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联姻·

    ·名义攸关·

    ·三木之下何求不得·

    ·血海深仇让贵帮一先·

    ·邀宴·

    1

    (九月十一)

    春山堂的忽示大度,杨殿卿不是没有警惕,猜测其中必有文章。不过,他就想到这一层为止,再深下去,自己已先回避掉了。他不想面对那里可能存在的令他难堪的局面,只要与他无关就好。如果是从前,大家都在黑夜里同舟共济那会儿,他不会这么做。但现在,曙光就在前面,看到光了,杂念也就来了。

    天蒙蒙亮的时候,前边放哨的同志引了几个人回来。杨殿卿披衣而起,开门出来看。外面站了三四个人,头前正是邵祖武。见他风尘仆仆,满面倦容,眼睛里却透着兴奋的光亮。

    “进来说话。”

    几人走进来,也不点灯,摸黑在屋里坐了。邵祖武先道:“接着消息了?”

    “嗯。什么时候?”

    “就在这几天。至于如何做法,还要等刘文藻那边的回应来,再作道理。”

    黑暗里,杨殿卿轻轻哼了一声:“果然。”

    邵祖武道:“殿卿,你心意我明白。但水至清则无鱼,做大事讲得太细是不成的,不管刘文藻过去如何,只要现如今他真心赞同革命,我们就应该双手欢迎。你说是吗?”

    杨殿卿沉默了一会儿,闷闷地道:“你是怎么把他从上海拉回来的?”

    “我们没有去上海。”

    原来,当日奎龄派了一小队人,便衣押送刘文藻去上海安置,邵祖武等人闻着信,也同车而去,相机行事。

    途中,他们得知车到上海以后,会有专人将刘文藻接去软禁,料想届时更难接近,反不如冒险在火车上寻机下手。本来刘文藻一行单独占了个车厢,看管严密,等闲人接近不得——却好有一个庆生在。他原本是刘抚身边的二爷,名为仆役,实则比个官儿还要尊贵上几分,现在主人失势,他跟着一落千丈,同行诸人将他呼来喝去,直是拿他当成小厮使唤。可也正因如此,邵祖武几个才有机会同庆生搭上线,并通过他联络上了刘文藻。刘文藻起初还不肯信,只道是杨殿卿一伙穷追不舍,意图加害,直待庆生借了各种由头出去,反复同邵祖武等人确认了好几次,他这才信了,不禁喜出望外,当下就如枯树逢春般重新焕发了生机。

    他问明了这批人的虚实,知道双方人数相埒,只手中没有武器,心里已有了计较,让庆生悄悄传他意思出去,教邵祖武等人做好准备,自己却不动声色,蒙头大睡,绝不令押送的人起疑。等到了后半夜,火车在某处小站停靠。刘文藻按事先计划好的,提出来让庆生下车去买些吃食。同行的这时候分了两拨,一拨睡觉,一拨值夜,睡着的不必说,值夜的十几个小时轰隆而来,早已困倦,也想弄些热食来吃,因此并无异议,只防着庆生趁机逃走,派了两个人跟了他去。哪知一下车,那两个就被先下了车伏在暗处的邵祖武等人擒了。庆生则仍从小站的食摊上买了馄饨汤饼,六七个碗装一个大托盘,没事人一样端进车厢去,只说那两个自己在下面吃了,这些是送进来的。众人不虞有他,聚了拢来,汤汤水水吃得很是高兴——邵祖武等人便于这时冲了进来——众人满手吃食,竟是不及与抗,两三下便被制服。等睡着的那拨从梦中醒来,已然大事去矣。邵祖武等人夺了武器,一人看住一个,悄悄押下火车。从头至尾都没闹出什么大动静。便有,这节车厢是奉了奎龄的命令专门调用的,事关机密,旁人又怎敢靠近来?十分钟以后,汽笛鸣响,火车又重新驶入深茫的黑暗中去了。

    一行人疾走一阵,到了处荒野上。这时天色犹自晦暗着,荒野上长草萋萋,在夜风中伏偃不已。刘文藻从一人手中接过枪来,“啪啪”几声,将押解他的那些个都打倒了。他下手极快,邵祖武等人吃了一惊。刘文藻神色不变,掉转枪柄,塞回到那人手里去,淡淡说道:“这些人都是奎龄心腹,不下手除了,难道还给他们机会脱身,去向奎龄通风报信吗?”

    几人互相望望,一时都无言语……

    杨殿卿听他叙述经过,心底渐渐一片冰凉。蓦然间,老吕、翁岱峰,还有很多很多同志的面孔从他眼前闪了过去。

    “就这样,你们把他带回来了?”

    “我们开了个会,就在那片荒野上面。他同意合作,表现出了很大诚意。这很好,毕竟,眼下一个好的结果比什么都重要。我们即刻往回赶,昨晚上到的,先进了城,联络上了他的旧部聂大功,我们跟着出城来见你。殿卿,刘文藻特地提起你,说了和你的事,我当面拍胸脯来着,要他放心。你不会让我失望吧?”

    杨殿卿不答他这话,只道:“你来找我,所为何事?”

    邵祖武不大高兴:“殿卿,你这个态度不对头啊。革命是要我们捏成一个拳头打人,事事强分你我,大家力量就分散了。”杨殿卿轻轻“哼”了一声。邵祖武没有听见,接着道:“我来找你,一来,大家革命同志,纵然你和刘文藻有隙,我一样信得过你,这次行动,从一开始就把你算在里头的。”

    杨殿卿冷冷道:“谢谢。照这样说,比起我来,你还是跟他一头的了。”

    邵祖武不去理他,道:“二来,此次行动固然以刘文藻为主,但孤立奎龄,我们一样还有许多工作要做。我初来乍到,很多事要仰仗你,你却不肯顾念大局,推三阻四,好,等起事成功,我把功劳都让给你,这总成了吧?”

    杨殿卿面红耳赤,腾身站起:“你!你把我当什么人了!”心里却也想到,邵祖武抬出“革命大局”这杆旗来,说话便占住了上风头,自己确是不好驳他,不如就先听他的,只引刘文藻去同奎龄火并。反正这也是当日刘文藻撺掇自己去斗奎龄的故技,自己不过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只要顾崇文当真改弦易辙,届时再合力驱逐刘文藻,亦未为晚。于是说道:“你不用拿话激我,我听你的就是。”

    邵祖武舒了口气:“你能想通,那就再好不过。”他拉了杨殿卿坐下,几人进入正题,开始讨论起在军队以外,如何继续分化奎龄阵营的方法来。

    清廷自摄政王载沣主政之后,施政不善,非但未能对倾颓之势稍有挽回,反而连朝野上下仅存的一点指望也丧失殆尽,省城士绅离心离德久矣。从前有刘文藻在,他根基深厚,省城俨然自成天地,绅民为自身利益起见,乐得托庇于他。而奎龄的到来打破了这个局面,短短十数日,他接连镇压革命党,逼刘文藻下台,手段惊人,众人不敢与抗,省城暂时的安定皆来源于此。这是杨殿卿和邵祖武对此时省城状况的一致意见。他们更分析:尽管奎龄上台以后,先后颁布十数条政令来恢复贸易,安定市面人心,但省城大乱方定,他毕竟不敢真个放开禁制,各种措施短时间内既见不到效果,对绅民的笼络自亦有限;而全国形势的急转直下则会进一步加剧这些人的观望气氛。总之,士绅表面臣服,内心却多犹豫摇摆,只要工作得法,届时让他们保持中立,不站到奎龄那边去,应当并不困难。邵祖武问杨殿卿,有没有合适的人选,熟悉这些人的情况,能够把这项任务切实担起来的。

    杨殿卿很快想到了一个人。此人名叫邓桂心,年纪还不过二十四五岁,却已是省城很有影响力的《华观报》主笔,以“辛汉”的笔名写过许多鼓呼革命的文章。他虽不是革命党,但年轻进步,疾恶如仇,是个很靠得住的人,从前革命党在省城印制传单文告,需要购买机器,培训技术人员,邓桂心在中间出过不少力。他在省城颇有文名,与士民各界都有交往,找他出面活动,定然不错。

    “辛汉”这个名字,邵祖武也听说过,当下点头赞同。于是,吃过早饭,一行人便进省城来找邓桂心。

    邓桂心果然是热血青年,眼前这些人,他一个也不认得,但一听来人表明身份,眼睛里立时放出光来,连声道:“您就是杨先生,久仰,前次您来省城,我一听说就想过来拜望,老吕总说不是时候,后来……唉!”想到八月十五、十八两役,大批同志罹难,众人齐声叹息。

    杨殿卿又介绍了邵祖武等人,至于即将再行起事的事,因为关乎机密,却不与他说了。哪知邓桂心劈头就问:“你们冒险回来,是不是要联合刘文藻,在省城再搞他一次?”

    众人都吃一惊。杨殿卿忙道:“你怎的会有此问?”

    邓桂心道:“昨晚官署传出来消息,说奎龄押刘文藻去上海,不料途中出了差错,让他走脱了。城内传言,刘文藻或许会重回省城。我原来还不相信,现在见到你们,就知道传言多半不虚。”他正说着,忽然将众人往报馆里一扯,跟着见街上一队兵“呼啦啦”过去。邓桂心道:“你们看,今儿个开始,巡警道刘寿珊亲自巡城。你们想靠刘文藻的实力杀一个回马枪,但弄不好,还是被奎龄抢到头里去了。”

    众人见了这等情形,心头很是沉重。各人均想:这次行动,原是打的出其不意先发制人的主意,现在奎龄先有了提防,这可怎生是好?

    2

    昨天晚上,一得知刘文藻失踪,奎龄立刻意识到事态严重。假若刘文藻只身潜逃倒也罢了,现在连一道押送的也不见踪影,除了有人半途杀出,将随行人等全部截去,再无其他可能。刘党都在省城,那么下手的人,多半便是乱党了。乱党要劫刘文藻,无非两个目的。一是报仇。若是如此,倒替他去了后顾之忧……但,万一不是呢?他隐隐觉得,这个“万一”的可能性,倒要比前者大得多了。

    他当即找来巡警道刘寿珊,吩咐城内加派岗哨,谨防刘党活动,又道:“军队方面尤为重要。刘文藻一旦潜回,必会同旧部联络。你小心查探,一有发现,速报我知。”

    刘寿珊是个很精干的人,领命从抚衙退下来,下令各处加强警戒,又点一队人,亲自在城里各处巡了一遍,见市面上还平静,稍感放心。他之前已派出人手,将刘文藻一干党羽监视起来,这时特地又赶到聂大功所住的迎驾巷去。便衣见巡警道大人亲临,忙上来见礼,禀报说:“共是派了六个人在这里,前后街都有。只听说在我们来以前,聂大功大清早出去过一趟,大概有半个多时辰,去向现在还未查明。请大人定夺。”

    刘寿珊道:“情况不明,暂不必惊动他。你们听好,这聂大功身任标统,从前是刘文藻手下第一个要紧人,刘某人不回来便罢,一回来必会同他联络。你们小心看住了,有个闪失,唯你们是问。”

    也不怪刘寿珊在聂大功身上多用心思。在军队方面,他同奎龄的担忧是一致的。自调兵支援湖北以后,留在省城的队伍,多数是刘文藻亲手组建而成,即使这些日子奎龄下了大力气安抚拉拢,但连奎龄自己也不会真个以为,这半个月的功夫可以同刘文藻数载心血相提并论吧?要是被刘文藻着了先鞭,后果是不堪设想。他又把这些人叮嘱了一番,心里想着奎龄的话,径直往城外军营来。

    奎龄接任巡抚以来,只调了一个营进城,且还是协助巡警道管理城内治安。刘文藻最精锐的部队,仍以负责省城外部防务为名,教他们在城外驻扎。这个安排,无论表面上如何掩饰,奎龄的疑忌都无法尽掩。刘寿珊心里感叹:他深服奎龄之能,只要给这个人一年半载,刘文藻留下的家底,他一定能稳稳当当收过来的,到那时,省城自然稳如磐石。只可惜……“时不我予”这四个字模模糊糊从他心头闪过去。他忽地警惕起来:那像是说,他已经承认了这个“时”,承认大势已经无可挽回了似的。他没让自己再想下去。

    他来到第一营驻地,让守兵进去通禀,求见管带。这里是人家的地头,想避人眼目是不可能的,反不如正大光明。然而过了一会儿,守兵出来回复说:管带此刻并不在营里。

    “哦。”

    起初,刘寿珊怀疑管带得了什么风声,甚或就是心里有鬼,故意避而不见。不过,很快营里面有个人出来见他,三言两语,打消了他的疑虑。

    这人姓吴,是新到该营上任的军需长。奎龄接收军队以后,不敢遽就大刀阔斧裁撤旧人,只有先以不同名目安插些自己人,等时间长了,再另想别法。各营之中,均安插了数人不等,这姓吴的就是其中之一。他听闻巡警道来了,知道是奎龄的人,便出来见礼,道:“管带确是不在,走了大约有一个钟,去了哪里却是不知。”

    刘寿珊认得他,两人走开去些,说起营里现在的情况。这人说道:刘文藻脱逃、并可能返回省城的消息,已然在营里传开了,军心浮动难免,其他倒不见有什么可疑,只是……他忽然想起来,道:“听说,聂标统大清早来过这里。”

    “聂大功?”刘寿珊一愣。“他现在不常来这里吧?”

