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以西洋皮毛撬动我中华几千年根基·
·光复·
·驱虎吞狼之计·
·玉成美事·
·周汉城何许人也兼为墓碑镇死难诸公祭·
1
(九月十三)
天还没有完全暗下来,但省城已经陷入了深深的寂静,像一只对命运不抱希望的羔羊,连一声叫唤也不愿有。
柯民佑回到衙署。他刚在绮望楼同奎龄喝完酒。偌大一座酒楼,便只他们两个失意人。奎龄教把十几桌酒菜都上齐了,一时间端的是酒山肉海,他自个儿却连筷子也不动,只喝酒。边喝边说,说的尽是陈年旧事,滔滔不绝,说一段,笑一段,喝一杯,再说一段……说得得意了,拍着手便唱起来,甚或站起身舞他一段……柯民佑看着他在楼板上寂寞地独舞,历史幻化成生旦净末在他身上自如地变换,心里忽想:这样的日子,以后还能再有吗?
他在衙署前下轿。上阶时,看到阶前右首石狮子边上站着一个人,看穿着只是个平头百姓,但身形却仿佛相熟。那人站在那里,也不躲躲藏藏,倒像有意让他望见似的。他心里奇怪,问门上道:“那个是?”
“说是想求见大人。”
“什么人?”
卫兵支吾道:“这个……不知道。”
柯民佑心下起疑,暗想:现在大乱将作,我早叮嘱再三,要加强防卫,以策安全,怎的一个来历不明的人,门上竟会由他在此逗留?
“传他过来。”
那人在阶下听见了,也不待卫兵传,自己便走近来,躬身施礼:“参见大人。”
柯民佑本就觉得那人是见过的,听声音更是耳熟。
“你是……”
那人笑吟吟地,把头一抬:“大人。”
柯民佑立时便认出来了:不是刘文藻跟前那个庆生是谁?他吃了一惊,心想他怎么在这里?又想:这庆生从前同我这里往来频繁,纵然他乔装改扮过,门上又怎会认不出来?再一转念,顿时恍然:都知道奎龄顶不住了,省城转眼就要变天,便是我身边这些人,心里也在盼着我改弦易辙,好替他们保全条性命哩。想通了这一节,心里更感到悲哀了。只问他:“你来做什么?”
庆生朝远处张了张手:“劳您驾,请随我来。”
“去哪里?”
他这么问的时候,庆生已经走下阶去了。
柯民佑可以不去。小小一个庆生,又怎支使得动他?但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竟真的跟过去了。卫兵随从在左右紧跟着。
走出去也就一条街远近,到了一条巷子前面。庆生在头前站住,张手又请,跟着自己先拐入去。柯民佑走到巷口。巷子黑黢黢的,笔直通向幽深处。巷里只一个馄饨摊,摊上一盏油灯,发着昏黄的光亮,远远看去,不过一拳大小。他时常打这里经过,知道这里向来是有这个摊子,卖馄饨的也依旧是那个眇了一目的白发老头。摊上只有一个客人,背对着他坐着。他还没看清是谁,心里已猜着了七八分,挥手让余人留在巷外,自己一个人走了进来。
那人正低了头吃馄饨面,听见脚步声音,头也不抬,说:“来啦,坐吧。”
柯民佑也不客气,并排在他身边坐了。那老头见竟来了一个大官,大咧咧在他摊子前一坐,直惊得张大了嘴合不拢来,也不知该怎么招呼。那人笑了笑道:“晓得你是刚喝了酒来的,也陪我一碗如何?”正是刘文藻。
柯民佑本吃不下东西,只是酒后口唇发干,道:“那就盛一碗汤给我。”伸手去摸身上,却发觉没带散钱。刘文藻微微一笑,从兜里摸出六个大钱,排在桌上,道:“从前我也是没有的。现在成了小民,反倒有了。我请。”
柯民佑轻轻哼了一声:“你好大胆子,全城都在找你。”
刘文藻不动声色:“我知道。不过,此一时彼一时,若不是绮望楼这顿酒,终于逼得大家各归各位,把界限划出来了,我也不敢如此托大。”
这是实话。柯民佑不由得默然。
老汉盛了碗馄饨,双手端过来,柯民佑接了,闷头喝汤。绮望楼上的酒是一个滋味,这里的馄饨汤又是另一种。而无论哪一种,一样令他五味杂陈。他默默把汤喝干了,又把碗里的馄饨一个个夹了来吃,最后才道:“你引我来的,怎的自己却不说话?”
刘文藻道:“你肯来,我便已经省了很多话说了。”
刘文藻说得对。他若当真抱定了无论何种情形都同奎龄共同进退的想法,这一趟原是不用来。他和奎龄是好朋友,对这个摇摇欲坠的王朝也怀有难以割舍的复杂感情,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必须要揽着它一起死。他不是跟着庆生来的,他心里开出来另一个出口,一直通来了这里。
“本来,是今天晚上。”刘文藻顿了片刻,说道。
“今天晚上?”柯民佑重复了一遍,然后他省悟过来是什么意思了,脸上露出又是惊讶又是不信的神情来。
“是的,今天晚上。”刘文藻像胜利者那样地微笑:“既然已经敌我分明,自然要速战速决,这是兵法很浅显的道理,他们带了多年兵了,不会不懂。但是——”
“我没有同意。”他说。
“为什么?”柯民佑忍不住问。
“你信不信都好。上次的事,我很承他的情。没有几个人能这样善待他的对手。而且,要不是他一念之仁,或许我就不会有今天的机会。当然了,假如我和他实力相当,正斗得难分难解,也容不得我这么做。不过——”他“嘿嘿”地笑起来,“他现在手里有的,就是那些巡警,真驳起火,能挡得住几枪?何况省城向来是我的地盘,我也不想乒乒乓乓打坏了什么将来不好看。我来找你,是想你传个话给他——怎么说,你自己看着办——他愿意合作,我双手欢迎,将来军政府里也有他一个位置;他回北京,我客客气气送他走,绝不会留难他。算是还他的人情。但有一样,我只给他一天时间,明天晚上这个时候,无论他做什么决定,我都会按原计划接收省城。”他把碗里最后一点面汤喝了,见那老汉瞪大了眼睛看他两个,犹如木雕泥塑的一般,笑着伸手过去拍了拍他肩膀:“老爷子,这两个碗你收好了啊,省城新的一页,或许便是从你这两个碗上开始的呢。”轻笑声中,同庆生两个一前一后,须臾间去得远了。
柯民佑本来还待说两句撑门面的话,但刘文藻去得快极,竟不容他有置喙余地。他闷闷地坐了一阵,听见巷外面“梆梆”地敲起更鼓来,已是定更了,想到时间紧迫,强打精神,乘了轿茫茫地赶赴抚衙。
奎龄大醉,却还辨得出是他,执了他手,大笑道:“你怎么又追到这里来了?还喝得不够吗?”遍指着堂上道,“可不兴在这里啊!这是国家公器,些些玷污不得。我同你说,人总要有所敬,有所畏,国家才会有长久之象哩。”
柯民佑随口应道:“是,是。”他心里头装着事,这时试探着问道:“军队不肯听命了,现在又当如何?”
奎龄“嗤”了一声:“你怕了?”
“我……适才听到传言,说明日城内有变,我们该早做打算才是。”
“传言?”奎龄的声音停了半晌,忽又笑起来:“传言,传言……我猜,这个时候,他刘文藻一定是得意得很了,是吧?”
柯民佑心里突地一跳,含混地应道:“我怎么知道?”
奎龄大笑起来,愈发醉得站立不稳了。柯民佑不得不伸手扶住他。奎龄笑道:“你别看他现下得意,很快就会后悔的。那些乱党分子,非圣无法,从洋人那里生吞活剥来一套,就什么也不放在眼里,便一时得了势,又能如何?我说句心里话给你听。你道我是旗人,又是皇亲国戚,所以心里忧的便是这个满清了?呵呵,是啊,怎么会不是呢……却又不只是这样啊!大清国走到这一步,自有取死之道,怪得谁来?真来一个有道明君,能给中国指一条堂堂明路,我奎龄输也输得心甘情愿,又何必像现在这样辛苦,非逼自己来做什么不事二主的忠臣呢?我忧的是这个国家啊!洋人是有他们的好东西,可这些无知的妄人,强不知以为知,妄图以西洋皮毛做撬棍,来撬动我中华几千年的根基!这不是逼着我奎龄要抗争到底,除死方休吗?你看着吧,你看着吧,莫以为大清国倒了就天下太平了,依我说,从这一刻起,中国的大乱子才刚开始呢!”
