过。嘴上道:“以前又如何?”

    杨殿卿道:“恕我直言,事情现如今愈演愈烈,再任它发展,势必成为举国瞩目的大事件,不但与革命的大气候相悖,而且春山堂的种种劣迹,也一样瞒不住。到时候二虎相争,春山堂只消不能完胜,那便是两败俱伤的局面了。”

    杨殿卿这番话,戳到了春山堂的要害。李揖唐早在顾虑,春山堂是江湖帮会,便不算周汉城这一件,其他不可告人的阴私丑事也不可胜数,一旦置身明处,底子被人揭发出来,大大不妥。但以李揖唐之精明,听到现在,也已猜到杨殿卿是来做说客,心里反定了几分,问道:“杨先生有什么高见?”

    “高见谈不上。所谓‘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又道是‘得饶人处且饶人’,周汉城也好,春山堂也好,这次均受了许多损失,谁也不是赢家。依我看,大家就此各让一步,互不追究,事情到此为止,怎么样?”

    “怎么个到此为止法?”

    “很简单,只要军师发一个声明,比如仍旧在《华观报》上,言明整个风波的来龙去脉,说明一切皆是误会,错怪了人。这场风波,你是源头,你站出来说话,我想舆论自会慢慢平息。”

    李揖唐冷笑道:“这样做,岂不便宜了周汉城?”

    杨殿卿道:“互相攻讦,对谁也没好处。军师是聪明人,不会见不及此吧?”

    李揖唐不答,低头沉思。

    “我若肯了,你担保周汉城不会不依不饶,借这个机会反欺到我头上来?”

    杨殿卿心里一喜,忙道:“你放心,这个断断不会。周先生不是这样的人。只要双方说定了,他绝不会食言。那么,如何?”

    李揖唐又沉吟片刻,终于说道:“杨先生一意调停,也是为我好,我也不便强做恶人,驳你的面子。就依先生之言。”

    杨殿卿大喜:“军师肯放过这段恩怨,实在替两边免去了许多麻烦。好极了。”他既不想因此同春山堂交恶,坏了大计,又不愿看到周汉城为革命倾注毕生心血,却莫名栽在这个坎上,身败名裂,现在能这样轻轻揭过,实在是放下了他心头一块大石。与此同时,心里也不免得意:此事如此棘手,但经他三言两语,便即迎刃而解,实在是办得再漂亮也没有了。

    杨殿卿只道是他的一番说辞奏功,却不知背后还另有一层原因。在杨殿卿来客栈以前,新赶到的两个春山堂头目正在向李揖唐通报情况:第一,顾崇文的军队依照春山堂事先知会的,在离驻地不到两日的路程上暂时安营扎寨,不再向前,而长枪会不知就里,正就是战是走的问题争论不休;第二,李揖唐的计策已初步见到了成效,从十九日长枪会得到报纸开始,接连发生大小不等的骚乱,朱阿秀显然已经左支右绌,难以支撑了。李揖唐对这个结果感到很满意,因此杨殿卿前来说项,他心里便想:既然目的已然达到,不妨就卖他一个人情,免得事情愈闹愈大,不好收拾……

    话说到这里,已是圆满了。杨殿卿起身告辞,道:“周汉城再过三四天便到,届时你们先碰个头如何?”

    “我没意见,但凭先生安排。”

    送走杨殿卿,在李揖唐也是了了一桩心事。看时辰已过了四更。他简单漱洗了,想小睡一会儿,哪知便在这时,那个望风的突然回了上来,在外面轻轻敲门。

    “军师?”

    “嗯?”

    那人推门进来,显得有些惊惶:“军师,好像有些不对。”

    “什么事?”

    “我送他走了。但是……他身后跟的有人。”

    “他不是一个人来的?”