    “不常来。这么多天还是头一次呢。”

    要真这样,从时间上倒是对起来了。刘寿珊想。会不会和刘文藻有关呢?

    ——还是,他已经回到省城了?

    刘寿珊又去了第二营。正如他预料的,第二营的管带这时候也不在他该在的位置上。

    “聂大功是不是来过?”刘寿珊直奔主题。

    第二营里一样有奎龄派来的“监军”。

    “聂标统?”那个书记长去营里转了一圈,回来道:“嗯,有人看到他早上出现过。”

    那就是了。

    刘寿珊没有再去别处,即刻返回城里。

    毫无疑问,刘文藻已经潜回省城,因此聂大功才会那么活跃。他们在悄悄勾连旧部——这是奎龄和他早就想到、也是最担心的情况。

    情势一下子紧迫了。

    他把能派的人统统派了出去,侦缉尽出,在四城撒开大网,搜寻刘文藻等人的踪迹(当然,这一切是在尽可能平静的表象下进行的。把城里弄得鸡飞狗跳,反是遂了刘文藻的意了)。就在当下,刘文藻和旧部一定已经在某个地方搭上了线。他需要尽快阻止他们。

    时间无声流逝……

    传回来的消息始终是:没有消息。

    ……军队是省城的基石。刘文藻已经在搬动那块基石了,可他居然只能在这里坐等……

    只有一处例外。那是来自迎驾巷的回报:在过去一段时间里,聂大功有过几次惹人怀疑的举动,但最终还是缩回到自家宅子里去了。

    刘寿珊立刻赶去迎驾巷。

    他很快发现了问题所在:在距离聂宅不远的一个茶摊上,有一个年轻人,身材魁梧,目光锐利,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浑身上下线条紧绷着,活像一尊来自西洋的雕塑,不错眼珠地盯着聂宅大门。这个人是他手下最得力的一个巡警,也是派来这里监视聂大功的六个人之一。但显然,他把他放错了位置。这个年轻人身上有一种类似猎犬般令人警觉的气味,即便化了装混在人群里,还是很容易辨认出来。

    刘文藻和旧部会面,是由聂大功暗中牵的线。这支军队是刘文藻的心血,但实际指挥者一直是他,他就算不是主角,也是其中不可或缺的人物,之所以他此时仍留在这里,唯一的原因只能是——他被绊住了,动不了身。或许,现在他想去同刘文藻会合的心情,正同自己一样迫切呢。

    刘寿珊一声令下,眼线都从聂宅附近撤离。大约过了半个钟,有人报告,聂大功从家里出来,鬼鬼祟祟地投东去了。刘寿珊舒了口气。聂大功仍然会有所动作,至少说明,在时间上他并没有落下太多。

    “跟上!”

    一队人分成若干个小股,从不同方向悄悄缀了上去。

    聂大功走得很谨慎,不时会停下来,回头张望,甚至突然掉头往回路上走,或者钻进空无一人的小巷里去,给跟踪带来很大难度。不过,这反而让刘寿珊兴奋:聂大功越是如此做作,自己越可以肯定,他这一趟必是去见刘文藻无疑了。

    就这样走了好一阵,聂大功似乎放心身后没有人在盯他梢了,他不再大兜圈子,而是加快脚步,径直走去城门方向,很快出城去了。

    刘寿珊一拍大腿,暗自责备自己怎会见不及此?军队泰半驻扎城外,刘文藻要召集旧部商议机密,自然在城外更为方便。当下带了人也跟出城来。

    省城广有水道,出了城,便有一条河蜿蜒向东。刘寿珊见聂大功大致是沿着河岸向前,心中已有数了,叫众人再退后些,免得惊动他。又行不数里,远远见前面树影里停着条小船,有七八个人在船边岸上或坐或站,正在那里说话,水里垂着几副钓竿。聂大功果然是朝那几人走过去。那几人看见他了,都站起来同他施礼说话。刘寿珊瞄了一会儿,只认出来其中一个是第一营的管带,余者因为隔得远了,树荫又浓,辨不清面目。但他同刘文藻打交道日久,此人的身形轮廓深印于心,隐约觉得其中并无身材相合的人在,心中好生失望,暗道:难道我料错了,刘文藻并不在此间?

    身边有人道:“大人,看来就是这里了。我们现在动手吗?”

    看不见刘文藻,刘寿珊不敢轻动。何况此行是擒贼擒王,眼前这些人多是管带一级的军官,手握军权,便奎龄也不好轻易动他们,他刘寿珊岂敢造次?

    “再看看。”

    他又瞄了一会儿,忽然觉出来异样。这七八人均在各营担当要职,以职衔论,自以身任标统的聂大功最高,按常理,他们该当对着他说话才是。不过眼前的景象却不是这样。这些人杂在一处,说话时目光望的却是另一个方向……

    那条船!

    刘寿珊的目光终于集中到了它身上。小船长不过丈二,静静倚在河岸上,舱棚黝黑,舱口开得很低,从他这边望去,根本望不见其中是否有人。

    “会不会是那只船?”其他人也注意到了。

    “再看看。”

    刘寿珊不想冒险。此外,他还发现了另一件事——无论他们在谈什么,都像进行得不大如意。

    这一点和刘寿珊预计的不同。在他想来,刘文藻就如从前一度被解职隐居于洹上村、现今又东山再起的袁世凯,无论在朝在野,对他培植起来的一干人,都有着绝对的威信,只要他亲身驾临,这批亲信自然俯首听命。这也是他们听到刘文藻脱逃的消息,会感到非常紧张的原因了。然而眼前看到的却是:不知因为什么,他们并没有取得一致意见,甚至于……他们正在起争执。

    怎么会这样呢?

    “啊!”有人忽地轻呼。

    与此同时,刘寿珊也看到了。一个人影从小船的舱口里探出来,打着手势和岸上说话。尽管只露出半个身子,刘寿珊还是一下子认了出来——刘文藻!

    他真的在这里!

    “动手!”

    河岸上平整空阔,几是一览无余。换了便衣的巡警分做好几拨,装作行人,三三两两地靠近去。刘寿珊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们每近得一步,他心便紧了一分。所谓的“危局”实际上犹如面前的河水,潮来的时候涨得迅猛,真退了或许也就是倏忽一下子,他相信,只要拿下了刘文藻,有奎龄在,省城是乱不起来的。

    但就在这时候,刘寿珊看到,刘文藻忽地伸长身子,向他这边望过来了。他不由得吃了一惊。

    “被发现了?”

    刘寿珊没有能得到答案。在两个人短短的对望之后(事实上对方是望不见自己的),刘文藻立刻缩回了舱里。几乎在同时,一个船工样的人出现在舱的另一头。刘寿珊心里“哎哟”一声,果然见船工拿长篙在岸上点得一点,那船便悠悠荡向河心去了。

    河岸上下数里,再无第二条船。船一入了河,巡警便拿它没办法了。众人不敢自作主张,悄悄回来请示刘寿珊:“现在该当如何?”

    刘寿珊一时难以决断,不知是刘文藻警觉过甚,还是自己当真露了痕迹?他犹豫片刻,道:“余下那几个,先不去惊动他。只教弟兄们沿着河跟下去,看船去哪里落脚。”

    众人领命去了。

    明明触手可及的东西,只一眨眼间便溜走了。刘寿珊觉得很沮丧。而且,刚才刘文藻从船舱里突然探出身来的样子深深印在他脑海里——有什么事让这个人失态了!这是存在他心里的另一个疑团。

    小船最后驶入了河对岸的港汊里,追兵无能为力。刘寿珊垂头丧气地回抚衙请罪。奎龄安慰他道:“想是刘贼气数未尽,你并没惊动他,只是阴差阳错,刘贼偏于此时离去罢了,不是你的过错。”

    刘寿珊谢了。奎龄又道:“照你所说,刘文藻召集旧部会面,是聂大功出面联络。想来刘贼此次筹划之中,聂大功便是枢纽。只要盯紧了他,总还有得下一次的。”

    这不是奎龄的真心话。当听到这个消息,深深的失望几乎让他连刘寿珊也厌恶起来了。他甚至怀疑,这个人并没有真的尽力,要不然,出动全城巡警捉一个刘文藻,竟还会让他走脱了?简直荒谬已极!他狠狠地瞪他,目光里满是凶恶的味道(幸好刘寿珊躬着身,如果他能看到,一定会非常惊恐不安)。假如他手下有别个得力的人,假如他有的话,他会当场把刘寿珊拨拉到一边去,把这件事交给别人来做,可是……他说出话来的时候,声音是一样的平静柔和:“你放手去做,有难处尽管同我说,不够用的,我会优先拨给你。省城安危,全看你的了。”

    “是。大人重托,卑职敢不尽心竭力。”刘寿珊语声里充满了感激。

    “啪”的一声轻响。

    刘寿珊没有在意,躬身从案前退下去了。

    ——那是奎龄在强烈的愤怒中,生生把他手里的笔杆子捺断了……

    3

    万延春、李揖唐一行初十日中午从省城出发,疾奔一个昼夜,终于赶在十一日晚回到春山堂的临时驻地。这天,是长枪会前任总把子朱乾振三日大奠的最后一日。众人换上丧服,齐去灵堂祭拜。

    堂主军师不在的时候,阮曾三已率领弟兄先来祭过,这时自万延春以下,春山堂里要紧头目齐齐而至。两边从前虽少不了磕磕碰碰,但大家总归是绿林一脉,过的都是刀头舔血的日子,想到即便成了朱老大这般,手下掌管着上千弟兄,端的是一代雄杰,到头来也不过一颗流弹便没了性命,人人心下均感恻然。再回想起八月十八那晚,清兵袭破山寨,地狱般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因此祭奠之时,都十分诚心。长枪会那边见了,触到伤心之处,更是不住洒泪。灵堂上下,一片哀声。

    致祭已毕,请到偏院奉茶。朱阿秀强忍悲痛,过来相谢。万延春道:“贤侄女毋庸多礼。我们在外面听着噩耗,星夜赶回,总算是来得及。现如今贤侄女身份不同了,务要节哀。春山堂有什么帮得上忙,只管开口。”

    朱阿秀又再谢过。她知道他们是从省城回来,顺带问起此行的情况。边上的李揖唐倒也知无不言,将打探到的省城乃至全国的新变对她说了一遍,只把同杨殿卿的两次会面略过了不提。最后说道:“现今,革命大势已经难以逆转,大清国的败亡只在朝夕。弟兄们投身绿林,还不是为了今日。贤侄女须得紧跟形势,千万不要错失机会,耽误了众兄弟的前程。”

    他说这话,乃是另有用意。虽然同杨殿卿之间达成了协议,但春山堂新败之后,损折过重,实力不敷应用,若能趁朱乾振殒命之机,将长枪会纳入自己同一步调,自然大有助益。刚才那话,便是拿来点她的,若朱阿秀接了这个话头,来向自己求教,自己则早预备下一份说辞,准备以言语动之。不料朱阿秀只淡淡应了一声,将话题转到别处去了。李揖唐好生失望。

    又说了一会儿话,朱阿秀因为会务上的事暂时告辞出去。万延春悄声道:“这个妮子,性子倔强,不是好对付的角色。”

    李揖唐道:“她始终对我们有戒心。不过那也由不得她了。”

    万延春点头道:“小妮子终究识浅,还不懂逐鹿中原,错过一步就是错过了全部的道理。”忽地眉头一皱,“我原先疏忽了一点,刚刚才想起来:你说让子丰同顾家结亲,那朱阿秀这边,又该怎么办好?”

    “你是说——婚约?”

    “正是。顾家论身份,论实力,都是第一等的,先不论顾崇文肯不肯,把顾家小姐娶过门,总要让她做正室。可难道就让朱阿秀去做小吗?以她的性子,肯答应才怪哩。若是退婚,又不啻是开罪长枪会,化友为敌,更是大大不妥。这桩事很是难办,不知军师有何高见?”

    李揖唐早想到这个问题,他轻笑了笑,道:“堂主说得极是,这事确是棘手。好在我们尽可以先放一放,把顾家那头先定了再说。”他屈指算了下时日,道:“从时间上看,我们也得抓紧些了。”

    等春山堂众人结束祭礼,回到驻地,天已然黑尽了。万延春先把负责看管顾家家眷的头目找来,询问这几日的情况。那头目道,堂主再三叮嘱过,知道那两个娘们是顶要紧的人物,因此上,一日三餐,嘘寒问暖,不用说受委屈,便连自家爹娘也没有服侍得这样尽心的,从山上下来到现在,只有比从前更加白胖,只是整日价唉声叹气。李揖唐笑道:“要是欢欢喜喜地,我倒要疑心你吓得她们傻了。你做得很好。”

    万延春道:“找哪一个来说?老的还是小的?直接找小的来提亲,怕是不妥当吧。”

    李揖唐想了想:“便把夫人请到这厢来,也未必合适……倒是有一个人选。当时咱们跟顾崇文谈定了以后,他不是先派了一个伶俐的上山来吗?叫什么来着……”

    “顾同?”