柯民佑听他说话,又像醉了,又像没醉,话里的意思,一半懂得,一半又不懂得,只有唯唯而应。奎龄紧抓了他两手,乜斜了眼看他,把他看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好半天,抓着的手才慢慢松了,一只手抚上他肩膀来,轻轻拍了两记:
“不过……你不是我啊,也不用做我啊……”
他这样喟叹着,脚步踉跄着向前面走去了。
柯民佑的眼睛湿润了,他想追上去——
眼前精光一闪!却是奎龄从墙上拔出一柄剑来,回身挥剑指他。柯民佑吓了一跳。只听奎龄带着浓浓的醉意,朗声念白道:“这有宝剑一口,命你与我为监酒令官:今日酒席筵前,只叙朋友之交,有人提起‘孙、曹’二字,即便斩之!哈哈,哈哈……”掷剑于地,转身而去,再不回头。
柯民佑停在当地,泪流满面。
2
(九月十四)
当晚,奎龄在抚衙后院的荷花池里自沉而死。时年三十九岁。尸体直到第二天夜里才被人发现,而其时,这座抚衙已然换回了它原先的主人。
历史上很多所谓的大事件,在它发生的当时,其实并没有多少值得大书特书的地方。九月十四日夜里,刘文藻率领“义师”改易了旗帜,挥舞着用白布草草制成的“汉”“革命军”等大旗,浩浩荡荡开进省城,中途连一枪也不曾放过。街头巷尾,许多住家铺户的房檐上,早早竖起各色小旗来,虽然式样、颜色均各有差,但顺应大势望风而降之心却是相同。这里面,很有柯民佑的一份功劳。他先找了巡警道刘寿珊来,以利害说之。刘寿珊是个明白人,之前已晓得事不可为,现在听藩台大人的口风,心里更是有数了,反而是自己直截了当说道:既然大势已去,他也不想螳臂当车,不过,解散巡警可以,投降的事他是不做的。柯民佑满口应承,答应即刻送他出城。刘寿珊又提出来,要当面向奎龄辞行。柯民佑也应允,亲自陪他来在抚衙。这时二人还均不知前晚上奎龄已然自尽了,衙署里遍寻不见,没奈何,刘寿珊走到大堂上,便在御笔亲题“泽润丞黎”的匾额下恭恭敬敬行了跪拜大礼,大哭三声,这才别去。柯民佑送他出城,望见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了官道尽处,心里怅然之余,却也放下了一块大石。随后,他把城内大小官员、有头面的士绅都叫到藩署来,说明情况,听凭他们自决。他话未说完,堂前已哀声一片。有人便学刘寿珊,抢在事变以前,远远离开省城这块是非之地;也有两个宁死不食周粟的,回去以后以不同的法子自尽了;更多的哀归哀,反正哀过了也算对人对己有了交代,遂就心安理得做了顺民。至此大局已定。柯民佑将消息通知了城外的刘文藻。刘文藻也不慌忙,仍是在约定的时候率军入城,一路通行无阻,径直到了抚衙门前,将旗杆上的龙旗下了,转升上“革命军”的大旗。省城光复的过程,大致便是如此了。
刘文藻站在旗下,仰面上望。回想自己数年来的苦心谋划,险些翻成泡影,总算老天待他不薄,仍旧让他达成所愿,什么大清朝,什么革命党,争来争去,最后不还是他刘文藻为主?此刻想来,欣喜、感慨之余,不由得在心里连道了好几声“侥幸”。
接下来,他本想去会一会奎龄。对这个人,他到底怀着什么样的感情,自己也说不清。对柯民佑说的那番话固是不假,但以他这样一个自视极高的人,竟会被奎龄谈笑间逼得束手认输,实是他生平从所未有的奇耻大辱。尤其是——他心里明镜似的——若不是时不予彼,现在鹿死谁手,犹未可知哩。他急着要见他一面,并不为折辱他,更不会杀他,而是要亲眼见他在自己面前低下头,才能解开这个结。这是这场波澜不兴的光复行动中他最大的乐趣了。
然而,他没能实现这个愿望。当士兵搜索整座衙署,最后从后院的池塘里捞出奎龄尸首的时候,刘文藻内心的失望几乎难以用言语形容。他走近去看他,见他浑身湿淋淋的,犹自衣冠整齐,面目如生。身边有人说,奎龄昨日在绮望楼喝得大醉,定是走到这里时,失足落水溺毙的。其他人也点头附和。刘文藻听他们议论,忽地发了声笑。
“他是故意的啊……”他这样说着,落寞地走开去了。
光复既然成功,其余发布檄文、张贴文告、维持治安诸事宜也有条不紊逐一进行。刘文藻将邵祖武、杨殿卿等革命党人邀来抚衙,商议大计。其实早在起事以前,关于临时军政府的机构、人选及其他各项问题,众人就已经交流过意见,有了大致结果。这时所谓商议,不过是程序文章。邵祖武当下以刘文藻功大,推举刘出任临时军政府的大都督。与会诸人,倒有一多半是刘文藻的下属,对此自无异议。刘文藻本来忌惮的唯有杨殿卿一人,虽然省城此刻在自己控制之下,但杨殿卿若念着旧仇,当面反对,闹将起来,也着实不好应付。好在杨殿卿并未显出来不妥,表决的时候,他同大家一样,也举了手。刘文藻心中方始大定,假意推脱了几回,实在推不过去,这才答应就职,又说了一番慷慨激昂的话,愿意联同诸位,推翻满清,戮力共和云云。其余诸人,也分司其职,邵祖武和杨殿卿分别出任了临时军政府的外交司司长和民政司副司长。会上同时决定,于次日发表联名通电,宣布独立,承认共和。会议结束以后,士兵朝天鸣枪,欢庆胜利——这也是这个具有深远历史意义的夜晚里几乎唯一的响动了。
以刘文藻之精明,自然不会相信杨殿卿真肯捐弃前仇,衷心合作,然亦只道是他为形势计,不得不如此耳。却不料杨殿卿另有打算。
早在前一日,他得知刘文藻定于次夜发动,而奎龄方面已经无力与抗,料来举事必成,于是通知了城外的舒二,教他赶紧将消息报于万堂主知道——再不能尽快搞定顾崇文,待刘文藻根基坐稳,便愈发难以动他了。至于他自己,则仍是和其他革命同志一道,兴兴轰轰地参加了十四日夜的“光复之役”。事情一码归一码,他是老革命了,绝不会因为它在过程上的轻而易举看轻它的分量:“光复功臣”的名头,是政治家的必争之地,漂漂亮亮做好了这一件,抵得过在别的事情上做成一百件。他找了匹高头大马骑了,跟在其中一支“义师”里,浩浩荡荡入了城,兵不血刃接收了十几处重要衙署,命人即刻收缴印信,清点库物,并派专人对诸如官钱局、电报局、钱庄、教堂等要害之所加以保护。诸事处理已毕,正逢刘文藻差人来请他赴会,参与磋商临时军政府成立大计,他欣然前往,在会上也是和气当先,绝不做半点出格的事,只跟着众人举手便罢。但会议一结束,他便匆匆离开,径直去见一个人——《华观报》的主笔邓桂心。
这不是他心血来潮。早在与春山堂联合之初,他就想好了要利用舆论的力量。而夹袋里恰好有一个邓桂心在。无论《华观报》的影响力,还是“辛汉”的文名,都担得来这个任务。
他来到报社,已是十五日凌晨,但报社里却是一副热火朝天的景象,灯火通明,从这些热血青年身上迸发出来的狂热劲儿几乎要将逼仄的工作间撑破了。从后面的房间传出来开足马力的机器声和比平日浓重得多的油墨味道,但现在这个时候,又有谁会在乎呢?有人跳到桌子上去,挥舞着手臂大声喊道:“今天,我省全体人民终于脱离了地狱,获得了新生!属于我们这一代人的新篇章,就从今天这个晚上开始,用我们的血和汗水,去尽情地书写吧!”众人跺脚、拍手、拥抱,用手里拿得到的任何东西,笔、镇尺、墨盒子、木棒、皮鞋……拍打着桌子和墙壁,疯了似的高唱、嘶喊,流着热泪。置身在这群年轻人中间,很难不被他们的激情感染。杨殿卿一样心潮澎湃:他们胸膛里埋藏了许久的梦想终于实现了,这个晚上他们将会永远铭记,从这个角度上说,怎么来评价今晚都不为过。只是,偏是他这个真正的革命者,却不能如他们一样,尽情分享这本来最简单也是最纯粹的快乐……或许,这原该是身在其中所必须要付出的代价吧。
他四处张望,没看见邓桂心,问身边的一个人:“邓桂心在吗?”
“什——么?”声音太嘈杂了,那个人大声嚷嚷。
“我问你们的主笔,邓桂心!”
“哦!”那人指了指后面。杨殿卿点点头,挤过人群,走到后面来。
后面屋里,油印机“吱吱”地响得很急。邓桂心和另一个师傅正满头大汗地赶印最新一期的报纸。报纸的头条上,醒目的“光复”字样赫然可见。杨殿卿站在门外,喊了他一声。邓桂心一抬头,认出他来,欢喜得什么似的,两步便跃出来,握住了他手,激动地道:“杨先生,这个时候你还会来,你让我……你让我说什么好!”他提高了嗓门,对着前面喊道:“各位,这就是……”杨殿卿一把拉住他,摆手道:“哎!别说我在这里。”
邓桂心吃了一惊,才晓得这里面有事。于是又往后面走,开了后门,引他到了后巷,才道:“怎么?没出什么事吧?”
“眼下还没有。往后去就不知道了。”
邓桂心看着他,等他说下去。
虽然被门板隔着,兴奋的喧闹声仍然清晰地传到这里来。“真是一个狂欢的晚上啊,”他说,“这里面的曲折,你应该比他们知道更多一些吧?”
“嗯,是吧。”
喧闹的声浪忽地又涨响了。大家又在为什么欢呼。杨殿卿的嘴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
“这个时候,原不该说煞风景的话。不过……我刚在巡抚衙门开完会,直接过来找你。”他把会议结果简略跟邓桂心说了一下。邓桂心欢然道:“啊!原来杨先生已经出任了民政司副司长!太好了!还有别的同志……”
“不,不是这样。你只要仔细想一想就能明白,实权都在刘文藻的手里。”
话说到这里,邓桂心终于了解他的来意了。“原来……可是,刘文藻是你们自己找回来的啊。”
杨殿卿默然。“不是我。”他只能这样回答。
“那么,别的人呢?他们知道吗?”
又是沉默。
“我知道了。”邓桂心有些踌躇,“虽然,本来也只是权宜之计,但省城刚刚光复,在这个时候就……不是太好吧。”
杨殿卿却道:“就是要在这个时候,等他屁股坐稳了,再搬开可就难了。八月十八那天晚上,你也在城里,尸体堆得像小山一样,水沟里都是红色的,记得吗?那都是我们最最忠诚的同志啊!他们现在当作忘记了,我不能!这笔血债我一定要讨回来。对象有两个。一个是奎龄,已经死了。还有一个就是他。我绝不容许一个革命的刽子手堂堂地坐在那上面……”他说不下去了。
邓桂心考虑了好一会儿:“杨先生,我是站在您这边的。我可以帮您做些我们能做的,但,不是《华观报》。您明白我的意思吗?我是说,偷偷地,让更多人知道真相,而不是正面地,那样太不明智了。不过,光有这些还不行。”
“我知道,已经有了一个人选。”杨殿卿不能再藏着掖着了。
“是顾崇文。”
邓桂心又惊又喜:“顾崇文倒戈了?带着那些军队?”这样的大事,他居然事前一点风声也没得到。杨殿卿察觉到其中有来自于报人的职业敏感性。“嗨!”他提醒他。
邓桂心笑起来,拍拍胸口。
“这样倒是行了。可是,这不像是他啊。他同意了?”
“春山堂还在做工作,不过,问题不大。”
“春山堂?我不明白。”
……是的,他们之间有过节,顾崇文捣毁了墓碑镇,不过,现在形势变了,他们不想追究这件事……这里面很复杂,说来话长……
好在邓桂心没有强要他把来龙去脉讲清楚。“有军队,没野心,顾崇文是一个好人选。而且,官声上他要比刘文藻好多了。上个月,好几家大报都写过他,他在瑞兴县兴利除弊,惩办劣绅,施惠于民,单是以六十文一升米的价钱平粜给老百姓这一项,便不知救活了多少性命,各地交口称颂,报章上更有写他是‘青天再世’的,若真推他出来,较之刘文藻,在民意上绝对大大占优。这样吧,你得空帮我引见引见,我想见见顾崇文方面的人,或者是春山堂的也行,多了解一些情况,然后再看我这边怎么做,如何?”
杨殿卿点头。这要求很合理。他邓桂心再热血,也不能只听了他一面之词,便冒冒失失拿一支笔去同坐拥几个营军力的新任临时军政府大都督斗。现在,他只有寄希望于春山堂那头了。
3
(九月十五)
万延春那边以为,顾同一行于九月十一日晚上出发,便快马加鞭日夜兼程,总也得七八天才能赶到边城。却不料顾崇文此时已得知了他们下落,救妻女心切,正率领大军全速赶来,结果十五日下午,两下迎个正着。顾崇文在后队里,听说春山堂派人前来请降,其中一个竟就是顾同,不禁惊喜交集,亲自赶到前面来见。顾同远远看见老爷来了,“哇”的一声,先哭成了个泪人儿,顾崇文也泪水纵横,忙问他主母小姐安好,顾同答了都好,顾崇文这才放心,哽咽道:“我也不求别的,只要他们将我家小毫发无损送回来,我统统放过了他们便是。”
顾同“啊”了一声,接不上来话。顾崇文见他神色有异,奇道:“怎么?不是吗?”