    “不是。他不知道。我是说,他被人盯了梢了。而且……”他瞥了一眼蜡烛。李揖唐会意,吹熄了烛火。那人引他到窗边来看:“您看,那边……墙根下头,树影子里……”

    李揖唐望见了:影绰绰一个人影,贴着墙根站着,诡秘的眼睛正望向他这里。他心里猛地一沉……

    6

    (九月二十二)

    第二天上午,白剑声和马凤云到民政司官署去听回信。其时新政府刚刚成立,百废待兴,官署里各色人等出出入入甚是忙碌,警卫也很森严。他俩在大门上先被搜身一遍,卫兵通报进去,不多一会儿回来,张手请进。二人到了后面,见房门口挂着一块崭新的“副司长办公室”的牌牌,卫兵抬手在门上轻敲了两下,里面说了声“进来”,卫兵一点头,白马二人便走进来了。

    房间里一色花梨木的器具,很是庄重典雅。杨殿卿坐在书案后面办公,一身簇新的黑哔叽洋服,派头十足。看见他二人进来,笑道:“追得这么紧啊。来,坐。”他搁下公事,同他两个坐到边上的一排椅子里去,笑道:“周先生跟前,我这个面子可是挣下来了。你们把心放肚子里,此事无忧矣。”

    “怎么说?”

    “昨晚上我去见李揖唐,向他陈以利害……”杨殿卿说起昨晚的经过,依然很得意。白剑声和马凤云对这个结果并不如杨殿卿那样兴奋,但事情有了好的进展,总也是一个安慰。

    “李揖唐?怕不大信得过啊。”

    杨殿卿笑道:“你们怎么都是一般说法?他信不过你们,你们也信不过他。这样吧,话说到这儿了,我这个调人也做到底,待会儿,你们随我一道去见他,两下面对面把话说透,怎么样?”

    “也好。”

    这时是办公时间,事务繁忙,杨殿卿无法分身,便定了十二点午休的时间过去,让二人在边上会客厅吃茶等候。二人也知他忙,只方才说这些话工夫,已前后被人打断了四五次,不好催他,依言到旁边屋里去等。二人吃一会儿茶,到门口来看一会儿,见院子里人络绎不绝,而杨殿卿那屋,请示的,会面的,备了礼来拉关系托人情的,进进出出,竟没片刻消停。一等便是两个钟,好容易到了十二点半,终于见杨殿卿忙得满头大汗地出来,同他俩打了声招呼,在阶下舀水洗了把脸,一边道:“对不住啊,每天都是这样。走吧,干脆这一顿,咱们就扰他去。”他在前头带路,领着白马二人径直来那间小客栈见李揖唐。

    然而到了地方,却扑了个空。非但李揖唐不在,他手下人也不见踪影。问是哪个点上出去的,谁也不曾注意。杨殿卿是个熟脸,又衣冠楚楚,不似常人,掌柜的就让他们三个到李揖唐那间屋去等。可等了老半天,仍不见回来。杨殿卿有些不耐,笑骂了一句:“难不成知道我要吃他,先躲了。”

    白剑声却正有这个念头:“莫非真个溜了?”

    杨殿卿笑道:“溜?做什么溜?你是不知道,我和他正……”转口道,“不会的,你看,东西都在。想来是我们碰得不巧。”又等了一会儿,道:“时间差不多了,我得回去了。你们继续等呢,还是今晚上我们再来一趟?放心,姓李的也是有身份的人,答应的事,一转背又躲了,还叫他以后怎么带兄弟?”

    二人心想也是,又觉得不便在没有杨殿卿的场合下同李揖唐见面,白剑声道:“我们晚上再来好了。”三人出了客栈,分手作别。

    到下午五点钟,白剑声、马凤云又去了民政司。一见面杨殿卿就说:“我说什么来着,中午我们去见李揖唐,偏巧李揖唐派人到我家去找我,两下走岔了。这回你们可放心了吧?”

    “哦?他说什么?”

    “嗨,我不也不在吗。等晚上去了,便知分晓。”

    大约六点钟,杨殿卿处理完一天的公事,三人重又到那间小客栈来。然而这一回——李揖唐诸人仍是踪影皆无。

    杨殿卿看房间里,跟中午时候全然一样,去看边上一间,也是冷冰冰地,不似来过人的样子。他皱了皱眉,探头出来问道:“他们没回来过吗?”

    掌柜的在楼下应道:“没有。”

    “没在柜上结账吧?”

    楼下“嗤”的一声笑:“瞧您问的。他要结了账,我还不跟您说?”

    白剑声和马凤云对望一眼。他们听出来,杨殿卿这么问,他自己当也是起了疑了。

    天色一点点暗下去。三人心里同时有了不好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