    李揖唐笑道:“正是他。你叫他来吧,我和堂主跟他有话说。”

    那头目应了一声,赶紧叫顾同去了。

    顾同是八月十七那天进的墓碑镇,本来以为磨得小姐回心转意了便可一道下山,哪知隔天夜里突然生变,他在睡梦中被人从被窝掏出来,眼前漫山的火海和由远而近蔓延过来的枪声惊得他呆若木鸡。他和夫人小姐一道被拥下山寨,塞上一辆大车,也不辨东西南北,只有跟了行去。如此裹挟在队伍中疾走了数日,终于辗转到了此地。这十几日来他衣食不缺,也没人同他为难,但心里仍是遭罪。尤其想到自己本来已经脱离苦海,也不知怎么倒霉催的,竟又牵连进来,直是欲哭无泪。他当面不敢,背后也不知把顾小姐骂过了几百遍:当初你要肯爽爽利利下山,怎会有今日之事?你这么爱待贼窝子,那就待一辈子去……呜,可把老子害惨喽……那头目忽然来提他,他战战兢兢跟着来了。

    厅堂上,几个人都很和颜悦色,堂主军师他上山时已经见过,这时忙跪了磕头。万延春搀他起来,叫人搬椅子给他坐。先问他出身来历,如何会在顾大人手下办差,办的又是什么差使。顾同一一回答。他说了一会儿话,心渐渐定了些,又觉得对方不似有记恨的意思,提到老爷,反是一口一个“顾大人”,显得敬意有加。他言语之中便加了许多添头,说什么自己和老爷是同乡同族,照宗谱排,自己亦只需叫他一声“阿哥”的,后来老爷出来做官,他十几年一直跟随左右,从来言听计从,倚为膀臂云云,俨然这官便是他在做的一般。万延春和李揖唐只相视而笑,由得他吹嘘。最后才道:“原来是顾大人身边最得力的二爷,从前真是失敬得很。”

    顾同眉花眼笑:“哪里,哪里。”

    李揖唐道:“从前冒犯顾大人宝眷,致使两家有了误会。墓碑镇被破,事后想来,也是春山堂自取其祸,并不关你家老爷的事。这一节上,等二爷将来见着顾大人,请务要分说清楚才好。”

    顾同体会他这话,显然是不会害自己性命了,心中更是欢喜,道:“好说,好说。”心里想道:这些春山堂的强盗突然对我客气,不消说,定是因为丢了巢穴,元气大伤,立脚不住,要找我们老爷投降了。他这样想着,胸脯不知不觉又拔起来一块,道:“几位是英雄豪杰,在绿林混饭吃,总归不是正道。现下肯弃暗投明,那再好也没有。我家老爷历来宽厚,定会不咎既往,二位尽可放心。”

    “弃暗投明?”万延春和李揖唐一愣之下,相顾莞尔。

    李揖唐含笑道:“二爷在这边住了十几天,还不知道外头的事吧?”

    “外头?……什么事?”

    “这就难怪了。”李揖唐笑呵呵地,将自八月十九日开始,全国发生的一连串剧变择要同他说了一遍,只听得顾同瞪大眼睛,舌挢不能下,整个人顿时蔫了,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地道:“怎么会……怎么会这样?那,您……您是……”

    李揖唐走近去,拍了拍他肩膀,道:“大清国的日子到头了,想来你家老爷此刻也不会好过。真所谓风水轮流转。好在大家本来也不是真有仇怨,大家捐弃前嫌,化敌为友,于人于己,不都是一桩美事吗?”

    顾同连声道:“那是,那是。”

    李揖唐忽然问道:“却不知那位顾小姐,可曾许了人家了?”

    顾同“啊”了一声,一时还当是听岔了:“顾小姐?”

    “是啊,我问的便是你家老爷的千金了,从宗谱论,你不还是她的族叔吗?”

    顾同一头雾水:“这个……说亲的倒是没断过,但小姐年纪小,老爷夫人又爱如珍宝,几次三番,都不舍得。而且还有一样,咱家是官宦人家,来提亲的门槛也不会低喽,可老爷早就打定了避世返乡的主意,不大愿意再和官场中人有牵扯,这么一来二去,便耽搁下来了……”

    李揖唐一拊掌:“妙极!”回头看万延春,见他仰面而笑,也道:“果然妙极!”

    顾同左看看,右看看,仍是不明所以。李揖唐笑道:“莫慌,现下有一件事,正要请你这个‘族叔’帮忙。我们堂主有一个公子,名叫子丰,从前你上山的时候也曾见过,端的是一表人才,同小姐也是年岁相当……”顾同听到这里,心里“咯噔”一下子,脸上汗先下来了,果然听李揖唐说下去道:“当然了,他两个之前做下的事,你也知道。子丰是率性的人,当日他同小姐初遇,一见之下,便即倾心,以致做出出格的事,论行为固是有亏,心意上倒是一片真诚的。事后他很是懊悔,茶饭不思,总想着怎么样去补救了才好。堂主也一样甚感歉疚。大家商议了许久,最后想出这样一个法子,不如便请顾家小姐屈尊……”

    他说到这里,顾同忍不住脱口道:“这个——不成的!”

    耳畔,李揖唐的声音停住了。隔了一会儿,那只手又轻轻拍上他肩膀,只是,和上回的安抚不同,这一次,他心里不自禁地冒出寒意来。

    “不成的?”

    他低了头,不敢回答。嗓子里痒痒得难受。

    “咳!”

    “当然了,婚姻大事,总得两相情愿了方好。”这次是万延春开了腔,“所以才把你请过来,希望你从中说合,玉成此事。但你还不曾去说,自己先一口回绝了,难道是嫌我们绿林出身,配不上顾大人的门第吗?”

    顾同心说:你知道就好。嘴里说道:“没有的事。”

    万延春上下打量他——把顾同看得心里发毛——好半天,才温言道:“你说没有,那就是没有了。既没这一层阻碍,就更要劳你的大驾。”他见顾同作势要推脱,先一步道,“你是小姐的族叔,在顾家举足轻重,便是顾大人也要买你的面子。再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了。只要你真肯出力,万无不成之理。这便请了,我们在这里静候好音。”

    顾同心里叫苦,却不敢驳,只得唯唯而退。忽地想起:方才我还咒她在贼窝子里待一辈子来着,难不成这便是我自个儿忏念来的?可真苦了我了……

    他蔫了吧唧地回来,又不敢不去说。一个人在外头憋主意。

    自到这里以后,他和顾家家眷安排在一个院里居住,夫人和小姐住上房,他住西厢房。傍晚时候他让头目给叫了去,夫人就开始担心思。好容易过了半个时辰,听见他回来了,就等着他到门外打千回禀,可左等右等始终不见来,光听见他沉甸甸的脚步声“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在院子里来来回回,就跟百爪挠心似的。又过了片刻,脚步声“啪嗒啪嗒”,径直回他自己屋了。夫人忍不住了,埋怨说:“这算什么嘛!无论出什么事,也该来回一下吧。”

    小姐则照例无话。

    夫人又等了一会儿,顾同仍是不来,正心急,忽然听西厢房隐隐传出来哭声,她心里更慌了,料定出了大事,当下顾不得主母身份,几步走到西厢房门口,先叫一声:“顾同!”里面无人答言,反听得“砰”一声大响,顾夫人觉得不好,忙去推门——门没闩,一推便开——往里一看:吓!怎么这个也吊上啦!

    就见房梁上吊着一人,手抓着绳圈,双脚在空中乱蹬,正是顾同。顾夫人忙叫:“顾同!顾同!”顾同听见喊声,像是吃了一惊的样子,人在绳上就吊不住了,一下子掉落来,摔在地上。

    顾夫人忙过去扶他:“顾同!好端端地,你怎的自寻短见?”

    再看顾同,“哗”,眼泪下来了:“奶奶,上吊真难受啊。”

    “是啊!那你怎么还吊呢?”

    “我不吊不行啊!老爷完了!”

    一句话,顾夫人唬得魂飞天外:“什么……完了?”

    顾同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合着您还不知道,咱们在这儿十几天,外头可翻了天啦!”跟着把这些天全国的剧变一样样同顾夫人说了。这些事李揖唐告诉他的时候,已加了许多夸大的成分,他再转述,就更是添油加醋,语不惊人死不休了。最后说道:“老爷做的是大清国的官儿,可大清国眼看垮了,等革命党得了势,是必要把老爷这样的官儿统统杀尽的,您说,老爷这不是完了吗?”

    顾夫人果然心惊肉跳,垂泪道:“照你这么说,还真是没活路了。唉,罢罢罢,你肯同老爷同生共死,这份忠心实在难得,我不阻你了,你接着吊吧。既然老爷性命难保,我们娘儿俩也甭活在世上了。我顾家一门忠烈,不屈而死,再加上你这个义仆,也算给后人留一段佳话。”

    顾同一听:吓!坏了,这戏做得过了!忙道:“我死不打紧,奶奶切不可动轻生的念头。”

    夫人哭道:“老爷若是无幸,我们娘儿俩还不如早些死了,省得在这里受人羞辱。”

    顾同忙道:“万万不可如此。老爷心里最牵挂的便是您跟小姐,您要出了事,他可真活不了了。再说,事情还是有商量的。”

    夫人哭道:“你不必安慰我。真有商量,你还死个什么劲呢?”

    “啊……”顾同的嗓子又刺痒了。是啊,真有办法,我非上吊做什么啊?又不好说实话:奶奶,我其实就为死给你看!可夫人问到了,总得回答啊。“奶奶,商量是有,刚才春山堂把我找了去,就为给商量来着。可这话我不能对您说啊,我开不了这口啊!所以啊,我难死了!一想,还不如上吊了呢。”

    夫人奇道:“什么话不能说啊,非得上吊不行?”

    顾同又磨叽了一会儿,才面有难色道:“唉,是这么回事。刚才春山堂的堂主军师叫了我去,说春山堂愿意不计前嫌,在这个节骨眼上拉咱家老爷一把……”

    夫人半点不信:“他春山堂都是穷凶极恶之徒,怎会突然好心起来,顾同,你可不能教他们骗了。再说,春山堂说到底也只是草寇,就算革命党真得了势,老爷也自会去和革命党交涉,又关他们什么事?”

    顾同道:“奶奶说得再对也没有,我心里也这么想的。可他们也说了,把春山堂放到整个台面上,不过芝麻绿豆大,算不上什么,但有一节,他们怎么说也是革命党这头的,墓碑镇这笔账可在咱家老爷头上呢,春山堂上下都是血性汉子,真不依不饶起来,将来终归会有清算的一日,到了那时,后悔可就晚了。”

    顾夫人脸上变了一会儿颜色,终于冷笑道:“还装什么好人,一说话,贼性子就露出来了。他们提什么条件来着?”

    “就是这里难人。”

    “说罢。”

    “哎。”绕了个大圈子,好容易兜回正题来了。顾同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道,“他们堂主说,自打奶奶小姐上山以后,照顾不周,多有怠慢,还要奶奶恕罪。尤其是……咳……那回事,实在是对不住。不过,他说了,他那儿子虽然做事荒唐,但对咱家小姐是一见倾心,事后心里懊悔那就甭提了,茶不思饭不想,整个人就跟丢了魂似的。堂主看在眼里,心里实在是不落忍,这不刚才吗,就把我找了去了。”

    夫人没听明白:“找你?”

    “是啊。堂主说了,要搁从前,还不敢有这念头,可现在不同了,世道变了,说起来也算是老天爷给的缘分吧——让我来跟奶奶递个话,说是斗胆想请小姐委身下嫁,和咱们做个儿女亲家……”

    没等他说完,脸上“啪”地挨了下狠的。顾夫人气得浑身战抖,喝道:“呸!这种话你也说得出来!”

    顾同脸麻了半边,委屈道:“这话又不是我说的。我都说难了,不想说,您非让我说。结果这巴掌还是挨的我的。我多冤哪。”

    夫人面若寒霜:“早知道你说的这个,你直接吊了得了,我才不拦你。咱们顾家是诗礼传家,书香门第,小姐千金之体,岂能屈身事贼!你在老爷跟前这么多年,这点道理你不懂的?”

    顾同苦着脸道:“奶奶,这要在家里,我怎么着也不能跟您递这个话来。可这不是……这不是在人家的一亩三分地嘛!我……”

    夫人正色道:“在人家一亩三分地怎么了?你这就去回他,直截了当跟他说:叫他说话前先照照镜子,想和我们顾家结亲,他也配!”