“不是什么?”
“不是说,他们放了你来,是来请降的吗?”
“呃……不,不算是。”
“那是?”
顾同凑近去,低着声音,吞吞吐吐说了几句。没等他说完,顾崇文眼眉就立起来了,挥手一巴掌打过去。顾同有了上回的经验,早在提防着,顾崇文这边一抬手,他“扑通”一声就坐地下了,这回的巴掌便没挨上,委委屈屈地道:“奶奶要打,您也要打。又不是我说的,我多冤哪……而且,小姐自个儿也肯了。”
“你说什么!”顾崇文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胡说!什么肯了!她怎么会肯的!”
“是真的。小姐说,为了她的事让老父亲操心,心里万分难过,许了这门亲,这些麻烦事就没有了。而且,在名节上……”
顾崇文喝道:“你住口!”事关他女儿名节,他自然不愿顾同当着大伙的面口无遮拦地便说出来。虽然此事军中早无人不知,但在他毕竟放不下这个脸。“你进来说话!”拉了顾同,走进营帐去了。
在大约一个时辰以前,也就是这天中午,一四五标曾经经过一个小县城。霍景旸不记得他的名字了,他也压根没有想记。他只是跟着队伍,像寄生在它里面,队伍走就走,队伍歇下他也歇下,吃饭,睡觉。他断了一条腿,骑马有些吃力,但还是能骑。沿途不断得到坏消息:上海、贵州相继宣布独立。他们仿佛行走在结着薄冰的湖面上,到处回响着惊心动魄的碎裂声。而他没有别的去处。这里,一四五标,一个一点也不欢迎他,甚至还敌视着他的地方,已经是他所剩的唯一了。
军队在小县城停留了不到一个钟,稍事休息,吃中午饭。霍景旸没有食欲,别人吃饭,他一个人“笃笃”地走到县城里去。有军队过境,老百姓走避不迭,这时候街上冷冷清清,拐杖一记记敲在石板路上,愈发的响亮。他是想找县城的报馆,看有什么新闻可以看。但这县城真的太小了,不用说报馆,连报纸也没一张。他失望地又走回来。经过一处铺舍,听到里面几个铺兵正在说话,其中一个道:“……都在这么说,那还有假?听说革命党都是白盔白甲,是为朱明皇帝吊孝来的。反正这会儿,省城又是新人换了旧人了。新来那个旗人,屁股没坐几天,死了。名儿也变了,说是现在叫都督了,可人呢,仍旧还是原来的那个刘巡抚……”
霍景旸听得真真地,心里“扑通”一跳,忙走进来。铺舍里共是三个铺兵,其中一个身上汗蒸蒸地,正脱光了膀子在那儿抹身,刚才说话的便是他。三个人见突然走进一个官儿来,呆了呆,忙都要跪。霍景旸一摆手:“免了。”对那人道,“方才你说省城如何,可当真吗?”
那人答道:“回老爷,小的没亲眼看见,我是打前面回来,都在那么说。”
“说的什么,你详细些道来。”
“哎。”那人便把听到的关于省城的变故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在霍景旸听来,其中所涉细节自然有许多荒诞不经之处,不过传闻大抵如此,而其间种种关要,却无不与他先前知道的合符若节,想来多半不假。他静静听着,脸上慢慢泛起冷笑来。
“……老爷?”
他回过神来。那人已经没再说下去了,三个铺兵定定地看他。从他们惊栗的样子上,不难想象此刻自己脸上是怎么副表情。
“没你们的事。”
他挥了挥手,走出铺舍。
大中午的,阳光正暖和,但他身上却觉得森冷。冰终于还是裂到他脚面下来了。
“刘文藻,”他反复念着这个名字,“嘿嘿”地冷笑。“他机关算尽,终于还是教他做成了。”
他回到队伍里,对谁也没有说这个事。不需要他来开口。再往前去,到明天,甚或就是今天晚些时候,就都知道了。
那件事以后,大概过了一个时辰。当时队伍正行进在路上,忽然停了下来,不大一会儿工夫,一名亲兵飞马从前面奔下来,说顾大人请他过去相见。霍景旸还当是省城的事顾崇文也收着风了,并不多问,策马便行。等到了前面营帐里,才知不是。
顾同畏畏缩缩地,把事情的经过和此行的原委重说了一遍。顾崇文站在边上,一边搓手,一边叹气,脸上青一阵红一阵。
霍景旸终于听明白了。他愣了一会儿,忽地大笑,直笑得前仰后合,止声不住。顾崇文恼羞成怒道:“我找你来,不是叫你听笑话来的!”
“不是笑话,是你。”他仍是在笑:“你既然发怒,拒绝他就是了,又叫我来做什么?”
“这……”顾崇文不禁语塞,隔了一会儿,才颓然道:“不找你找哪个?都是你闹出来的。你没听他说吗,我要不从他此议,宁可玉石俱焚,也不把妻女还我。”
霍景旸笑道:“虚声恫吓,这你也相信?”
顾崇文叹道:“唉,不是你家人,你自然好说这样的话,在我,则是宁信其有的。”
霍景旸的嗤笑讥讽,大抵是他此刻内心的愤懑催发出来的,这时见顾崇文神情转哀,心里微觉不忍,何况顾崇文说得不错,这事上他确是有亏欠他,于是稍稍收了狂态,想了想道:“好端端地,突然要同你联姻,这里面必有缘故。须得先弄明白了此节,才好回应他。顾同,你且把前后经过再跟我讲讲,不必拐弯抹角,照直说就是。”
顾同应了一声,又开始说第三遍。但他本来知道的就少,又怕那些诓骗主母的伎俩露了马脚,说话里总是七折八扣。霍景旸细听下来,并没有新的收获,转念道:“不是还有另外几个吗?他们想必知道些奥妙。”
顾崇文晓得他的手段,忙道:“你别乱来。”
霍景旸笑道:“乱来?没他们几个来,等军队赶到那里,几百个也一样杀了。莫不成,你心里早已是肯了吗?”这话又是在戳顾崇文的肺管子,为了便是要看他又是气恼、又是无可奈何的脓包样。他既已决定帮他了,即也不再欠他,反而可以肆无忌惮嘲笑个痛快。果然顾崇文脸上变色,却又作声不得。霍景旸看见他这副样子,愈发笑得快意和恶毒。大笑声中,一拐一拐地出帐去了。
从前在省城,霍景旸便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如今到了这步田地,身心俱受重创,行事只有更加偏激。这几个和顾同一道来的春山堂会众也是倒霉,初到军中时,顾崇文还吩咐好吃好喝,不许怠慢,哪知言犹在耳,竟就碰上这个煞星。只听得霹雳一声,被横拖竖拽了去,剥得赤条条绑了,拖到一处帐篷里,丢到一个只有一条腿的官儿跟前。那官样貌倒还斯文,也不刻意凶巴巴作态,只两只眼睛鬼火磷磷,叫人先打心底生出寒意来。只听他问道:“你们几个是万延春身边的人吗?”
其中一个大声道:“我们来这里,自然是受堂主差派。你突然这样子对待我们,是什么道理?”
霍景旸劈手掴了他一记:“你是什么人,也配这么跟我说话!春山堂向来作恶多端,刚刚又被袭破老巢,你们不思报仇还罢了,怎么反倒换了一副面孔,来攀这门亲事,我很好奇究竟是为了什么。你们被万延春派来这里,想必是千挑万选过,自命好汉的。我也就不玩先礼后兵那一套,你痛痛快快说了,大家相安无事。”
那人果然倔强,昂首道:“满清早晚便完,堂主仁慈,不计前嫌,想拉你们这些清狗一把,你们不识好歹,那还有什么好说!”
“是这样吗?”
“当然!”
“没别的了?”
“没别的了。”
霍景旸点点头。帐篷里有一个炉子,火烧得正旺。这是他一早吩咐预备的(预备的可不止这一样)。他操起把火钳,从炉子里夹了块炭,烧得通通红,一转身,捅进了那人嘴里去。他原是背对着那人,那人瞧不见他做了什么,被热炭一下子捅进来,痛得血全涌到脸上,两只眼睛瞪得快裂了,全身抖颤起来,偏又不能喊,只有拼死命咬住。霍景旸一些也不放松,拿火钳顶着,一点点把炭硬顶入他喉咙里去。直把那人痛得在地上打滚,“嗬嗬”地乱吼,别个声响一点也发不出来了。霍景旸冷冷地看他,道:“你自己说的,没别的话好说了,那么,以后也不用再说了。”
其余几人绑在下面,又是惊恐,又是愤恨。
“你好毒的手段!”
霍景旸眼皮也不抬一下:“你们这些贼胚子,敬酒不吃,自然是这个结果。”
有人突然大叫起来:“我……我知道你是谁了,你是那个姓霍的……霍景旸!”
在他喊出来的那个瞬间,霍景旸居然像是迷茫了片刻。“霍景旸……”他轻轻念着自己的名字,声音听起来竟有些悲伤。不过那只是一会儿的工夫,冷酷很快就回到了他脸上。
“是啊,我就是。现在,你们会永远记住我了。”
士兵从各处聚拢来,三五成群地围在营帐外面,攒着眉,龇着牙,听里面发出来的惨叫声。这些兵也不是善茬儿,但叫声这样凄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像把锯子“吱嘎嘎”地锯在他们心上,令他们汗毛淋淋。不久便见抬了一个出来,已是不成人形了,偏生还活着,哑哑地发出不知所谓的声音,痛苦地捯着气。过了一阵,又抬出来一个,样子比上一个还惨,身上一半好的,另一半则已经碎了,连抬的兵自个儿也不敢看,一路血混着肉块滴里耷拉往下直掉……好在没有第三个了。因为不需要。霍景旸已经知道了他想知道的一切。
那几个人不是什么都知道。他们没跟着万延春和李揖唐去省城,更不会知道堂主军师跟那个叫杨殿卿的革命党密谈过什么。但他们吐露的讯息已足够霍景旸用才智将空白处勾连起来,并触摸到整个事件的真相。省城的事变发生在昨天夜里,那么从时间上推算,当万延春他们去省城的时候,革命党和刘文藻的合作一定已经开始了,在这种情况下,靠依附革命党来讨生活的春山堂绝没有放弃那头、反过来讨好还看不到出路的顾崇文这一支的道理。唯一的解释只能是,不论是革命党信不过刘文藻也好,还是对刘文藻当日伙同奎龄联手发动屠杀耿耿于怀也罢,两方的合作不过是虚与委蛇,革命党一直在暗中寻找可以替代刘文藻的、同时也让他们更加放心的人选(霍景旸这时候自然不会想到,到目前为止,这一切还不过是杨殿卿和春山堂之间的私谋而已)。而这个人选——放眼望去,除了顾崇文,几乎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一定是这样!万延春、李揖唐和杨殿卿之间的密谈,绝不会离开这个题目太远。而春山堂也一定是出于这个原因,才想到利用顾家妻女这张牌,向顾崇文提出联姻要求,所图谋的,不外乎便是将来事成之后的权力荣华了。
他在脑海中勾勒出了整个事件的大模样。然而,他心里感觉不到丝毫喜悦,相反,这让他难受,还有鄙夷。他是一个孤高的剑客,却活在一个肮脏、丑陋的世界里,没有哪一个对手值得他尊敬,偏偏落败的却是他自己——有一个瞬间,他眼前闪过去周汉城的名字,但……那个人不也一样失败了吗?