    顾同嗫嚅着,意思是不敢去。夫人喝他道:“除死无大事!你连上吊都不怕,现在去传一个话倒畏缩起来了!”她顿了顿,终于想到,“好啊,刚才你是做戏给我看来着!”愈加地怒不可遏了,戟指着骂道:“好你个顾同,老爷平素可有薄待你,居然今天吃里爬外,帮着外人欺侮起自家主子来了!你当老爷不在跟前,我们娘俩是女流之辈,就软弱可欺?我告诉你,男子有男子的气节,女人也有女人的气节,三贞九烈,那是比命还要紧的东西。你怕他们,我可不怕,他要是一味恃强逼迫,我们娘俩今日有死而已!”她越来越是激动,头发披散,一边骂一边哭,声音囫囵在一块,到后来,说的什么已是全然听不清了。

    顾同站在一边,低着脑袋,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一声也不敢作。

    便在这时,屋外头有人影一闪。“娘。”怯怯地唤了一声。

    是顾小姐。她手扶着门框站着,柔弱得像是一阵风就可以把她吹起。

    “我……肯了。”她身子颤抖着,轻轻说出来这样的话。

    夫人没作声,只定定看她。顾同也是。谁都当自己听错了。于是小姐只好又说了一遍:

    “只要他们是真心诚意,我……我……”她没再说下去,只用力点了点头。

    顾同有点发傻。他无法相信居然会从小姐嘴里听到这样的话。一时间他能给自己的解释只有:一切都是之前那个诅咒搞的鬼。

    顾夫人一样惊得说不出话来:“你……怎么会……”

    小姐双膝跪倒。没说话前,泪水已湿了满脸:“娘,女儿并非失心昏了。爹娘想的,都是为女儿许一个好人家,而那人绝非良配,女儿怎会不知。但也请娘为女儿想一想。娘方才也说,女人有女人的气节,贞节是比命还要紧的东西,女儿自幼受教,这话向来是深深印在心里的。那天……那天他来犯我,女儿抵死不从,终于力不能拒,被他污了身子,若那时死了,倒也一了百了,然而自尽未成,这便是烙在女儿身上永远也抹不去的污秽了。刚才在外面听到你们的话,女儿当时便想,若真能这样,女儿的贞洁不是能够保全了吗?虽然此人荒唐无行,但……”她凄然一笑,“身为女子的运命,本来不也就是这样吗?即使娘亲千挑万选,给女儿许了户人家,可那人是好是歹,什么样的性情,待女儿如何,不也一样要等嫁过去了才能知道?至于将来是福是祸,能不能平安长久,就更是谁也说不准的事了。命运既然那样难以捉摸,反不如就是这一个。这样,一来可保爹娘无咎,二来,不管这人日后待女儿如何,女儿这一生,总是能过得心安了。这是女儿的真心话,还望娘亲成全。”说着,她重重磕下头去,竟是再不肯起来……

    大约半个时辰以后,万延春和李揖唐得到了顾同的回音。自然,结果对他们是最重要的,但当听说过程一波三折,最后竟是靠了顾小姐自己才得以达成目的,二人都不禁颇为感叹。万延春道:“若非子丰当日做出的荒唐事,今日未必便能奏功。回头想来,倒似是冥冥中自有天意的一般。”

    李揖唐道:“天下事虽然纷繁,但只要占住了枢纽,自然一顺百顺。从眼前的迹象看,我们无疑是站在正确的位置上。现下这桩亲事,小姐是点了头了,顾夫人做不得主,只有推说听凭老爷决断,总之也是去了一个阻碍。至于顾崇文那边嘛,此人性子暗弱,他的命门又握在我们手里,堂主,我看这事已成了七八分了。”

    二人相视而笑,当下派了一队人,连夜护送顾同去边城面见顾崇文提亲。李揖唐重又把顾同叫进来,嘱咐他见了主人之后,小心说话,事情办成了,自有他的好处。顾同这时只求得脱牢笼,自是千肯万肯,绝无一个“不”字。准备已毕,一行人共五六骑,轻装潜行,瞒过了长枪会那边,悄悄向着边城方向去了。

    这是九月十一日晚上的事。

    4

    (九月十二)

    “嗒嗒……”马蹄声一记记敲在熟悉的土地上,听起来那样轻柔、欢悦。

    城门洞什么时候变得不再是乌沉沉地,青砖明亮得像新凿的小池子,一池一池满贮着暖暖的日光,那是他四五岁那会儿城门新翻修时才有的景象呢……

    进得城来了。首先闻到独有的气味。沉淀的,浑浊的,透着陈旧与亲切,由许许多多不同的气味混成:飞扬的沙尘味,年深日久早已深浸入这座城市纹理去的泥土味,街道两旁小店的味道,豆腐、酱肉、笔墨、蜡烛……当然,最少不了的还是这里人的味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水土不同,人的气味也就不同,就像衣的衬里,药的引子,诸般气味皆由它引着,在城墙划出的界限里,慢慢发酵,最后成为这里最特殊的标记。他被这气味微熏着,人开始陶然了。

    他向城的里面去……或者,是整个城在迎着他拥上来。道路,宽阔的是豪迈的汉子,蜿蜒的是温润的妇人,他便是在他们手里长起来的,他回到这里,干瘪的胸膛就重新变得胀鼓鼓地——他又续上他的根了!

    他看见了“源盛镖局”的牌匾。一切都没有变样,同他离去时全无二致。他望着那四个字,心里又是喜悦,又是悲伤。他不知走过多少远路,但哪回也比不过这一次。他走上台阶去叩门,手举了又放下:只有他一个人回来了,而他们……唉,怎么说呢?

    门开了。竟是苏镖师从里面出来,神情宛如往日。他心里一怔,觉得应该在这里见着他,却又好似不应该。苏镖师倒一点没有惊奇的神色,只说:“你到啦,来吧,来吧。”

    他跟进来,先在院子里看见了师父。等到跟前了,他才发现想不起自己是怎么回来的,之前的一大段统统成了空白,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便在这时,竟看见白剑声从后面出来,他又惊又喜,道:“我还道你不回来,想不到走到我前头来了。”跟着又看到穆冲,见他不但精神大好了,连在墓碑镇上时的颓废与沧桑也消退殆尽,复又成了那个不知愁滋味的少年。他欢喜一阵,忽又迷惑起来:明明记得为她迁葬的时候,穆冲也在的,可现在看他脸上,却又好像全不晓得的样子。

    “你……”

    声音顿在了喉咙里——他居然看见她了!就活生生站在眼前,微笑着望他。她没有死吗?他喜出望外,然而与此同时,他脑子也变成乱糟糟的一团:将她从乱葬坟里挖出来的那一刻,是他这辈子再也无法忘却的景象……

    他终于明白了:他是在梦里。

    梦还没有结束。他居然又看到了朱阿秀,她竟也在这里。他忍不住笑起来,是笑自己:明知道是梦了,还这么贪婪做什么?

    同时,不安从心底里滋生了出来:梦是反的。他在梦里回了家,是不是就意味着,在现实里,他再也回不去了?

    他醒了。

    他做了个好梦,醒来时一身冷汗。

    外面天已大亮。从离开省城到现在,他还没有起得这么晚过。耳朵里听到“隆隆”的马群的声音,急促地从外面奔驰远去。他左右看看,监舍里只剩他一个人。

    他走出屋外。

    看守监舍的清兵在打点行装,看见他出来了,头也不抬,只做自己的事。他看到白剑声站在院子里,仰首呆望着空处。他走过去,问:“怎么了?”

    “找着长枪会的下落了,估计春山堂的人也跟他们在一起。”

    “那么说,这就要动身?”

    “嗯。一得到消息,顾崇文就忙不迭先派了一队骑兵出去,大队人马需要时间准备,估计午饭以后就会出发。”

    “终于要离开了。”马凤云想。“那,我们呢?”

    白剑声没有应。

    “我们也跟着去吗?”他又问了一遍。

    “我不知道。”他说。“方才,顾崇文已把先生叫去了。”

    “啊?那你怎么没……”马凤云没有再问下去。

    变化不是突如其来的。征兆在不知不觉中慢慢加深。不止他一个人,看到了存在于周汉城和白剑声之间的那道裂痕。

    “……先生没有叫我。”停顿了好一会儿,白剑声轻轻说道。

    两人都陷入沉默。其实直到此刻,马凤云仍然没有机会听白剑声讲讲他自己,讲他这八年来的经历,他的颠沛流离,他的相遇,他的改变,和一直坚持到今天的义无反顾。但有一点再明白不过:周汉城在大师兄心目中,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崇高位置。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还是白剑声开了口:“与其说先生怪我,还不如说他怪他自己更多一些……也不对。当时我们同两大帮会固然已经势同水火,但为了自保,去联合清兵剿灭墓碑镇,却是触动了先生心底里比一己生死更重要的东西。先生是视政治为生命的人,可能从先生眼里看来,此刻由我们……不,是我,一手造成的先生在政治立身上的困境,要比当日万延春他们想要加害他时严重多了。政治对人,远要比道德什么的更为严苛,容不得你犯一点错,我虽然懂的还肤浅,但这些年走南闯北,亲眼看到很多革命者不是倒在敌人手里,而是被自己的同志打压、抛弃,踢出队伍,剥夺革命资格……变得比台上的戏法还快。先生一定早看到了,我却要到这两天才想到——弄不好,这件事会成为先生政治生命里的一个死结,而这个污点,却是由我亲手抹上去的。”说到这里,他“呵呵”笑了起来。这笑声里的苦涩,马凤云宁愿从来没有听到过。

    “要不……”马凤云犹豫着道,“我们回去吧?”

    “回去?回哪里去?”

    “当然是回省城。我们来墓碑镇的使命,你的,我的,都已经结束了,不是吗?刚才我做了个梦,梦见我回省城了,你也在……我现在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更想回去……既然你和先生之间……不如……”

    “你是在暗示什么吗?”

    “我是说,先生的理想,确然值得人去为他付出,但是……”

    白剑声断然摇头:“不,不是你想的那样!”他的声音高亢起来,好像不只是说给马凤云听,也是在说给自己听一样。“先生不是怪我。我倒宁愿他怪我。正是因为后果已经造成,他又没有人可以怪,才变成把什么都憋在心里面宣泄不出来。越是这样子,我越不能离开他。总之,无论到什么时候,我都不会背弃先生的!”

    话里透出来悲壮的味道,再说下去,埋藏在下面的不祥就会跳出来了。马凤云住了声。

    大约过了一盏茶工夫,周汉城从外面走回来,身边跟着老梁头。白剑声习惯性踏前一步,继而又收回来。马凤云问周汉城:“先生谈得怎么样?”这话更像是替他问的。

    “清兵探到了消息,先头部队已经派出去了,其余的过午便会开拔。至于我们,顾崇文显得很大度,说愿意跟去的,可以一道随行,不愿意的,自寻出路,他也不会留难。”

    “是这样。那,先生的意思呢?”

    周汉城道:“我便是拿不定主意,才回来找大家商量。剑声,你去把他们找到这里来,好吗?”

    不经意间,他用上了比平时客气的口吻。然后,两个人同时意识到了……

    “好的。”白剑声说。

    不多一会儿,几乎所有人都聚拢来了。从清兵和墓碑镇的夹缝中幸存了下来,下一步该怎么走,是大家心中萦绕了许久的大问题。

    人群里自然不会缺乏乐观的声音。“没什么好担心的。各处都已经革命了,大清国眼看要完,去哪里不是去!”说话的是铁生。之前他被万延春抓住,很受了几番拷打,若非清兵不久便袭破墓碑镇,这条命几乎就断送了。他身子壮健,二十多天歇下来,伤势虽未复原,行动却已经无碍。

    林占虎嘲笑他道:“你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去哪里不是去?那也得有个去向啊!”

    马凤云看了看白剑声:“不如,便是去省城吧。”

    “去省城?”

    “嗯。现在各地都在风传起事,省城不会全无动静。即使到了那里,发现情况不利,省城消息通畅,届时再择一个合适的去处,也总比在这里与外界隔绝胜强十倍。大家看怎么样?”

    众人七嘴八舌起来,有人大声赞成,也有人觉得省城终归是清廷重地,不知虚实地凑上去,难说没有祸患。大家说了一阵,并无一个定论。

    这场讨论,老梁头只坐在人群背后一角,始终不发一言。周汉城问他道:“梁老师,您的意见呢?”

    “我的意见?咳咳,我的意见,却和大家有些不同。”

    “不妨说来听听。”

    老梁头有些犹豫。不过他还是从石墩子上站起身,两手胡乱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走进人群里来。

    “既然这样,老梁头就胡说两句,说得不对,大家莫怪。我觉得,现下我们大家都跟了顾崇文去,才是最稳妥的上计哩。”

    众人皆是一愣。有人便问:“这话怎么说?”

    “大家知道,我们要走,从前便可以走,也不必等到今日。之所以留下,一来,是顾崇文没有加害之意,二来,如今全国革命风潮高涨,先生也有意劝说顾崇文反正,以为革命一大助力。现在这个目的尚未达成,怎么好半途而废?还有,经过这场事以后,我们剩下来不过百多人,赤手空拳,这样冒冒失失去省城,中途再有变故,如何应对?既然顾崇文也肯收容,反不如就先托庇于一四五标休养生息,等机会来到,再作道理不迟。”

    他这番话说得众人面面相觑。铁生第一个呵斥他道:“你这叫什么话!从前是没法子,难不成到了现在,我们还上赶着去求他保护,赏我们一口饭吃?那样还革什么命啊?散了得了!”不少人也同声附和。

    老梁头两只手笼在袖筒里,不言语了。

    “先生。”讨论告一段落的时候,老梁头单独找上了周汉城,“刚才,我的话没有说完。”

    “我知道。”

    “有些话,不好当着大家的面说。我真正考虑的是,现在局势很乱,看不清会怎么发展,但有一点,眼下顾崇文掌握的一四五标,是全省最精锐的一支兵力,绝对举足轻重,而顾崇文又确乎有倒向革命的可能,我们只有紧抓住他不放,才能立于不败之地啊。”

    周汉城轻轻叹了口气:“你说得很对。但,以什么名义呢?”

    “名义?”

    “是啊,名义。就像铁生说的,从前还可以说情势所逼,不得不如此,可到了现在,还要托庇于清兵,那需要怎样的理由才能说得过去啊。再说,清兵此去是做什么?是去追击春山堂和长枪会。”说得连周汉城自己也苦笑起来,“不管他们之前做了什么,在身份上总还是革命党的盟友。我们若是同清兵一道去了,又将如何自处呢?”

    老梁头有些发急:“先生此言差矣!只要占住了势,将来什么名义还不是由我们?现在的顾崇文和一四五标,可说是全省局势里至关重要的一环,而我们此刻,正巧就站在最靠近它的地方!而且这些日子,您已经取得了顾崇文相当的信任。请您好好想一想,这是经过了多少局势演化,需要多少巧合和推动,甚至还包括了多少弟兄的流血和牺牲,才终于换来的落到我们头上的机会啊!为了名义这种虚无的东西放弃它,等事后再去懊悔,可就太晚了!”他紧盯着周汉城,眼睛里充满了急切的神情……

    白剑声走近马凤云身边,笑了笑,道:“这下遂你的意了。”

    “你是说回省城?不是还没有定的吗。”

    “似乎没有别的选择了。”

    “老梁头不是也提了建议?他说的很有道理。的确,对我们来说,没有比掌握住顾崇文更稳妥的办法了。”

    “是的。”不过白剑声同时在摇头,“先生不会这么选。”

    “为什么?”

    “你没有我了解他。”白剑声的声音里透出来很多无奈。“无论是学识、品行,还是对信仰的坚贞,先生都无愧当世第一流的人物。先生待人宽厚,然而责己上却是极严,自己即使犯了一丁点过失,也绝不肯轻轻放过。这当然是一样了不起的品质。可是……”他停了一会儿,接着道,“可也正是因为这样吧,有时候会显得过于严苛了,尤其在他最看重的那些方面,比如政治……我不是说先生是个迂人。如果没有上次——我们给他造成的那次,我想先生或许会接受老梁头的意见。他不怕牺牲,什么样的牺牲他都不怕,包括这个。但他有怕的。因为我们,现在他不再无可指摘了。他怕他的政治生命会因此结束。他不敢再往前走了,即使知道那是对的……好了,去准备准备吧,我们要回省城了。”

    “你现在还喝酒吗?”周汉城问回老梁头的,居然是这样一个问题。

    “不喝了。怎么?”

    “啊……”周汉城轻轻叹息,“但我让你失望了,对吗?”

    “先生……”

    “你是我请出来的。在这以前,你是草莽中的隐士,看破世情,置身于各种纷争之外……总之,你是我请出来的。但我请了你出来,却没有采纳过你什么意见,甚至,即使我这样说,这一次仍是要拒绝你的提议。梁老师是一颗明珠,在我这里却是投暗了啊。”

    老梁头摆手道:“莫说这个。先生自有先生的见地,以先生的才具,换在哪里不可以成就一番大事业?只是这墓碑镇确乎是来错了。明珠暗投,实在是说的先生才对。至于老梁头,若没遇着先生,再这样喝它个几年,怕也就此喝死了。现在能重新振作精神,老夫聊发少年狂,皆是拜先生之赐。至于其他,先生不必多虑。”

    周汉城内心感慨,正要再说,老梁头截断他道:“老梁头不懂政治,但先生的困境,也能略知一二。这两日大家在边城,勉强还可以说受人羁押,这要再跟清兵一道去,情理上的确说不过去。而墓碑镇发生的事,要能尽快同先生的组织联系上,有一个交代,也算是免了日后的许多麻烦。先生既决定了,那就这样办吧,毋庸多作解释。现在是非常时刻,大家可都在指望你哩。”说着,他握一握他手,转身退开去了。

    周汉城又站了很久。这番话让他肩上的担子无形中变得更重了。毫无疑问,老梁头是为了成全他才这么做的,但是,他的选择又一定是正确的吗?

    午饭以后,一四五标逐营开拔。临分别时,霍景旸同马凤云见了一面。马凤云问起霍景旸今后的打算,霍景旸叹道:“我料大清国多半逃不过这一劫。我这几十年,读书,应试,之后的仕进生涯,官场蹭蹬,倒有一多半是为它活的。如今,总也该送它这最后一程吧。”想到此处一别,将来多半难以再见,二人心中不免有惜别之意。最后,互道“珍重”声中,霍景旸打马扬鞭,追上队伍,驰出边城去了。

    清兵去得甚急,不多时,偌大一座边城,便只剩了周汉城这些人了。众人互相望望,只觉得心里面空荡荡的。

    去省城。这是大家最终的决定。

    5

    省城。

    昨天以后,聂大功的活动明显频繁了起来。刘寿珊派人盯紧了他,心里又喜又忧。喜的是,这恰好说明,昨日的行动没有引起聂大功(其实是他背后的刘文藻)的警觉,一切尚有补救余地;忧的则是,眼下全指望从聂大功这条线上捉出刘文藻,可这个人的活动他至今不得要领,若再有闪失,不但奎龄那里万难交代,而且时机上一再延误,势必会将己方推入一个非常危险的境地。

    “那就不只是会否获罪的问题了……”

    他就像一头猎豹聚精会神地窥伺在暗处,祈祷猎物能快一点出现。他耗不起时间。奎龄表面上若无其事,但从昨晚到现在,已派人问询了不下七八次!他真想给他报一个好信回去,只可惜他两只手都是空的,什么也掏不出。焦躁不知不觉也感染到他了。

    他手里攥着一堆从各处报上来的活动纪录——不止聂大功,还有其他各个怀疑对象的情况,纪录的纸片在随时随地增加——一条一个钟以前报来的消息重新引起了他的注意:聂大功在绮望楼订了八样精致小菜,统共花了三十五块银洋。要知道其时的市价,两块钱已够置办一桌像样酒席了。当时刘寿珊曾疑心是否是刘文藻让聂大功出面,把旧部约到绮望楼去,后来确认并无此事,自己想想也觉得,在这种时候公然到绮望楼吃酒,未免太大胆了些。正好别处有消息来,便把这一条暂时搁下了。这时重新看到,忽然想:他若是自家吃酒,何须如此奢侈,便要奢侈,也不会选在这等时候。当下派了人再去绮望楼查探。

    查探的结果印证了刘寿珊的怀疑:今晚上,聂大功不会前去绮望楼,所订酒菜乃是要于下午六时前,送去走马塘的。

    “走马塘?”

    走马塘是城内的一处船坞码头。昨日刘寿珊追刘文藻不得,事后根据那小船的外形、样貌及其他印记细节,已查到该船乃是从走马塘所租,至今尚未归还。

    “难道说,今晚他二人会有一次见面?在走马塘?”

    他正要差人再去走马塘,便在这时,奎龄又派人前来问询。

    “请回复大人,刘文藻的事,下官已有了眉目。今晚上,他很可能会在走马塘一带出现。只要他肯现身,这回,是断断不会再教他走脱的。”

    可能是想安慰奎龄,也可能是因为他和奎龄所共有的焦躁情绪,他脱口向来人说了这样的话。事后想来,这是他无意中犯下的一个错误。

    大约下午五时许,聂大功有了新的动作。

    “果然是去走马塘!”

    刘寿珊像鹰一样竖起羽毛。他调齐精干人手,抢在聂大功到达以前,亲赴走马塘布置。他吸取了上次的教训,暗中调拨了四艘快船,伏在走马塘左近的河道里待命。等一切准备停当,已是近六时了,暮色顺着水流从杳远处被浮浮地送来,又慢慢地淹上岸去,岸上的景色一点点朦胧,只有前来送酒食的绣着绮望楼标记的亮红色三角小旗仍旧在晚风中猎猎醒目。

    “来了!”

    六时正,聂大功准时出现在走马塘。他先是走到绮望楼那杆小旗下面,同送酒食的伙计交代了两句,转身又走去码头,挑了一艘船,付了定钱,让伙计把酒食搬上船去。打发他走后,点手叫船工摇橹开船。船悠悠荡荡地,漂向河心去了。

    刘寿珊挥了挥手,一艘船无声无息蹑了上去,小船很轻灵,柔和地擦着水面滑行,连水波浪也不惊起。隔一会儿,又是一艘……刘寿珊没有上船,他率领一干人跟在岸上。如果有必要,他也会上船去,但留在岸上,指挥、应变要更方便些。

    聂大功的船在河面上走得不疾不徐,刘寿珊在岸上跟得并不吃力。(在他看来,聂大功不过一介庸才耳,除去肯对刘文藻效忠,别无长技——或许刘文藻的心意,本来也是要这样的人来代他统率自己一手培植起来的军队吧。这次若能从此人身上建功,对刘文藻来说,也真算得上是莫大的讽刺了。)到目前为止,一切进行得很顺利……奎龄又派了人来询问情况。刘寿珊说:“尽在掌握之中,请大人放心就是。”心里却不免想:奎龄盯得也太紧了些……

    走了一程,暮色又深了许多。缀在后面的小船犹如加披了件黑色衣裳,可以大胆地更靠近些。而聂大功的船上则挂起盏白灯笼来,昏暗中目标愈发明显。刘寿珊不禁“嗤”的一声冷笑,又借着光亮,看见他船上绮望楼的酒食盒子并没有动过,看来确是去会刘文藻无疑了。

    白灯笼引着,小船顺着河道出了城。

    出城以后,仍是向东,走的是昨日刘文藻和一众老部下会面时的旧路。黑暗里,那一点白光悠悠荡荡向前,最后,停在了几乎和昨天相同的地方。

    刘文藻呢?

    刘寿珊在望。船上的聂大功也在望。应该是还没有来。

    奎龄的人又来过一次,问他统共安排了多少人手在这里,几艘船,够不够在出现变故时把河道上下封锁起来,等等。刘寿珊完全能明白奎龄此时的心情,但如此穷追不舍,他终于有些吃不消了。

    “大人信不过的话,就亲自来吧。”刘寿珊丢出来一句气话。

    “呵呵,怎么会呢。”来人打着哈哈,退了开去。

    屏息凝神……

    等待……

    “哗……哗……”夜风里传来轻微的水声。所有人都警觉起来。有一艘船靠了上来,模模糊糊地,但觉着和昨天刘文藻所乘的是一样的船。果然,聂大功从舱里探出身子。

    “喂,哪边块来的呀?”这边船的船工用土话搭讪。

    “打了转猴子岩。回城去。你哩?”对面船的回答。看来是熟人。

    “不晓得呐。等人。饭还末吃,也不知到个啥时。”

    聂大功显得很失望地坐回舱去。看来不是这船了。

    “走啰!”

    对面那船重又摇起橹,细长的船身像一把剪子,从中间把平静的河面剖成了两半。

    刘寿珊很失望。为防万一,他派人通知后面的船,教把过去的那艘船截下来盘查。结果,那是艘空船,没有任何值得怀疑的地方。

    已近九时了。不用说水里,连岸上也断了行人。伸向河面去的树荫下面,只聂大功那艘船孤零零地泊着,船工忍着饥,坐在船头发呆。刘寿珊让手下往前路探出去。大约半个钟以后,那几个回来禀报说:往前去了数里,不见任何船影。

    一定是哪里出了错。刘寿珊想。

    新的疑问冒了出来:聂大功若是自家吃酒,何须这般奢侈;可他若是来会刘文藻,以刘的精明老练,更岂会放手容他如此铺张,以致惹人眼目呢?

    可是,眼前船上的聂大功,他的坐立不安乃至失魂落魄,又是万难装作出来的。

    思绪打开笼子飞了出来,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落脚处……

    脚步声起,奎龄的“传声筒”又出现了。

    “怎么样?捉到刘文藻了吗?”来人把奎龄此刻焦虑的心情原原本本拓在了脸上。

    “还不曾。”刘寿珊早在懊悔不该过早透风出去:“我现在怀疑,其中或许另有隐情。”

    那人显然没在意刘寿珊的话,只转述奎龄的意思道:“现在情势急迫,不能再行拖延,如若刘文藻不来,不如先一步将聂大功拿下再说。”

    刘寿珊一怔:“这是大人的授意?”