在他眼里,春山堂如同蝼蚁般渺小和卑贱。他站在真相上,高高地俯视他们,嘴角的笑容益发不屑和冷峭。
“想爬上来?他们也配!”
他走出帐篷。帐篷外面站满了兵,目光集中在他身上,那里面充满着排斥和憎恶。然而这反倒契合了他此刻的心境。他毫不畏缩地对视他们,直到把他们的目光都顶回去,默默为他让开一条路。他从他们中间走过,“笃笃笃”地,像一个与世界对抗的英雄。
走在半道上,他改变了主意。
——他应该去促成它。
他这样想着,忍不住又笑。这次不是冷峭的笑,而更像……恶作剧。他已经被从这个大舞台上赶下来了,不过,能恶心恶心他们也好。譬如刘文藻,现在他由巡抚改做了都督,一切都遂了心愿,一定正得意得很吧,自己偏把顾崇文扶起来做他的对头,不管两方到头来谁输谁赢,总之是要他寝食难安;再譬如顾崇文,他不是一心想救回妻女,之后便退隐田园,远远避开这些是非的吗?这个迂人,到现在这个时候,还在做他不染时尘,全身而退的美梦哩!我偏要他晓得,即便他得回来妻女,一切也不会尽复旧观了,他会得到她们,但不是像他想的那样,而且,他要付出代价(做什么事,无论成与不成,都是要有代价的。他忍不住去看他的断腿……)。他想要退,想要和这个时代撇干净,自己偏要他留下来,还要把许许多多麻烦事牢牢捆在他身上,这样才有趣……顾崇文打死也想不到有一天会和春山堂这样的人家结亲家吧?呵呵……“只便宜了那些贼胚子!”他想。
他走进营帐,脸上紧绷着,一点瞧不出来。顾崇文忙问:“如何?”
霍景旸闭着眼睛,不来答他。顾崇文又问了好几声。霍景旸心里暗笑,脸上反刻意显得凝重。好半天才道:“我只问敬之兄一句话。在你心里,可有与乱党决死一战的信心与勇气吗?”
顾崇文道:“你这叫什么话?这些兵难道是摆设?只要能救回妻女,我岂惜一战!”
霍景旸却道:“此一时,彼一时。此前在你想来,要对付的不过春山堂数百乌合,你当然不惜一战。只可惜……”他故意停下来,缓缓摇头。
顾崇文急道:“可惜什么?”
霍景旸却并不遽答,只点手唤个兵进来,教传令下去,让一队兵到前面大镇店上打探省城消息,速去速回。顾崇文一头雾水。霍景旸道:“你且慢问。等探子回来再议。”
那队兵去了大半个时辰,果然打探到省城事变的确切消息,飞马回来报讯。这事霍景旸早已知晓,此时听探子叙说,不过了解得更为详尽而已。顾崇文则惊得目瞪口呆:“你说的……便是这个了?”
霍景旸道:“正是。省城一失,情势立时有了翻覆。乱党无论声势、心气、实力上,都与从前不可同日而语。何况又有刘文藻那一支以为倚助。现在挥师杀上去,敌人不止有春山堂,而是要与那些乱党以及刘文藻全体为敌。胜算几何,怕也不用我多说。也难怪他春山堂会气焰嚣张了。”
他这番话半真半假,不过拿来唬一唬顾崇文。果然顾崇文呆了半晌,颓然坐倒,哀叹道:“想我一生安分守己,不与人争,更不曾害过人,怎的我妻女这场劫难,到此刻还不见消?这该如何是好?”
顾同在旁边凑过来,插话道:“要不然……便许了他的?”
顾崇文劈手便是一巴掌。这回顾同可没躲开,脸上挨了下狠的,疼得龇牙咧嘴。顾崇文问霍景旸:“事到如今,只有你能教我。”
霍景旸却道:“教我是教不来的,事关敬之兄至亲,只有你自家决断。”顾崇文只当他推脱,又要再求,霍景旸摆摆手,接着道:“我能做的,不过把看到的解给你看——此间有一个大关键在。眼下革命党占了省城,把巡抚衙门改做临时军政府,把刘文藻捧出来做都督。敬之兄请想,这春山堂向来同革命党沆瀣一气,现在革命党得了势,他不去巴巴地捧他们的臭脚,反要来同你联姻,岂不是大大的反常吗?”
“是啊!的确是反常。你说是为什么?”
霍景旸伸出两根指头:“你怎么忘了,八月十八那天晚上,省城边城两地,同时发生了一桩大事件。敬之兄心里多半只记得边城的,可省城的那桩呢?”
顾崇文“啊”了一声,顿时恍然,惊讶道:“你是说……革命党利用刘文藻达成第一步,然后,再图谋推翻他?可是,刘文藻岂是甘心为人棋子的人,再说,照我估量,革命党的实力当是及不上刘文藻……”他这样说着,一边看霍景旸——霍景旸却只笑吟吟地看他——他忽地又“啊”了一声,大睁着眼睛,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霍景旸微笑道:“你想到了?”
顾崇文呆呆地望着某处,木然点头。
“革命党有心拉你入伙,而且,你生性恬退,与世无争,相处起来可比刘文藻容易得多,革命党拉了你去,将来便让你坐他的位子,也大有可能,要不然,春山堂上赶着来同你攀亲戚做什么?”
顾崇文急道:“你知道我的。便带这一支兵,我也已然硬着头皮,勉力为之,哪里还愿越陷越深,做什么劳什子都督嘛!”
霍景旸笑道:“你既不愿,那便难了。革命党拉不拢你,事情就两说了。时间一长,等刘文藻根基站稳,革命党见难以撼动,也只好识时务,到了那时,这联盟便是假的也成了真。而你拒绝入伙,自然就成了敌人,再率兵往上一逼,只有逼得他们自己抱了团,对你群起而攻之。所以我先前才问,真打起来,你心里可有与他们死战而胜的信心与勇气吗?”
顾崇文哑然。
霍景旸又道:“何况,大清江山眼看不保,将来多半是这些人的天下。即使你战而胜之,夺回妻女,又能怎么样?结下来这个仇,我怕你便是退隐了,日子也不得安稳哩。”
顾崇文霍地一惊,似是想说什么,终于又归于无言。
霍景旸接着道:“我说的关键,便是这里了。此刻形势盘根错节,但重心已悄然从省城转到了敬之兄你的身上。摆在你眼前的便只两条路,无论你走哪一条,都将对眼前形势产生绝大影响。当然,令阃与令爱的安危,也便在顾兄一念之间了。”
顾崇文细品他话里的含意,不觉茫然若失,喃喃道:“原来……你也是这个意思……”
顾同苦着脸,在一旁插嘴道:“可不是?我也是这个意思。”
顾崇文喝他:“有你什么事!”
霍景旸摇头笑道:“非也。我说了,我只是将看到的解给你看,余下的,但凭顾兄自决。”说着,他拿袖子掸了掸衣尘,施施然走出营帐去了。
他样子看起来超然,但心里却不是。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他已经把顾崇文看透了:那个人不会有魄力选择作战,而只会顺从地走去另一个方向,然后……他站住,回身望那营帐。他纯粹是因为恶作剧才这样做的吗?他轻视他,戏侮他,从来也没有放他在眼里过,可同时,他难道不是在把他当作替身,让他去实现那些自己已经错过了的荣耀与梦想吗?他到底对他怀着怎么样的感情,恐怕连自己也说不清吧。
4
(九月十六)
不出霍景旸所料,在这天晚些时候,顾崇文终于下了最后的决心。他一面命大军继续前行,一面亲笔写了一封回书。顾同一行来时,原是带有信鸽,便由飞鸽传书星夜送达位于省城徐半拉子处的鸽站。徐半拉子接到回音,不敢怠慢,即刻动身向堂主传讯。等回书到在万延春那里,已是十六日的夜间了。
万延春一接到回书,急忙展读。顾崇文的信写得文绉绉的,骈四俪六,他不大确定写的什么,只大约觉得事情有门儿。忙拿去给李揖唐。李揖唐看不数行,喜动颜色,拊掌道:“大事成矣!”
“姓顾的应承了?”
李揖唐笑道:“他想只订立婚约,然后便接回他老婆孩子去。呵呵,哪有这样的便宜事!他既然应承了,咱们便要趁热打铁,半步不可放松。”
万延春道:“我们原先也是这样说的,只要他肯答应,便要尽快把这门亲事做实喽,教他再没有反口处。不过……”他撮着牙花,“成婚总要有一个地方。在哪里?他的军营?老婆孩子都到了他手上,他脸一变,咱们就是自投罗网,喜堂保不准就成了修罗场——断不可行!只有让他过我们这边来。可别忘了,咱们还是借的人家长枪会的地头栖身,长枪会怎么办?他们会容我们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操办这个吗?朱乾振的丧事,朱阿秀的婚约,无一不是大问题。他们要是不答应,这事就悬乎啊。这下子不成了两头堵了吗?”
李揖唐也皱眉:“我原先想挑拨长枪会内乱,只要他乱,我便有隙可乘。没想到朱阿秀这个妮子,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生生将那些人压服住了。现在,长枪会弄不动,和顾崇文的联姻又拖不得,真真麻烦得紧。”
正说着,外面有人来报,说长枪会贺西雷来了,想见堂主说话。万延春道:“说曹操,曹操到。请。”
少顷,外面脚步声响。两人迎出去相见。贺西雷叙了礼,开门见山道:“这个时候过来,多有打扰。有一件事,不知二位收到风了没有?”
“什么事?”
“顾崇文那一支,几天前突然动了,离开边城,看势头正是往这边来。二位可知道吗?”
万李二人交换一个眼色,李揖唐摇头道:“不知。”
贺西雷似乎不信,道:“原来二位也不知道,我还当顾崇文得了信,上赶着来和堂主结亲家哩。”
二人一窘。李揖唐道:“贺兄开玩笑,我们当真不知。”
贺西雷一摆手:“军师说不知,那就是不知了。大家绿林一脉,我想二位不会真个做出背约之事的。”二人唯唯而应。贺西雷又道:“既然这样,我也就当给二位传个话。清兵离这里还有三四天路程,可说转眼便到,还请贵堂早做准备。告辞。”
李揖唐忽地想到一事:“清兵势大,贵会总把子以下,有什么打算?”