    “正是。”

    “不如再等等看。”

    “这么晚了,要来早来了。我是怕……”那人“嘿嘿”干笑了两声,后面的话却不说了。

    刘寿珊心里有气,怒道:“你是指我做事不密了?这也是大人的授意吗?”

    “不敢。这也是替您着想。两手空空回去复命,您的脸上也不好看吧。”

    “哼,捉聂大功易如反掌,可……”

    “可”后面到底是什么,他一时也说不清楚。

    “好了,行动吧。”来人的口气里,明显有了越俎代庖的意味。

    众巡警面面相觑。有些留在原地没动,有些却不由自主从藏身处走出来了。

    “等等!”

    ……故意铺张的酒食……走马塘……还有这里……刘文藻会选择和上一次相同的地方会面吗?这一点也不像是他那样的人会做的事。昨天刘文藻离开之际那个奇怪的表情重又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越来越相信,当时刘文藻一定是察觉了什么,而今天晚上,他们则是被有意引来这里的……

    可是,为什么呢?

    “先捉了他,这是公爷的命令!”来人寸步不让。

    更多的人开始了动作……

    夜色虽然很深。但从聂大功那里望过来,或许会看到这个方向上,突然多出了憧憧的人影……

    船上的白灯笼忽然熄灭了。

    同时,水声微响了起来。

    “哗……”

    “哗……”

    “聂大功要跑!”有人低喝道。

    小船并没有掉头回城,相反,以比来时快了几倍的速度,朝前方冲了出去。

    “刘观察!”来人疾言厉色喝道。“要是连聂大功也跑了,我看你怎么交代!”

    “……捉!”刘寿珊终于下了令。

    岸上,水上,两路追兵同时发动。早就埋伏在暗处的四艘快船,如离弦之箭,齐齐射出,不一时便追近了。

    “砰!”“砰!”响起短促而紧凑的枪声。跟着,后面的船也还击了。

    “捉活的!”刘寿珊喊。

    “扑通”一声,先一个落了水。是那个船工。也不知是挨了枪击,还是自己跳落去的。跟着,聂大功也跳到水里去了。

    船上岸上都有水性好的,衣裳也不扒,“扑通通”就下去七八个。跑是跑不了的,反倒是怕他有个好歹。刘寿珊走到岸边,听见河里传来混乱的叱骂声和厮打声,几个人扑腾成了一块,黑夜里也分不清谁是谁。过了一会儿,声音渐渐轻了。

    “捉着了?”

    水里面回答:“捉着啦!”

    刘寿珊就喊:“聂大功!聂大功!”

    “昏过去啦!人没事!”水里面喊:“咱们坏了个兄弟!”

    “哪一个?”

    船上另一个人喊起来,喊声里带着哭音:“是崔愣子!叫他拿枪给打啦!”

    聂大功被掼到抚衙堂前的时候,浑身上下仍旧湿淋淋的。奎龄坐在几案后面,冷冷地看他。

    他本来期望见到的不是这个人。失望、焦虑、孤立无援,还有越来越浓的对大局无力回天的悲愤,反而因此统统集中到了聂大功身上。“他是怎么对这干人的?可以说仁至义尽了啊!可他们又是怎么还报他的呢?”一想到这里,他就痛苦地觉得,他之前所有的心血都落了空,用错在这些全无心肝的人身上了。他的手战抖起来,血冲上了脑门。

    “打!”他问也不问,脱口喝道。

    “我是堂堂标统,你便是巡抚也打不得我!”聂大功跪在地上,说出话来仍有武人的气概。

    奎龄一声冷笑:“我打不得你?你同刘文藻勾结,意图叛乱,公然拒捕,枪伤人命,罪证确凿!我是钦差特使,奉有上谕,遇到悖逆之事,有便宜处置之权。你不过一介标统,我如何打不得?来人,拖下去狠狠打!”

    若在平时,这等场合自是官服相见,真要用刑,亦须先去了公服顶戴。不过今夜聂大功是去私会刘文藻,身上本就着的便服,这一节却可以省了。左右将聂大功拽下堂去,“噼噼啪啪”,打了四十棍子。

    这一顿结结实实打过,才重又拖回堂上问话。奎龄也不与他兜什么圈子,劈头便问:“刘文藻现在何处?”

    “不知道!”

    “打!”

    奎龄真上了火。聂大功答得干脆,奎龄比他更干脆。发一声令,左右又把聂大功拖下去打了四十棍子。第一次打的时候,聂大功还咬牙硬挺,这次熬不过了,棍子“啪啪”地拍在肉上,他的叫声简直比杀猪还要凄厉。转眼又是四十棍子打过,左右将聂大功架上来,丢到堂前。聂大功像一摊烂泥瘫在地下,一动也不能动了。

    奎龄还是那句话:“刘文藻现在何处?”

    “不……不知……”

    “打!”

    “等等!”聂大功叫唤起来,“我……我是真不知道。”眼见奎龄不为所动,左右仍是来拖他,忍着痛喊道:“他这次潜回省城,非常隐秘,几次都是他来找我,我却不知道他藏身在哪里。像今天晚上,本来也是他说有要紧事约我见面,还让我去绮望楼点几样菜,说要跟我喝几杯,怎知,始终也没有来……”

    奎龄摆手教左右退回原处,问道:“他怎么找你的?”

    “这个没有一定。他现在是和革命党在一块儿,很多事是那帮人帮他做的。别的,我实在是不知道。”

    奎龄半信不信,冷冷道:“你推得干净。我来问你,刘文藻何时回的省城?”

    “他是……嗯,十日晚间来找的我。想来,应该就是那天到的。”

    “然后呢?”

    “然后?”

    奎龄一拍桌案:“少给我装傻充愣!他来找你做什么!”

    “他……他叫我找齐各营的老兄弟,第二天去城东燕子回见他。今天……刚才……也是约在那里。”

    昨天的事,奎龄已听刘寿珊详细禀报过了。“这样说来,刘贼在省城的活动,是交托给你来办的了?”

    聂大功低头不语。

    “与会的都有哪些人?”

    聂大功把名字逐一说了。刘文藻最嫡系那几个营的管带都在其中。

    “果然。”虽然是预料中的,但听聂大功亲口说出来,奎龄心里仍是恨恨。“你们商量些什么密谋?”

    “……”

    “讲!”

    聂大功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抚……刘文藻潜回省城,确是要对大人不利。他好像已经跟革命党达成了什么协议,等拿下省城,那些乱党便奉他为主,所以要我们一齐来反对大人。可乱党都两面三刀,他们的话也听得的?因此,我们反过来劝他……”

    奎龄气极反笑,喝道:“现在再来讨饶,不太晚了吗!少避重就轻,只说你们是如何谋划的!”

    “这个……刘文藻是说,要我们各营,联络好可靠的兄弟,定一个日期,同时改旗易帜。他说,大人手底下没有几支枪,只要大家齐心,事情万无不成之理。可大人明鉴,我们这些人都是穷苦出身,靠了天恩浩荡才有今日,又怎么肯做这样大逆不道的事了……”

    奎龄却是愈听愈怒。聂大功这两句话,正戳中他心中最虚弱处,气恼之下,竟隔着桌案,把惊堂木狠狠掷到聂大功脸上去,骂道:“住嘴!你当我是三岁孩童?说这样的话来欺我!你们定的作乱日期是几时,到时候如何行动,除了你们以外,还有哪些人参与其中,快快从实招来!”

    聂大功被奎龄那一记,打得口鼻淌血,抖颤着道:“实在……实在是没有。”

    “打!”

    左右如狼似虎拥上来,第三次将聂大功拖下堂去,任他号叫得声嘶力竭,仍是被按翻了,扒了衣裳。他之前已挨了八十棍子,这回再打,背上、臀上、腿上,已见不着什么好肉了。“啪”“啪”……连打下去的声音也和之前不同了,闷闷地软散着,血沿着棍子抡打的弧线飞溅出来……渐渐地,号叫轻了下去,没有声息了。

    “他晕过去了!”

    “泼醒他!”

    奎龄从堂上走下来。聂大功被兜头泼了一大盆冷水,水混合着鲜血在他身下向四处蔓延。奎龄居高临下看他——这个人已经奄奄一息了,但奎龄一点也不觉得怜惜。

    “你自身难保,做什么还回护他。说吧,刘文藻的密谋,城外这几营,是不是都参与了?”

    “……是。”聂大功的声音很微弱。

    “定在几时?”

    “明……明日。”

    “明日?”奎龄大吃一惊,“明日几时?”

    “明日……”聂大功喘息着。“……半夜……子时。”

    “子时!”也就是说,只留给他一天时间了。兵变迫在眉睫!血,滚烫的,烧到他眼睛里来了。“如何发动?”

    “……点火为号。届时城外看见城里起火,便冲进来会合。”

    “在哪里点火?”

    “……圣果寺。”

    “点火的是哪一营哪一队?”

    “我……我不知道。”

    “你是刘贼在此间第一个亲信人,你不知道还有谁知道!圣果寺是省城制高点,我早安排有人在那里。他们如何行动?如何点火?”

    “这……他们是白天悄悄潜进城来……”

    “白天?是在哪里藏匿?”

    “啊……不,是晚上……”

    “晚上四城紧闭,他们怎么入城!”

    “我……明天,明天还要再商议过。”他忽然像铆足了最后的气力般喊出来:“不是这样的!我们根本就没有……”

    奎龄完全失态了。他狠狠踢了他一脚,然后用力踩他的头,踩他的手:“明夜便要作乱,难道连这等事也不曾商议好?你骗谁来!你骗谁来!给我打!狠狠地打!”

    左右有些迟疑。“大人,再打怕是就……”

    “打!”

    “啪!”……“啪!”……

    “是真的!”聂大功拼了命喊。他现在整个人浸在湿漉漉的殷红色里面,肮脏得就像刚从他妈的肚子里拖出来一样。他一只手被奎龄踩在脚底下,另一只手伸过来,死死攥住奎龄的脚脖子。

    “我说的是真的。刘文藻找我们会面,要我们……要我们起事。大家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要帮他当然没话说,但……信不过革命党,大家都信不过,尤其是,八月十九……刚杀了那么多,谁心里也没底。觉得……得慢慢来。大家说不到一起去,刘大人还因此翻了脸……我们没商量那些……没有……”

    奎龄心里震了震。他记起来刘寿珊同他讲过:刘文藻突然从小船里探出身来,恼怒地向旧部挥舞手臂……他们起了争执?

    “哗……”漫过头顶的血液一下子退了潮,重新露出一直被遮蔽着的眼睛。他的身体开始发冷……

    从一开始,他就错了……

    攥着他脚脖子的手忽然松了。奎龄低头下望——聂大功也正仰起头来望他。

    “现在……我懂了。”聂大功在苦笑:“我是被……送到你面前来的,真该死,原来……我还真想好好和他喝一回酒来着……”他的声音渐渐轻了,头软软地垂了下去。

    有那么一瞬间,空气完全凝固了。然后——

    奎龄歇斯底里喊出来:“救他!快救他!”

    聂大功是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才觉悟到了自己的命运。他是被刘文藻推到奎龄面前来的。即便不是这一次,也会是下一次。在第一次会面,刘文藻一众旧部因为不信任革命党、而无法就起事取得一致意见的那一刻开始,他的命运就已经定下了。他是他们的长官,同时,也是这些人里面唯一一个失去了兵权(也就意味着可有可无)的人。没有再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他遭遇的对待越严酷,那些人动手的决心也就会越坚定。当然,他会当堂毙于杖下或许是一个意外,但刘文藻一定是非常乐于见到这个意外的。这样,他们就再没有退路可以走了。

    “大人!聂大功死了……”

    6

    (九月十三)

    日上三竿。

    吃罢早饭,李揖唐从屋里出来,穿过两旁高矮错落的房舍,顺着溪水,施施然向下行去。

    今天的日程上,除了下午要参加朱乾振的葬仪以外,再无别事,他难得有了段空闲。这些日子,在他有如山重水复柳暗花明,墓碑镇的阴影在心里渐渐变得淡了。

    此间村落是长枪会的地盘,败下来的春山堂会众大都安排在这里。他从村里走出来。阳光很暖和。弯曲的溪水从一座小木桥下流过。桥面很低,高出溪水才有尺半。他走到桥上,清新湿润的苔藓气味立刻扑面而来。溪水里有很多鱼,活泼泼地游动着。他驻足玩赏了一阵,忽地注意到水里的倒影。在山上时,他一直穿戴明人衣冠,败下来以后,不能再如此张扬,免不得乔装改扮。水里那个人,穿一身粗布衣衫,头上裹着块白布,掩饰着不曾薙发的事实,看去犹如老农。他看了一会儿,呵呵一笑,抬手将白布解了,将头发在头顶挽了个发髻,对溪自照,颇觉长了几分精神。

    他走到溪水对面,拣了块干净的大圆石坐下,从怀里掏出周汉城的那本小册子来看。在山上的时候,他将周汉城赠送的文稿里,精选出最要紧、合用的二十余篇,订成一个薄薄的册子,带在身上,以备日后细细研读。墓碑镇被破之日,竟也一起带出来了。他翻开一页,见写的是周汉城以墓碑镇的实际情况为例,勾画将来民国建立以后,如何实现民富、民强的种种设想。他从前在山上已读过一遍,这时读来,仍是心折不已。一篇读罢,不禁掩卷细思,心想:我的抱负和他自有诸多不同,不过,等大清国倒了,新的国家成立,我若有幸能跻身其中,这里写到的施政大略,许多不妨便由我来试它一试……

    ……周汉城现在怎么样了……(心里掠过去这样的念头。)

    溪对面有人影闪了闪。是万延春,像有什么事的样子,看见他了,便从木桥上过来,道:“你在这里。”

    李揖唐扬了扬小册子,微笑道:“偷得浮生半日闲。”

    万延春认出它来,脸上露出很不悦的神色。

    “你看那个做什么?”

    “不算周汉城,我们也要同别个革命党打交道哩。”李揖唐没有正面回答。“有什么事吗?”

    “我们有麻烦了。”万延春说,“我们派人去边城向顾崇文提亲的事,被他们得着信儿了……”

    李揖唐心里一跳。事情总是在快圆满的时候出岔子。

    “……现在还没怎么样,但我想,今天下午朱老大下葬,他们会要我们好看的。”

    朱阿秀接任总把子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组织重新运转起来。尽管她一点也不喜欢当这个老大,但不得不说,当她重新变成“秀爷”的时候,整个长枪会没有第二个人比她更适合坐这个位置。任何别人难以措手的事情,在她只要稍一点拨,就会井井有条。她天生就属于这里。

    虽然,这同她一心想要从这里逃开去的愿望一道,构成了一个绝妙的讽刺。

    十一日晚,春山堂刚把人派出去,朱阿秀就得到禀报。

    “他们是去边城?”

    而且,有人从那几骑里认出其中一个,是墓碑镇被攻破前最后两天从清营那边上山来的,叫什么来着……

    “顾同。”朱阿秀点点头。她记得这个人。

    “这里头有蹊跷。”

    本来,这事不需要她亲自出马。但她刚结束父亲三日大奠,在哀伤里困得久了,迫切地想动一动。贺西雷明白她心意,便道:“好,我陪你去吧。”

    朱阿秀换过了孝服。一行人,十骑快马,于拂晓时分悄悄驰出驻地,追了上去。

    春山堂的人比他们早出发半夜。不过这里是长枪会势力范围,他们熟悉道路,从捷径从容迫近,到十二日中午,已经可以清晰地望见目标身后的烟尘了。

    他们催马上山。从山坡直接翻过去要近得多。上到山顶,看到那几骑刚从山背后转出来,几人相视一笑,正待打马下山——贺西雷的坐骑不知怎的,脚下打滑,后蹄踩空,半个身子歪出山道。好在朱阿秀正在他身侧,忙伸手拉住马缰。贺西雷也很了得,临危不乱,借了这一拉之劲,策马往前一提,那马紧捯了几步,终于踏回实地。众人刚舒一口气,耳朵里听到纷纷“砰——啪”的声音,原来刚才那一下,踩松了许多山石,小石块混着沙砾,顺着山坡溅跃而下。也是赶巧,春山堂那几骑这时正从下面跑过去,一颗石子撞在其中一匹马的眼睛上。那马一声痛叫,突地人立起来,将背上的骑手掀落了下去。其余几人吃了一吓,勒马上望,顿时便望见了山上的朱阿秀众人。

    其时正是日中,山上山下亮晃晃地,一览无余,无论春山堂的绯红色,还是长枪会的黑色,更显得壁垒分明。春山堂几人“啊”了一声,知道是失了风,为首的当机立断,立刻教队伍脱离预定道路,几骑马调过头,转奔去另一个方向。

    这个变化令山上措手不及。若仍是循路下山,再转回这边,不但大费时间,而且目标有了防备,此后必然间道而行,再想寻他可就难了。正犹豫间,只见朱阿秀俯身望着山下,轻轻抚了抚马鬃,打了声呼哨,往前一提马,那马竟一步跨出山道外去了!

    山的坡面甚是陡峭,坡上不见一点草色,层层叠叠的都是沙石,间或有嶙峋巨石突兀地横生出来。那马第一步没有踩实,踉跄了一下,又抢了一步才站稳。朱阿秀微微把身子支起些,身体像一片草叶儿似的若即若离贴住马身。马打了个响鼻,又往前挪了一步,跟着,把两条后腿也放下来了。

    贺西雷看得心惊胆战:“总把子,你上来!真跑了也算了,不用冒这个险!”

    朱阿秀笑笑,对同来的另一人道:“阿弟,把枪借我使使。”

    那人使惯的一条虎头枪,听朱阿秀叫他,掉转枪头递过去。朱阿秀接在手里,掂掂分量,道:“行啦,你们原路下山,快点跟上来就是。”也不回头,催马径直走下去了。

    贺西雷想唤她回来,又怕惊着她,竟是不敢出声。众人屏住呼吸,见她横着马,一跃一跃地下行,速度比预想的要快出许多。每一步向下,都会带动沙石如碎玉般向山下倾溅,“砰砰啪啪”,听来更增惊心动魄。沙石满满地浮在坡面上,马好几次踩不住桩,都是朱阿秀抢先用枪扎住,一杆枪,撑住了一人一马,才让马慢慢捯转来。有时往下直如笔削,再无去路,她仔细察看地势,让马慢慢转到别的方向上;甚或便是看准了脚下面一块横出的巨石,行险让马纵跃而上。如是者反复数次,终于有惊无险下到山脚,朝上面挥了挥手,拨马追下。

    她控着马小跑了一段,松开缰绳,马飞奔起来。耳畔风声呼呼,过不许久,便已将将追及。然而,视线里只有一人一骑,这让她颇感错愕。

    原来,前面的便是方才山下面吃跌的那个。那一跌令得马上鞍下均不同程度受伤,再跑起来便远不如之前那般利落。他唯恐拖累全队,便让那几骑放手驰去,自己殿后。跑不多时,听见身后马蹄声疾,回头见是朱阿秀单人独骑追来,他情知不敌,索性不跑了,把马一勒,拦在当路上等她。朱阿秀也把马放慢了,走近来抱拳道:“我是长枪会朱阿秀。小兄弟怎么称呼?”

    那人二十岁左右的年纪,身体精壮,天生一副好汉子的模样,在马上还礼道:“不敢。春山堂高魁,参见总把子。”

    朱阿秀点点头:“晓得我来意吗?”

    “晓得。”跟着反问:“晓得我帮规吗?”

    方才这一追一赶,他心里早将朱阿秀当作敌人看待,口气很是生硬,不待朱阿秀再问,便抬出帮规来说事,等于是拒人千里之外了。

    朱阿秀听他口气,知道口说无用,心念一转,已有了计较,冷笑道:“嘿嘿,小兄弟年纪轻,不想脸皮却这么厚。这个时候,还敢抬出春山堂的帮规来作挡箭牌。”

    那人不解:“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来问你,前边那些人里,可是有个叫顾同的?”

    那人想:你这是明知故问。大剌剌道:“有。怎么样?”

    朱阿秀道:“你肯直承其事,看来也不是全无救药。这便跟我回去,当着大伙的面认个错,万堂主宽宏大量,定能网开一面。如若不然,我却要替春山堂清理门户了!”

    那人一头雾水:“你在说什么?”

    朱阿秀冷笑道:“到这个地步,还要遮掩!你们见春山堂失势,想另寻出路,于是暗地里劫出顾同,好以为凭信,去边城投奔顾崇文,对不对?而今被我揭破,还有什么话说!”

    那人十几岁便进春山堂,年纪虽轻,对帮里忠心耿耿,要不然,像这等隐秘事,万延春也不会派到他头上。只是年轻人终归气盛,刀架到脖子上眼睛眨也不眨,却是受不得委屈,听朱阿秀三言两语,竟将偌大一个屎盆子扣到他头上来,顿时急了,脸涨得通红,喝道:“你胡说!”

    朱阿秀心里暗笑,脸上只有更加不屑,道:“哟!这不是阴谋败露,气急败坏了吗?长枪会春山堂同气连枝,发现了这种事,我朱阿秀不能不管。你叛帮求荣,绿林里最不齿的就是你这种小人,还不下马受缚!”

    那人再也按捺不住,脱口骂道:“缚你个鸟!我没有!你让开!”拨马欲走。

    朱阿秀策马追了两步,仍是半点不肯松口:“你做也做了,赖有什么用?现在两家刚吃了败仗,人心不稳,正要抓个你这样的杀鸡儆猴!我把你抓回去,先剥光了游街,让大家都来唾你,笑你,折辱你,那些三心二意的见了你的样子,便会知道什么叫耻辱,才不会再起歹念……”

    那人被激得怒发如狂,又不能吐露此行的真意,竟是无从辩起,头昏脑涨之下,只一味大喊:“你让不让开!你让不让开!”

    “不让。当然不让。”

    “你不让,我……”

    “你怎么样?”

    “我……我砍你!”他气得手抖,拔刀在手,隔着马挥斩过来。朱阿秀闪身躲过,一脚踹他下马,跟着也跃下马来。

    那人虎吼着又扑上来,挥刀乱劈乱斩。他虽然勇悍,功夫上可比朱阿秀差得太远,刀连她半点衣襟也沾不着。朱阿秀在刀光里蹿来闪去,瞅冷子磓他一拳,踢他一脚,摔他一溜跟斗,一边嘴里冷言冷语地损他,继续撩拨他火气。

    这时候马蹄声得得,是贺西雷他们追了上来。朱阿秀朝他们摆摆手,几人晓得这里面有事,心里嘀咕,只在一旁观看。

    那人撒泼似的打了一阵,也不知挨了几拳几脚,心力俱疲,越打越不成样子。又想到自己这次奉令出来,事关机密,届时堂主未必肯替他出头,难道自己真要不明不白吃这场冤枉?想到憋屈处,一口气吐不出来,脚下绊蒜,扑通便栽倒了。他咬了满嘴的泥,吞吞不落,吐一时也吐不出,呆了一呆,忽地号啕大哭起来。

    “我……我没有……”

    “没有?回去当着大伙儿的面,你也只有这几个字说吗?”

    “不是的……”他终于说了实话。“是堂主交代的差使……让我们护送顾同,去边城见顾崇文……提亲……呜呜……”他哭得更响了。

    回去的路上,那人仍没缓过劲来,一路哭得稀里哗啦。

    贺西雷把马提了提,靠近朱阿秀。

    “春山堂欺人太甚!”

    “嗯?”

    “必须要阻止这件事。你同万家的亲事,是三媒六证早定下来的,从前在山上,要不是万子丰搞事,早都已经合了亲了。现在老大尸骨未寒,他春山堂便想另攀高枝,什么意思!阿秀,我知道这门亲事你不愿意,但帮中大事,岂是儿女私情能比的?何况现在你还是总把子。此事关乎长枪会尊严体面,你千万让步不得!”

    朱阿秀没有应声。

    那座山,这时候又出现在了她的面前。方才,她就是从那道陡坡下到地面来的。假如不呢?或许他们就会蹿入更细碎的岔路里去,再也追不上了?这样,或许万子丰便会同那个顾小姐结亲,而她,则如她一直希望的那样,就此从那场婚约里脱出身来……朱阿秀啊朱阿秀,你方才冒险从上面下来的时候,不会想到是这个结果吧?

    现在,她不由自主地陷入这个荒谬的悖论里来了。她是两个人,一个是“秀爷”,一个是朱阿秀。她是以“秀爷”的角色留在这里的,从一开始,她就在以这个角色(这个令长枪会上下无数须眉男子俯首敬畏的角色)同自己对抗,同她身为女子对抗,同消极对抗,同想要远远地从这里逃离对抗,同思念对抗……她早就预料到在她和她自己之间,早晚会有反戈相向的那一天,只是没想到它来得如此快法——

    总有一天她会亲手埋葬她自己。

    这一天似乎并不太远。

    7

    “军师有何良策?”

    离朱乾振出殡的时辰越来越近了,万延春的心里很没有底。

    “要不,我们找个借口搪一搪,不去冒这个险。”

    “去是一定要去的,不去只会火上浇油。”李揖唐振作了一下精神,更多还是做给万延春看。“咱们事机不密,怪得谁来?自己挖的坑,总还要自己填上。”

    “军师有计策?”