贺西雷昂然道:“军师没听说吗,省城已得了手,杀了奎龄,成立了军政府。一句话,现在不比从前,是该咱们扬眉吐气的时候了。此时同清兵相遇,正好给他来个迎头痛击!”
李揖唐心里很是失望。方才他突然想到,若顾崇文率军杀到,长枪会自知不敌,避走它处,一切麻烦便迎刃而解,哪知长枪会毫无退缩之意。忍不住又道:“贺兄好气概。不过一四五标训练有素,非是寻常清军可比,咱们都见识过的,这……”
贺西雷道:“倒是也有人这么说,不过大多数兄弟都憋着一股劲,要为朱老大报仇。打仗首要的是士气,大伙儿士气高涨,以弱敌强,未必便不可为。”
李揖唐奇道:“怎么?周汉城他们也在军中吗?”
贺西雷道:“似乎不是。而且总把子说得清楚,周汉城是革命党的要人,关系非同一般,他在这桩事里有没有责任,即有,又担多少责任,都要查明真相之后,再秉公处置,切不可听人一面之词,鲁莽行事。”
他这话,明明是在说李揖唐。李揖唐干笑了两声。万延春把话岔开去道:“上次朱老大落葬,我和揖唐说话不当,惹得贵会弟兄们不高兴,心里头很是不安。不晓得有没有给贺兄添什么麻烦?”
“我倒是没什么……”贺西雷脱口说了这一句,随即改口道:“长枪会纪律森严,弟兄们上头,有各位管事、执法,三老四少,各位当家,有管有辖,号令如一,又有什么麻烦了。”
万延春点头道:“那是。”走走说说,一路把贺西雷送了出去。
两人一道回来。心里都在想事情,谁也没说话。上阶的时候,万延春忽道:“那贺西雷……”偏巧李揖唐也正开口道:“我想贺西雷他……”二人相顾莞尔。李揖唐道:“堂主是怎么看的?”
万延春道:“原来我们想的是一样的事。你既开口,想必有见。说来听听。”
李揖唐道:“有见未必。上回的事情以后,长枪会一无动静,我只当那些话没起到效果,但方才看贺西雷的神色,显然欲盖弥彰——一定有事发生。备不住那是锅热油,表面不冒热气,底下可烧得很哩。”
“派人过去摸摸底?”
“怕不容易。不过,能探到些蛛丝马迹也好。”
万延春派了队人,让他们以防御互助的名义过到长枪会那边打探消息。可仅过了半个时辰,他们就被送回来了。长枪会说得清楚:不需要互通有无,他们会自己解决所有问题。这么短的时间里,这些人根本来不及有所发现。
只除了一个。
“我听到人说,十三日那天晚上,有一个人死了。”
“怎么死的?发生什么了?”
“我不知道。我一开口问,就都守口如瓶了,没一个肯说。我只听到,死的好像是一个孩子,是朱阿秀身边的人,叫……”
九月十三日,李揖唐在朱乾振灵柩前的那番陈词,对长枪会众人而言,犹如一颗巨石投下。大家在朱乾振落葬之时尚勉强克制,等葬仪一结束,万延春、李揖唐等人告退,四周围没了外人,当场便有人大喊“报仇”。朱阿秀横眉喝止道:“我父亲刚刚落葬,抔土未干,你们居然就敢在他坟前咆哮吵嚷,算什么道理!”众人被她当头这么一喝,声音不由得轻了。领头的叫邱拔贵,也是会里一条好汉,被她这顶大帽子压住了,一时争辩不得,在坟头上一跪,劈劈啪啪抽了自己十几个大嘴巴,也不言语,起身悻悻地先走了。余下众人便也跟着散了。
在李揖唐说出实情的时候,朱阿秀的脑海里一片空白。
不是震惊。她是仅有的几个在那晚突袭发生以前,对山上山下各方面力量间错综复杂的关系有着深刻洞察的人之一。假使没有内应,清兵断无可能突然杀上。而马凤云又是一早与清军有关系的。当时周汉城等人势危,再有延宕,必无幸理。因而出此下策,虽然匪夷所思,却也不是为情理之所无。她实际早有了这样的念头,只是不愿去面对,且也想不明白即使有马凤云做内应,清兵又怎么会如此轻易便袭入墓碑镇?索性便拿这一点来推搪——既推搪旁人,也推搪她自己。直到李揖唐说出来秘道的事,这个缺口一补上,整个真相在她心里便豁然贯通了。
她常常想起那天夜里,枪林弹雨当中,她同马凤云错身而过,只匆匆一瞥,连句话也来不及说。现在想来,他当时的痛苦与挣扎,分明都写在眼里。那是他最后一次深深望她。而她该做的,就是把那段短短的记忆珍藏起来,作为今后或平淡或悲苦的日子的慰藉,然后,祈求这辈子不要再遇见他。这是她能得到的最好结果。而假如她不顾一切地想要见他,或者,被命运推到他面前去,她深深相信,那里会有更坏的事情在等着她(他们)的。她能听得到锁扣“咔吧吧”合拢来的声响。这锁是父亲遗留给她全部的东西:对长枪会的责任是半把,父仇是另半把。它们现在合拢了,把她死死地锁在里面,一点空隙也没有留下。
事情当然不可能就这样过去。到傍晚时候,她发现不少弟兄摩拳擦掌,意欲有动。贺西雷跑来告诉她,有一队人在暗中准备家伙,似欲远行,可能想私自拉队伍去边城报仇。带头的,正是方才在朱乾振坟前闹了一回的邱拔贵。
怎么办?
朱阿秀低头想了一会儿。“把大家召集起来,开一个会吧。”她说。
这时候提出开会,有几方面目的:其一,李揖唐在葬仪上的那套说辞,未经验实,且用心叵测,不可轻信;其二,重申帮规纪律,不许大家私自行动;其三,再一次让大家明确,眼下外界形势一日数变,能否在此刻抢占要津,于长枪会日后发展至关重要。在会上,朱阿秀就这几点作了详述,最后道:“总而言之,希望大家能明白轻重缓急,先着手急务。等我们恢复元气,为自身在将来的新世界里谋得一席之地,到时候再商议别个事情不迟。大家以为如何?”
她这番话洋洋洒洒,前后说了有半个时辰,可直到她演说结束,询问意见,座中从始至终一片寂然。她向众人脸上看去,见有的低头思索,有的皱眉不语,有的则摆出一副暧昧的神情,拿古怪眼色不住看她,并无一个接她的话。朱阿秀心里光火,按捺着又问了一遍。又静了片刻,忽然座中有人“嘿嘿”一声冷笑。她循声看去,正是那个邱拔贵。
“你笑什么?”
邱拔贵两手一摊:“对不住,我没笑什么。”
“你既发笑,想必有话要说。说出来大伙一道听听。”
邱拔贵道:“好,你让我说,我就说。总把子刚才说了这许多,又总而言之言而总之的,太啰唆了。我替总把子来个总而言之,不过便是四个字——不想报仇!”
朱阿秀脸上变色:“你说什么!”跟着便见在座众人虽不出言应和,但不少人微微哂笑,显是颇以他这话为然,心里更是一凛。
邱拔贵摇头晃脑地道:“不是吗?你说这一大套,还不是为了在报仇上推三阻四。你说春山堂姓李的话不可信,你问问大家看,哪个看不见你说出这话来,气都是虚的!在山上的时候,你跟马凤云那狗贼眉来眼去,当大伙儿是瞎子啊!是有人想拉票人出去,我不怕老实说,那就是我!我不为别的,就为替老大报仇!说句得罪的话,女生外向,秀爷你再英雄,终归是个女的,胳膊肘朝外,指望你报仇,嘿嘿,我第一个信不过!”
“邱拔贵!”朱阿秀气得抖抖地,一时竟说不出别的话。
贺西雷也喝道:“邱拔贵,你撒什么泼!总把子在上,三老四少都在,什么时候轮到你胡说乱道!”一边打手势叫边上几个赶紧把邱拔贵按下来再说。可那些个看到了,只装装样子,并不真个去拉,更有的端然稳坐,连动也不动一下。
邱拔贵看在眼里,气焰益发盛了,大声道:“我邱拔贵不懂什么大道理,我只晓得,只有报了仇,长枪会才能抬起头来,才有心气接着做大事!这票人我带定了,你们哪个敢拦我,休怪兄弟不讲交情!”说着,把桌子一拍,气哼哼一个人走出去了。
他这么一搅和,这会也开不下去了。众人又闲坐了片刻,纷纷告辞。会议不欢而散。
贺西雷是最后一个走的。他满面愁容,在屋外头站了好一会儿,回头看见朱阿秀仍是坐在椅上不动,不由得轻轻叹了一声。朱阿秀在屋里听见了,问:“阿叔,是你吗?”
贺西雷走回到门口。
“是我。”
“你有话同我说?”
“唉,也没有。”
朱阿秀便不言语了。过了一阵,自个儿也叹了一声,道:“侄女终究是年轻,方才多亏了阿叔给我撑场面。”
贺西雷本待要走,听朱阿秀这么说,又停下来,道:“你是总把子,当着他们,我怎么也得帮你说话。但……”
朱阿秀点点头:“我晓得。”
“我知道你晓得。你同那个人有些情意,这个会里好多弟兄在传,要没这个事,怕也不会闹到这一步。本来,这事也不难处,多给你些时间,等那头淡了,自然也就理清了。可眼下……”他摇摇头,又道,“阿秀,你同万家的亲,是老大早定下来的,大伙儿知道那小子配不过你,可现在出了这样的事,反而每个人都盼着尽快把婚事办了,好让你收心。阿秀,这就是你的命。女儿家再强,也得认命。便退一步讲,好男子遍地都是,爹却只有一个,杀父之仇,比天还大。那个念想,你尽早断了吧,早断早好。”
朱阿秀眼红红地,呆呆地不语。
贺西雷又道:“老大把长枪会交给你,你便得担它起来。发扬光大是后话,至少,总不能折在你手里。方才会上的情形你看见了,也不止他邱拔贵一个。在报仇这回事上,你得尽快给大家一个交代,要不然……便分崩离析,也不是不可能。”他又叹了一回,道:“你好好想想,我瞧瞧他们去。”说着,摇着头,走出外面去了。
朱阿秀又呆坐了一阵。夜色早已深了,也不知这时是几更几点。忽然“噗”地一下,却是案上的明烛燃尽,眼前陡地一片漆黑。她心里一惊,回过神来,才发觉腮上不知什么时候落了微微的一点凉。
“来人!”
脚步声响。跟着,一点烛光亮了起来。是段小湖。
“什么事,秀爷?”
有了光亮,她的心稍稍落定了。
“没什么。”
“我看见蜡烛快熄了,去拿了两支来。”
段小湖把蜡烛插到烛台上去,屋里又变得明亮了。
“爷,您还真难。”
朱阿秀从后面拍他一记:“你晓得什么!”
段小湖撇撇嘴:“我有些不晓得,有些也晓得的。”他把桌案上的残茶点心一样样归置了,装到一个盘里。冷不丁来了句:“要不,你走了吧?”
“走?”
“是啊,他们没一个明白你,又逼你,你瞧你自个儿,这才几天呐,人就瘦了一大圈。你早不是这堆里的了。留下来,没的自己找罪受。”
朱阿秀黯然摇头。她不是没这么想过。但也仅此而已。父亲把总把子的信物传给她的时候,是连同自己未酬的大志和对她的殷切期望,一股脑地交到她手里来的。才做了这几天,什么也还不成个样子,怎好甩手一走了之?在她想来,最早也要等到革命胜利以后,让弟兄们一个个有了安身处,才好做别的打算。可弟兄们……她苦笑。
“我晓得你不想。可这么下去,你终会遇上你不愿意面对的那一天的……”他走出去以前,最后这样说道。
这是朱阿秀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段小湖。等第二天早上再看见他的时候,他已经成了一个死人。
尸体放在块木板上,抬到她眼前。他还小啊,也很瘦弱,就像片薄薄的叶子。朱阿秀又是悲痛,又是惊诧。她凑近去看。
是枪伤。一枪毙命。
“怎么回事?”
凶手也被带来了。居然就是那个邱拔贵。他已经没了昨日的气焰,五花大绑捆在下面,垂头丧气。一起捆来的还有七八个,都是他的手下,打算跟他一道去边城找周汉城、马凤云他们报仇的。
“几个混账东西干的好事!”贺西雷在一边怒气冲冲:“昨晚上我去劝他们,叫他们别走,大家有商有量地办,别乱了军心。这几个王八蛋居然在我跟前动枪,说谁拦着都是这样!即使那时候,我也总当你们是说气话,没想到……”
“是他先动的手。”邱拔贵在下面委委屈屈哼了一句。
“他先打你们?打着谁了?谁伤了?动的什么家伙?刀还是枪?”贺西雷连珠炮般厉声喝问。
“是……是挂鞭。黑灯瞎火地,以为有人朝我们打枪,就……”声儿越来越小。几个人全耷拉脑袋了。
朱阿秀这才听明白:“你是说,小湖他拦你们去了?”
“……是。”
“一个人?”
“许……许是吧。我们走出去没十里地,在牛角弯那儿,突然前边乒乒乓乓响起来了,大伙当时火头上,也有点慌,就打回去,黑咕隆咚的,就见倒了一个,后来凑上去看,才知道是他。”
贺西雷骂道:“要不是我带了人赶到,几个王八蛋还想跑!你们自己说,没有几十把枪顶着,你们是不是也想跟我们干一架,好把我们撂倒了你们走!”
都不言语。
朱阿秀没听见后面的话,只想:小湖跑去了牛角弯?怎么会呢?
贺西雷又道:“几个时辰以前,你当众顶撞总把子,大家亲眼所见。小湖是总把子身边的人,前后脚死在你手里,天下事怎么会有这般巧法?你们说,是不是你们对总把子心怀不满,有意害死他来泄愤!”
几个人一齐叫屈。邱拔贵大声道:“我晓得昨儿个我得罪了总把子。但你硬要扯到这上头,我邱拔贵心里不服!谁知道他怎么想的,跑到那儿去放鞭。他死在我手里,是他倒霉,也他妈是我倒霉,但的的确确不是存心的。”
贺西雷“哼”了一声:“戕害同帮兄弟,什么罪过自己清楚。杀人偿命,你们这里七八个都开过枪,总要有一个出来认头。哪一个,自己说吧。”
邱拔贵眼也不眨:“没他们的事,就是我。光棍犯法,自绑自杀,没说的。”
“好,是条汉子。你晓得规矩,这就请吧!”
左右拥着邱拔贵就往外去。
“慢着!”朱阿秀喝了一声。
“阿秀?”
朱阿秀走近来,问邱拔贵:“昨晚你们遇上的时候,他有跟你们说什么没有?”
“没。”
“一个字也没有?”
“他还是个娃,声都没变,只要他喊一嗓子,都听出来是他,还能动家伙吗?”
朱阿秀点点头,吩咐道:“先慢施刑。押他们下去,关起来再说。”
贺西雷脸色一变:“阿秀?”
朱阿秀一摆手,让左右照做。贺西雷不悦,跟在众人后面也往外走。
“阿叔,你留一下。”
贺西雷停下来。
“嗯?”
朱阿秀走到他对面,并不就说话,直到其他人走尽了,才庄容道:“阿叔,是怎么回事?”
贺西雷一愣:“什么怎么回事?”
朱阿秀盯着他脸,目不转睛:“小湖不会一个人跑去牛角弯。没道理。就算他想去拦他们,也一定会事先跟我说一声,更不会一点声儿都不出,突然在他们经过的时候放起鞭来。他之所以一句话也没有说,很可能是——在那个时候,他已经死了。”
“已经死了?”
“是。他是被诱骗去,然后死在那里,还是先被杀死了,再被带去那里,我不知道。我只是想,他应该已经死了。阿叔你说,天那么黑,邱拔贵几个打枪又不算好手,他只中了一枪,正就打在要害上,会有这么巧的事吗?”
贺西雷的脸上掠过去一丝古怪的神色:“你想说什么?”
“阿叔,人是你杀的,是不是?”
院子里一下子安静了。好一会儿,贺西雷呵呵一笑。
只是笑。
“昨晚上,你听到他跟我说的话了?你怕留他在我身边,早晚会撺掇我走,弄得长枪会群龙无首。又想到现在会中兄弟对我有猜忌,若是这趟留不下邱拔贵他们,不能杀鸡儆猴,后边还会有更大的乱子。索性来他个一石二鸟。阿叔,你好手段!”
贺西雷起初有些慌乱,渐渐神色如常,笑了笑道:“阿秀,你这么说就不对了。邱拔贵自己认了,又不是我逼他,怎么反扯到我头上?至于那巧吗——从你看是巧,从我这边说,它是份礼物,就像上天在眷顾你,保佑你,在必要的时候,它会是某一个人……或者是某一个巧合,让邱拔贵这样的掀不起风浪来,让大伙儿都听你的,让长枪会以后都太太平平的。这不好吗?阿秀,如果我是你,我会什么也不去想,然后,接受它。”他朝院外面走去,很轻松。他知道朱阿秀拦不下他。反而是他自己站住。“对了。昨天的会没有开完,如果你现在还想接着开,是一个好的时机。不过,这仍然是暂时的。你缺一个交代。这是现下我们长枪会的命门。你不给一个决断,这个命门就始终在。不补上它,迟早会被别人抓了去。你明白我意思吧?”
说回正事,他的眼神又变回严肃、诚恳。他是长枪会的老臣子,是一心一意为它好。因此,无论他为此做出什么,都是问心无愧的。
脚步声渐渐远了……
这是过去几天里,在长枪会那边发生的事件。春山堂的探子打探到的,还不到整个的十分之一。而且,连朱阿秀也无法证实段小湖到底是怎么死的,那些人就更无从知道了。然而,这些只鳞片爪,还是让李揖唐有了异样的触动。
“这样说来,长枪会表面一无异状,底下却是难说得很,这未尝不是可以动一动脑筋的地方啊……”他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做着盘算。
门外有人悄悄凑拢来,朝屋里探头。是来传讯的徐半拉子。方才已吩咐让他下去休息了,不知怎的又转回来,万延春不想打搅李揖唐的思绪,轻轻走到外头,和徐半拉子说话。
李揖唐又想了半天,仍没个主意。这时候万延春走了回来。李揖唐问他:“什么事?”
“没事。徐半拉子落了件事忘说。他动身以前,舒二刚去找过他。省城成立了军政府,刘文藻做了都督,杨殿卿怕夜长梦多,已经开始活动了。先找报馆造舆论。报馆那面不放心,不知道顾崇文那头有把握没有,怕两头落空,落个里外不是人。杨殿卿就让舒二递消息过来,让咱们这儿找个说话带响的,过去跟报馆交交底。这是小事。我跟他说了,找阮老三去。”
“嗯。”李揖唐也没多想,点头称是。可转过背来,忽地“啊”了一声。
“怎么?”
“……这趟省城,还是我去吧。”
万延春奇道:“你去?做什么你去?”
李揖唐笑笑。“有些事,我去办更妥当些。子丰同顾家小姐的婚事,必须尽快办成。长枪会是绊脚石。这块石头太大了,我们搬不动它,只好想办法叫他们自己滚蛋。我不晓得朱阿秀用什么方法才压住了这一次,但我想,要是再给她来这么一次,她一定会顶不住。我去省城,就是替堂主办这件事去。这边暂时就请堂主多费心了。”
万延春看他自信满满,心里也很高兴,道:“你既这样说,一定错不了。这里有我,你放心去做就是。什么时候走?”