    “走吧。我所有的,不过便是‘随机应变’四个字了。”

    既是冒险,索性也不多带人手保护,只一行十来人,遍衣缟素,步行数里,来参加朱乾振的大殡。临行前特地叮嘱阮曾三等人,教诸事小心。等到了地方,还没进村口,已看见整个村子亮沉沉满覆了一层素白色,好似平地垒起了一座银山。其实前几日大奠之时,这里也是一般的素幔高张,白幡飘挂,也不知是自己疑心生暗鬼,还是当真有所不同,总觉着今日的气氛要肃杀许多。两人各自心惊,但既然到了这里,更无回头之理,只得硬着头皮进村。

    刚进村口,忽听耳畔有人大喝一声:“呔!”跟着见边上白花花过来一队人,为首手执藤鞭,在跟前虚劈一下,意思是拦下来不让进了。

    过了好一会儿,村里有了响动,脚步声隆隆,约来了二百余人,每人手里一口钢刀,当真气势汹汹。到了近前,“哗啦”一声,分左右两列排开,钢刀两两并举,竟是搭了一座刀山,直通向村里去。层层叠叠的刀光,晃得人眼也花了。跟着听见村子深处有人高声喊喝:“春山堂堂主、军师,前来送殡。进哪——”

    “进哪——”第二个人应和起来,再传交给第三声。如此传递了十来声,一路喊到村口。

    “进哪——”

    执鞭的这才往边上一让,手一张。

    “请!”

    那伙人刚拥出来时,万延春着实吃了一惊。但事到眼前,他反倒心神宁定了,哈哈一笑:“自家兄弟,用得着这个吗?”说着话,当先开路,第一个从刀山下走过去。钢刀刀身上缚有白布,布条拂到他面上,他眼也不眨,谈笑自若。见堂主如此,其余一道来的不由得平添了许多胆气,跟在后面,鱼贯而入。

    大院前面,这时端端正正停着旌旗伞盖,各种执事,各色人等分立两厢,以待吉时起殡。万延春到得大院之前,门前左右,各站着个彪形大汉,顶着素盔素甲,面目狰狞,见他几人来了,把手中两条钢鞭“嘡”地一下架住了,不放他们进去。万延春站在门首,朝里面高高抱拳,高声唱道:“春山堂万延春,携堂内兄弟,来为朱老大送殡!”说罢深施一礼。身后李揖唐众人也施下礼去。

    院内高喊:“进哪——”

    又是“嘡”的一下,两条钢鞭一击即收,空出一条通道。万延春昂首直入,几步走到堂下。朱阿秀、贺西雷以及长枪会里上得了台盘的人物几乎齐集于上。万延春向着灵柩施礼:“朱老大,兄弟送你最后一程来啦!从前得罪的地方,你大人有大量,今天磕这个头就全有啦。长枪会有贤侄女在,大家在,一定会红红火火,更胜从前,你就安心去吧。”说着,撩衣襟便要跪倒——

    贺西雷喊一声:“且慢!”从侧里抢上一步,一伸手,把万延春这一跪拦回去了。

    “这是何意?”话是这么问,心里却是明白的。

    “堂主亲来送殡,长枪会上下皆感盛情。只是,有几句话,还是问在头里的好。”

    “请说。”

    “昨日偶然听闻一桩奇事,说堂主竟欲向顾崇文提亲,让令郎迎娶他女儿过门。请问堂主,是否真有其事?”

    虽然是预料之中,但当真问到头上,一样难以应答。万延春只稍一犹豫,堂上其他长枪会头领全站起身,密麻麻围过来了。

    只有朱阿秀留在原地没动。众人围上去,反把她一个人留在了最后面。大家都在为长枪会受辱愤愤不平,却没一个人想到,本来她才是与这桩事关系最紧密的那个人。

    “有的。”

    人群立刻愤愤起来。

    “不过,”万延春忙提高声音:“不是大家想的那样。小儿曾经冒犯过顾家小姐,这事大伙都知道,可谁会想到,那顾小姐竟因此倾心犬子,竟弄得非我儿不嫁了。我也是没办法,只好派人去边城把情况告诉顾崇文,看他如何处置。实情如此,‘提亲’一说纯是子虚乌有,大家千万不要误会。”

    众人并不买账。有人冷笑道:“堂主说得轻巧。若姓顾的肯了,还不是做成这头亲事,有什么两样?”

    也有人道:“你去和顾崇文联姻,又置两家婚约于何地?难道还要我们长枪会做小吗?”

    万延春左支右绌:“这个……且容从长计议。”

    有人冷笑道:“什么做小?我看他偷偷摸摸,一定想赖了不算数了!”

    万延春忙道:“这位兄弟不要乱说。在山上的时候,兄弟和朱老大都是力主完婚的。这回,实在是因为朱老大刚刚故世,虽有此心,只不敢说,不敢说。”

    有人汹汹地道:“不敢说个屁!我且问你,八月十八晚上那场大祸,你还记不记得?”

    万延春道:“此事刻骨铭心,怎会有一日或忘。”

    那人冷笑道:“是吗?那么那天晚上,是不是他顾崇文带的兵,领的头?”

    “这……是。”

    “原来你还记得!春山堂那么多兄弟,长枪会那么多兄弟,连朱老大自己,都是被此人害死。你却要去同他联姻,教那么多死难的兄弟如何闭眼!”

    灵堂之上,气氛悲戚肃穆,情绪本就极易感染,那人声音高亢悲愤,又提到朱乾振之名,当下人人都红了眼。有人激动之下,一把把万延春揪到灵柩前面,哽咽着喝道:“朱老大就在这里,你怎么跟他解释!”

    这时群情汹涌。有人戟指着骂道:“万延春,血海深仇,不共戴天,你不思报仇,反而去向敌人献媚,像你这种软骨头,还有什么脸面在道上立足!”

    另一人跟着骂道:“你要投降,我们却不会。便拼到会里只剩一个兄弟,这个仇也非报不可。你既然铁了心要投靠顾崇文,迟早会与我们为敌,大家便没有什么情面好讲,不如现在就在老大灵前做了你,免贻日后之害!”

    众人被激起火来了,不少人都道:“不错!做了他!做了他!”

    万延春有些支持不住了,他辩解的声音完全淹没在更大的声浪里,人群将他团团围住,一丝缝隙也不留给他。他的人呢?李揖唐呢?

    “住手!住手!”他好像听见了李揖唐的声音。

    “大家住手,听我说句话!”李揖唐继续喊。但压根没人听他的,有人用手一拨拉,就把他拨拉倒了。

    李揖唐也急了。看情势不妙,他一咬牙,从地上挣起来,几步冲到灵柩跟前,抚棺痛哭:“朱老大,你一世英雄,没想到死后这般悲凉。长枪会里没一个明眼的人,你的大仇注定是没法报了……”只见他涕泪横流,当真是悲恸欲绝。

    众人一愣。有人喝道:“这时候你还敢惊扰灵柩,看我不宰了你!”当下便有两个人过来揪打李揖唐。

    李揖唐紧抱住棺椁不撒手,大声道:“你杀了我不要紧,错过了真正的仇人,朱老大的冤仇,可就永世报不成了!”

    众人皆是一怔。偌大一座灵堂,立时静了下来。片刻,几个人同时喝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李揖唐道:“你们只当仇人是顾崇文,大错特错了。冤有头,债有主,真正的仇家,其实另有其人!”

    “谁?”

    “周汉城,和马凤云。”李揖唐深深吸一口气,把那天的情形原原本本讲了出来。这是他第一次对别人说这个事,连万延春也是第一次听到。他讲的时候,当日的痛苦、绝望,还有墓碑镇倾覆时的惨象,又重新浮现在了他的眼前……“那条秘道,是我李家祖上传下来的,连万堂主也不知道。不知怎么,被周汉城和马凤云发现了。那天晚上,清兵便是从那条秘道攻进来的。固若金汤的墓碑镇,便为的这一个破绽,瞬间毁于一旦。这么多天,我始终不敢启齿,因为我李揖唐够不上好汉子,生怕大家把这场惨败归咎到我头上。但现在——容不得我不说了!”这是他内心再真实不过的痛苦,无须装作,泪水便潸然而下;而所说又皆是事实,冲口而出,更不须半点犹豫。堂上众人,起初还咬牙冷笑,听到后来,无不深信。当李揖唐说到那天晚上清兵冲杀进来,墓碑镇上人头滚滚,血流成河,不少人都忍不住呜咽起来,堂上堂下,一片悲声。他这番话直说了半个时辰,当真事无巨细,和盘托出,最后说道:“我自己想来,虽然当时率清兵攻山的是顾崇文,但那时敌我相争,情有可原。况且要没有内奸通敌,区区一标清兵,又怎能得手?推根溯源,我们真正不共戴天的仇人,不是顾崇文,而是周汉城和马凤云二贼!朱老大的性命,还有春山堂长枪会上千个兄弟,便是坏在他们手上!不诛杀此二贼,岂能善罢甘休?这次我们派人去边城见顾崇文,亦是为打听此二贼的下落。至于婚姻之事,那也是有的,不过不是我们投降清人,而是现如今形势变化,他顾崇文有了投诚之意,我们这么做,也是为革命大计考虑。我李揖唐敢打一句包票:无论和顾家的婚姻成与不成,我们同贵帮的联姻,那是打朱老大在时便定下来的,绝无反悔之理。堂主方才说得清楚,朱老大刚刚过世,我们怎么敢贸然来要求两家完婚?更何况眼下还有比婚姻重要十倍的大事——本来,这血海深仇,我们两家都有份,但相较之下,贵帮的大仇更要深重过我们,我春山堂不敢僭越,于情于理,都该让贵帮一先。当然,贵帮如若有为难处,我春山堂自当代劳,绝无二话。”

    人群里有人骂道:“放屁!这个仇,自然是我们自己来报!”

    李揖唐大声道:“好,便是这话!什么时候贵帮杀了周汉城和马凤云,令我们两家大仇得报,我春山堂一定履行婚约,绝不食言!”

    8

    奎龄包下了整座绮望楼,省城各营,管带以下大小军官均在受邀之列。不为别的,他实实在在有几句掏心窝子的话要跟大家说。经过了处理聂大功一事上的失误以后(实际上就是中了刘文藻的圈套,只不过,他根深蒂固的骄傲让他不愿承认罢了),他悲哀地感觉到:“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这再虚幻不过的八个字,居然已成了他最后的指望。而且……假如再不说,以后,可能连说的机会也没有了……

    他找了柯民佑,把自己带来省城的所有家当交了给他,道:“我生性豪奢,这时总算也有些好处。你看看,能抵多少银子?”

    柯民佑微微一愣,随即明白了他的用意,心里很是难过,道:“你这又是何苦?”

    奎龄强笑道:“真能挽回的,便散尽家财我也心甘情愿。我怕的反而是,银子到了这等时候,已经管不了多少事了。好啦,你去把这些抵了银票来给我吧。”

    柯民佑不忍拂他的意,叫亲信把这些家当拿去银庄作抵换钱。哪知此时省城空气十分紧张,有好几家见风声不对,都已停了业。剩下的几家,有的拆借不出,有的则是知道这位钦差大人出了名的有手段,生怕这里头有什么事,不想做这笔生意。那亲信没奈何,只好拿去当铺质当。当铺见是这么件买卖,也吓了一跳,本来也往外推,后来好说歹说,才勉强收了一半,另外一些沾过皇气的东西,就说什么也不肯收了。

    亲信回来复命。柯民佑检点银票,见统共也就一万两出头,心想:到宴的这么些人,分摊到人头上,这些也不算多。于是从私囊里又掏出来几千,凑了个万五,这才命人打轿,来绮望楼见奎龄。

    这次大宴武官,柯民佑自是知道其中分量,他内心的忧急一点不比奎龄少了。走在路上,忽地听到街道两边纷纷有人议论,侧耳细听,却是说的书传《明英烈》里朱元璋炮打庆功楼的故事,心里一松,暗笑自己怎的风声鹤唳起来。但走不几步路,听到另一处许多人聚在一起,说的竟也是同一个段子。他猛然间省悟过来,暗叫一声:不好了!忙叫左右带一个人到他轿前回话。不多时,左右捉了一个过来。那人只是个寻常小民,莫名被捉到藩台大人轿前,早吓得体似筛糠,听了老爷问话,忙供述说:城里传言,今天省城会发生大事,好似评书里说到的洪武皇帝炮打庆功楼的故事,现在坊间都在议论,至于是什么人传出来的,他就不知道了。柯民佑又盘问了他一会儿,见再问不出什么,挥手将他放了,心急火燎地赶来绮望楼。

    不用进楼,一切便已在眼里了:早过了邀宴的时辰,偌大一座绮望楼空空荡荡,一眼望去,竟连一个人影也无。他下了轿,几步上楼,走到三楼上,见楼上清清冷冷,只奎龄一个人站在最远端,凭窗而立。

    看到这副光景,柯民佑几乎要落下泪来,手一颤,满手银票飘落于地。

    奎龄转过身来。只见他一身朝服,气派高华,几乎令人不敢正视,但站在此刻孤零零冷清清的楼上,却又分明显得如此萧索,如此凄凉……

    “街上面在传说……”

    “我知道了。”他摆摆手。“又是刘贼的诡计——”他的声音倦倦的,如同浮在云端里一样。

    “可恨哪可恨——”

    听起来,像是戏白。