“事不宜迟,现在就动身。”
“也好。”
二人肩并肩走出来。其时明月朗朗,万延春忽然道:“有一件事,做哥哥的早就想说了。清兵是从你家秘道进的山,你怕我怪你,一直闭口不谈,以致那天在朱老大灵前,连我也是第一次知道真相——其实大可不必。你我相识到今天,十多年了,便算当年大家是各怀心事,互相利用,这十多年下来,同舟共济,齐心合力做一番事业,早已经亲如兄弟。反是我担心你啊。墓碑镇是你的祖业,这十年来你花在上面的心血,一点不比我少了,突然间毁于一旦,我真怕你承受不来。好在这几天我看你,不但精神尽复旧观,而且做起事来,精力反倒比从前更加旺盛。做哥哥的看在眼里,心里真是欢喜。”
这是万延春的真情流露,李揖唐听了也很感慨,说道:“不是堂主提到,我还真不觉得。从前在墓碑镇,我父亲,和整个李家付出那么大的代价,为我留出来一条退身的秘道,却也是给我留下了一个心魔。我被这心魔困着,尽管心里想要拓得远去,眼睛却总不免限在它上面。现在老家丢了,这心魔反而没有了,眼光也打开了,看的,想的,都要比从前更深了一层。想来,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吧。”他话也只说到这里为止。有些感慨,是属于他私人的:人总要吃过一堑,才能长得一智,早知今日,当时把墓碑镇一时一地的得失少放些在心上,或许……唉,算了。
当夜,李揖唐匆匆做了准备,带领十余骑,连同徐半拉子在内,飞马赶赴省城。
这时,已经是九月十七日的凌晨了。
5
(九月十七)
九月十七,对刘文藻来说,是一个很重要的日子。这天上午,在省城大校场举行他正式出任临时军政府大都督的就职大典。
刘文藻的盘算是:接印是大事,总要有一个堂皇的仪式,才算名正言顺,功德圆满。而且,他看得清楚,现在各地纷纷起事,互相之间各不统属,将来“驱除了鞑虏”,管他是民国也罢,帝国也罢,名义上一个中央政府,实质上却多数会成一个诸侯列国的局面,大家划疆自治,既如此,在规格仪程上便越发不能示弱于人,叫人瞧得小了。他授意经办此事的亲信,叫他们比照着八月廿六日武昌黎元洪的就职典礼,务要把大典办得风光体面。下面人心领神会,按着这个意思加紧操办了两日。到了十七这天,校场中央耸立起一个数丈高的大祭坛,坛前烟火缭绕,坛上香案玄酒,供设的是自明亡以来,三百年里因为不同原因蒙难于清人之手的五十六位本省先贤牌位。牌位前的香案上,摆放的是古时祀典中只有诸侯才能使用的“少牢”之礼。赞礼、读祝分立两厢。四周围彩旗猎猎,三军肃立,省城士绅群贤,毕集于此。军乐声中,刘文藻身着戎装,腰悬军刀——他这时早去了辫子——于众人的簇拥下,在坛前下马,当先登坛。其余众人鱼贯而上。
到得坛上,众人分左右排开。刘文藻南向而立,由司礼官引导着,在先贤牌位之前,亲自上香、斟酒,率领众人逐一鞠躬致意。致礼结束,乃由革命党人公推的邵祖武发表讲话,演说三百年间,清人对于中国的践踏与荼毒,以及此次革命党人在全国发难的目的、宗旨,接着说到此次省城光复的经过。说到这里时,自然免不了替刘文藻大大表一番功劳,以显他于光复居功至伟,出任都督乃是众望所归。最后宣布,本省军政府正式成立,并有请大都督就职。之后是刘文藻致辞。只见他容光焕发,神采奕奕,先谦逊了一番,然后很用了一些篇幅,来自表他与革命的渊源。这是他有意为之,他是前朝的巡抚,而今摇身一变成了军政府都督,难免要受人投机之讥,因此特地剖白心迹,好堵世人之口。最后言道,愿与诸公共同努力,造福地方,实现共和,图谋民众的自由幸福,不负列位对刘某的信任与重托。致辞已毕,大校场上一片欢腾,其中固然有不少是他一边的人,但也有很多人因为终于亲眼得见新政府成立,从此人民有望,国家有望,不禁激动难抑,欢呼雀跃,发乎由衷。
欢呼声中,台上又有一位耆老出来讲话。这人是省城士绅公推的代表,德高望重,由他来致欢迎词。接着,由他同邵祖武一道,分别将代表省城军政大权的印绶、佩剑授予刘文藻。(本来刘文藻有意杨殿卿同邵祖武分任授印、演说二职,但杨殿卿以身体不适为由,婉言谢绝,连典礼也不来出席。刘文藻自然晓得他心意,不过这是细枝末节,这时候也不用与他计较,随他去了。)刘文藻接过临时军政府大都督印,在早已准备好的一张写有宣布军政府成立公告的黄绫上盖下大印。司礼官把黄绫接过,双手捧定了,高举过顶,在祭坛上绕行一周,遍示众人。校场上又是欢声雷动。
这一套程序演完,刘文藻才算正式就职。随后,他再次率领众人面向先贤灵位,鞠躬致意,并宣读早已准备好的祝文,曰:“维黄帝纪元四千六百零九年辛亥秋九月戊戌朔越十有七日辛巳,军政府大都督刘文藻率同军民人等,谨以少牢玄酒之仪,恭奠诸先贤在天之灵……”祝文大意,不外是以今日光复喜讯告慰前人,称此成功,近赖同志努力,远托先烈遗泽,希望英灵庇护,保佑共和,从此人民乐业,国家强盛。读毕,将祝文在祭坛前烧讫。烟雾升腾而起,校场上三呼万岁,喊声惊天动地,久久不息。
就职大典结束以后,刘文藻分批接见省城各界人士,承诺在除旧布新的同时会全力维持稳定,敦促各行各业尽快恢复秩序。对于如柯民佑等一干迫不得已才投降过来的人,则好言安抚,让他们放心。此刻的刘文藻,志得意满,春风满面,不时妙语如珠。会见前后持续了整一个时辰,等到全部结束,已是过午。他回到抚衙(这时已改作了都督府),吃了午饭,小睡了一会儿,又起来办公。这几天,新政府刚刚成立,军政、民政、财政,各种机构的建立废置,人员安排……大量事务都需要他这个都督来最后酌定,实是应接不暇。他批阅了一会儿,眉头渐渐皱了起来,看见庆生在书房外头伺候着,就喊他:“庆生。”
庆生闻声进来,躬身打千:“老爷。”
刘文藻看了他一眼:“这不是做巡抚那会儿了。旧礼都改改吧。”跟着问他:“这几样,是你递进来的?”
庆生凑过来看:“是,今儿才递进来的。”
刘文藻疑惑道:“怎么回事?四五个部门都来要求改派人选,是原来定的人不妥吗?我记得,好些个当时可是一致通过的啊。”
“不是的。据递来的人说,这几个都是不肯就任。因为多是重要的位置,悬在那里,很多事不好开展,所以才来提请另外委命他人。”
刘文藻奇道:“不肯就任?这可奇了。”他随手拣出一份,道:“像这个唐逸修,进士出身,做过一任大学堂的国文教习。他原来是个立宪派,搞集会,闹请愿,联名上书,哪样也不见少了他,后来成立咨议局,他照样参了一脚,怎么到我这里,却不肯就任了?我派他去教育局,又不曾委屈他。真真岂有此理。”又问:“有说为什么吗?”
“没有。”
刘文藻低头不语。他又将另几份翻看了一遍,道:“便一个也罢了,这几个都是这样,其中必有缘故。庆生。”
“哎。”
“备轿。我去见见这个人。”
庆生应了一声,道:“爷,您忙,我去传他来吧?”
刘文藻摇头道:“还是我去。新政府了,总得有个新气象嘛。”
唐逸修家底殷实,在省城有一家绸缎庄,一家大饭庄,自己却住在城外,离城十余里,唐家大院,高墙灰瓦,坐北朝南,四进的大院子,临河而居,风景如画。听说是前任巡抚、今朝的大都督亲身到访,唐逸修降阶而迎。此人四十岁左右的年纪,相貌清秀,风度儒雅,同刘文藻虽无什么私交,但从前公事上来往,见过岂止一面。叙礼过后,径直请上厅去奉茶。唐逸修先向刘文藻称贺,刘文藻谦让一番,话题很自然引到正题上来,道:“老弟想必猜到我的来意。无事不登三宝殿,我这是求贤来啦。此际省城百业待兴,正要用人,老弟这样的大才,却袖手作壁上观,不肯屈就,这不是要看我的笑话吗。”
唐逸修心里明白,嘴上说道:“督公哪里话。我一介书生,不谙实务,督公以要职托付,只会误了大事。逸修人到中年,精力衰减,今后只想退居林下,以书画自娱。这番心意,还请督公多多体谅。”
刘文藻摇头道:“老弟此言,无乃托词欤?我记得你是辛未年生人,比我要小得好几岁,正是年富力强,这时言退,未免太早些了,断不是你的真心话。”他喝了口茶,又道:“从前我做巡抚,你参与筹办咨议局,后来获选出任副议长,虽然时间不长,你我共事也算相得。想来当不是对我刘某人有什么成见。”
“这个自然没有。”
“我想也是。既然这样,难道说……老弟身为开明人士,实际却与那班革命党不能相容吗?”他在来的路上反复想过:以他对唐逸修的了解,唐不肯在新政府就职,除了这一条以外,实在想不出别的理由了。
然而唐逸修仍道:“也不是。”
刘文藻很意外。“那是为何?”
唐逸修微一迟疑,道:“督公稍等。”起身施礼,转入了后堂去。少顷,再出来时,手上已多了两份传单,递到刘文藻跟前。
“这个东西,不知督公可否看过?”
刘文藻接在手里,看不数行,已是神色一变。传单系用手写,两份内容完全相同,皆是严词谴责刘文藻于八月十八日大肆屠杀革命党人的罪恶行径,其下笔如刀,直看得他如坐针毡。他勉强定了定神,道:“这是?”
“督公原来不知。这两天,城里到处在散发这个东西。”
“何人所为?”
唐逸修慢慢喝了口茶,并不回答。刘文藻心下恍然:“我明白了,原来你是忌惮这个。”
唐逸修把双手笼在袖里,徐徐道:“我是个局外人,其中内情,督公要比我清楚得多。我只想提醒督公,省城还远没有到安稳的时候。这份传单言辞激烈,直指到督公头上,背后的这个人,要么意在发泄,不计后果;要么有恃无恐,且另有进一步的图谋。前者不足为虑,若是后者嘛……督公却要小心在意了。”
刘文藻轻轻冷笑:“原来老弟是对我没信心,才不肯来蹚这个浑水。有恃无恐,哼哼,他能恃个什么!”
唐逸修笑了笑:“我别个不知,这一省之中,可不止有督公这一支军队。”他见刘文藻脸上勃然变色,又道:“督公这几日日理万机,有些事错过了也是有的。您可能还不知道,顾学台所有的那支一四五标,此刻已经不在边城了。”
刘文藻从唐家出来,面色如铁,一言不发。轿子起程,掉头回城里去。这时已是傍晚,暮霭深沉,浓得犹如他此刻的心境。轿外的庆生晓得是出了事,等轿子走了一阵,小声问道:“爷,怎么了?”
他话音未落,轿帘一挑,一团纸劈面丢在他脸上。
“这个东西,你知道吗!”
庆生把那团纸捡起来,展开——正是那份痛骂刘文藻的传单。这东西他事先已在别处见过,心里打了个突,回道:“知道。”
“知道怎么不说!”
“回老爷,这两天不是您的好日子嘛,小的想,几个无知妄人乱说乱道,没的坏了您的兴头,不值当的,就……”
“放屁!”
“哎,小的放屁。您要生气,小的即刻派人去查,看是哪个狂徒如此大胆。”
刘文藻一声冷笑:“查,还用查吗?”从看到传单的那时候起,他心里便已猜到是哪个做的了。这手段,同当日在省城散发无头帖子的伎俩一般不二——除了杨殿卿还会有谁!
6
(九月十八)
这两天,刘文藻为就职典礼等事务忙得不可开交,杨殿卿也没闲着。他一面得了邓桂心之助,制作了许多份揭露刘文藻的传单,到城内各处去散发,一面悄悄联络些同志,好壮大反刘力量。八月十八一役以后,存活下来的同志还不到十个人,此刻在省城的党人多数不晓得当时的真相,杨殿卿找些走得近的,暗中以内情相告,众人这才了然,无不对刘文藻大为愤恨。杨殿卿跟着要求众人相助,共同反刘。说到这件事上,不少人却显得犹疑。新政府刚刚成立,内忧外患,立刻就调过头迫刘文藻下台,不但时机上不甚妥当,且容易为外人说一句革命党过桥抽板。这还是小的。眼下刘文藻手握军权,省城尽在他掌握,凭他们这些人,又如何扳得动他?杨殿卿见大家畏缩,只好又将顾崇文的事搬出来鼓动。最后众人约定,只要顾崇文当真反正,他们愿意相助反刘。商议以后,杨殿卿急急出城,到舒二那里去探问音讯。这时,已是十七日的傍晚了。
到了舒二那里一问,春山堂还没有回音来。杨殿卿心里十分着急。这时天色已晚,只得就在舒二那里住下。这一夜翻来覆去,哪有得片刻合眼?好容易熬到次日平明,忽然听远处有马蹄声向这边来,他和舒二同时推门出望,见十余骑飞驰而到,当先一骑马上,竟是李揖唐。
李揖唐一眼看见杨殿卿,扬手招呼道:“杨先生!你怎么在这里?”
杨殿卿等不及他下马,急急地便问:“如何?”
李揖唐笑道:“杨先生有重托于我,要没一个交代,怎敢来见你呢。”
杨殿卿心情激动:“这么说,顾崇文答应了?”
这时,十余骑奔到近前。众人翻身下马。李揖唐一拉杨殿卿:“来,我们屋里头说话。”
进得屋来,舒二忙给大家打水漱洗,一面去烧些粥汤来吃。这个时间里,李揖唐把顾崇文那头的经过大致同杨殿卿说了一遍,其中自然有多处不尽不实。杨殿卿也晓得他这番话不可尽信,但只要顾崇文肯答允反正,其他的皆是余事。他心中激荡,道:“春山堂办成了这件大事,实在是了不起。杨殿卿真不知该如何相谢。”
李揖唐道:“杨先生不要说这样的话。大家都是为了革命,何分彼此。何况,日后春山堂或许还有得罪之处,到时还要先生多多海涵才好。”
“军师?”
李揖唐一摆手:“以后的事,不必放到这时来说,将来自然知道。”
杨殿卿见他执意不肯说,也就罢了,道:“这几天,我已联络了许多同志,大家盼你的好消息,就像星星盼月亮一样。这便请随我进城,同大家相见。”
李揖唐点头。众人草草吃了早饭,一起进城里来。
杨殿卿引李揖唐一行来到《华观报》的报馆,避过馆里的闲人,单把邓桂心请出来。李揖唐听说这个年轻人便是《华观报》的主笔、文名甚是响亮的“辛汉”,显得很是亲近,执着他手,说了很多仰慕的话。邓桂心对春山堂早已闻名,起初还当是一群草莽豪杰,这时见李揖唐斯文有礼,心里便有几分好感,又见他身为一方领袖,很瞧得起自己,更是欣喜。当下谦逊了几句,把众人领到离报馆相隔两条街的一处小屋说话。这里是他租住的寓所,他发表在报上的大作,多数是在这里写的,为免受打扰,地方刻意选得清静,屋子虽小,说话倒很方便。
杨殿卿又去约了别人,前后陆续有七八人来会。李揖唐把顾崇文的情况又和大家说了一遍,说到顾已决心反正,率一四五标离开边城,此时离省城只有三四天的路程,随时可能正式打出旗号的时候,众人皆感振奋。原先那些在反对刘文藻上犹豫不决的,觉得事有可为,当下也下了决心。其间也有人问起墓碑镇失败的经过,李揖唐只随口交代几句,并不细说。众人不知内情,也就没有深问。杨殿卿见大家决意反刘,心下甚喜,便趁热打铁,开始同众人商量起下一步的行动方案来。
这时报馆里有事,有人来找邓桂心回去。邓桂心跟大伙说,他去去就回,让大家都不要走,待会儿中午由他做东,请大家吃饭。杨殿卿几个送他走了,回来继续讨论自己的事,或许是太过投入的缘故,一时竟没留神: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李揖唐竟也不在了。
邓桂心走在半道上,忽听身后有人喊他。回头看时,却是李揖唐。
“怎么李军师也出来了?是找我吗?”
李揖唐见左右无人,走上前来,忽地双膝跪倒,对邓桂心磕下头去。邓桂心吓了一大跳:“你这是做什么?”
李揖唐抬起头时,已是泪流满面:“兄弟,你我初次相见,休怪揖唐冒昧。正有一件关乎我春山堂和长枪会上千个兄弟血海冤仇的大事,要请兄弟援手。”
邓桂心惊道:“军师敢不是弄错了吧?真这等大事,我一个弄笔杆子的,帮得上什么忙?你该去找杨先生他们才是。”
李揖唐却道:“此事关系太大,非是杨殿卿他们敢于措手的,除兄弟外,再没有第二个人了。素闻兄弟刚肠侠胆,万望救我们一救。”说着又拜。他同邓桂心虽是初识,但李揖唐看人老到,方才察言观色,已大概猜到此人性情,知道邓桂心是个理想青年,冲动热血,刚直不阿,须得以情动之,于是定下这个策略,不顾身份,深施大礼在前,涕泪横流于后,用意便在激发邓桂心的锄强扶弱之心。果然邓桂心见他以堂堂绿林领袖身份,竟会当街哀泣求恳,而这一桩事,居然连杨殿卿也不够资格插手,反而非自己不可,惊讶之余,胸中便有一股英雄气升腾了起来,大声道:“李军师,你请起来说话。”
李揖唐纹丝不动,流泪道:“你我萍水相逢,非如此无可凭信。何况事情重大,你真肯答允,这一拜原也受得。千百个弟兄,黄泉路上都会感激你。”
邓桂心听他越说越重,又拉他不起,幸好这条路僻静,少有人行,只好道:“唉,那你说吧。”
李揖唐于是将墓碑镇被清兵袭破的经过,原原本本讲了一遍。这事他在朱乾振的祭坛上已说过一回,此刻再说,比之上回又增色许多,更何况这一过程又全是事实!其惊险处、曲折处、惨酷处、悲愤处,直听得邓桂心舌挢不下,惊道:“你……你是说……是周……汉城……”
李揖唐再拜道:“正是周汉城!他是革命党里的要人,名动天下,可实际上却欺世盗名,竟暗中勾结敌人,致使我两帮上千热血男儿死于清兵屠刀之下。此仇不报,他们如何瞑目?我不对杨殿卿等人说明,为的是他们都是革命党人,闹出这等丑闻,难保不会互相庇护。思来想去,只有请邓兄弟这一支笔,来为他们申冤!”
“这……”
“邓兄弟请想,我们若与周汉城有过节,现在逃在外面的弟兄,仍然还有好几百人,真为诛杀此贼,原也不须旁人动手。但现在,这非是私怨,乃是公仇!我们要的,不是那姓周的性命,而是要让这段公案大白于天下,至于其后如何,又谁是谁非,但凭公断!邓兄弟若是不信,我等自此便留在省城,静候周汉城上门对质便了!”
八月十八日墓碑镇被清兵袭破以后,邓桂心在省城也听到些风言风语。只他向来对周汉城极是崇敬,便听在耳里,也只付之一笑,并不与信。然而这时听李揖唐娓娓道来,与他此前听闻的种种全然契合,而且李揖唐在陈述之时,眼睛里的痛苦与不平,那是绝对装作不来的,竟是不容他不信。他颤声道:“你……你可有凭证?”
李揖唐伸手入怀,取出来两份物事,交给邓桂心。“上面这份,是我手绘的边城与墓碑镇的地形图,其山川地势,以及清兵列营何处,我布防何处,他由何处攻,我在何处守,都标得明明白白。明眼人一看便知,若没有人在内接应,从秘道进山,区区千把清兵,绝无可能破得!”
邓桂心微微点头,这时不及细看,又翻到下面一份,打开来看时,竟是一份血书!
“这是我临出来时,有兄弟知道我来省城申冤,自断一指,所写的血书。虽然文理不通,但其情可鉴!下面还有我春山堂里现存几百个弟兄的具名,一一列于其上。邓兄弟若有怀疑,尽可叫他们中间任一个来,细细盘问。”
“我……”
李揖唐又喊:“卢老冬!”
跟他一道来的十几个,一直远远地跟着。听见军师喊,其中一个排众而出,几步跑了过来。
“把衣服脱了。”
那人也不多问,解开上衣。触目所见,累累的都是伤痕。邓桂心不禁吸了口冷气。
“这几处伤,一处弹伤,一处刀伤,另外这些,则是被火烧伤。卢老冬,你那天是怎么大难不死的,好好跟这位邓兄弟说一遍!”
“是!”那人应了一声,开始叙说。他口齿殊不灵便,说起来结结巴巴,词不达意,但正因如此,那一晚的情形从他嘴里说来,反倒有一种别样的惊心动魄。邓桂心听他说着,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啮咬着似的,撕心裂肺般的痛苦,没听得一半,忍不住摆手道:“你……不要说了!”
“那么说,你答应了?”
“不!我没答应!”
李揖唐沉默了。他一直跪在地上,这时候,深深地垂下头去。好半晌,才忽地仰起来,脸上满是悲怆的意味。
“我明白了……明白了啊……”
“明白什么?”
“我只道邓兄弟是以伸张正义自命,不畏强权。哪知在你心里,我上千弟兄的性命,竟是抵不过区区一个周汉城。夫复何言!夫复何言!”
“不是……不是的……”邓桂心紧握着拳头,用牙齿狠狠地咬。他的心痛极了。
“我不怪你。谁不知道,就要轮到革命党坐江山了。为我们这些人,去揭革命党的疮疤,谁会做这样的傻事呢。”他从地上站起来,最后朝邓桂心深深一揖。“我们走吧。”他对那些人说,声音显得极是凄凉。
“你等等……”邓桂心叫他。
李揖唐头也不回,向着原路上走回去了。
“你等等!”
终于,李揖唐停了下来。
“你……让我再想想!再想想!”邓桂心挥着拳头,一下一下地捶着自己的胸膛。这回,轮到他流眼泪了。
报馆叫邓桂心回来,原是有日常事务要同他商量。哪知邓桂心走回来,谁也不理,径直走到后面屋里,把门一关,再也不出来了。其余人面面相觑。
他们自然不会想到,这个时候,邓桂心正陷入巨大的痛苦当中。他没有见过周汉城,但那是他崇敬极了的人,在他心里,犹如一尊高高伫立的偶像。但现在……他把带回来的那份血书,还有墓碑镇的地形图,翻来覆去地看,每看得一遍,心上某一处地方都会响起什么东西剥落的声音,那是在他的胸膛里,在和他的血和肉剥离的声音啊!他二十四岁,在并不太遥远的从前,他是读了这个人的文章才改变了自己的人生,并坚定地走到现在这条路上来,那是一个化身,是他理想的来源,但是现在,他发觉他被骗了,被他最崇敬的人骗了:那竟然是一个懦夫,一个出卖了革命的大叛徒……
“轰隆”一声,偶像倒塌了。记忆,还有理想,被砸得粉身碎骨,惨不忍睹!
从它们的尸骸上升起来的,则是愤怒!
他什么也不顾了。他抓起笔,饱蘸了墨,便开始在纸上写——那不是写,更像是……喷泻……
那天下午,《华观报》加印了一份特刊。特刊上只有署名“辛汉”的一篇长文,标题是:
《周汉城,何许人也——兼为墓碑镇死难诸公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